从头开始
2022-02-23石野
那是一个周末的上午,九点多光景,难得睡了个懒觉的我,打着满足的哈欠,像条懒虫样从床上爬起来。此时,阳光正从东面玻璃窗折射进来。在一束金黄色中,我看到一缕一缕白色的东西随着阳光飘浮进来,像小昆虫的翅膀。那是随风而入的柳絮。昨晚上床时,我居然没有关紧窗户。我一骨碌爬起来,啪地将纱窗拉下来。窗外的柳絮像雪花般纷纷扬扬。四月的京城又到了扬絮之季。
我伸出指头,刚要弹开粘在被子上的两片柳絮,手机响了。原来是那家网站打来的,一个温柔的女声说,原本定于明天下午的面试,临时改为今天下午三点。末了,对方还加了一句:因为阁下是经验丰富的老新闻人,还出版过专著,因此我们老总很重视,故想趁周日休息之机,提前见见您。
我正要撂下手机,微信叮咚叮咚叫起来。一看,是小林发来的。她都上了两个小时的课了。为了考那会计资格证,她每个双休日都在外上课,备考。那家她混了三四年的公司,工资一直不涨,她早就想重新寻找一个东家。她跟我一样,都想从头开始。
我看到床头柜上摆着一杯用塑料膜密封起来的豆浆,还有两个熟鸡蛋。鸡蛋上粘着几片柳絮。这自然是小林临上班前,特意为我准备的早餐。虽然摸起来早都凉了,但女友的那份浓浓爱意,还是令我倍感温馨。肚子早唱《空城计》了,我也顾不上刷牙,用塑料管捅开豆浆,咕咚吸了一大口。此时我瞅见杯底下带起的便笺,上头是小林清秀工整的字迹:尊敬的某先生,你都有一个多月没有理发了,头发太长了,请及时理发!这是N次提醒了。字写得正儿八经,语气一点也不温柔。我咕噜噜地将豆浆一饮而尽,将两个鸡蛋填进嘴里,鼓着腮帮,跑到镜子前。我的头发的确太长了。我那平时留的平头,此时像一把张开的大伞,又像这个季节蓬勃生长的绿化植物,四处蔓延。我揪了揪凌乱得像茅草的头发,第一念头就是,赶紧出门理发去。
自从那次因为一篇批评报道与那个娘娘腔的副总拍桌子后,我就愤而辞职,离开了混饭三年多的那家行业报。至今,我都在家里蜗居个把月了。我的锐气磨钝了,头发也像春天的野草似的,长得老长了。我这种平头一般半个月或二十来天就得打理一回,否則就会很难看。用我娘的话就是“长得像个特务”了,也难怪小林都催促我好几次。
四月底的京城桃红柳绿。柳叶绽开,柳絮开始飘扬。我这些日子几乎没出什么门,整天不是守在电脑前,就是缩在沙发上胡乱看书,塞满了一脑袋的文学。我边想着面试的事,赶紧刷牙洗脸。这种没工作的日子,总是颠倒了正常的生活,连起码的仪表也不顾了。我和小林都得找工作。前几天,在朋友的大力推荐下,将简历发给了北京的一家门户网站。对方三天就回音了,原本定于下周一上午见见主管新闻的副总,没想到他们提前了一天,特意电话我今天下午就得赶过去。看来有好事等待我。赶紧修理头发吧。
我揪着凌乱的头发,朝小区里面那家发廊走去。
这些日子,因为从报社辞职后成了自由人,生活反而没有规律了,要么连着追看美剧,要么为熟悉的网站写一些稿费不高的稿件,把日夜都颠倒过来,竟有一个多月没有理发。我那从当兵时就一直保留的平头,早乱成了鸡窝。走着走着,我挠着鸡窝窝脑袋,猛然想起,今晚六点还得参加老乡的婚礼。怎么也得注重下外表形象,哪怕换上再时尚的衣服,如果不先打理好头发,那是丢人现眼的事。
刚到楼下,天空里柳絮弥漫。我不时用手扇开扑面而来的絮片,匆匆前往小区里头的那家发廊。
我在那家名为“大上海”的发廊里办了一张会员卡,都有两年多的时间了。每年充五百元,每次剪发时,可以享受三十元的优惠。如果不是会员,剪一次头发至少五十元,那还得看是什么牌儿的师傅。这些年,京城理发的价钱也由以前的十元,涨至十五、二十、三十元,现在一般的发廊剪个头也要五十元了。当然,这还得看是什么级别的师傅,如果是牌子大的,要二三百元也不足为奇。
我一直不明白,明明是在北京开发廊,为啥一定要叫什么“大上海”。敢情是上海的时尚风气更甚于北京。我哼着曲子,寻到红蓝旋转灯转得正欢的“大上海”发廊,尚未进门,就从旋转的玻璃门里瞧到,里头坐满了七八位男女顾客,几位剪头的师傅忙得不亦乐乎。如果排队等候,至少得等两个小时。我才不愿意在这里傻等呢,我手头还有一篇朋友的约稿尚未完成,午餐后就得出门。对了,晚上还得参加老乡儿子的婚宴。我赶紧转往小区门外。印象中,小区临街那一排门面房,还有好几家美容美发店。
