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
2022-02-23赵丰超
大姑死于胃癌。这是张富山的说法,张富山是我表姐夫,倒插门赘到了大姑家。大姑没有儿子,她把张富山当成半拉儿子。我们都知道大姑患了胃癌,但我们也都知道张富山的说法不准确——大姑是喝农药死的,喝了整整一瓶敌敌畏,是自杀。张富山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怕给人留下臆测和议论的空间,从而落下不孝的名声,就把死因推到了胃癌上。这让我们觉得,比起死亡本身,他更在意大姑死去的方式。
消息是我妈传来的,她说,你大姑死得肯定很痛苦,敛尸时,她的头埋在两腿间,整个人蜷成一团,掰都掰不直。她是叫药闹的,实在没有一点死的样子。挂掉电话,我顾不上手头的事情,草草收拾了,开始往老家跑。死要有死的样子,可是死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呢?路上我一直在想,要是按我妈的说法,恐怕只有含笑而终、体貌晏然,才算正经的死样子吧。大姑的一生,性子软,眼泪没少淌,她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的确比死亡本身更让人接受不了。
大姑的胃病头两年就冒头了,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那时候姑父刚下世,家里落下满院的狼藉,表姐和张富山收拾完姑父的后事,没等到五七圆火,就朝南方去了。大姑本想叫他们把孩子留家里,她帮他们带,可他们说老家教育跟不上,混油了,等于没上学。大姑不敢再留,她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其实表姐也想多留两天,可现实就在那摆着,由不得她不走。那天,大姑把他们送到汽车站,遥遥地朝他们摆手。表姐忍着泪把头扭了过去,她没注意到,就是那一会儿的工夫大姑就老了,原本挺直的身板忽然泄了劲,好像一辈子的力气一下子就被她用完了。她穿着带大襟的粗布褂子,脑后挽着的圆髻耷拉着,整个人都是软塌塌的。
大姑家住的是平房,在村子最南头,再朝前就是河。挨着她家山墙,有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直通到河边的码头上。姑父活着的时候,靠摆渡挣生活,日夜都在那条小路上。大姑为了贴补家用,曾在屋檐底下摆个小玻璃柜,还摆了一部固定电话,卖些纸烟、火柴之类的东西。后来手机流行起来,电话便没人打了,但她仍要摆出那部电话。直到河上架了桥,姑父死了,码头荒废了,连那条小路也少有人走了,大姑仍然闲不住。她一个人在家时,还是会坐在屋檐下卖纸烟,等电话。她在等那些过河的人。就像从前一样,早晨摆出来,夜晚收回去,不管刮风下雨,一天又一天。她的余下的日子就是在这种等待中度过的。可等待是个耗人的事,把她的言语耗光了,头发耗白了。到最后,连等待的心都被耗掉了,她差不多忘了她要等什么——谁都看得出,桥修好后,再也不会有人从那儿过河,更没人到她那儿打电话了。她每天坐在那儿,只是随着生活的惯性,重复前一天的事情罷了。
就是那些单调的日子,把大姑的胃磨坏了。人都说一个人的饭难做,吃什么呢?不吃什么呢?早晨刚吃过,这会儿还不饿。吃了也没事,干脆攒到晚上一起吃吧。或者把昨天的剩饭热一热,又或者搅一杯红糖水就代替了晚饭。要是有人遇见她,问她吃了吗?她总是笑着跟人说,吃了,才吃的。她对时间已经没什么概念了,日子就那样滑过去,没有长和短之分,头天晚上吃的饭,她也会说才吃过。再说,她知道人家不是真的问她吃没吃,那只是打招呼的一种方式,吃不吃,是没人在意的。
先是胃疼。按她自己的说法,就像心口窝里填了一块砖,下也下不去,上也上不来,咕咕噜噜的,拿捏人。我妈知道后,劝她去县医院看看,她不愿意去,她说是凉气入体,拿烧酒滚滚就好了。她一辈子没住过院,但她知道,人要老了,话就轻了,儿女不听你的,身体不听你的,整个世界都不听你的。她给表姐打电话,表姐劝她往医院看看,她只是笑笑。到了这一步,表姐虽是她生的,反倒安排起她的生活来,她终于相信自己老了。她对自己说,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总之,她不愿意去医院,那时候,她一点都不怕死。
