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土上的现实主义者(评论)
2022-02-23祁发慧
如果文学创造是人类的一个重要特征,那就应该细致和诚实地审视它,进而发掘它对人类行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影响,确立它在人类福祉和存续之间所发挥的作用。
——约瑟夫·密克尔
2017年8月初玉树藏族自治州治多县举办“源文化”论坛,去了不少名家名人,其中两位大胡子先生的外形和发言给我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一位是“源”文化发起人文扎先生,另一位是被称为野鹰的古岳先生,他们当时讨论的问题是三江源及青藏高原的生物区在近些年的变化,主要谈三江源地区自然景观的变化。高原反应的迷糊中我大概明白他们在讨论什么,但并没有注意他们在做什么。在嘉洛草原的帐篷外跟两位大胡子先生匆匆寒暄之后,留了手机号,古岳先生说他在玉树丢了手机,接下来的日子还要去没有信号的地方采访,以后回西宁再联系。直到四年后拿到“源文化丛书”,我才明白大胡子先生们当时在做什么,《冻土笔记》就是其中一本。
“静下来吧,静下来/让血脉和着流水/让思绪漫过天涯/重温帐前远逝的牧歌/而后,走进这片草原/倾听,似有马蹄声响起/凝望,一湖星光照耀山冈/经幡浩荡,风马飘摇/我在来世的路上/想起前世的歌谣”是古岳先生写在《冻土笔记》开头的一段诗句,“走进”“倾听”“凝望”这几个动词让人听从经验的召唤,感受高原深处万物自由的节律,感受高地深处荒凉的热烈。只是,这几个动词不单单是唤醒读者的共同经验或激活陌生人对高原的浪漫想象,其感受性背后是古岳娓娓道来的“静下来”中趋近智性的沉思和反思,辨认人类和非人类、自然和非自然的关系,辨认不同群体对于经验获得的起源和限度,辨认不同地方的生活及生存差异的根本原因所在,甚至辨认历史发生及发展在大地上留下的痕迹。当然,所有的经验和辨认都基于古岳先生对这个世界的打量、观察、凝缩和创造。《冻土笔记》中,古岳忠实于“冻土”这一下地理现实,一方面描写以治多县境内达森草原为叙述主线的人与物、景与事,以处理和安放自己多年行走高原的记忆和经验;另一方面要呼应自己所见所闻背后的文化世界与自身存在的关系;细密的叙述背后透露着忧伤的复杂情绪和行走中松散的光照与阴影,幽深的敏感与忧患意识勾勒了一个流动的、相互关联的自然世界。
就时间经验而言,《冻土笔记》部分的容纳和凝缩了古岳先生自上个世纪90年代至今行走于冻土地带的亲身体验,他不停寻找的河流、湖泊、草原、雪山是他作为叙述者在自然界与历史之间的相遇。自然总是在发生着变化、不断更新着局部,这其实也是生命的不断流动。他不断提到的冰川总是以消融的结果出现在笔端,冰川消失的真实痕迹像极了一步哀史,“饶却说,以前山上的冰川和积雪都到山的脚面上了。”(《邻居·牧人》)“记得,70年代(20世纪),冰川面积很大,一直到山脚下都是冰川,现在已经退到山顶上了,所剩无几。”“欧沙说,三年前,他也曾到过这里,那时候,地图的形状还是完整的,才过了三年,‘地图’上,整个东三省已经不见了。”(《最后的冰川》)当地牧人们面对冰川消融时的社会焦虑形象而具体,作为冰川变化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他们的叙述验证着科学观测得到的数据和结论:“20世纪70年代,青藏高原的冰川面积还有48859平方公里,21世纪初,则变为44438平方公里,减少4421平方公里,平均每年减少147.36平方公里,总减少9.05%。”(《最后的冰川》)数字具有充分的说理性,在当代社会我们绝大部分人的生活与自然是部分的分离,可是当我们偶尔靠近自然的时候就会附有与牧人们同样的社会焦虑。与我们绝大多数没有直观看到冰川消融痕迹的人不同的是,古岳作为一名记者在参与采访和调查之后并不单单附有社会焦虑,而更多是承担起社会责任后的文化焦虑,他有这样的喟叹:“未来的草原一定会遗失一些东西,而且,我相信,那些东西是再多的塑料玩具和方便食品都无法替代的。”(《牧人·羊·畜群和日子》)当下我们的生态文学已经不是抒情传统中浪漫的自然主义,而是以更为严肃和有力的话语强调生态本身的重要性,承认世界的相互依赖和影响,警醒可能会发生和正在发生的生态灾难。在此意义上,他的写作也部分地考虑了文学作为社会和政治批评的可能性。
当下我们之所以能够认识到生态问题的重要性是因为生态不仅被纳入一个新的政策性话题中,而且被赋予了权力性的话语力量。此外,关于生态问题、自然问题的关注和讨论本身也能够激发我们的忧患意识和悲剧精神,其共同的原因在于生物学和进化论的生命本质。生物学为我们提供了人性和地方的联系,而自然发生变化的过程不完全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但我们对这个场景始终充满希望和耐心,古岳笔下源文化的发起人和阐述者文扎便是这样:“他写冰川,说冰川是冈加却巴——献给众生的冰林,是生命之源不灭的胎记……他写江河,一个民族与江河同源于雪山,而且他们血脉里流动的是源自雪山的江河……他写雪山,他们明白那雪是生养他们的母亲,同时山也是守护他们的战神(父亲)……”(《文扎·源文化之问》)任何事物都与其他事物相关联是生态学最基本的核心内涵,藏族人万物有灵的朴素观念似乎很符合这种联系性,当这种联系性以隐喻和象征的方式铺散到藏地的山山水水时,就构成了一个自成体系的自然生态系统,这个系统在强调人与地方、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的同时也在构建一种信念、态度和尺度。