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类学民族学:世界人类学民族学的第五种学术传统
2022-02-22张继焦
张继焦 吴 玥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北京 102488;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081)
一、问题的提出
2002年6月,在德国哈雷(Halle)举行了一系列关于“人类学的四大传统”(Four Traditions in Anthropology)的讲座,并将相关内容收编在《人类学的四大传统:英国、德国、法国和美国的人类学》[1]一书中。书中指出,人类学发展的历史轨迹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各国社会、政治、文化、知识环境的烙印:英国人类学与功能主义式的田野调查相连,与实证主义相关;德语、法语国家同属欧洲大陆,但前者人类学与政治力量共舞,民族主义色彩浓厚;后者倾向于共时性与整体论,深受社会学年鉴学派影响;美国人类学多元化取向突出,以历史学派为重要原则。①该书未述及的苏联民族学虽也属欧洲大陆派,但十分强调马克思主义唯物原则和综合应用研究。
可以说,英国、美国、欧洲大陆部分国家以及苏联构成了早期世界人类学、民族学发展的四大研究范式和国家传统。这不禁让我们思考: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国家传统是什么?和其他国家的人类学、民族学研究有何异同?或者说,受到多种学术传统影响的中国是否已经形成独特的人类学、民族学研究范式?是否可以称之为世界人类学民族学界的第五大学术传统?
二、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学术传统与本文分析框架
19世纪中叶,人类学、民族学作为独立学科正式在西方诞生,并于20世纪初传入中国。新中国成立前,老一代学者主要受西方理论的影响,并在此指导下展开一系列的田野调查、民族研究工作,但学科建设尚未提上日程,应用研究是主要趋向。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当时学者主要强调社会进化、种族平等以将中国引向现代叙事,再加上蔡元培《说民族学》一文的发表,中国人类学更多地被表述为欧洲大陆式命名的“民族学”[2]。在国际学术范围内,人类学和民族学的学科名称、研究倾向也各有不同,如英国着重对社会文化、社会组织的研究,故命名为“社会人类学”;美国“文化人类学”研究范围扩大到包括民族学、考古学和语言学的跨学科领域;在欧洲大陆特别是德语国家叫“民族学”;前苏联以马克思主义为原则称之为“苏维埃民族学派”。鉴于人类学、民族学在中国和国际学界中的复杂关系和多元名称,本文采取人类学、民族学并称并用的方式来进行分析。②
波兰社会学家萨奇(Jerzy Szacki)认为,有四种意义上的学派:一是因相似的兴趣、主题与相同的学术框架、机构内学者构成的“制度意义上”的学派;二是因学者主观的心理联系而产生的“心理认同意义上”的学派;三是虽各自分散研究,但观点理论类似的“类型学意义上”的学派;四是指受到特定国家社会文化传统、学者理论方法影响而形成的“国家意义上”的学派。[3]而且,国家学派往往会对前三种产生很大影响,并通常和本国最具影响力的学术流派直接相关,深刻影响一国学术传统的发展路径和未来方向。[4]笔者认为,固然有些曾共同走在近代化前沿的国家有一些类似的历史经验和学科特征,但也各有其国别差异与个性,按照国家地域和学术传统来划分,早期的世界人类学有美国、英国、欧洲大陆、前苏联四大传统。具体来说,20世纪前后,为更好地研究印第安人,在博厄斯的影响下,美国人类学分为四个分支,从体质、语言、考古、文化四个方面编写印第安民族志,推动了学科建设。英国虽受美国影响,但更加强调对社会文化的结构、功能分析,故其人类学被称为社会人类学,这与英国深受达尔文生物进化论影响而着重研究其结构与机能、老牌殖民帝国通过维持土著原有社会组织以进行殖民统治无不相关。在欧洲大陆国家,人类学一词意指体质人类学,民族学则指对人类社会文化的研究,至今法国、德国等欧洲大陆国家依旧十分着重探索人类体质;苏联虽也是欧洲大陆式命名,但主要以马列唯物主义为指导原则,并将民族学视为历史科学的一部分。可见,人类学、民族学学科的本体结构和学术渊源因各国情况、研究目的不同而各有差异,以上四种模式构成了人类学早期发展的主要学术传统。