有一阵子,吃过晚饭她就去找我妈,叫我妈给她滚烧酒。但她和我妈都知道,这个土法子是不顶什么用的。她找我妈,主要是想说说话。我妈说过,大姑的后半辈子不是在掖着就是在藏着,除了我妈,她找不到一个能够真心说话的人。她们挨在南窗下的一张竹床上,大姑躺着,我妈坐着——盛一碗烧酒,点上火,等烧热了,我妈就用手掌捏一小撮火苗贴到大姑的肚子上,蓝莹莹的火苗在她的干瘪的肚皮上跳动,大姑开始说过去的事……若是下雨天,大姑还会住下来,一直说。人年纪大了,夜里总是睡不久。越是睡不久,夜就变得越漫长。那时的村子已经不剩几个人了,风雨一掀,能听到来自旷地的声音,两个年迈的老人就躺在南窗下,彻夜地听着,说着。大姑感叹,为啥女人总是比男人活得长呢?说这话时,外面风雨正急,噼里啪啦的,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她们谁也不说话,但她们都在想过去的事情。后来我妈说,人哪,到了老爱提过去的事情时,大抵就是不好了。
果不其然,没过一个月,大姑就开始呕血了。那阵子,大姑整夜睡不着,我妈就整夜陪着她。疼急了,她就趴着,拿双手朝肚子上面掐。其实也没什么可掐的,皮包骨头,不过是换一种疼法而已。后来就开始吐,我妈在黑暗中摸索起来,要帮她滚烧酒,一开灯才看到大姑吐的是血。我妈怕了,躲到外屋去给表姐打电话。她从门缝里看到,大姑正把满口的血往回吞咽——她一生的苦楚,大概也是这么咽回去的。大姑说的不错,在乡村里,女人总比男人活得长,也更能消化苦难。你看她平静地坐在房檐下,却不知她看着小路尽头的码头时,眼里噙了多少泪水,心里存着多少哀伤。
表姐是第三天回到老家的。第四天,她带大姑去了县医院,检查结果很明白,胃癌晚期。本来呢,医生和表姐都瞒着大姑,只说是胃穿孔,住院治疗一阵子也就好了。可大姑不信,自己的身子她自己知道,她只问医生,她还能活多长时间。医生不好说,也不便说。大姑便哭了,和以前的无声垂泪不同,这次她竟蹲在医院的走廊里号啕大哭起来。表姐劝她,也劝不住。后来表姐下了楼,朝药房去拿药,她忍住了泪水,趁空又去问医生,只说自己能顶住,要人家尽管说。医生没法,便告诉她多则半年,少则仨月。大姑听后,顺着墙根蹲了下去。谁能说清楚呢?到了这步田地,她却突然怕了起来。末了,表姐扶着她往病房走,她边走边哭,只一点点的路,走起来却漫长得如同一生。
她到底在怕啥呢?我问我妈。大概也只有我妈懂她,她说,怕啥?她又不是怕死,她是怕自己不能再活了,不能再看,不能再听,不能再等。这有区别吗?我又问我妈。我妈说,咋没有?要说活,她是真活够了,但她心里还有一个事儿,要是临死之前能见建军一面,她也就闭眼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建军的事。我妈说,你得管建军叫表哥,他是大姑跟前夫生的儿子,比你大十来岁,住在城里,小时候长得可光亮。我妈之前说的大姑后半辈子都在藏着掖着,大概指的就是这件事——打我记事起大姑从没提过有个前夫,更没提过建军。因此,对我们来说,建军只是一个名字,而且叫这个名字的人应该有很多很多,我妈只在他很小的时候见过,而我一次也没见过,我们都想象不出他现在的样子。我妈却说,对你大姑来说肯定不是,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大姑活着的最后半年,多半都在念叨建军这个名字。
当姑娘那会儿,大姑念过两年书,人又出挑得漂亮。村里有人要写个信、码个账,都要请大姑过去参详。大姑人缘也好,爱说爱笑,从不叫人的话掉地上。与她相熟的姐妹儿都羡慕她,说她是有出息的,识文断字,将来必定不能嫁给一个庄稼人,要嫁呀,得嫁一个有工作的人。那时候,在农村人眼里,能吃一碗公家饭,都算是人上人。
那些人说得夸张,但不假。二十岁上下的时候,媒婆把家里的门槛都踏断了,大姑也没相中一个。她心里有人了,媒婆断定。大姑咬着嘴唇不吱声。末了,还是奶奶套出了她的话。有一天大姑从集市上回来,路过邻村的时候,看见有人放鞭炮,她往跟前一凑,就看到了那个男人——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黑皮鞋,两道眉毛像刀削出来的……据说那人是回家探亲的,大姑后来说,她就是被那身军装迷住了。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记得,不管男女,只要有亲戚在部队里当兵,总想弄两套旧军装来穿。大姑也不例外。