从小区东门出来,往东就是一家大型购物中心,里面有两家发廊,但价格奇高无比,我从不上那儿理发;往西,一长溜门脸房,除了琳琅满目的房地产中介、令人眼花缭乱的洗脚屋、按摩保健中心,还有三四家夹在中间的美容美发店。我看到靠门口不远的一家刚开的发廊,名字叫得颇让人心跳:大韩世界美容美体店。后面还有一行烫金大字:北京第108家分店。既然是连锁,那至少也说明生意不错,口碑应是不错。我推门进去。里头装修豪华,能闻到淡淡的油漆味儿。里头客人不多,有一男两女正在整理发型。
瞟到有顾客上门,一个漂亮女孩动作麻利地拉开了厚重的玻璃门,点头哈腰,哥长哥短中将我迎进去。我进门时,那个身材高大、留着马尾松的年轻师傅边瞅了我一眼,边加快动作帮那位顾客吹好了头发。
小美女极殷勤地引着我坐到尚有余温的转椅上后,马尾松端起搁一边的保温杯,拧开喝口水后,笑呵呵地问我理何发型。我左顾右盼地说了声:平头。当兵的平头。担心他不明白,又指着脑袋提醒:要不,就按我这头型剪吧。担心瞧不出我原来的头型,又补充了句:要剪平头。他连说好好,招手叫来一名洗头妹帮我围上围巾,在前面围上一蓝色搭兜。我从面前的镜子瞅见他像女人那样甩了甩长发,就卷起袖子,拿起一喷水器,朝我的头顶扑扑洒了一阵水。我一愣,敢情人家是将我这颗脑袋当成了枯萎的花呢?要不为何老往上头洒水?倒不如先洗头呀。
正要问,他已架势十足地拿出一把精致的小梳子,刷刷地在我的头顶上梳理了一会儿,似乎要将我头顶的稀发与四周的密发分开剪。说真的,我每次坐到大镜子面前时,都不大敢朝自己的脑袋上看,头顶上的头发不知不觉掉了许多,虽没有达到秃顶的可怕地步,但稀稀疏疏的。这也许与我平时熬夜有很大关系。
瞧见我满脸疑惑,旁边一个满身飘荡着浓烈香水气味的女人帮腔道:这可是我们的一号理发师,是顶级理发师呢。那顶级理发师又甩了下马尾松,不动声色地笑笑,扬起吹风机对着我的头顶呼呼吹了几下,作马步状,开始比画那把银光闪烁的电推剪。我以为他是从头顶开始,因为我从面前的大镜子瞅见他特意往头上喷起一层水雾。不料,才眨眼工夫,我眼睁睁瞧着那只保养得很好的长手挥剪向下,嚓嚓几下,手脚麻利地将我左右两边的鬓发剪掉了,只剩下发青的头皮。
我赶紧提醒他:师傅,我要剪平头。请按我的这个发型剪吧。但对方未置可否,说:这个没问题的,我们当然尊重顾客的要求。随后又嘟哝道:一看先生是知识分子,其实您那发型太老套了。我还是想根据您的脸形和气质,设计一个最适合您的发型。每个发型师审美观点是不同的。您说是吗?
我这种稀薄的头发,能留平头就不错了,还弄什么发型呢。再说,我一直就热衷于干净利索的平头。我不理他的建议,只是再三声明:我只剪平头。当兵的头。随后,我就像往常那样,仰着脖子,闭上了眼睛。
见我不理他的话茬儿,这家伙显得不高兴,动作随即变得颇粗暴无礼,简直把我的头部当一块荒凉黑土地了,剪子推子一起上,像耙犁一样犁起我的头皮,又像联合收割机一样收割我的头发。
半个小时后,感觉到差不多了,我睁开眼睛瞧瞧镜子里的我,不禁吓了一跳:我的天,我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不照还好,瞧瞧镜子,我都认不出那是我了:两鬓贴着皮肤剪得精光赤溜,其他的居然几乎没有动!原本就稀疏的头顶,竟然一剪未剪,依然留着一茬散乱的长发。那怪样子,像鸟窝,又像被老鼠啃了头皮。更要命的是,那扎着马尾松的年轻理发师,不但根本没有修理头顶,还揪一把发泥,在我稀稀落落的头顶上四处乱抓,弄得跟冬天的刺猬似的,再一瞧,又像卡通里头的蜡笔小新。
这哪像一位老兵的头呀,简直是动画版演员!对方听到我咝咝地倒吸冷气,瞅见我不高兴的神情,也跟着不高兴起来。他耐着性子提醒我说:请您别急。我这还没有完呢。接着,他又在我本来依稀露出頭顶的主峰上,东一下西一下,嚓嚓地剪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里头,感觉就像被老鼠啃了几口。我强忍火气,转了下椅子,端起一面小镜子瞧了瞧脑背后,差点没让我七窍生烟:我那头发头顶少、四周密的脑袋,他居然只在后脑勺处稍稍理了一下,就像鱼儿掠过水面,留下一长溜黑乎乎的发茬。要知道,我一向留平头,每次剪发时,都是从头顶到后脑都过一遍。平头剪头顶时,切忌贴着头皮,那样就成板寸了;而所谓的板寸,只适合高大肥胖的男人,且两周得理一次,否则,头发稍一长,就会变得像一颗刚摘下的鲜板栗那样,四处乱蓬。真正的平头,两边既要贴着头皮剪,后面更得剪短,否则就不对称;而头顶呢,更是重中之重,既不能太短,亦不能太长,应与两边及后脑壳的短发对称。