学术界一般认为,中国人类学、民族学深受西方理论范式影响,同时也是马克思主义民族学在中国的继承与发展,但也有中国人类学的本土化趋向。[5]的确,中国人类学和国外人类学、民族学理论有直接渊源,宋蜀华将其称之为“中国民族学从西方传来,甚至以此为皈依”[6]。但实际上,中国人类学、民族学既是外来的,也是本土的,和西方人类学有着截然不同的历史背景和思想渊源。中国人类学、民族学是为救亡图存而引进、为人民服务而发展,尤其自人类学在中国生根发芽、改革重建后,我们从多个国家和地区、多领域和多方面学习学科发展经验和理论方法体系。[7]因此,笔者认为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学术传统是多元的,主要有四个部分:西方人类学、古典马克思主义民族学、苏维埃民族学派、中国经验与理论。③如图1所示,前三者在不同时期对中国人类学发展产生了相当大影响,并且今日仍存,但中国经验与理论研究是一直贯彻在三大传统之中并日益深化的。所以笔者认为,中国人类学、民族学并不是任何其他国家学科发展的翻版或再版,也不是国外人类学、民族学在中国实践混合的大杂烩,而是具有学科独立性与学科自信的中国学科,并且已经继英国、欧洲大陆、苏联、美国形成了世界人类学、民族学研究的第五大传统,为中国式现代化贡献出学术力量。
图1 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四大学术传统
笔者曾从纵向角度分时期综述了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理论的发展与重大转变[8],但未详细涉及我国人类学百余年发展的学术渊源与历史传统。本文尝试换一个角度来看其发展,即从平行角度分别阐述我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的四大学术传统及发展历程,以厘清中国人类学、民族学在世界学界作为第五大学术传统的地位和特点,并从不同传统的演变过程中探索如何利用中国传统的学术遗产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学科、学术体系。
三、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四大学术传统
任何理论科学都有一个发展过程,人类学、民族学在中国的发展也经历了一个从引进传播、学习模仿,到本土发展、理论创新的阶段。笔者认为,通过对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学科渊源和学术传统进行区分并分门别类的介绍,可以帮助我们更好的认清我国人类学、民族学“为何来”“从何来”,而这对我们探讨今下“在哪里”,未来“往哪走”“怎么走”是大有裨益的。
(一)西方人类学流派
在近现代化历程中,人类学、民族学是以西方概念为框架建立起来的独立学科,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发展也是在引进西方理论方法和范式、民族志经验的过程中逐步展开的。[9]20世纪前20年,为宣言改革思想,生物进化论、社会进化论[10]、种族问题[11]、体质人类学[12]等西方现代学术思想传入中国,为当时知识分子寻求社会变革提供了理论指导和科学知识,也为人类学这一新兴学科在中国的发展奠定了思想基础。受到西方人类学的影响,中国分别于1916年[13]和1926年[14]开始使用“人类学”与“民族学”两个学科名词;1928年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和历史语言研究所陆续成立后,也相继设立民族学组和人类学组,前者以研究各民族文化为己任,后者主要研究体质人类学[15]。因此有学者认为,人类学是近代西方社会发展起来的一种学术传统,并逐步传入非西方社会[16]。在中国,随着西方各大理论流派传入,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学科建制、田野调查等学术活动也相继展开,西方人类学作为我国人类学、民族学的重要学术传统推进了学科体系在中国的初步建立。
早期西方人类学理论传入中国渠道有三[17]:中国留学生学成回国后的宣传介绍,翻译国外人类学著作和理论④,国外人类学家到中国讲学和考察⑤。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第一代学术带头人大多出于此,他们多在1919年前后前往法国、美国、英国、日本等地留学,如潘光旦、吴文藻、孙本文、杨堃、蔡元培、林惠祥等。在蔡元培的带领下,西方人类学和民族学学科被正式带到中国,相应的学术机构和教育教学也随之展开,一系列田野调查的启动也意味着中国人类学、民族学通过自己的“成年礼”,中国人类学、民族学正式创立。自1928年起,在归国留学的第一代人类学家的带领下,我国人类学、民族学开始进行独立的田野调查工作,将西方人类学思想详细介绍到中国,如吴文藻主要翻译了英国功能学派[18],杨堃着重介绍了法国社会学年刊学派[19],林惠祥以美国历史学派为基础编撰人类学教材[20]。20世纪30年代抗日战争爆发后,严重的边疆与民族危机促使中国学界展开“边政研究”,学者们将西方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真正应用于中国本土社会研究。