至于他们是如何搭话,如何亲近的,大姑没说过,也无从考证了。大家只知道,当男方家人托了媒人来提亲时,大姑才说那个男人叫曾强。那是一个阳光颇好的春日,院子里有一株泡桐开了满树的花,媒婆提着红布包袱扭进来道喜,在她身后,一挂又大又长的鞭炮响了很久。炮纸屑与地上落的泡桐花把院里院外都铺红了。按我们那儿的说法,管提亲叫要年命,也就是带些聘礼,约定一个结婚的日子。媒婆说,婆家定了,腊月十六,专请人算的。日子是“年”,嫁人是“命”。也不知为什么,本来喜气洋洋的仪式,一说到命,大姑竟哭了。人家都说,大姑懂事,那是舍不得娘,才掉眼泪呢。大姑接着哭,她的肩膀上落了两朵喇叭似的泡桐花,跟着她啜泣的幅度,一顫一颤的。
大姑结婚那天,天上下着大雪。那时候不兴轿子了,流行自行车。大姑头天晚上滚过面,蘸了蓖麻油梳的头,清晨她穿着满红的缎面裙子,坐到了男人的自行车后座上。临行时,奶奶塞给她一把提前备好的红扇,她却没撑开。白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抬嫁妆的人在鞭炮声里走到前面去了。男人本来要骑回去的,大姑不让,她要他推着她。她不是怕路滑,她就是要跟他慢慢走。她说,这一走就是一辈子,急什么呢?后来,他们的头顶上落满了雪花……在我们那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新人刚进婆家要喝一碗杂粮粥,红枣、花生、桂花、芝麻,寓意是早生贵子,多子多福。大姑在雪地里站着,大概冻着了,竟连喝了两碗,惹得婆家人合不拢嘴地笑。
婚后不久,大姑的肚子就隆起来了。人们都说大姑争气,两碗粥没白喝,还说尖肚子生女,圆肚子生男,大姑的肚子又大又圆,肯定生男孩。那阵子,大姑常回娘家。因为曾强还在部队上,每年只能休一个月的假,她想在孩子出生时才叫他回来。
跟大姑年纪相仿,还没有出嫁的女孩儿都说她命好。在她回娘家的日子,偷偷跑到奶奶家去找她,要她拿煮熟的白鸡蛋给她们滚肚子。她们信这个,说滚过肚子将来就能生男孩儿。大姑不大客气,挺着大肚子帮她们来回滚。她有这个自信,好像知道自己准能生儿子。曾强被她感染了,也有这个自信,有一回他把电话打到镇上的邮电局,大姑叫他给孩子起个名儿,他便只想了一个男孩名字,也就是建军。大姑笑他盲目自信,他隔着电话笑了,说,那你自己起呗?大姑佯装恼了,说,你们老爷们的事儿,倒往我身上推……
建军是农历十月底出生的,那时候曾强已经在部队待了六年,新旧军装攒了几大箱子。或许是真想家了,大姑临近产期的时候,他没有休假,而是选择了转业。这样以来,那些姑娘们恭维大姑的话就实现了,因为曾强转业后会安排到县法院工作,正经的干部身份,端铁饭碗,吃公家饭,转城市户口。
大姑临盆的那天晚上,曾强刚好领了法院的工作服,赶到卫生院去陪产,为大姑接生的护士都羡慕起她来,说她不但会嫁,还会生。大姑看着皱巴巴的建军,不知是心疼,还是满足,竟淌下两行眼泪来。护士以为她是疼的,劝她说,头胎都这样,等生第二个时候就顺了。大姑点点头,然后把头转向了窗外。多年之后,她对人说起过,她觉得她的前半辈子太顺了,每当好事摆在面前的时候,别人投来的都是艳羡的目光,但她自己却不觉得。在她内心里,隐隐藏着一种不安,说不清道不明,好像本能似的,她就会莫名地淌眼泪。
之后的日子,一直是曾强在县城上班,大姑在老家带孩子。虽然单位也给曾强分了房子,一来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住起来不宽绰,二来建军太小,没有婆婆搭手,大姑一个人照料不来。从县城到老家,四十多里路,每天跑一趟是不现实的,那时候还不兴私家车,只有到了周末曾强才能回趟家。不过,也不知曾强从哪想的办法,竟给家里装了一部电话,那可是村里第一部电话,建军第一次会叫爸爸,就是在那部电话里。打那时开始,凡是离镇上邮电局较远的人,打电话都会跑到大姑家。大概她爱等电话的习惯就是从那时养成的。
到了第三年春上,建军大了一些,脱掉棉衣,他已经能说会走了。再说,大姑本来就能干,照顾建军的同时,她还能洗衣做饭。她跟曾强商量着,还是尽快搬进城里去吧。曾强点头赞成,而且做好了准备,他找人把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又置了一套全新的锅碗瓢盆。可是,偏在一切俱备的时候,大姑又怀孕了。