正因为我日渐秃顶,每次理发时,头顶一定要贴着头皮剪短。否则,就成为东北式的板寸了。我这老兵只爱留那种方方正正的平头,也就是俗称的小平头,如果你看过电影《精武门》,那里头李连杰饰演的陈真,就是那种发型。那也是我多年以来理发的标本。其实,对我们这种老兵式的发型,虽然最能考验师傅手艺,但只要你说声:平头,不要太圆,方正一些。人家立马心领神会。
可这家新开张不久的所谓的时尚美容美发店,这个扎着长长马尾松的家伙,据称还是从韩国学习两年才回国的货,竟然将我的平头剪成了“四不像”:不像平头不像板寸,不像大背头也不像分头,倒像醉鬼跌入垃圾堆里,被老鼠啃掉了几块头皮似的,稀疏的头发,东一块西一块地耷拉着,看上去像秋天霜冻后的干茅草。
里头俩女客人正在享受韩式美容。此时我是唯一的男客人。见我满脸不高兴,韩式理发师开始还硬拉着笑意向我解释:正因为您的头发掉得太多,头发太少,所以得留长,这叫以长遮稀嘛。您是国字脸,身材不胖不瘦,正好适中,所以最好头顶留长一些。再说,像您这样的知识分子,不要留那种胡同里头的所谓平头板寸,那类发型早过时了,显得老气横秋。现在北京城里最流行的是这种日式韩式的,时尚。
见我不停地摇头,他尾巴一甩,瞪了我一眼,说我这是好心没办成好事啦。辛苦了大半天,没想到还惹得您不高兴——我其实是根据您的外表身材气质来设计的。
我见他越说越离谱,生气地打断他的话:什么日式韩式的,我只要中国式的平头。我刚一进门不是就声明要剪平头吗?
看到我满面的不屑,他好不容易撑出的笑容,像条蠕动的蚯蚓陡然缩回到眼角。这个打着国际旗号的一号理发师,似乎感觉到尊严受到侵犯,马上变了脸,没好气地说:您不是说,让我看着理的吗?我看出您戴着眼镜,是知识分子,就免费帮您设计了一款日韩最流行的发型,谁知您偏偏不买账。您说叫我咋整呢!说着说着,他居然振振有词起来。他的东北话竟像机关枪,一句接一句地扫射过来。
瞧那狗尾式的长发在后脑一甩一晃的,我不由得来气:谁要你整啥日韩式的发型呀?我只要求剪平头。中国式的平头!哪怕是北方的板寸也成呀。看看把我的脑袋理成什么了?
马尾松年轻气盛着呢,也不顾前来调和的美女老板,竟冲我瞪起牛铃双眼顶撞道:咱刚说了,咱这是韩式美容。咱花这久为您精心设计了发型,你偏不满意。您说咋整就咋整吧!
这狗尾松倒还有理起来!
我梗着脖子,告诉那留着韩式波浪发的女老板:我刚一进门时就说明,要求剪平头,当兵的平头。美女老板一脸愁容,称:大哥,咱这里客人多,也就两三个大工。这一号师傅是我们这里最优秀的,您偏偏又不满意。您所说的平头,我们真的不会整。
看到我极为不满,瞅见狗尾松满脸憋屈,美女老板赶紧从里头请了一位年轻大工过来,但对方瞧了瞧,操着东北话嘟哝道:都剪好了,这叫咱咋整呀!他当然也瞧出了猫腻,故意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这种发型走出去都能吸引人。不过,咱可不敢再动剪子了。
扯来扯去,大约是担心我们的争吵会影响刚开张不久的生意吧,何况又是在小区临街的店面里呢。美女老板最后折中处理,他们不收钱,等我过一周或十天后,再来剪一次。
不管如何,人家折腾了半天,又没收你分文,如此,我只好气呼呼地离开。我得赶紧寻找能修理我头发的地方去。
果然,一出门,几个路人好奇地盯着我的脑袋,指指点点,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还忍不住乐起来。臊得我呀,恨不得变成鸵鸟,将脑袋夹到两腿间。可不管如何烦恼,我这脑袋还得整理呀!小区外面临街那一长溜门面房中,有四五家美容美发的。
看到前面夹在两家房地产中介有一间发廊,我赶紧钻进去。那是一家名为MONTREAL(猫皇)的高档美容美发店。两家相隔不到十米远,也许对方早就听到了我们刚才的争吵声,一个留着橘黄色头发的矮个子老板笑眯眯地将我迎进去。他衣着时尚,打扮像影视里头的皇家贵族,让我想起某位出过两本青春畅销书、导演过两部引领奢侈气息烂片的年轻导演来。
他故作认真地瞧了瞧我的脑袋,阴阳怪气地说:哎,我说大哥,您这头都成型了,该剪的没剪,不该剪的剪了,重新修理的话,很费劲哩。这比没剪的还难对付。
我直截了当地问:我不满意这种发型,能修理成平头吗?