在此过程中,第一代人类学家在实践和教学中逐步培养起第二代、第三代的学术接班人,他们都或多或少刻下西方人类学理论的基因,如林耀华早期信奉进化论,对严复的社会进化学说进行评述,[21]后延续并发展结构—功能主义视角分析中国汉族社会中的家族制度[22];许烺光受文化与人格学派、功能主义影响提出中国社会家庭结构中“轴”的概念[23];田汝康运用马林诺夫斯基关于宗教和巫术的理论研究傣族社会[24]。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学术传统主要在西方,诸多理论流派先后介绍到中国。古典进化论是西方人类学的第一个学科范式,这一学派热衷于探索人类宏观历史的演进规律和社会文明的纵向进化;在与进化论的批评对话中,传播论从不同的主体考察社会文化的横向地理传播途径。两者互争互补,从时间进化与空间进化的角度共同论证了一种全球性的历史过程。[25]这也是最早传入中国的理论流派。几乎在传播论兴起的同时,19世纪末在法国出现社会学年刊学派,该派反对进化论的心理动因说,主张用实证的、客观的方法研究社会现象。20世纪初的西方人类学面对一战之后的社会冲突与问题,美国历史特殊论学派、英国结构—功能论学派等从不同角度冲击了古典人类学理论,开创了新的研究领域。这些思想也逐渐传入中国,一时有取代进化论在中国地位之趋势,在中国内部也产生了南派、北派之分,被美国人类学家顾定国(Gregory E.Guldin)称之为功能学派、进化学派、历史学派在中国的“分支流派”[26]。同时在学科规范方面,全国诸多高校都按照美国模式设立四大分支学科课程,有些归在社会学系内,因而人类学、民族学与社会学的理论方法相结合,提倡实证性的社区研究是当时中国学界的一个突出传统[27]。
1949年后,西方人类学对我国的影响有所减弱,但仍在发挥作用,特别是1978年学科重建后,西方人类学再次来到中国。二战后,西方人类学出现危机急需改革,在继承早期西方学术传统的基础上,法国结构主义、美国新进化论、文化相对论等开始探讨内心结构、社会文化进步等论题,以迎合战后世界及人类心理需求。20世纪60年代后,西方人类学进入到一个反思与多元的时代,西方马克思主义人类学、认知人类学、象征人类学、解释人类学、后现代人类学等多学派涌起,他们互相批评交流,出现了研究本土文化(西方社会)的浪潮。西方人类学理论学派的研究重点和解释路径虽有不同,但都围绕着人类学研究的最基本命题,即人类社会和文化的本质及功能而展开。[28]随着大批学术著作被翻译进中国,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人类学的研究取向。
从学科名称到理论运用,西方人类学的确是中国当代人类学、民族学发展的重要学术传统,并且一直延续至今日。尤其是在1949年前,西方人类学理论流派对我国影响之大,甚至可以说是那时我国人类学的直接渊源,那时中国的主流人类学、民族学属于西方学术体系。但需要注意的是,中国学术界并不是对此照单全收,而是从一开始就提出创建人类学、民族学中国学派的思想,并做出实践上的努力,初步形成了重应用、重历史、重边疆与少数民族研究的特点。特别是在改革开放学科重建后,过去西方人类学独霸一方的现象早已不在,而是作为世界学术舞台的一部分和中国人类学、民族学共同发展、彼此促进。
(二)古典马克思主义民族学
19世纪中叶,西方人类学初步形成之际,马克思和恩格斯就注意到这个年轻的学科,并运用人类学材料批判佐证其科学世界观及唯物史观。在逐渐充实和深化的过程中,马克思主义人类学、民族学逐渐形成,并对中国民族研究产生深远影响。1955年,周恩来总理在访问中指出:“我们要建立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为我国各族人民团结进步,为世界被压迫民族的解放斗争服务的民族学”,并评论了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研究中存在的问题。[29]早在引进之初,马克思主义民族学就是我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的重要学术传统,并逐渐成为占绝对主导地位的学术指导原则。
马克思主义早期民族学思想分散在他的哲学、经济学的讨论中[30]。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31]中,马克思初步讨论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并特别指出“人”在科学和社会中的意义。《德意志意识形态》(1846年)[32]主要阐述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与社会形态演进规律⑥,并提出“两种生产”的理论;恩格斯认为是劳动创造了人本身[33]。在马克思主义民族学发展初期,唯物史观已经逐步建立,两位理论导师运用人类学、民族学研究成果进一步对唯物史观进行完善,这主要体现在对人类社会历史形态演进规律、社会生产的探讨。之后在经济学研究中,马克思、恩格斯进一步对此进行探讨。《经济学手稿(1857—1858)》和《政治经济学批判》(1859年)[34]详细地讨论了资本主义生产以前所有制的演化,认为最早的形式是“亚细亚所有制”。总结来说,早期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研究与德国古典哲学、政治经济学密切相关,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主要是为其唯物史观提供科学依据,但这为马恩晚年的人类学研究提供了理论基础。