二胎是女孩,也就是前面提到的给大姑看病的表姐。自打怀了表姐,大姑就没安生过。先是呕吐,吃什么呕什么,比头胎反应还要大,而后是浮肿,腿脚都肿,有好一阵子大姑都是把腿垫起来躺在床上过的。为了养胎,她不得不取消了进城的打算,继续留在老家。也是很多年后,大姑回忆说,从她知道怀孕的那一天起,她就感觉到,她的一生都会因为这个孩子而改变。那是在表姐出生后的第二年,大姑还在老家带孩子,她的进城计划仍没有落实。有一天晚上,曾强突然给她打了一個电话,说上面突然下了一个文件,对党员干部要求特别严——有两个孩子的直接开除,用我们那儿的话说,就是“掉饭碗子”。
接过电话,大姑一夜都没睡着,她看着两个熟睡的孩子,再想想别人投来的羡慕的目光,多少有一点恍惚吧。第二天,曾强没沉住气,专程往老家跑了一趟。用他的话说,丢了工作不打紧,丢不起这个人啊。他们把俩孩子叫到跟前,连同爹娘,甚至近门的叔伯都请了来,他们要开个家庭会议,商量一下对策。不管懂与不懂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提了不少点子,但都不大顶用。末了,还是大姑自己提出来的——离婚。是的,这个点子是大姑自己想出来的,谁都没有逼她。
大姑的点子确实管用,两个人假离婚,一人名下留一个孩子,建军归曾强,表姐归大姑,这就不算超生,也不违反国家政策。以离婚之名,行夫妻之实,既保住了工作,又能把两个孩子安全带大。大姑真是太聪明了,当时曾强就是这么说的。第二天,他们俩到县民政局去办离婚的时候,有说有笑的,连民政局的工作人员都给整蒙了。他们说,打上班以来,还没见过离婚比结婚还高兴的。
离婚容易,再想凑一块过日子就难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大姑仍旧留在老家带孩子,但是,她心里的那种不安却越来越清晰了。原本曾强隔两天就会往老家打个电话,离婚后,渐渐变成了一周,再往后,又变成了一月,直到后来连表姐也会叫爸爸时,大姑才突然意识到,曾强已经很久没往家里打过电话了。没过多久,村里开始传出来一些风言风语,说曾强在城里又找了一个女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那个女人就是法院院长的闺女。秋天的一天,大姑实在忍不住了,就携儿带女地去了趟县城。据说,那天是周末,正赶上县城西边的城隍庙有会,大姑穿过半座城的欢声笑语才摸到法院的家属楼下。
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简单——那天大姑见到了曾强,也见到了那个女人。而且,女人没等她开口就捧出了她跟曾强的离婚证。大姑原本准备了好多话,都是对曾强说的,却在那一刻变成了哑巴。按理说,大姑的眼泪本来就多,她该在法院门口大闹一场的,毕竟是明媒正娶的婚姻,怎么说都该挽回一下。但是,越是到了节骨眼上,大姑反而没了眼泪。她把建军放下,乖乖地回了乡下。她是搭乘一辆农用车回去的,表姐在她怀里睡着了,她坐在后车厢里,迎风而泣。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为什么别人投来羡慕的目光时,她总会莫名地淌眼泪。
农村有那样的习俗,嫁出去的闺女,特别是生了孩子的,逢年过节时是不能回娘家的,更何况大姑还是离过婚的。确定是真的离婚后,大姑在婆家自然住不下去了,但她又不能回娘家。我妈说,拖到最后,还是她把大姑接到了我家。
大姑被安排在院后的一间边房里,那是我父亲结婚之前住过的地方。父亲是个木匠,学徒时做了不少东西,木屐、方桌、矮凳,都摆在那间屋子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姑躲在那间小屋里,长久地与木头相伴,既不出门,也不说话,人都说,她越来越像一块木头了。
转机是在表姐五岁那年。我妈回忆说,还是当年的媒婆,还是在那株泡桐树下,大姑收拾一个蓝花包袱就跟姑父走了。姑父是一个村的,人们当面都叫他“老稳”,背地里却叫他“不稳当”,因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到四十岁上还单着。奶奶是相中了他的实诚,才央媒婆去说的。据说结婚仪式很简单——姑父腿脚虽然不便,人却壮实,他把表姐往肩膀上一扛,另一手提着大姑的包袱,就算把婚结了。
