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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玻璃结节

2022-02-23邓洪卫

安徽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胡说老胡哥哥

邓洪卫

周六家庭聚会,许妮忍不住落了泪,没有当众。男人们还在喝酒,不紧不慢,主要是为了聊天。聊阿富汗局势,聊新冠疫情,聊电视剧《叛逆者》,也聊抖音,聊网红。聊着聊着,哥哥抽出一支烟给父亲,先生老胡和姐夫老金是不抽烟的,只他们爷儿俩抽。许妮就在这个时候离席到阳台上去的。而其他女性有的还在吃,有的到沙发上看手机。几分钟后,姐姐离席去阳台,嫂子也起身跟去。她们惊讶地发现许妮一个人在阳台上落泪,都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跟老胡闹别扭了。许妮也有些不好意思,拭泪说,没有,我跟他闹不起来。姐姐说,对呢,他那脾气,对你唯命是从,就差三叩九拜了。许妮扑哧笑了。嫂子说,那就是想儿子了。许妮的儿子博士毕业,在北京一家国企,刚入职,就被派到海外办事处。国外疫情如此紧张,担心也是常理。许妮说,也不是。姐姐说,那是什么?许妮说,为磨玻璃结节的事。姐姐和嫂子立即笑了,这也值得一哭。她们都说起各自的熟人中多少人体检出磨玻璃结节。现在空气杂质多,水污染严重,生活压力大,难保这病那病的,磨玻璃结节的人太多了,定期随访就是。二人说笑着去客厅,许妮眼窝又发酸,忍住没落泪。

许妮的磨玻璃结节是在体检时发现的,快半年了,6mm。看到报告,她心情瞬间不美丽了。不断查“度娘”,随后抖音推送大量此类视频,个个穿上白大褂侃侃而谈,她难得如此耐心,逐个看,端的越看心越慌。基本上大于5mm就要考虑手术。她把情况说给老胡,老胡问了个医生朋友,得到答复是“定期随访”,便也没当回事。这让许妮更加失落,自己请假到中医院挂了专家号。专家五十岁上下,看报告,号脉,说没有别的好办法,可以吃中药试试能否消除。拎了一大包中药回来,先吃了一个月挺好,一个月后又去看专家。那专家神神叨叨在纸上画了符,烧了,才开了高方。许妮有些疑惑,专家怎么像巫师,但还是信了。吃了二十天,问题来了,头晕,到市医院一查血压,舒张压100,收缩压150,血脂血糖也高。一个体重在100斤左右徘徊的中年女子,一下子蹦出三高来,而之前一高不高,这比结节还吓人。拿出中药方给市医院专家看,专家说,有几味中药是高糖的。许妮吓得再也不敢吃了,三高也慢慢恢复正常。这一来又遭到老胡讥笑,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他四肢肥胖,从不担心,吃喝不忌,多年来三高也只是临界,没变更高。小小结节定期随访就是,何必自寻烦恼。许妮说,如果你带我去上海看,哪里会遭遇庸医,蹦出三高。老胡說,这也不是疑难杂症,到哪看都一样,别自己吓自己,再说,你没看我多忙,哪有时间去上海。许妮怒道,我看你就是心里没我。吓得老胡连连告罪,等两天,一定陪你去上海。

一拖就是两个月。老胡是真的忙。他在报社上班,部门小头目,也是名记,每年都有海量文章发表,大大小小的奖也获了不少,名气越来越大,又在外面接了不少活。“文字嘛,就是赚钱的工具。”这是他的酒后真言。这两个月,有两本书(知名企业家的传记)要交稿,都签了协议,迟交稿要交违约金。名记也要讲文德。他一交稿,就带许妮去了上海,网上预约肺科医院的专家门诊,评价颇高。专家也就五十岁上下,看了片子,第一句话是,不是个好东西。第二句话是,也不必焦虑,定期随访,不增长就留它,增长就开了。许妮问,那为什么现在不能开?专家说,开了终归对身体有影响的,所以还是晚开好。许妮问,能不能再拍个片子,看看有没有长?专家说,早来半小时可以,现在来不及了,再说,还有一个月才满半年,到时再拍不迟。许妮说,我预约下个月可以吗?专家说,有什么不可以的。专家又叮嘱几句注意事项,比如饮食要清淡,少油腻;作息规律,适当运动,增强体质;心理放松,不劳累、不生气、不焦虑。许妮一一记下。

