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2022-02-23丰一畛
丰一畛
1
关门的声音有点大,像什么碎了,聂北辰摘下耳机,扭头,又转回来。他下意识捡起一个耳机喇叭,弹弹灰,重新塞进耳朵。音乐恍如远方一片陌生的海。他冥然呆坐,自己不认识自己一般,倏地拽掉耳机线,起身,按捺着推开了书房的门。
卧室的门虚掩着,覃良依坐在蒲团上,背倚着床,盘起腿,在读一本书。聂北辰蹑手蹑脚去了卫生间、厨房、客厅的门口。没什么异样,竟然没什么异样。他弓腰,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眼眯着,往猫眼里递着光儿,门外正对着另一扇紧闭的门。他折返,瞥了眼厨房、卫生间,踅入书房前,探头,覃良依已丢了书,脸凑到翘着的脚指头跟前,抠抠捏捏。他想问一句,什么掉地上了吗,咣啷一声?他没开口,栾睃半晌,回到书房。
书房很小,是他们两人的。两张桌子并排靠墙摆着,里面是他的,外面是她的,中间空出十几厘米,担上了台打印机。打印机下面,相挨着的四个桌腿间,用细绳系了块布。经常会用临时又没用的东西,比如手机充电器,比如Kindle,可以堆布上。桌子本来窄,创造了新的空间也就节省了桌上的空间。这是覃良依的主意。这套租来的五十多平方的两室一厅里,到处充盈着她的主意。
电话响了,是微信语音呼叫,两下,又没了。手机蜷在布兜里,拴兜的绳子涟漪似的不易察觉地摆动着。手机该不该放进布兜?一丝微弱的悸栗传来,聂北辰想回忆下,顿时感到了某种扑面而来的徒劳,徒劳里似乎还夹杂了报复式的反问。有什么区别呢?难道潜意识里他已在讨好她了?他摇头,抗拒什么似的蹙着眉。
蕈儿不至于呼叫他吧?聂北辰一愣,点开微信,手机反应迟钝,他戳了几下图标,启动页面跳出来,小黑人站在黑色星球上眺望着地球。几十秒了,那个小黑人还站在黑色星球上眺望着地球。
微信卡住了。
刚才是进来个语音呼叫吧?既然提示音响了,微信不就已经打开了吗?难道又是网络的问题?说来奇怪,搬来一年多了,这套房子的网络总是出问题,时断时续,时好时坏。他们报修过,维修人员也来过。修好了,维修人员也保证了,可隔段时间,老问题又来了。问具体原因,他们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说,坏了,再打电话。
小黑人打算一直眺望下去,他等不及,关机重启。
却关不了。手机处于关机状态,白色的小圆圈一直转,但就是关不了。
半小时过去,小圆圈还在转。聂北辰望了望右手边那张整齐的桌子,收回目光。电脑那么快就锁屏了,一群深海的鱼游来游去。他砰砰敲两下键盘,鱼不见了。
他戴上耳机,叹口气,倒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2
一道暗影子飘过,覃良依没抬头,拉近垃圾桶,修剪着手指甲。那个梦,又出现了。她饮鸩止渴似的回味着。一上午,聂北辰出来几趟了,去卫生间未免勤了点。每次出来,还总往卧室这边瞟,她察觉到了,没理会。附近有所大学,刚搬来时,他们经常去学校的操场散步。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昨晚上,破天荒,他们一起出了门。说是散步,他其实没到操场,去了大学的图书馆。图书馆的管理挺人性化,外来人员,只要出示身份证,就能进去翻阅报纸杂志。他没带手机,她也没勉强他,便约好了图书馆四楼见。等她散完步,敲敲图书馆四楼靠人行天桥的窗户,他就出来。但他提前走了。说是图书馆提前关了门,他杵在图书馆四楼窗外的天桥边,像掉进了黑漆漆的井闶阆里,不知所措。他可以去找她的,操场上有学生,但落单的没几个,只要耐着性子,黑暗里,也是能找到的。但他提前走了。