“他(格则阿达)认为,适度的牲畜数量是保障牧人基本生活的根本,不能动摇。他从来都不相信,草原的退化跟牛羊有太大的关系……牛羊的粪便是草原的营养,羊粪里还有草种,羊蹄子会把草种踩进泥土里,长出新的牧草。”(《牧人·羊·畜群和日子》)这位普通牧人的行为具有基因和文化的成分,虽然他依然在践行古老的智慧,可是他的生活已经不是父辈们的模样,虽然他们同样深谙自然环境的复杂性和生态的关联不是技术社会能够掌握的因果关系,但是面对已经发生变化的事实,他们只能陷入个体精神的漩涡:“冬天,他住在县城里。但是,一到夏天,他还是愿意回到草原上。”(《牧人·羊·畜群和日子》)
雖然生态意识是工业革命催生的结果,但是人类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自古有之,客观世界要求我们对待的是非人类世界,而我们已经有一些自然世界运行的科学知识,比如在“适者生存”观念的影响下,自然似乎成为一个竞技的杀戮场,但事实上这个观念是合作、互惠以及生物补位的,自然界内部生物有机体之间的依存模式比人类已知更为复杂,在青藏高原这片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藏族人不是靠杀戮来生存的,而是通过自然本身的过程和变化来繁衍后代的,藏族人在自然中的形象是对所有生命形式的同情和设身处地的保护。比如古岳先生写到草原上突然多出来的毛毛虫,藏族群众们会自发去公路边收集这些毛毛虫放生,泉眼干涸之后当地人会修建佛塔以便恢复局部生态,使得得到保护的泉眼又开始出水……这些举措和变化都像是大自然流动的自我,自然的自我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会促使人类从观察到的地形、景观和自己多次经历的片段中回顾构想文化文明史。值得玩味的是,文扎、扎多这一代人重视生态问题的初衷是——回到儿时的草原——传统的浪漫主义。
一直以来生命科学和达尔文进化论从认识层面改变和影响着我们与自然的关系,让我们与其他生命连在一起,让其他生命作为人类存在的证明。如果换一种逻辑,文扎、扎多这些关心草原变化、冰川变化的人不就是这些变化本身活的证物吗?从一个长远的目标来看,我们需要意识到自然和我们都是生态系统的成员才是目的。当然对于古岳先生而言,写作、生活、工作与自然世界是一种共生关系,关于自然的记录中也记录了自己近三十年间行走于冻土地带景观变化带来的错位感和文化冲击感,地貌的变化像一种可读的象形文字,在他每次走向这片土地的时候重构新的景观。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草原上到处都是现代文化的痕迹,现代文化对传统的游牧文化产生了强烈的冲击,但是古岳并没有表现出对现代文化的排斥、抗拒和批判。这是什么原因呢?在浪漫主义时代的文学作品中,自然给我们的印象是简单的甜美的温情的完整的,而当下的自然给我们的印象是被割裂的被营造的甚至是混乱的残破的,现代社会的一个悲剧就是在提升和强调个体的时候,与其他人类或非人类的存在造成了存在的分离,这就注定古岳关于自然的书写不是浪漫的不是抒情的,而是现实的。而记者身份历练了他对一切可能性的敏锐意识,让他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去觀察去审视他走过的土地。正因如此,他对冻土地带多年以来生态的变化持有的态度是反思性的,而不是生态保护及生态写作中的浪漫主义倾向。不仅反思本身取代了对他现代文化的排斥与抗拒,而且他的文字并不是展示人类活动的恶果,而是呈现一种正在发生的变化以及变化的部分原因。
冻土在拉丁文中被称为(vkhygs sa)冰川被称为(vkhygs rom),拉丁文中“土”和“川”被共同的词(vkhygs)形容,这两个地理学的名词高度浓缩了我们周围环境的本质问题——冻土是一个事实,我们正在生活的地方是我们在当代生活中发现自我的一种方式,我们正在关注的问题是我们在当代生活中自我问题的一部分。正因如此,古岳先生《冻土笔记》一书中的冻土已经不单单是一个被描写和陈述的事实,也不仅仅是一种地理意识,作为一种影响的焦虑,“冻土”这个词会以纯粹的外在表象成为我们的常识,它将是我们对现代社会和知识体系的一种反思。作为作者的古岳则是冻土上怀抱爱和美好回归自然的行走者,如果城市中的生活是终极战争,那么行走在冻土地带则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贴近大地的修身养性,我猜想,雪线以上,也是一个引人入胜的世界模型。
祁发慧,1988年生,又名邦吉梅朵,文学博士,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目前就职于青海民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