路上,许妮就开始“训夫”,听到没,以后别惹我生气。老胡说,是你自己惹自己生气的。许妮一瞪眼,你看,又惹我生气了。老胡立即不吱声了。许妮趁热打铁,发号施令,医生还说,不劳累,适当运动,以后,早饭你做,我起来锻炼身体。老胡一听,又叫起来,时间多着呢,怎么偏挑早上运动。原来老胡不喜家务,更不喜做饭,晚上写作经常开夜车,早上起得迟。许妮说,就让你做早饭,别的还是我来,再说,医生说了,作息规律,不仅是我,你也要作息规律,这岁数不能再熬夜了,如果你再有个情况,俩病人,可怎么好。老胡小声嘟哝道,哪有这么严重。还是不敢违令,每天早起做饭,开始不好吃,做了几天,倒也有点口味了。许妮每早起来到阳台锻炼,等早饭上桌。她的锻炼方法是,两腿半蹲,双手平举,全身抖动。看起来简单,却吃力,每次二十分钟左右,全身大汗淋漓,如水洗一般。不仅如此,还网上买了电炒锅,这锅的好处就是不产生油烟。“网上说了,油烟对肺子的损伤很大。”老胡不屑,用这种锅炒菜,一点感觉没有。许妮瞪眼,你感觉重要,还是我身体重要。老胡立即附和道,当然是夫人凤体重要。这几年,许妮脾气越来越大,沾火就着,尤其有了肺病,情绪更不佳。老胡时时小心,随时服软。许妮已经采用一切措施,开展轰轰烈烈的“保肺运动”。

许妮落泪,正是从上海回来之后的那次家庭聚会。“不是个好东西。”专家的那句话像针刺了她一下,让她很不舒服,也对自己的身体更加重视。从父母家回来的路上,她问老胡,我哭了,你知道不?老胡说,没有呀,什么时候?许妮说,你看你,就知道喝酒,一点不关心我。就把前情讲述一遍。老胡说,你看你,上海的专家都说了,定期随访,你还焦虑什么?许妮说,怎么不焦虑,人家说了不是好东西。老胡说,当然不是好东西,但也不是最坏的东西,没有这个东西当然更好,有这个东西你就要正确对待,要不然就不是肺上的东西,而是心理上的东西,心理上的东西,才是最有害的东西,俗语说,心病难医呀。老胡绕口令似的一番说辞,逗乐了许妮。许妮说,其实专家的这句话,倒让我想开了,我真正哭的,是家人对我一点也不关心。老胡说,怎么不关心,嘴上不说,肯定都在心里关心呢。许妮说,他们还是该抽烟的抽烟,一点不顾及我的感受,你知道,我这病最怕吸二手烟,说不定,就是他们抽烟引起的。老胡一时沉默,但还是说,你想多了,家庭聚会一个月不过两三次,两三次的二手烟不致于有这么大杀伤力,外婆奶奶跟大嫂天天吸二手烟,不也没事。许妮没法反驳,只是嘀咕道,反正我不舒服。老胡说,你得感谢我,我不抽烟,你说,有几个写作的人不抽烟。许妮瞪了他一眼,感谢你个屁。都笑了。