都是很小很小的事。
她翻自己的日记,以前的日记,现在,她已放弃了记日记的习惯。三年前的一天,仅仅是三年前,那时她还在成都,哦,不,是成都郊区的一个代管县——他特别在意这个——工作。是个初中。学校里也有个操场。她在操场等他,人挺多,是他执意要来的。他的寻找盲目、孤单,她看见了;他的寻找固执、认真,她也看见了。但某个时刻,她砉的泄了气,眼睁睁地,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一个人走了。
都是很小很小的事。不是寓言。
书房里,一阵窸窸窣窣,聂北辰悄声说着什么。一会儿,有响动了,门吱呀一声。他站到了卧室门口。光线的原因,覃良依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和表情,只好眯起眼,狐疑地觑他。林东亮要来了。他说。这次是真的,他们外出旅游,顺便过来一趟。是吗?她反问。有了呼应,他自顾自说起来。手机坏了,语音聊天接不了,电话进来,只知道有电话进来了,还是接不了。只好卸了卡,装在以前的手机上。刚有信号,电话又来了……
他说得啰嗦,她试图打断,他的语速更快了。她把书翻得欻欻的。他什么时候能明白,他言说的方式、口吻、情绪总不断削弱着说话内容的合理性、正确性。知道了,她说。知道了。她又说了遍,语气生硬。
他梦醒了似的,闭了嘴,转身,踱步到客厅,嘟囔着,那个保修卡去哪儿了?
覃良依关了卧室的门。
她来了贵阳,简直义无反顾。可都发生了什么?确实是些小事,一点也不起眼。他说了改。做饭时不帮忙,不知道收拾桌子、端菜、找碗筷。做好饭,叫半天,没回应。吃饭時,看手机。洗碗为什么会是件复杂的事?他说之前很少做,也很少想。洗碗还用想吗?
说了改,什么都没改。
还总唉声叹气。
不能凝视深渊,深渊会回以凝视。那些细碎处点缀着的是他们的自私、专断以及忽隐忽现的分道扬镳的冲动,她回望,如同隔岸观一场亲手放的火。他也会经常回望吗?
客厅传来声音,是什么掉地上了。她打开卧室的门,抱着胳膊,光着脚,走出来。书房太小,搁不下书柜,只好挪到客厅进门左侧的墙边。她的鞋柜,他的鞋柜,共有的书柜,依次顺下去,墙与阳台的拐角处,还有个立柜。立柜里硬塞着棉絮、被褥等,一袋袋,一团团。书房小,卧室也不大,除了床,一大一小两个衣柜就占满了。
聂北辰翻箱倒柜。书架上的盒子,一个又一个,被搬到地板上。两摞书也丢地上。覃良依低头看地板,抬头看天花板,又歪头看看阳台外边的天。天一半明一半暗,明的部分光线闪耀,暗的部分云层叆叇。等那一瞬间疼而闷的窒息过去,她弯腰把书抱回原处,直起身,抽出个包装盒,扔上饭桌。她懒得说话,绝望的时刻更适合做事,她再俯身,那些地上的盒子,一个又一个,被搬回书架。
或许是这样的,那一次,他翻箱倒柜,无意间撞见了她的日记本。他动了它,其实也无妨。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她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把有的页码撕了,一撕还是连续的几页。她忘了,想不起来了。要不是她无意中发现,他动了它,她都不记得有些事她曾经记在纸上了。
记了又撕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是个事。时过境迁,这还是个事吗?