19世纪70年代后,以泰勒和摩尔根为代表的古典进化论学派取得突破性进展,其中源于史前社会、社会进化的研究引起马克思的高度关注,晚年的他开始系统研究人类学相关著作。1879—1882年,马克思分析摘录了至少十余部人类学著作[35],其中部分被称作“人类学笔记”;在理论上他也取得重大突破:一是修正社会形态理论,二是阐释直接过渡的可能性。马克思对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一书进行了详细摘录、改编、评论与总结,恩格斯据此写成《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1884年)[36]一书,改造了原始社会阶段、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过渡、现代家庭性质的问题,继承并发展了原始社会分期法、家庭形式、民族和国家的形成等。此书也标志着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的正式创立。
马克思主义民族学是在人类学、民族学的基础上发展的一门独立科学[37],但它并没有停留在传统的人类学基础上,而是进一步探讨其对社会发展的影响,对人类社会和历史发展规律的不同阐释,正是因此使其开创了一个不同于西方人类学的马克思主义民族学传统,这些历史性贡献对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也产生很大影响。1917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部分初步具有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翻译引进马克思主义经典名著,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开始初步在中国萌芽、传播,民族解放成为时代潮流。成立不久的中国共产党将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和中国具体国情相结合,创造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民族政策,民族区域自治政策已见雏形⑦。学术机构与相关教学活动也已展开,如以学习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为主的上海大学社会学系(1923年)、从事民族理论研究的延安民族学院(1941年)⑧。这一时期也有学者已经接受历史唯物主义等马克思主义理论,并初步开展对中国历史、民族问题的研究,如范文澜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论述中国从远古社会到鸦片战争以前的历史;[38]侯外庐将中国古代史料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以亚细亚生产方式为理论基础分析中国文明起源路径和宗法性特点;[39]牙含章结合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从中国实际出发解答回回民族问题[40]。这表明在1949年以前,马克思主义已经在政治生活、教育教学、学术研究等方面产生一定的影响,我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从研究民族问题始就打上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特色相结合的特点。
1949年后,马克思主义成为我国的主流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民族学也成为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主要思想基础和学术传统。在当时,社会学、人类学主要在民族研究的旗帜下展开教育教学、学术活动,院系和科系建制都随之调整,“中国民族学界过去的多个学派,被改造为一种统一的学术流派——马克思主义民族学”[41],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学科由此正式诞生,其基本含义包括:古代社会所有民族、今日仍存的古老民族、阶级社会后的新民族[42]。