笑归笑,结还没解开。许妮是家里的“小老巴子”,曾受了不少优待,享了不少福的。父亲是镇上的干部,早出晚归在镇上忙乎,农活和家务都甩给母亲,姐姐只念到初中毕业,就回来帮着母亲干活,而她和哥哥被父亲带到镇上读书。她也想不读了,父亲不让,说她体质弱,吃不了苦,念书才有出路。有一回她犯了贫血,忽然晕倒,父亲骑着自行车,哥哥抱着她坐在自行车后座,直奔镇医院,父亲和哥哥陪着她输液,一夜过来,她回宿舍休息,父亲去上班,哥哥去上课。父亲上班还不放心她,过一小时就回来看看,中午在饭店端了老母鸡汤给她喝。她有点小脾气,有时会无理取闹,哥哥也总是让着她,不跟她生气,还用父亲给的零花钱,买来东西跟她一块吃。家里有一台收音机,平时都是父亲听新闻和淮戏,只有星期天哥哥和她才能听,哥哥喜欢听相声,她喜欢听歌,哥哥从来不跟她争,让给她听歌。

就这样一路念到高中。高中是在城里的中学念的,是父亲找的关系,那时哥哥已经到城里银行上班,而姐姐也不种地了,跟姐夫进了电厂。银行和电厂的收入都不错,他们经常来看她,给她钱,给她带吃的,哥哥还给她辅导作业。一天中午,刚到教室上课,姐姐出现在窗口。姐姐是从厂里骑自行车过来的,三十里地,一个多小时,满脸是汗,衬衫都湿了。她们到了楼梯口,姐姐告诉她,电厂正在招工,人数不多,招工信息没有公开,只在内部小范围传达,姐夫跟人事部长关系好,才得着消息,部长答应给一个名额,明天截止,问她有没有想法。她拿不定主意。彼时离高考还有不到一个月,如果进厂就意味着多年努力白费,连高考试卷都摸不到。她算了一下,学校每年能考上大学的,也就二十名左右,自己成绩在年级二十名到三十名之间。把握不是太大,发挥好也能上。 于是就请了假,跟姐姐回到了家里。哥哥也回来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开会,各抒己见,除哥哥希望她参加高考外,其他人都倾向于弃学进厂。因为那时电厂待遇确实不错,就是大学毕业进个事业单位,收入也不见得超过电厂职工,有许多机关单位的人都找关系往电厂挤呢,更何况她还不见得能考上大学。当然,主意还得她自己拿,如果她想考,他们也支持。最终的结果,还是弃学进厂。进厂是进厂,哥哥鼓励她参加成人高考,她本不想考了,念了这么多年书,也是累了,想歇歇。但哥哥一再相劝,她就听了。事实证明,哥哥是有远见的,数年间,她考了大专,又专升本。因为有学历,被调到机关,和她前后进厂的人,很多都是工人,在车间混到现在。电厂后来走下坡路,待遇不如以前,但毕竟有个稳定的工作,比起许多同学,她还是少走弯路,少吃苦头,她从心底里感谢这一大家子,感谢他们的关心爱护。