3
覃良依没说去哪儿,聂北辰说了,要去那家苹果体验店,手机还在保修期。她先出的门,嘭的一声。他后脚锁了门,咔嚓一下。电梯眼见着要关了,他紧走两步,挽回败局似的,用力按着按钮。
电梯又开了,他走进去,他们俩,一个面朝镜子,一个背对镜子,孤零零站着。
像路人,像亲人,像巧合,也像圈套。
覃良依涂了指甲,蓝色的,有点罕见,她不喜欢涂的,也不喜欢去美甲店。她说害怕指甲被刮得越来越薄的感觉,像个寓言。
她总说像个寓言。
林东亮下午要到了,一起吃晚饭。电梯开启,聂北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也对着覃良依的背影说。知道了。她还是那么一句。
就这么散了。她往左。他往右。公交车上,他打电话给林东亮,他们马上进城了。从清溪路拐到贵筑路,只要十分钟,聂北辰下车,走几步,心下纳闷,大白天,那家苹果体验店怎么上了锁?待到近处,透过玻璃门定睛观瞧,里面空空如也。他退后,门上也没见招租的广告,不甘心,进了旁边的一家药店。
没生意,不做了。戴了口罩的营业员说。
聂北辰有那个苹果销售的号码,在新手机里,也就相当于没有了。他找出发票和保修单,3月26日买的手机,是三个多月前的事。他们一块来的。好像是这样的。本来要刷卡,POS机出现了故障,只好转账。他微信里没钱,支付宝里不够。覃良依便扫了码。等这边付完,卡里的钱也被扣了。一次交易,两笔费用。销售却没权限直接从公司账户转钱,只能写情况说明,申请查账,审核无误后,才会返还。
是这样的吧?短短三个月,事情变质了,只剩下个大概,可疑的大概。
后来的事,都是她与那个销售交涉的。
他给她打电话。她起先没接,后来接了。他想说得明白一点,张了嘴,却意识到没那么简单。他说着,越来越像没话找话,一件事越来越像另一件。他说着,却鬼打墙一般蓦地与那些说话的间隙不期而遇。那是种惊心动魄的存在,他的思绪僵滞了。
她挂了电话,截图,发他微信上了。他又打过去,旧手机版本低,无法登陆微信。她发了条彩信。截图里是她26至28日的通话记录。那三日,她给他打过电话,他给她打得更多。家里的,工作上的,只有几个没存名字的号码。有的不能回拨,估计是骚扰电话。有的通了,瞬间的错愕之后,对方开始推销起产品,还是骚扰电话。一个号码,覃良依接过两次,未接三次,最可能是那个苹果销售的。他拨过去,延宕几秒,通了。他问对方是不是蒋文豪?购物小票上写着他的名字。电话那头没说话。他讲了购手机的事,电话那头还是没说话。他挂了,比对着号码,重新输入,拨过去。电话通了。是你吗?他问。电话那头不说话,也不挂。他对着手机骂了句,操。对方依旧不说话。
聂北辰不挂手机,对方也没挂。街面上人声鼎沸,车马骈阗,他这里,沉默比说话的间隙还要惊心动魄。药店旁边是家服装店,扩音喇叭呲呲响着,声音如箭镞,楔入他们的沉默里。店面调整,所有服装亏本甩卖,只为清仓不计成本,全场一件不留,欢迎来店抢购……他听了十遍,电话那头也跟着听了十遍。他攥攥新手机,攥攥旧手机,挂掉了。
他给她打电话,她没接。打了多次,她还是接了。他一时忘了究竟要说什么,从何说起。覃良依先开了口,你表弟要来了,非要现在修手机吗?非要修吗?才买了几个月,不会有大问题,等它耗光了电,充上,重新开机,小毛病自动就解决了。那么着急?着急什么?……她挂了电话。
那个号码是成都的。聂北辰小声叨咕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找到了另一家苹果体验店。可能是系统的原因,也可能是软件的原因。只能刷机,488元。穿着制服的女营业员说,刷机会删除手机数据。比如微信、QQ的聊天记录,都没了。