学习并应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成为诸多高校学者的重要任务,例如林耀华系统掌握了马克思主义尤其是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结合恩格斯“从猿到人”学说,从原始社会史和古人类学角度提出人的劳动伴随着制造工具而开始;[43]此外,他还用体质人类学的知识论证彝族为蒙古人种,在彝族研究中使用“阶级”概念。同时,以马克思主义民族学为指导,民族识别、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也相继展开,创造性地践行了“直接过渡”理论[44],民族工作在实践层面取得突破进展。1978年后,人类学得以复兴,应用研究趋势突显,马克思主义民族学中国化成为重要的研究方向,以为社会主义建设和探索中国式现代化服务。
马克思主义民族学传统与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发展有直接的学术渊源。1949年之前已经取得一定成就;1949年后,马克思主义民族学逐渐占据主导地位,强调理论和实践的结合,诞生一大批人类学、民族学学术成果,学科本土化也提上日程,从不同角度探索中国式现代化变革。实际上,马克思主义民族学与中国人类学、民族学是一个彼此促进的过程,马克思主义民族学正是在人口众多、成员复杂、民族多元的中国社会开展广泛的民族、社会、历史研究后,才逐步形成了一个完善的马克思主义民族学与人类学体系。
(三)苏维埃民族学派
二战前,苏联学界将俄罗斯传统人类学、民族学和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相结合,形成了人类学、民族学的苏维埃学派,马克思主义民族学和苏维埃民族学是两条彼此交织的线索,直至苏联解体前,苏维埃学派曾长期是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的主流学派。自从有了民族学的苏维埃学派,马克思主义民族学才真正拥有了一片学术阵地。[45]正如苏联学者所说,中国学术界自新中国诞生起,就与苏联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联系;而细究起来,早期俄国和中国在民族学方面的学术联系也是很久远的。[46]可以说,苏维埃民族学派是当代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另一重要学术传统,它和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相伴相生,以唯物主义为原则对中国人类学、民族学产生了很大影响,尤其是在建国初期。
随着十月革命的爆发,以马克思主义方法论为指导的苏维埃民族学开始萌芽,并在30年代末正式形成,其鲜明的理论特点是遵循历史唯物主义原则。关于苏联民族学的主要研究对象:一是继续对马克思列宁主义关于原始社会、阶级、国家起源和发展理论的深入研究,苏联民族学家将原始社会看作人类历史的一部分,形成原始历史的概念,即历史民族学的研究。二是对世界民族的研究,并绘制民族分布图。三是关于民族问题、民族理论的研究,C.A.托卡列夫、科兹洛夫、H.H.切博克萨罗夫、C.A.阿鲁秋夫、克留科夫、勃罗姆列伊等苏联学者都对“民族”和“民族共同体”这一概念进行了讨论。四是对西方人类学、民族学理论的批判,苏联民族学家提倡人类学(主要是指体质人类学)与民族学将结合,反对种族主义、帝国主义。五是提出经济文化类型和历史民族区的概念,并对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进行综合分析。对此,我国学者指出,苏联民族学取得了丰厚的研究成果,对于当时我国正在制定“向科学进军”的民族工作者来说,是学习的榜样。[47]但也有学者认为,所谓的“苏维埃民族学派”体现在民族问题上即是解放被压迫民族,因而与其说是学术研究的理论派别,不如说是政党政治的实践主张。[48]
1952年,受到政权性质和国家意识形态、教育方针、政策、法规等方面因素的影响,高等学校逐步把中华民国时期效仿英式、美式构建的教学学科体系改造成苏联式的体系,人类学系几乎被全部取消,民族学系主要负责培养民族学研究人员、民族工作干部。1956年,林耀华等中国代表团参加了在列宁格勒召开的“全苏民族学会议”,这是双方人类学、民族学学术界直接交流的开端。自此,大批苏联民族学论著、文章被翻译到中国,中苏双方的民族学学者开始频繁互动,民族学的苏维埃学派对中国民族学的理论和实践发展都产生了很大影响。第一,在理论方面将马克思主义和人类学、民族学相应用[49];原始社会史、经济文化类型、民族识别等[50]都对中国当时的学术研究和社会实践产生了直接影响。如1958年,林耀华和切博克萨罗夫通过对中国少数民族的分析,发表《中国的经济文化类型》一文,修正性地提出了适合中国境况的经济文化类型划分。[51]林耀华还对原始社会[52]及其分期[53]、直接过渡[54]、少数民族现代化[55]等进行讨论。