黄头发故作高深地往后甩了下头发,慢吞吞地说:肯定能理,但这样得费功夫,相当于要理两个人的头发。说罢,他又故弄玄虚地围着我左看右看,终于吐出一句:至少得两百块!
这不是明摆着趁火打劫么?在我心目中,平时理个发,最贵也就百把块,若有优惠卡,也就三四十块。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如此狮子大开口,竟要两百块!我脑袋一摆,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气嘟嘟地甩开大门,赶紧朝前面第三家美容店走去。
我们小区临街这一长溜街面,以前有十多家美容美发,后来因为房租涨得太快,平时美女如云的美发店渐渐被房产中介、美体按摩之类的店面所代替。
对于我想进的第三家发廊,其实我也不陌生,开了三四年,勉为其难地撑着门面。刚开张那会儿,我曾经在那里办过优惠卡,以前的师傅平头和板寸都剪得不错,但不到一年就换了人。那里经常更换师傅。我后来就没有再进去过。我缩着脑袋,在这家“京都唯美美容美发厅”门外踟蹰,一名衣着光艳、打扮得像电视主持人般的美女很热情地上来招呼。我探着脑袋往里瞧了瞧,看到正在忙碌的两位大工,全是陌生面孔。看来这里又换了师傅,换了老板。
我尚未跨进门,那迎宾美女就直盯着我的脑袋,抿着小巧的嘴巴偷着乐。我听到她还说了声:瞧这发型,怎么跟老鼠啃过似的。听到我说明来意,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赶紧从里头叫出来一位三十出头的大工来。对方瞧见我的狼狈样子,也咧着大嘴乐了,吃吃地说:我说大哥,为何不早来我这里呀?您看看,都理成了《机器猫》里头的大嘴强强啦。我颇难堪地朝镜子瞧了瞧,可不,我的脸形,配上这头顶长发两边铁青的发型,还真像那动画片里的大嘴强强呢。
听我说明来意,对方却马上露出为难的样子:如果没人动过,我还好下手,但你这头型被人弄成这个样子,还要剪平头,真是难为本师傅呀……我们这里是有位擅长剪平头的师傅,但他今天有事外出了。如果你有空等,可以明儿再过来。听话听音,我听出他明显的是在推托,不想接我这脑袋上的活儿。
其他的师傅不会剪吗?我只好压抑着不满,尽量以委婉的语气。
哎呀,我说大哥呀。咱们这里就三个大工,另外两人正忙碌着。今天是双休日,客人很多,一时还真忙不过来。要不,请您去别处瞧瞧。对不起呀……
刚才还热情万分的小美女,此时变得不屑起来,见我沉着脸,半天还不想离开,她隔着厚厚的玻璃门,指着马路斜对面,对我不知是冷嘲热讽还是真的善意提醒:劳驾大哥去马路对面吧。那里有好几个理发的,而且比起我们这便宜多了,才四五块钱,肯定是北京城最低的啦……
我顺着她的手指一看,小区对面马路东面人行道上,有三四顶硕大的遮阳伞,像绿地上钻出来的大蘑菇,正在太阳底下绽放光彩。那儿有一个修自行车的老头儿,有一个修皮鞋配钥匙的东北大妈。还有两个理发的:一个高大肥胖、戴着近视眼镜的老头,一个佝偻着腰身的精瘦老头儿。
其实,对那两个马路边摆出的理发摊,我当然不陌生。因为我平时去菜市场时,总要路过那儿。只要不刮大风下雨,只要不是到了数九严寒季节,他们都会出现在那条通往菜市场的弯曲马路边,或在几棵新移栽过来的柳树边,在马路牙子上,用陈旧的三轮车,摆出简陋的工具,为来往路人理发。因为收费低廉,手艺不错,平时理发的人不少。当然,光顾路边理发摊儿的,大多是附近建筑工地的民工,或是市场里头的菜贩果贩们,还有附近的一些退休老人。