聂北辰走回清溪路。移动营业厅附近,很多小门脸是专门修手机的。不用进去,想进也进不去,柜台里面只能容纳一个人。柜台外面、人行道边沿摆着张凳子,他坐上去。对面是个小伙子,左腕戴了块表。他用类似一台万用表的仪器检测了一番,故弄玄虚地要了价,强行关机,摁得长了会儿而已,结果真关了。再开机,很快开了。他自作主张下载了爱思手机助手,清理了垃圾。
一转眼就好了。收你60块,是不是想骂娘?小伙子沾沾自喜。聂北辰看见了他脸上的沟壑,笑的时候挤出了疙瘩。
林东亮呼叫他了,还分享了定位。
蕈儿更新了微信,但没找他。他有她的手机号,她也有他的。他们从未打過,只在微信上联系。这是他着急的原因吗?他卸了卡,装回新手机。
覃良依没说对付了午饭再出门。
他在路边吃了碗牛肉粉。
4
小区附近的大学门口,覃良依挂了电话。正踌躇,一辆车子嘀嘀按起喇叭,声音尖锐。林东亮头伸出车窗,哎哎喊着。她认出了他,瞄一眼手机,塞进双肩包,上了车。林东亮没称呼,Hello了声,她说,Hello。副驾驶位置上的王小曼转过头,笑着摆手,Hello。她也笑,Hello,Hello。
我哥呢?林东亮说。他的话似乎在问怎么没一块来接他们。他在修手机,正赶过来。先去我们住的地方吧。
她不能说,她不是来接他们的。
三年前,在成都,他们见过一面。聂北辰还在读研究生,从兰州赶来看她。林东亮打工的广告公司接了个二手车展的活儿,从山东一路奔袭,来成都出差。王小曼当时在日本打工,三年的合同期快到了,飞到成都,又飞回去。
就见了一面。她不想去。聂北辰建议她去,甚至有些央求了。林东亮也想见见她,最重要的,想让他们见见王小曼。
好快,三年多了。林东亮感慨。是啊。覃良依附和。工作落实了吗?林东亮问。嗯,差不多吧。她含混地答。你们去哪玩了?趁着聊天还没蔓延出显而易见的尴尬,她赶忙问。张家界,凤凰。王小曼说话了。
这是个好话题。她没去过张家界和凤凰,但不妨碍她感兴趣,或者假装感兴趣。王小曼说着旅行的感受。林东亮间或补充两句。她适时地表达着好奇和疑问,想着要不要开辟新的话题。还好,有关旅行的话儿总能自我牵扯、自我繁衍,林东亮聊了他到全国各地扎广告架子的趣闻。王小曼则讲起了在日本的经历。
还好,路挺近。
车停了,聂北辰也到了。
林东亮远远叫了声哥,用山东方言。到跟前,王小曼也用方言叫了声。四个人,又见面了。聂北辰也这样感慨。
电梯里,左边两个广告牌是卖烤肉的、卖车的,右边两个是卖家具的、卖房子的。他们进去,一人抵着一块,像有意避开正对着的镜子,占据着四个角落。
客厅里只有两张凳子,聂北辰搬出了书房的两把椅子。但他们没坐,挪到阳台,俯瞰着外面的景致。天空先前明朗的部分变柔和了,说话间,波谲云诡的部分哗哗下起了雨。
太阳雨,山区常见。聂北辰说。
太阳马上落山了,往往这种时候,最容易出现彩虹。覃良依说。
王小曼发现了什么,拉着林东亮的胳膊,指着给他看,又指另一处。聂北辰刷了刷手机,揣兜里。他们在干什么?王小曼问的林东亮,显然聂北辰应该来回答。他看起来有点魂不守舍,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烧纸吧?覃良依说,莫非今天是七月半?
聂北辰掏出手机,是七月半。他好像敲了几个字,发送了。七月半是鬼节,这一天,贵阳这边还比较流行给死去的祖先烧钱。咱山东老家那一片儿不这么干了,都是元宵节、除夕去坟上点锞儿。他说。
林东亮啧啧两声,说了多次要来,都没来。没想到一来便见鬼了。
这话说的,聂北辰开起玩笑,鬼节鬼节,这一天鬼会来,你来了,你不是鬼?
我要是鬼,鬼的表哥早就是鬼了。林东亮转进客厅,嫂子,有纸杯没,喝口水。
称呼有点陌生,覃良依一时语塞。刚才不是说不渴?聂北辰说。客气客气,还真不拿我们当外人啊,开了几个小时的车,不渴也得倒点不是?