此外,我国民族学家还展开了对民族形成和民族译名的探讨,如牙含章认为民族形成于原始社会[56],为避免与前资本主义的氏族、部族等概念混淆,应该统一“民族”一词的译名[57];方德昭认为民族形成于原始社会末期和阶级社会初期[58];林耀华通过分析“民族”一词的诸外文概念,认为应当把民族与种族、现代民族与一般概念的民族、部族与民族相区别开来[59]。第二,在民族工作的实践层面,我国自1950年开始进行民族识别与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两项工作。就民族识别而言,为保障我国少数民族的权利,我国一方面依据30多年前苏联进行民族识别的情况以及苏联学者提出的民族定义,同时也充分考虑到我国各民族发展的复杂历史情况,将马列主义理论与斯大林的民族定义运用于中国实际,主要按照“民族特征”与“尊重意愿”开展民族识别工作。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则为我国关于原始社会、直接过渡、社会形态研究等提供了丰富的活化石材料。
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学术界通过学习苏联“民族学科学”模式,对国内科系调整、作品翻译、人员交流、理论学习等方面都产生了长久的影响,尤其是在建国前几年双方“蜜月期”(1954-1958年)。虽说60年代以来双方之间学术交流减少以至于苏维埃民族学几乎在中国销声匿迹。但不可否认的是,苏联民族学,尤其是和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相融合的部分,仍是我国人类学发展的重要学术传统,并且一直在影响着我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发展[60]。
(四)中国经验与理论
从20世纪初人类学、民族学传入中国,欧美国家、苏维埃和马克思主义都在不同时期、不同程度对中国学术界产生了影响,它们共同构成了今日我国人类学、民族学的重要学术传统。但一直贯穿于其中不变的是中国本土经验、理论和历史传统,在历代学者的努力下,“人类学本土化”也逐渐从一句口号转变成现实行动,成为中国人类学、民族学发展到今日的重要一部分。相较于前三者,迟发的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经验与理论研究虽然在理论与方法构建方面不及,但它深植于本土社会文化与传统,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特色相结合,形成了一个不同于西方、苏维埃等国家地区的中国化的人类学、民族学体系。
从历史传统来说,早在人类学在西方发展为一门现代独立学科之前,中国古代文献就在无意中记述下了人类学知识和材料,包括:某一主体民族对自身和周边异文化的记载,如历代正史、地方志;古代学者对专业知识的探索,如《山海经》《博物志》《大唐西游记》《洛阳伽蓝记》;少数族群的民族志材料,如《蒙古黄金史》《满文老档》。[61]尽管这些书籍最初写作之目的和今日作为人类学学科资料大不相同,但古代人类学知识的积累为我们探讨民族的起源与发展,跨区域、民族文化比较研究等提供了多种研究路径。对于人类学家来说,从中国传统文化和哲学思想中挖掘特色概念,进而用中国人熟稔的本土经验提出中国人类学理论是一重要传统。如潘光旦对传统儒学进行创造性解释提出“中和位育论”作为其“新人文史观”的核心[62],费孝通将中国社会描述为“差序格局”[63],杨联陞以“报”之理论来解释中国整个社会的基础[64],芮逸夫对“五伦、礼”的阐释[65],乔健对“关系”的研究[66],金耀基对“面子”的中国人行为分析[67]。凭借从古籍古书中汲取的本土经验和传统认知体系,中国学者在尝试描述中国古、现代社会文化全貌中提炼出人类学概念和理论[68],拓展人类学研究视野。
从研究方法来说,中国人类学、民族学具有深厚的中国民族史学渊源,将史学与人类学相结合。利用各类史籍史书资料是中国人类学研究独特于西方的一个重要学术传统,将历史文献资料和田野调查相结合展现中国经验是为人类学发展所贡献的独特智慧。我国早期的人类学家、民族学家部分是史学出身,而且绝大多数都经过正规的史学训练,用人类学的理论分析历史问题或是借用史料来探索人类学,是中国学者熟稔的重要研究方法。因而人类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诞生并引入我国后,中国人类学家多倾向于将历时性与共时性研究相结合,以展现所探讨问题的全貌和具体背景。如顾颉刚在国族危亡的背景下,为号召中华民族团结抗日,高呼“中华民族是一个”的政治立场和学术观点[69];白寿彝致力于民族问题研究,第一个系统论述了伊斯兰教史[70]和回族史[71];方国瑜开创了西南民族历史的研究[72];钟敬文一直强调对中国多民族民俗的历史研究,“我们的民俗学也可以说是民族学”[73]。