大姑的后半生平淡无奇,除了在房檐下卖纸烟、等电话,便是给姑父洗衣服、做饭。姑父是驶船摆渡的,零用钱没断过,日子过得也算瓷实。只是,除了表姐,他们再没要过孩子。至于什么原因,连我妈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别人了。
张富山赘到大姑家的时候,还不兴打工,多少人都趴在二亩地上,靠庄稼吃饭。张富山是家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他是想接姑父的班,继承家里的几间屋子和河里的那条船,才赘到了大姑家。但是,还没等他学会驶船,人家已经开始出去打工了。张富山也是最早一批出去打工的人,干装修,听说现在已经是个小工头了,自己是不用干活的。
大姑确诊胃癌之后,表姐便没再出去。她给张富山打了电话,意思叫他也回去,可大姑不让。她觉得还不到那一步,再说,她念叨建军的时候,也不想让张富山知道。之后,大姑在医院住了一阵子。表姐的意思是做手术,医生说过,虽然成算小了点,说不定术后还能活个三五年。大姑表面上答应了,配合着吃药打针,调理身体,实际上她有她自己的打算。她在打听建军的下落。
消息是如何得来的,没人能说清楚。有人问过表姐,可表姐不愿谈起这件事。我妈说,联系上建军那天,医院已经给大姑安排了手术时间,可大姑死活不做了,拼着老命要回家,表姐也只能依着她。回到家里,大姑好像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就没往床上躺,而是叫表姐给她铺了个草铺。在我们那儿,有这个规矩——不管你混得好不好,临死之时,都要躺到草铺上,说是接接地气,走得顺当一些。草铺摊在堂屋的正中间,本来吧,按规矩是要头朝外躺着的,可到了大姑这,她偏要改一改,说头朝里躺着能看到大门外,敞亮些。
那是立冬后的第二天,下着小雨,大姑本来闭眼躺着,傍晚时候,却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没过一会儿,建军就进了院子。他是开车来的,一个人。据表姐说,她其实并不认识他,她是从大姑的反应上猜出来的。大姑先是打量打量他,想说些什么,可她的嘴唇颤动两下却又合上了。他也是。他个子那么高,站在门洞里,把整个堂屋都遮暗了。时间好像停了,他们被遮在阴影里,看不清彼此的脸。末了,还是表姐说的话,她拎了一张凳子过去,想叫建军坐下来,建军没坐。这时候,雨又大了一些,大姑似乎有点冷,撑着两手要把被子往上拉一拉,建军本能地想去帮她一下,可他刚一探腰,大姑已经把被子拉好了。后面的事情就更简单了——建军又站了一会,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卷事先备好的钱,匆匆地掖到了草铺的边上。表姐想拦他,可他力气好大,他不说话,但她就是拗不过他。他走的时候,雨更大了,为了不淋湿自己,他是跑回车上的,跑得可快。
大姑喝的是敌敌畏,至于时间,医生推断应该是在半夜,也就是建军走后,表姐熟睡的时候。但是谁都想不通,她的身子都摽到一块儿了,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表姐说,那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姑在一条木船上坐着,姑父在船尾蹲着抽烟,漫天星辰打在他们身上,清凉清凉的。但她没看出船的去向——既不是到河对岸去,也没有随波漂走……那条船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张富山是大姑死后第二天回来的。火化时,他扑在大姑的骨灰前哭了很久,也喊了很多声娘,甚至比表姐喊得都多——葬礼办得很排场,该有的都有,还专门请了吹唢呐的,都是按张富山的意思办的。只是,大家再也没见到建军,包括大姑下葬那天。
赵丰超 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安徽省文学院第六届签约作家。小说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雨花》《清明》《朔方》《西湖》《天津文学》《山东文学》等刊。出版有《滚滚淮河》《下一站拉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