是什么时候对我不关心的呢?许妮想不清楚。

其实他们对你还是关心的。老胡说。

我怎么看不出来呢?许妮问。

有些爱是不让你看出来,再说,大家各自成家,各有子女,都需要关爱,首先要关爱自己的家,你还用以前的标准来要求他们,那肯定会有落差。老胡进一步劝导。

反正我不舒服。许妮认死理。

下次我不去了,他们聚他们的。许妮发狠。

当然,这是发狠而已,如果真不去,那格局就太小了。

下午,老胡去参加一个新书发布会。他总是那么忙,忙得很有成就。他在当地有些名气,在作协也担任着职务,最近有篇一千多字的小说被当地剧作家改编成小戏,到央视戏曲频道参加展演,虽然他没去现场,但他把演出视频在朋友圈一发,开场字幕上就是“根据胡明亮小说改编”,编剧在现场讲创作心得时,还特地加上一段自己当初看了原作,如何感动,如何下决心将其搬上舞台云云,更让他争足了 面子。所以,他不停地参加活动,风风光光。每次看他发的活动消息,许妮就有点不是滋味。想起刚结婚时,他到家吃完饭就趴在小桌子上爬格子的情景。彼时老胡还是小胡,也在厂里上班,喜欢看书。许妮喜欢的就是他的书呆子相。当时是租的房子,条件简陋,只有一张小桌子,既当餐桌又当书桌。没有空调,夏天时,老胡在脚下泡盆水,脸上都是汗,许妮会弄个湿毛巾给他擦汗。也还没有电脑,初稿还舍不得在稿纸上写,在许妮从单位拿的空白账簿上写。往往在脚下写好了改,最后是许妮帮忙在正规稿纸上写,稿纸是许妮跟父亲要的。许妮的正楷,一笔一画,整齐清秀,不像老胡的字潦草难辨认。那时什么都写,散文、小小说、故事、短评,甚至百把字的小笑话也写,投出去总是石沉大海。许妮有时开玩笑,你对得起我这一笔好字呀。老胡笑,有一天你会为我抄过稿子而感到荣幸。老胡这性格真好,怎么都不生气,没心没肺。每次投稿,还夹着一封信,竭尽谦恭之辞。有一回,一个市报编辑路过他这里,他和许妮请人家吃饭,馆子不大,酒喝了不少,花了一百二十块钱。终于有一篇散文在市报上发表了,却迟迟不見稿费单,等了几个月才到,八块三毛六。他们想了半天,也不明白这数字是怎么算出来的。他们又花了一百多块钱,买了一盒茶叶去拜谢那个编辑。许妮说,这是亏本买卖呀。老胡说,亏本是为了盈利。就这样从市报到省报,再到全国性报刊,由近到远,由短及长,渐渐有了名气。那时已有了电脑,不再用许妮抄写,写作也不那么辛苦,产量也提高,稿费也增多。后来,厂里走下坡路,老胡找到关系,进了报社,更加如鱼得水。可这些也就是他自己快乐而已,给一个企业家写本书,辛辛苦苦至少忙活半年,也就能得十万块钱,姐姐和姐夫一笔单子就是上百万,他们在厂里效益不好的时候就出去了,从南下打工,到回乡创业,生意越做越好,现在自己开公司,资产也有几千万。哥哥现在是银行一个部门老总,年薪也有四十万。况且,姐夫和哥哥还有业务关系,每次聚会话就密些。每次聚会的酒,都是姐夫和哥哥带的,自己和老胡最多带点水果去,基本算是白吃白喝。他们的地位可想而知,许妮敏感,常有不舒服的感觉,老胡心态大好,没心人一样,有时还解解嘲,逗逗乐子。

如果是姐姐肺部有病,他们还那么漠不关心吗?许妮想。

杨娟打电话过来,约许妮去逛街。她很意外,问,没跟任处在一起?杨娟说,别提他,不谈了。她笑了,怎么可能。杨娟说,怎么不可能,这次真的不谈了。杨娟跟许妮一批进厂,年轻时漂亮,高高挑挑,眉清目秀,就是脸上没什么肉,有点像章子怡。漂亮女人是非多,杨娟的感情一波三折,先是跟一个银行员工结了婚,不到三年就离了,又跟一个小老板同居了十年,又分了,现在跟这个任处谈着,谈了五六年,就是不谈结婚的事。也闹了几次分手,很快又和好如初。

许妮本来对杨娟的感情很不满意,觉得她应该找一个人好好过日子,而不是现在这样。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居然有些羡慕起杨娟来:杨娟活得真是洒脱呀,我什么时候也能这么洒脱一回呢,自己又不比杨娟差,即便是现在,也会有几个男人对他示好,只要她松松口也不是不可以,就是离婚重组家庭也不是丢人的事,她单位就有好几个离婚的,活得自在呢。她甚至还想,离开胡明亮的日子会怎么样呢?肯定不会差。这想法让她吓一跳,瞬间又平静下来。

要是我,就一定要他结婚,不结婚就分,他可以拖,你不能拖了。此时,许妮给杨娟出主意。

那不是逼婚吗?

什么逼婚,难道让他白玩?

可是,我真的喜欢他。

他喜欢你不?

應该喜欢。

喜欢为什么不结婚?