从研究目的来说,中国人类学、民族学旨在推动各民族的共同发展和社会主义建设,构建中国式现代化。“知行合一、经世致用”一直是中国学术的特点,作为中国式现代化进程的参与者与见证者,人类学亦是如此。从最开始为“救亡图存”而引进,到战争时期在吴文藻的倡导下为应对边疆危机、抗战建国而建立“边政学”,再到为实现“现代化”而进行的民族识别与两次少数民族全国性调查研究,以及近年来的铸牢中华民族共同意识研究,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一直紧跟中国社会发展的时代潮流,重视学科的实践应用性,推进中华民族共同发展与繁荣。同时,中国的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一直致力于建构现代中国,从国族认同到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国族构建、从全球化与经济伦理学出发的经济人类学研究、从乡土中国到文化自觉的精神启蒙,人类学正是从中国本土出发提出了解决现代转型问题的方案。[74]而且,中国的应用人类学发展一开始就与西方殖民地式研究有本质上的不同,是为解决本土社会问题而发展。如20世纪初,严复、梁启超等学者通过对比分析中西文明以进化论来解释中国社会发展[75],刘师培依据古史资料分析中国古代民族兴衰、母系制与父权制、原始社会等一系列问题[76]。
从研究内容来说,中国人类学、民族学在不同的区域表现出不同的地域特点和本土经验,有学者认为可分为南、北两派。尽管这些学派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西方学术理论的影响,但都因所在区域本土经验、学科领导人的不同发展出不同特点。南派主要受博厄斯学派和法国社会学派的影响,以凌纯声、林惠祥等为主要代表,也被称为中国的“历史学派”。他们强调运用史料来描述和整理各民族的具体历史和发展状况,以重建中华民族史。北派以吴文藻、费孝通、林耀华等为代表,也被称为中国的“功能学派”。他们极为强调人类学的应用特点以解决中国社会问题,指出要研究汉人社区,特别强调以社区为基本的分析和研究单位[77]。但需要注意的是,南、北派均是多状态共存,并非只有历史学派或功能论一个学派,它只是代表了当时社会历史与学术传统下的一种区域性特点。此外,费孝通还开创了本地人研究本土的先锋,这与西方人类学研究“异文化”形成鲜明对比,在其书序言中被称之为“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78]。
总而言之,中国地大物博,在不同地区形成不同的研究取向是正常的,学者也有各自擅长的研究领域。但在共同的社会大背景下,中国人类学者面临着共同的时代课题,即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和构建中国式现代化的人类学、民族学表达,进而展现出共同的研究趋向,它们共同汇集成为人类学研究的本土经验和国家传统。[79]这一学术传统表现在过去百年来学习国外人类学、民族学理论的过程中,也体现在今日中国人类学追求本土化与中国化、构建中国人类学、民族学派的文化自信中。
四、讨论与总结
每一门学科所运用的理论方法都和当地社会背景、文化传统有关。[80]纵观人类学、民族学在中国的百余年发展史,可以看到西方(尤其是欧美国家)、苏联学术传统在我国的轮番登场,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学科建制、理论探索、田野调查都先后受此影响并随之改变。它既受制于西方和苏联的人类学、民族学体系,同时也将本国国情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因而中国人类学、民族学既是多国传统影响下的产物,也是在本国历史传统中诞生的结果。就学科建设来说,我国人类学、民族学学科体系的构建实际上很早就已开始,这也是困扰中国学者一个世纪的难题,即如何在借鉴他国学术经验的基础上创建具有中国特色的人类学、民族学,以构建与国家传统相适应的中国学派。20世纪30年代,第一代人类学家就喊出了“人类学本土化”主张,尽管只是停留在口号阶段。孙文本、黄文山认为要充分学习欧美民族学理论,择其善者而综合运用构造中国化的人类学学派[81];吴文藻指出以功能学派为张本,将事实和理论相综合进行独立的中国人类学研究[82];岑家梧则认为因国情不同,我们应建立一门和西方人类学内容、理论、方法上都各异的中国人类学[83]。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人类学的复兴和重建,逐渐步入暮年的第一代、第二代人类学家再次将人类学本土化的问题提上日程,他们大多已成为学科发展的领头人,几十年的学术生涯积累了丰厚的学科发展经验,如何构建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人类学学科成为他们思考的重要问题。杨堃对如何大力发展中国式马克思主义民族学进行了讨论[84],费孝通认为中国正在建立系统的应用社会人类学[85],林耀华也指出要逐渐摸索出一条适合我国国情的民族学发展道路,建立以马克思主义为指针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民族学体系[86]。