她倒了水,端一杯给王小曼。王小曼谢过,另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
嫂子,看,雨停了,真有彩虹。王小曼说。
两个男的走过来,阳台上,他们四个并排站着,仰起头,静默无言。彩虹连接了两处,下过雨的,没下过雨的,林东亮牵住了王小曼的手。
覃良依眼睛睁得大大的,彩虹倒映进瞳孔,她眨眨,若有所失。
5
外出时,烧纸的人多了。那些店面大多选择了门口的空旷处,有的放盆里,有的直接撂地上。火苗蜿蜒、逶迤,鳞次栉比。水汽还在蒸腾,烟雾袅袅,天将黑,火光愈来愈亮。
吃的酸汤鱼,贵州特色。成都那次相聚,当然吃的火锅,选的江团和黄辣丁,两个男的去选的。称完,聂北辰借口去了卫生间。进了家门,他是准备给林东亮和王小曼倒杯水喝的,蕈兒留言,我来贵阳了,嘻嘻。他思路分了岔,再回来,就忘了。他冲了马桶,等轰隆声过去,划开微信。怎么不回,害怕了吧?停了会儿,她说,逗你玩的。
回到桌前,鱼上来了。下到锅里,他们先举杯。没开车过来,要了提啤酒。这点儿,放开了,林东亮一个人不在话下。
在成都吃火锅,覃良依选的菜,鸡杂、鸭肠、脑花都上了。王小曼的筷子戳汤里,畏畏缩缩,出来进去,进去又出来。林东亮吃得热火朝天,见过的没见过的,样样不惧。或许,他自觉场子主要是他张罗的,咋咋呼呼,算是义务。
这次,王小曼倒挺喜欢吃酸汤鱼,简直出乎自己的意料。吃着,喝着,说着,自然聊起了两次相聚的对比,老火锅和酸汤鱼的对比,成都和贵阳的对比。林东亮和王小曼要敬覃良依酒。说实在的,王小曼说,虽然吃不惯火锅,但我也觉得,同样是省会,贵阳还是不能跟成都比。就冲嫂子愿意辞了职跟哥来贵阳这一点,我们敬你。
可我后悔了。覃良依嘴角漾着真假难辨的笑,站起来,一饮而尽。
他也起身陪了杯,脑子里蹦跶着一丛丛的小火苗。
别,别,我俩初中没毕业,各方面,你们可都是我们的榜样。林东亮说。说实话,我舅,我姥爷,家里人都盼着你们赶快结婚。领证不算,要办婚礼。乡下的那种,流水席,大锅菜,热热闹闹。
好。他替她回答,端起酒杯,示意她,一块回敬。
他们的确领了证。似乎不体面也不光彩。当时,贵阳的这家单位承诺,只要学历够,走人事代理,可以安排家属工作。没编制,但待遇不差。她怎么可能没有过权衡?辞职是半推半就的,领证是思前想后的。他对不起她。领证这么重要的事,也赶鸭子上架。但她呢?当她觉得义无反顾的时候,没有怀疑过自己吗?
又碰了杯。两个女孩也换成了啤酒。
酒至酣处,林东亮的手机来了个呼叫。姑姑发来视频,接通后,出镜的却是林东亮的儿子,小名叫蓉蓉。蓉蓉,意思就是在成都怀上的。这个,林东亮不避讳。王小曼也没避讳过。姑姑教蓉蓉喊大爷大娘。王小曼在这边撺掇,林东亮说,太土了,喊伯伯、伯母。
姑姑与覃良依寒暄,她瞅过她的照片,没见过真人。她说了跟林东亮差不多的话,来山东啊,结婚啊,生小孩啊,大家都盼着呢。
覃良依囫囵着,假装去逗小蓉蓉。姑姑醒悟过来,她孙子才是焦点和中心,也去逗他。
啵啵。小蓉蓉笑眯眯的,轻声吧唧着嘴。啵啵。他拍了拍手,不好意思似的使劲往镜头外面蹭。一张纸忽然在屏幕前晃动,姑姑说,这是蓉蓉的涂鸦,随你,你小时候也爱画画。
老家有个说法,婴儿随命。随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外人的命。他被叫回去,在仪式中成了小蓉蓉看到的所谓的第一个外人。现在的小孩子都在医院出生,之前肯定早见过外人了。但那不算,姑姑说,你好好混,小心连累人。
挂了视频,王小曼眼睛红肿,抽了纸巾,想哭。自从生了孩子,还没出过远门,这是第一次。她搛了一筷子鱼,埋下头,又抬起来,复制了姑姑的话说,你们什么时候生?