他说再等等,等他儿子工作。

得了吧,先是儿子上大学,再是考研,现在又说等工作,工作了说不定又说等结婚再说,都是借口。

看杨娟失落,许妮又不忍心了,说,那就再等等吧。

在许妮看来,任处拖着不结婚,肯定是不愿意委屈自己跟杨娟过一辈子。任处好歹是个处长,国家公职人员,杨娟不过是企业小员工,且半老徐娘,显然配不上他任处。他在等待,等待比杨娟条件更好的。茫茫人海,哪里就那么容易找到中意的人。也许分手的那段时间,任处在与别人相亲,与别人周旋,如此显而易见之事,只有杨娟蒙在鼓里,当局者迷呀。

陪我逛街嘛。杨娟在那头还劝,许妮却没有了兴致,逛街无非就是听杨娟倾诉,那些话她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她没必要做她的垃圾桶,何况自己还是病人,需要好心情。

许妮找了个借口,回绝了。

转眼过了一个月,他们又去上海。在候诊时,许妮跟旁边一个穿黑花裙子的女子聊起来。那女的面色灰暗,告诉她自己是肺癌,本来是去红房子医院看子宫肌瘤的,结果查出肺癌来,那里的医生建议先到这里来看肺。说着把报告拿给许妮看。许妮看到“肺Ca”的字样,说,你错了,不是癌,是钙化吧,Ca不就是钙吗?问老胡,老胡摇摇头,不知道是说不是癌,还是不同意许妮的说法。许妮查了下手机,才确定Ca就是癌,不禁脸有些红,觉得自己孤陋寡闻了,同时对黑花裙子女人表示深深同情。女子面黑了点,跟自己年龄相仿,没想到就得了癌。有什么感觉吗?许妮问。啥感觉也没有,不痛不痒,不咳不喘。女人说。许妮立即宽慰她,别紧张,说不定是误诊呢。女人说,哪里会呢。许妮问,你家人呢?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没到呢,家里两个小孩,大女儿念大学,还没毕业,小儿子才上小学,他爸在家照顾呢,我是来打前站,没想到节外生枝,又冒出肺病来。这时叫号叫到女人,女人就进去了。许妮转身对老胡说,你看,这女的命真苦,说不定比我还年轻,就患了癌,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老胡说,生老病死,皆是天命,只要看透,就没有什么痛苦与同情了。许妮瞪了他一眼,我看你应该去做和尚。老胡双手合十,微合二目,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几分钟后,女人出来了。许妮忙问,怎么样?女人笑着说,医生说没大事,动个小手术就可以了,就跟结节一样,切除病灶,没大影响,医生还说,幸亏发现早,如果再过一年,就不好说了。许妮说,得亏去看子宫肌瘤。女人说,是的呢是的呢,不过医生再三关照,手术后不能劳累,尤其不能干重体力活,要多休息,毕竟肺子切了一块,没以前功能强了。许妮说,那就多休息。女人说,不苦怎么行,我儿子那么小。许妮急道,有他爸爸呢,你现在重要的是保护自己身体。她看到女人眼里有泪,也忍不住要落泪了。她跟女人加了微信。女人的微信名叫紫色星辰。女人说,好了好了,你也保重,我去办入院手续了,以后多联系。女人走了,许妮还是落下泪来。老胡说,别哭了,到你了。