我从来没有想到马路边理发,自然是因为太不雅观,坐在马路边,人来人往的,如果让熟人撞见,真有些不好意思。好歹也是做记者的呀。再说,因为受条件所限,这里理完发后无法洗头,也鲜见他们使用吹风机,剪好后还得回家洗头洗脸。我才不贪那儿的价钱便宜。
可眼下,我不得不去那儿碰碰运气。我不时摆着头,躲开扑面而来的柳絮,或是扬手扇开差点钻入眼眶或鼻孔的柳絮,这讨厌的东西像带翅膀的蚂蚱,四处乱窜,烦不胜烦。我就那样憋着满肚子火气,穿过十字路口,拐上对面马路,靠近了柳树下的剃头摊子。
也许是因为双休日,今天摆出来的衣服呀杂货呀水果呀等各色摊子,在马路两边满满当当,光剃头摊子就有三家。每个摊前都竖起做着不同广告的遮阳伞,一字儿摆在马路东面。后头是一排排用蓝色铁皮围起来的拆迁房。从半年前开始,这一带就开始搞拆迁了。铁皮上涂抹着各种励志的标语,还配有各种各样的图画,看上去根本不像在拆迁,而是在画画。那几把遮阳伞,绿色,橙色,亦有红蓝相间的杂色,在仲春的太阳底下,像一幅五彩纷呈的图画,显得很招人眼球。那上头打着某房产公司和某培训中心的大字广告,令人眼花缭乱。
那修自行车的黑脸老头子,正满手油污地低头为一顾客修理自行车。那个脸颊酡红的、衣着有些臃肿的中年女人,脑袋凑近补鞋机,正嚓嚓地为一只皮鞋上线。紧挨着她的就是理发摊子。
今天有三个理发摊子。靠外那个身材高大、戴着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的胖子,六十出头,腆着个大肚子,操河北口音,披着汗渍的白长卦,里头露出半截背心,正弯着身子为一老头剪发。瞅见我向前,一边扬着剪子,一边热情地朝我打招呼。紧挨着他摊子的那个秃顶的老头,身体矮矮墩墩,扬着脏兮兮的长白大褂,倚着电动车边,心不在焉抓着一长块牛皮磨剃刀。远远地瞅见我靠近,滴溜轉的眼珠直扎在我的脑袋上,满嘴河南口音,亲热地招徕道:老板,要理发吗?请往这边来呀。
我不置可否地朝他笑笑。我之所以没有接他的茬,当然是想先观察一番,瞧瞧谁的手艺好,以免跟刚才那样出岔子。对主动打招呼的,总让我想起刚才那三家发廊的笑脸,那笑容背后全是虚情假意。我搜寻的目光落到靠里头的第三家理发摊上。与两个气派不小的同伴相比,他实在是不起眼。这是一个精瘦的老头子,背部有点驼,胡须和头发一片灰白,头发稀稀拉拉,短发上粘着不少白花花的柳絮。他身上也是披着一件油腻的白色长大褂,让人想到乡镇医院里头的清洁工,或是大排档里为吸引眼球披着油乎乎白大褂的小老板。比起两个同伴,他瘦骨嶙峋的样子显得邋邋遢遢的。此时的他目不斜视,一手抚头一手把刀,正为一退休老头刮光头。旁边一个衣着光艳、看上去像他女儿的年轻女子在低头玩手机。
瘦老头没有像那两个一样,见有人路过就想拉去理发,只是目不斜视地盯着人家的脑袋。他专心致志的模样吸引了我。我佯装不经意的样子凑上前,在他面前晃悠。瘦老头依然心无旁骛,左手按在顾客的头顶上,右手扬起闪亮的剃刀,直到将那光头刮得锃亮光溜了,这才抬起头来。他瞅见我,朝旁边一只小马扎指了指,示意我先坐会儿。他依然一言不发,掏出一只海绵垫子将顾客脖子上的碎发擦干净,又佝偻着腰为他修后颈窝,之后扯出一条毛巾抹去后颈窝上的碎发。
我看到他连话都没有一句,心底不由得咕哝道:这老头子,生意再忙,看到客人也得打下招呼呀。与那两位相比,他表现得似乎不热情,但他那认真模样,看得我目不转睛。他呼哧呼哧喘着气,不时调节着角度。我站在那儿时,他差不多要忙完了。几分钟后终于完工。转椅上的老年顾客对着绑在三轮电动车上的半边镜子照了照,又摸摸光光的脑袋,露出十分满意的神情。他笑着伸出大拇指,竖在他眼前,以示赞许。小老头扬起一只手,不时竖起两个指头比画着,呀呀呀地表示不客气。直到这时,我才弄清楚,这佝偻着腰身、背微驼的老头子,原来是个聋哑人!