她没问生不生,问的是什么时候生。
覃良依摩挲着酒杯,没说话。气氛出现了异样。有条件了就生。他接了。覃良依像在酝酿情绪,缓缓盯住了他。来,嫂子,喝酒。林东亮意识到了,打起圆场。
来,哥,干一个。
来,一块,干一个。
要不游戏下人生?林东亮打个榧子,要了副扑克。吹牛,比点,输的喝酒。他炫耀了下花式洗牌术,合拢,摊桌上,每人两张,随意抽。
他们玩起了牌。
聂北辰预定了酒店,该先把车开到酒店停车场的。那个穿了身苗族服饰的姑娘扭着屁股把他们送到门口,像进门时一样,深鞠一躬。他们往回走,月亮隐匿了,约摸十分钟,酒店到了。办了入住,王小曼先上楼。洗漱用品、换洗衣物还在车上,林东亮说,还是开过来吧。这么一小段路,这么晚了,喝了这么点酒,没事的。
到了小区,他不放心,让覃良依先回家,自己坐上副驾驶,送到酒店,他再回来,顶多二十分钟。林东亮推让,他说按他说的办,他没再坚持。
不止二十分钟,下了车,酒店停车场上,兄弟俩伫着抽烟。一颗接上一颗,一根续了一根,足足待了俩小时。
怎么打算的,明天周末,不上班。要是多玩几天,我请假,咱们去黄果树。
我想想,明天再说,王小曼想家了,刚出来,就嚷着回去。
夜有些深了,不那么黑。月亮是圆的,山中月,干净剔透,接近空灵,接近神。有一些雾霭或云,行色匆匆,是灰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人影在地,神的恩泽落在实处,倒有点像鬼。
哥,林东亮说。哎,聂北辰答。这些天总是想起小时候。还记得不?我在姥姥家住,你骑自行车驮我回去,有群孩子从桑葚树上跳下来,截住我们的路,他们让我们喊爸爸,一个一个喊。
记得。
感觉像个梦,一眨眼,也当起了爸。
他沉默,等着林东亮下面的话。
哥,蓉蓉跟我长得像吗?像。真的?真的。
有一些谣言,我不信,但传得有鼻子有眼。你知道,乡下去日本打工的,出了自己的圈儿,没约束,不会也不懂。都明白,时间漫长,但三年之后会回去,大家就是玩玩,各种玩玩。
停车场是凿了山坡建的,离酒店大堂有一百米左右的距离,林东亮凝视着酒店的灯火,没往下说。
聂北辰转身,林东亮也跟着转过来。右手边,视线渺茫的地方,有一处亮儿,就那么一处。他们抽烟,久久无话。沉默像地狱,也像天堂。沉默更像是种超自然力,只能信奉,不能控制。信奉它遽然地来,信奉它遽然地去。
那么巧吗?成都那次是第一次,第一次就怀上了。
他还是无话,也无需有话。他是他的表哥,小时候情深义重。他驱车数千里,在这样一个类似永恒的古时候的夜里,找到他,为的不是说话给他听,而是说给自己听。但自始至终不置一词也不好,他最好也要说点什么。
那天,在成都,上午九点多你接到王小曼了。我九点半到成都火车站,倒了地铁,十一点见到你们。覃良依差不多比我晚半小时出现。她说她一早赶的大巴。
她说了谎,前一天下午,她就进城了。
那天下午,我们回了她教书的县城。学校里有个操场,我在操场上抽了一宿的烟。
那个夜,星光满天。
聂北辰吐了个烟圈。
起了一阵风。夜有些飘忽、诡异。不愧是七月半。他们听到了风的声音,唰唰,唰唰唰。声音仿佛来自昨天,来自三年前,又仿佛从未来某些不确定的黑暗中升腾而起。