还是那个专家,看了新拍的片子,口气却没有上次可怕,放心,没长大,边界清晰,也是正常位置,不会有大碍,每半年查一次吧。就这么简单地把许妮打发出来了。

赶紧奔火车站。他们来时已算好时间,打好了返程车票。紧紧张张上了火车,杨娟发微信来,问许妮情况怎样。许妮请假来上海,杨娟是知道的。许妮说,没事,定期随访。杨娟说,那就好。许妮问,你在哪呢?杨娟说,在家。在家,就是在她妈妈家。杨娟离婚后,一直住在妈妈家。只有周末才去跟任处约会,吃饭、打球、看电影,然后到任处住所,干该干的事。今天是周五,她却回妈妈家,说明她和任处还没和好。老胡明知故问,哪个呀?许妮说,杨娟。老胡说,噢,没去约会呀。老胡知道杨娟的故事。许妮说,没人约了,分了。老胡说,不是分了好几回了,分了又合,合了又分,最终不还是合了。许妮说,这回可能真分了,都一个月了。老胡说,那应该真分了,不仅分了,任处肯定另有了新欢。许妮说,你怎么知道的。老胡说,我写了这么多年小说,也算是半个心理学家,这姓任的如果没有新欢,就不会这么决绝地跟杨娟分一个月。许妮说,他跟杨娟好了几年,怎么会一点感情没有,难道会这么快就去拥抱另一个女人的身体。老胡说,人都有动物性,尤其是男人。许妮看着老胡。老胡不动声色。许妮问,你的人性恶吗?老胡说,有,但善胜过恶。许妮问,你也有动物性?老胡说,有。许妮说,但精神性大于动物性。老胡说,不许抢我的台词。

回来后的第二个星期天中午,一大家子又聚会。上周由于哥哥加班,没聚成。姐姐和姐夫先到了。姐姐悄悄告诉许妮,妈妈听说她身体不好,特地找一个大仙算了一卦,没事的,大仙说,平安。许妮不信鬼神,也有些感动。哥哥来得迟点,听说在单位开会。许妮问,星期天老开什么会?哥哥说,我们一把手行长,基本上都是外地来的,以往都是周五就回家了,现在这个行长,也是外地的,跟以往行长不同,是工作狂,一个月只回家一次,基本上都利用双休日召集开会。姐姐说,那你们摊上这行长真是太倒霉了。哥哥说,也不能这么说,开始大家都不适应,现在都适应了,而且都想开会。以前双休日不加班,不开会,在家也没什么事,都是呼朋唤友喝酒打牌,时间也就过去了,现在开会谈工作,理思路,定目标,拿方案,倒是觉得非常充实,头脑也清醒,人家一个外地行长,一个人在这,才叫辛苦呢,我们毕竟是本地人,开过会还可以回家吃饭喝酒,有什么辛苦的。姐夫说,是不是这个行长家庭不和。哥哥说,肯定不是,我们行长家庭和谐,为人也正派,就是事业心太重,想把工作搞得更好。姐夫说,那就是想进步,往上提一级呢。哥哥说,更不是,他过两年就到龄了,没有进步空间,他就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想为我们行创造好业绩,也想给自己的事业画上圆满句号。老胡说,这样的好干部真是难得,值得一写。许妮说,你就知道写。父亲说,所以人要有追求,有想法,才更充实,有意义,有劲头,不然,无事生非,哪哪都不舒服。姐姐笑了,说,您老最近一直在发抖音,也非常有意义。父亲说,还不是跟你学的。母亲说,他现在天天拍抖音,脾气好多了,没空找我茬子了,我清净多了。大家都笑了。姐夫说,有一个银行行长,是个女的,经常下班召集部下开会,开到很晚。父亲说,那这个行长肯定是夫妻感情不好。姐夫说,您听我说哇,还经常带部下营销客户,很能喝酒。父亲又说,女人喝酒不好。哥哥说,银行行长,都要能喝酒呢,不管男的女的,不然没有业务。姐夫接着说,有天晚上,女行长喝多了,部下不晓得怎么是好,如果是男行长,酒店开个房间,让他休息就是,可带女行长去开房,总归不妥当。最后,有一个部下找到女行长丈夫号码,拨过去,通了,部下小心地说,行长酒喝多了,请您把她接回去呢,我们在某某地方。不料,那边硬硬地回了一句,这事我不管,我们各玩各的,就挂了电话。老胡问,后来怎么办的。姐夫说,后来找个女员工来,把她带到宾馆去了。父亲说,所以家庭要和谐,和谐了才幸福,像我们这样的大家庭,男的都是党员,有企业家、银行家、作家,也算是幸福和谐的大家庭。哥哥说,我哪里算银行家。许妮说,还有网红呢。父亲和姐姐就笑了。男人们举起酒杯,女人们举起茶杯,气氛热烈。