一边等候退休老人的年轻女子赶紧递上五十元钱。瘦老头接过,从衣袋里掏出钱包,捻出来四十元纸币,要找给她,但女子摆手,连说:不用找了。您的手艺这么好,一百元也值呀。比起那些发廊里的大师,不知要强多少。说罢,那女的将老头子扶进停在前面不远的一辆小车里,笑逐颜开地离去。
瘦老头咿咿呀呀地比画着,说什么也不愿多收钱。三步并两脚赶上前,硬是把那四十元塞到车子里。
我瞅见他的电动车前端扶手上,挂着一张简陋招牌,那是一张褐色的包装纸剪出的价格表,用一根细铁丝绑在电动车前把手上,在暖风中摇曳,那上面用墨汁歪歪斜斜地写着:理发5元;光头10元;刮脸5元;刮胡子5元。
瘦老头这么好的手艺,却是如此低廉的价格,难怪吸引各色客人光临呢。
此时都十点多钟了。不时从远处刮来一阵风,扬起一层呛人的尘土,还夹杂着些许冷意。太阳时隐时现,翠绿的树叶伴着飞舞的柳絮摇曳。
我不禁朝瘦老头又瞅了眼,看到他胡子眉毛都白了,几片柳絮粘在他刚刚冒出来的花白发茬上,像刚飘落下来的梨花。他顾不得抹一把,示意我坐在那只旧塑料转椅上。但我迟疑着没有动,暗自思忖,他能刮光头,也会剪平头吗?
瘦老头与那两位架势十足的同行相比,怎么看也不像理发的,他上身披着的那件白大褂,显得那么宽松,他身材矮小,腰身佝偻,白大褂吊在他的窄肩膀上荡来荡去,像是挂在衣架上一样。他低着头理发时,这件沾染了油渍的长衣下摆时不时在地上拖曳;偶尔有风吹来时,披着的白大褂就像翅膀般张开起来,看上去有些滑稽。
瘦老头显然早瞧出我脑袋上的端倪,有些奇怪地指着这不伦不类的发型,咿咿呀呀地比画起来。他的意思当然很明显,为我剪头的手艺太差,怎么也不可能剪成这样子呀。
瘦老头指指我的脑袋,又拍拍面前的那把螺钉都差点掉光的旧塑料转椅,咿咿呀呀的,不知他要說什么。不过,瞧他那胸有成竹的架势,似乎肯定能帮我将头剪好。
三米外的那个中年女人刚修完一只鞋,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帮我翻译道:他说你这个发型太难看,真不知是谁剪的。不过,请你放心,他很快就可以帮你修理好。
我感激地朝那女人点头致谢。瞟见河南老头打手势请我过他那里去。我佯装没看到,但瘦老头却看到了。他瞅瞅我,又瞅瞅竞争对手,打着手势问我到底选谁理发。这时,那女人瞪了胖老头一眼,你这人也真是,这位大哥都在别人摊子前站半天,你还好意思拉客,难道你也是残疾人?胖老头讪讪地遮掩道:哪里的事呀?咱再没钱,也犯不着跟个哑巴抢生意呀!说罢,生气地扭过脑袋,又朝前面两个过来的路人打招呼去了。
瘦老头笑了笑,朝女人打了个表示感谢的手势,用一条干净毛巾在椅子上掸了掸,示意我坐上去。我小心翼翼地坐下,屁股底下发出嘎嘎响声。也不知他到底听不听得见,我还是特意指指脑袋,大声说:我要剪平头。就是当兵的那种。
胖女人乐了,提醒我:他哪里听得见呀,你打手势就行。
那胖墩墩的河南老头见我不理他的茬,显得老大不高兴。此时听我大声说话,不由得哼了一声,陷在硬硬的椅子上小声地冷嘲热讽道:他怎么听得见呢?人家可是哑巴呀。再说,他也是半路出家,哪懂得剪平头……他硬是把自己那张胖脸拉成了驴脸。
我没理睬他,他阴阳怪气的样子,令我想起了那个马尾松,以及那个黄头发。我半天没有落座,学着瘦老头的样子,双手掌伸直,做成刀具状,在头顶上比画,意为顺着头顶剪,要剪成平头;我另一只手依然做成刀状,直着在脑袋后面伸了伸,指着剪得铁青的两鬓,提醒他:后面也要像两边一样,剪成方方正正的。
虽然我的手语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机灵的瘦老头从我急切的眼神和手势中,听懂了意思。他咿咿地点了点头,伸出两根手指,在我的额头比画了几下。我被弄得云里雾里。这时,刚帮人修好自行车的那个黑脸膛老头站起来,笑着说,我是他一个村的,他说的每句话,只有咱最明白。我来帮你做回翻译吧。说罢,他靠过来,对着哑巴比画着手指,将我的意思告诉他:头顶和后面一定得贴皮肤剪,这样才能剪得方方正正,但脑袋两额上的头发,不能太方,最好剪成圆型的,否则,时间一长,两边的头发就分叉出来,不大好看。
瘦老头乐了,他摇晃着瘦小的身子,指着他那光溜的头顶,又指着我的头顶,不停地比画着。黑脸膛老头对我说:你脑门顶上头发较稀,四周头发密,所以头顶更不能留长,最好剪短一些,这样才能与四周相衬。
我乐得伸出大拇指,表示赞同。他见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开心得咧开嘴乐了。他挥动一条短毛巾,啪啪地清扫好转椅上的碎发,请我坐下,随后,又对准转椅踢了一脚,转椅自动地转了一圈,转出了一阵风,把他那几乎要拖在地上的白色大褂都吹开了。地上散落着黑色的碎发,长长短短,好像是飘落下来的柳絮刚被晒黑似的。