他们长大了,不像小时候,睡一张床,勾肩搭背,肢体接触变得羞涩。聂北辰想礼貌性地拥抱一下,或许林东亮也想。但他们只摆了摆手,走了,一个说,走了,另一个说。
6
不洗漱了?覃良依侧身,背对着聂北辰。
怕影响你。早影响了。
卫生间里叮叮咚咚,她的睡意被捶一下,又被捶一下。她讨厌他笨手笨脚,尤其那么晚了,更讨厌他浑身一股味儿。他冲了澡,她希望他冲个澡吗?生活总将她筛来筛去,在坏的或更坏的境遇之间,她纠结着,感觉着这纠结的荒谬。
床头的小凳子哐当了声,他摸上床。她以为她睡着了,还打起了鼾。他也侧了身,右手搭过来,是要环抱的姿势,还轻轻叹了口气。
心里正要生恨,顷刻间发觉,是她自己叹了气。
他们要待几天?他拇指肚触到了她的指甲盖。把你扰醒了?还没定呢。
他们过得倒逍遥?自驾游,到处跑。他没应她的话茬,问,对王小曼印象如何?还好。她说。我们的一个亲戚在医院工作,出来前,林东亮去做亲子鉴定了,明天出结果。
她翻了身。你知道,聂北辰搂了搂她,说,我表弟就那个样子,到现在,每月赚的不够自己抽烟、喝酒的。县城的房子是姑姑、姑父打了大半辈子工攒下的,还是按揭。车子是王小曼买的,那两年汇率还行。他一事无成,但生了个孩子,就成了。这是我们那儿乡下人的观念,根深蒂固。
回来的路上,我脑子里老冒出一个词……釜底抽薪。
你怎么看王小曼?半晌,覃良依问。还好。聂北辰说。万一,我是说万一,她说不下去了。他来找我们……明天,明天就是个深渊。她语无伦次。
昨天就是了。他說。
她平躺着。头顶的灯罩隐约一簇白,像是要掉下来。
我们呢?她说。
什么我们?聂北辰叹了口气。
卧室外似乎传来了微响。
我们怎么办?这样一直唉声叹气下去?他不说话。
我们为什么决定不生孩子?是你说的。你没说吗?说了。
不说条件。你主观上想跟我生个孩子吗?主观有用吗?她不说话。那你主观上想生吗?他问。
我们打个赌吧?她拽拽他的胳膊,没管他的问话。什么?生孩子。生孩子是什么意思?生孩子能有什么意思?那打赌是什么意思?
他们沟通上的艰难又火光般迸溅了。
如果你表弟的孩子是他的,我们就生,或者不生。
他意识到了这个赌的残忍,是痛苦点燃痛苦的残忍。
生还是不生?你定。生了就要养?是。怎么养?起码换一种困境,哪怕让深渊更深。
她感觉呼吸困难,像溺水了。
多年以后,孩子问我们,为什么生下他(她),我们就说,因为抓了阄。
头顶的灯罩隐约一簇白,她被她脱口而出的话弄笑了。
卧室外真有动静,谁的电话?他们走出来,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他的手机在响,一个陌生的号。是林东亮。电话里,他说话喑哑,不小心摁到了吧?没事。他说。这是他的另一个号吗?
真没事?
没事。
那……晚安了。聂北辰说。
晚安了,哥。林东亮说。
覃良依的手机这时也响了。她没接,径直走向了阳台。他跟过来。夜那么深了。马路上有零星的车子飞驰。他们看着的方向,彩虹出现的方向,灯火后面还有灯火。白天走出咖啡店时的那个决定若隐若现。她视若无睹,只想说点别的。
这些天总在做同一个梦。一出口,她哽咽了。
他无话,等着她继续,她没再说。
许久,小蓉蓉画的那个月亮,就那么突兀地从云层里钻了出来。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