吃完饭,收拾好,大家坐着聊天,母亲还趁兴拿出一个盒子来,打开盒子,发现许多宝贝。原来都是姐妹三人以前留下的首饰物件,还有一些铜钱。母亲让大家来认领,许妮认领了高中时的校徽,还有刚进厂时的工号牌,工号牌上有照片,相当青涩,还有一个挂件,一个手串,都是老胡当年送她的。母亲又把铜钱给大家分了,一家分一沓,不管哪朝哪代,许妮分到个太平通宝。老胡认为是假的,按说太平通宝应是大宋太宗年间制造,这宝字却是简化字。但他没说什么。许妮说,最近老是不舒服,正好串几个铜钱挂在身上辟辟邪。

父母亲又说了些当年的难事,忆苦思甜一番,落脚点还是要大家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大家聊到下午两点方散去,约定下周再聚。

路上,许妮说,今天几个小时,他们好像没抽烟。

老胡说,是吗?想了想,说,还真是的。

老胡下午还要赶场子,有个从本地出去的文坛大佬回来,作协要为他接风。

老胡说,又不能陪你了,你约杨娟逛街去吧。

许妮说,杨娟没空陪我,有人陪呢。

老胡说,啥意思?

许妮说,他们又和好了。

老胡说,不可能吧,上次你还说她一个人在母亲家,他们联系方式都删了的。

许妮说,就是上周末,任处又加她微信了,杨娟也不争气,立即接受了,屁颠屁颠送到人家里去睡了。

老胡说,我就说的,他们分不了。

许妮说,估计永远分不了了,已经商量结婚的事了。

老胡说,终于修成正果,也是好事。

许妮发了会儿呆,说,老胡,我有时想,多么想回到从前呀,我们在出租屋里,你爬格子,我用湿毛巾替你擦汗,还替你誊写稿子。你说你想不想回到那段时光啊。

老胡说,我才不想呢,太辛苦了。

许妮说,苦,但是有意思呀。

老胡说,还是现在有意思。

说着,老胡收拾整齐,出去参加活动了。许妮知道,他今天肯定得大醉而归。

她还收到一条微信,紫色星辰发来的,告诉她,情况很好,已经顺利出院。

那次回来,她不时跟紫色星辰聊两句,有一次紫色星辰终于说了实话,她其实是离婚的,现在是一个人过,手术不可能让前夫来,只能请她母亲来照顾,她母亲七十出头了,身体不错。

两个月后的一个早晨,老胡在厨房做早饭,许妮在阳台上锻炼,却接到了杨娟的语音通话。那时候,她已经跟任处结婚了,因为是二婚,没有请客,只是发了喜糖。许妮奇怪杨娟为什么会在这个早晨给她电话。杨娟告诉她,任处也有磨玻璃结节,比你的大,要到10mm。许妮问,什么时候查出来的?杨娟说,他并没有告诉我,是我在他包里看到了报告,6月18日。许妮算了下,那正是自己第二次去上海的前两天。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杨娟说,我百度上查了下,他这结节有恶化的可能,说不定是癌。

许妮说,别瞎说。

杨娟说,我说他怎么这么痛快跟我结婚了呢。

许妮问,你现在怎么办?

杨娟说,你说我能怎么办。

许妮正不知说什么好,杨娟已匆匆挂了电话。

许妮发了一会儿呆,到了厨房,狭小的空间里热气腾腾,老胡光着上身,穿着大裤衩,围着围裙,超级大厨一样忙碌着。莲子百合汤在锅里冒着热气,梨子削好剖成块在盘子里安静躺着,平底锅里油滋滋作响,老胡将碗里的鸡蛋青菜面糊倒进锅里,刺啦一声,他把锅操在手里熟練地颠了颠,面糊就均匀地摊开来。许妮从后面抱住了老胡,老胡叫,干什么!

许妮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

老胡叫,糊了。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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