一缕和煦的阳光,正从头顶上的树叶缝隙里钻出来,明晃晃地映衬在瘦老头花白的头顶。瘦老头扶着我坐在转椅上,将我转到前面的那半边镜子跟前。镜子用两根细铁丝绑在三轮电动车的前架上,上面裂了一道缝,镜头有些模糊,不过客人瞧得清楚。他站在我身后,眯着眼朝镜子里头的我东瞧西瞧一番,弯腰将椅子抬高角度。这是一把陈旧的老式电脑椅,上面垫了一层棉布,坐上去软绵绵的,只是身子一动,底下总会发出嘎嘎响,我总担心椅子随时会散架。好在这只塑料椅子转得直溜,方便随时调角度,客人能对着镜子看清自己剪发的样子。
瞟见他从三轮车上拉出一只纸箱,我好奇地伸长脖子,瞧见里面全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披肩。他拉出一条,双手抓起上端,迎着斑驳的阳光,走到马路边,啪啪地抖动几下,不知是要抖掉沾在上面的柳絮,还是想沾染一些阳光。他的这个不经意的动作,陡然令我的心头洒满了阳光,温暖如春。我知道,别说是这街头的临时理发摊,就是刚才那几家收费昂贵的高级美容美发店,也不可能做到一人一张新的披肩呀。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耳边刷的一声,一阵轻风飘过,带着一股清香。他举起白围兜对准我抖开,然后任那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罩布罩在我身上。
瘦老头朝我的后颈窝吹了吹,又掀开电动车后面拖斗里头的一只小木箱。我顺着他的手臂瞅见,那箱子里头有一塑料袋子,装着一厚沓毛巾。只见他扯出一条干净的毛巾,迎着阳光,啪地抖开,轻轻地围在我的脖子上,将我的衬衫领子反卷压到里头,以防头发末粘上。他这一系列动作令我如浴春风。那一刹那,竟令我恍如回到儿时在村头理发的情景。仰着脖子遐思的我,感受着从树叶缝隙中漏下来的细碎的阳光。端坐在四月扬絮的马路边,恍惚间,思绪回到遥远的故乡。我又重温小时候在村里理发的情形来,那是多么温暖的回忆。那时坐在村头理发,在我那遥远而青涩的岁月中,真是一种独特的享受。
瘦老头一连串的动作,令我那急躁的心,陡然安静下来。刚才在那两家发廊惹来的不快,渐渐消融了。我闭着双目,悠闲地享受从梧桐树缝隙中闪烁而来的斑驳阳光,更抱着孤注一掷的心理,看看他到底能将我的头剪成何样。
准备就绪后,他这才捏起电推剪,高高擎起,伸到嘴唇边,鼓足力气,扑扑吹了吹,然后啪地揿动开关,一手轻轻扶着我的头,一手扬起电推剪,犹如蜜蜂一样欢叫。
他理发的全部家当,都在那辆三轮电动车里头。由于车身油漆脱落,斑驳一片,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的,但肯定价钱不高。靠车身与小拖斗扶手上头,用一根细铁丝绑着一面长方形的大镜子,左右两边用一根细铁丝固定在扶手上。我又不由得将目光聚焦在这镜子里,看着他是如何打理我这四不像的头顶的。只见动作娴熟的他,右手挥着电动剪刀,左手捏着一把小木梳,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小心地扬着电动剪刀嗡嗡地开始工作。
通过面前的镜子,我观察到他剪发是从头顶开始的。这一不经意的动作,令我想起了流传在我们家乡的那句俗语:君剃前,民剃后,尼姑和尚分左右。那是我们鄂东南乡村的旧时规矩,在这遥远的北方,特别是在皇城脚底下的京城,莫非也有这规矩?看来,传统的习俗,是可以四处流传的。
我家乡有个说法:剃头的,要把自己看得比剃頭的人矮三分。此时的瘦老头似乎正是这样。细碎的阳光下,只见他用左手捏着小梳子,轻轻地按住我的头顶,也就是我的百会穴,右手扬着电动剪,三下五除二,就将那一长溜难看的长发快速剪去。他就那样低着头,不知是人老眼花,还是平时的习惯,他的脑袋已沁出细微的汗珠,小心翼翼地低垂着,几乎将双眼贴到我的头顶上。他就那样鼓着腮帮,认真而严肃地修理着,像对待一件艺术品。我从镜子瞧着瞧着,不禁享受起这短暂的轻松来。这种独特的轻松,是我在京漂了十多年来,在京城大小理发店中,特别是在那些华丽的美容店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柳絮飘飘撒撒,我不再歪着身子躲避,反而把这东西当作飘撒的雪花了,居然陡生一阵美感,令我的思绪里马上闪现着“扰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等诗句。
随着头顶上、耳畔处一阵小蜜蜂般的嗡嗡声,我满腹的烦躁,我在那两家豪华发廊所惹来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我不禁轻轻地闭上双眼,思绪萦绕着这悦耳的声音,仿佛钻入四月江南乡村那一望无际的金黄油菜花丛中,又似乎闯进家乡村后面,那片色彩斑斓的桃花林。暖融融的阳光下,柳絮在空中飘舞而下,电动剪声,像小蜻蜓展翅点击水面,如蝴蝶在花丛中翩跹飞舞的歌声。我在嗡嗡嘤嘤中,像个远途而归的旅行者,坐在明媚阳光下,惬意极了。
就在我慵懒地即将入梦之际,瘦老头忽然摇了摇我的后背,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旁边站着两个等候理发的顾客。
他咿咿呀呀地指着面前的镜子,意思是问我哪里还需要修整的,对目前的发型是否满意。我这才发现,此时镜子里头的我早变了个样:头顶留出短茬,犹如一排钢针直竖起;两额修成椭圆形,长短和角度恰到好处。伸手一摸后脑勺,那里像刀削一样,光溜溜的摸不到一根短发。原先显得不伦不类的脑袋,也就一袋烟的工夫,竟被这双粗糙的大手剪得平直而整齐。这不正是我这个老兵最为理想的发型吗?!要知道,人家还是在别人破坏了整个发型的基础上,加以修整的,如果是直接让他动剪刀,肯定效果比这还要好!
“叮咚”一声,小林又发来微信,问我到底理发没有?她还交代我一定要找个好地方去理发,一定要注意仪表。她下班后陪我一起去参加老乡的婚礼,想趁机沾点喜气。
我应她的要求,马上拍了个发型照片过去。她回复一只卡通大熊猫眨眼,表示点赞,问:亲爱的,你这发型剪得好酷哇!怎么看都像年轻时的李连杰。末了,她又好奇地说:这是在哪家店的,花费不菲吧?
我故作神秘地让她猜猜看。她说,不会少于两百块。
我说,再猜。
她说,要么是三百块。要么是二百五十块。
哈哈!我不禁乐了。我才不会那么二百五呢!我故意逗她,我哪舍得花那么多钱去剪头呀。再说,真的花那么多,人家也不一定能剪出这种水平呀。
她发来一个调皮的表情,说,怎么着也不会低于一百块。
我说,错了。比一百块还要少得多,少得多。
她愈加好奇了,有些急不可耐地问:到底多少钱呀,我才不愿玩脑筋急转弯哟。
我得意地说:俺也不想兜圈子啦。实话实说吧。就这么多。我发送了一个卡通版的大手掌。
她说:哼,俺明白啦。五十块吧?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蹦出一只小熊猫快乐起舞的动画。
我乐坏了。但我实在没空与她逗乐了。我回复了一个年轻军人举起酒杯的表情后,道了声回头见。
瘦老头瞅见我笑逐颜开的样子,也不由得咧开大嘴乐了。
我将一张五十元钱递给他,并打着手势不要找零时,他怎么也不干,动作麻利地从皱巴巴的衣袋里头掏出十五元钱,蘸着唾沫数了数,硬塞到我手中。他还特意指着长镜边的价格表,又伸出五个指头说:我只能按规矩办事,只能收你五元钱。
看到我满脸的笑意,他也咧着嘴乐了。临别时,他指指我修整一新的发型,又咿咿呀呀地冲我竖起了大拇指。那个修鞋的东北女人笑嘻嘻地帮我翻译道:别瞧人家是个聋哑人,其实他平时可幽默呢。他的意思是,你戴着眼镜,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而且满脸福相。头发剪好了,您变得更帅气了。头发漂亮了,人就更帅气,好运气也会随之而来呢。
我被她的话逗得开怀大笑。是呀,从他那温和的表情,那舒心的微笑,那快乐的动作,令沐浴在明媚阳光中的我,感受到了美好而温暖的祝福。空气中也洋溢着暖融融的气息。
此时,在京城四月柔和的春风中,我瞟了眼又开始为别人剪发的哑巴,瞧着他在阳光下闪亮的花白脑袋,瞧着他低頭佝偻着腰身的模样,我笑了。敏感的他感觉到我正瞅着他,回过头,冲我做了个快乐的手势,龇牙咧嘴地乐了。我仿佛听到他那翕动的嘴唇,像轻柔的柳絮般,飘逸而出一句话:好运相伴,从头开始。
石野 男,出生于湖北大冶农村,小说、散文刊于《青年文学》《湘江文艺》《芳草》《中国铁路文艺》《海外文摘》等刊物。出版有“中国舆论监督报告文学三部曲”:《卧底历险:我的第四次死里逃生》《卧底记者:我的正义之旅》《我在北京当记者》(及台湾版本),长篇非虚构《我为人民说真话:人大代表王维忠传奇》及长篇小说《生死暗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