这些论述对中国人类学学科建设起到了一定作用。改革开放初期以来,部分人类学家也开始探讨这一问题。张有隽等指出要通过开展本土田野调查、挖掘本土概念、综合多学派观点等实现学科本土化[87],何星亮认为人类学中国化是在国际化的基础上形成的[88],王建民则认为应处理好学科规范化与本土化的关系[89]。此外,徐杰舜[90]、周大鸣[91]、廖杨[92]、胡鸿保[93]等学者都对人类学中国化的目的、内容、方法、途径等进行了探讨。在概念和理论构建方面,中国学者构建了“藏彝走廊”“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差序格局”与“士绅社会”(费孝通)、“祭祀圈”(刘枝万、王世庆、许嘉明)、“信仰圈”(林美容)、“底边社会”(乔健)、“文化论”(庄孔韶)、“历史实践论”(张小军)、“延伸个案法”(朱晓阳)、“多元权威论”(赵旭东)、“喷泉社会”与 “游移论”(杜靖)、“文化边墙论”(徐黎丽)、“边汉社会”(石峰)、“泉域社会”(张俊峰)、“族群生熟论”(周星)、“生境理论”(杨庭硕)、“民族共治论”(朱伦)、“三圈说”(王铭铭)、“二元社会结构论”“国家—民族”理论、“企业人类学”与新古典“结构—功能论”(张继焦),等等。这些研究一方面反映出我国人类学、民族学在批判继承早先四大传统的努力,并在此基础上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理论和方法;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中国人类学、民族学在以本学科特有的方式打造标识性概念与理论,基于中国经验挖掘优秀传统文化资源和方法路径,构建中国式现代化的学科体系,并在文化自觉、文化自信的加持下和国际学界进行对话。如今我们可以说,历经几代学者的探索与研究,中国人类学、民族学是既借鉴他国学术传统又结合本土经验研究所衍生出来的第五种研究范式。对此,有些学者已经意识到这一问题并提出新的理论,但还有相当一部分学者仍停留在人类学的传统早期时代,这是需要我们警醒的问题。
中国社会科学院前院长谢伏瞻指出,西方理论植根于西方土壤,倘若中国盲目套用的话,很容易落入西方话语陷阱;只有以我国实际为研究起点,提出具有主体性、原创性的理论观点,构建具有自身特质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我国哲学社会科学才能形成自己的特色和优势。[94]改革开放40多年来,在数代中国学者的努力下,中国人类学、民族学进入到一个理论多元化、分支学科林立、研究特色突出的阶段,世界人类学、民族学研究的中国学派已经初步形成,一些学者,尤其是学术带头人的研究成果已具备中国现代化特色。具体来说,考虑到苏联民族学发展的经验并吸取其教训,实现马克思主义民族学传统和人类学、民族学学科相统一仍旧是我国许多学者探讨的问题,如金炳镐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应用于民族区域自治政策[95]、中国特色民族理论[96]的探讨。西方人类学对我国的影响主要在于学术对话:如王铭铭对古典旧人类学的反思[97],张继焦与国际学术大师弗里德曼[98]、施坚雅[99]等展开的交流。立足于中国本土经验是近年来颇为重要的学术热点:如纳日碧力戈[100]、赵旭东[101]、郝亚明[102]、徐杰舜[103]、王延中[104]、麻国庆[105]、金炳镐[106]等学者均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深入论述;张继焦对文化遗产[107]、文旅融合发展[108]的相关研究;赵旭东对乡村振兴的分析[109]。这些都表现出立足于本国社会问题的中国人类学已经逐步走向中国式的现代化发展之路,并出现了中国化与国际化的双重研究取向。据此,我们可以发现在不同的学术传统影响下,中国人类学、民族学作为一个完整的学科体系,已经能够反映出当今中国社会转型中的复杂问题,并致力于为解决本国国计民生、为世界学术发展贡献出中国的一份力量。因此笔者认为,作为世界人类学民族学界的第五种学术传统,中国人类学、民族学主要有以下特点。
第一,综合借鉴世界各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学术传统,学习世界优秀文明成果,融汇创新而成第五大学术传统。中国是世界范围内为数不多同时受到西方和苏联人类学、民族学学术传统影响的国家,但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绝不是全盘吸收各国传统,而是在综合借鉴世界各国人类学、民族学学术传统的同时,扬弃了传统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中的消极因素(如对殖民统治的热衷),始终以中国经验与理论为重要研究内容。具体来说,1949年新中国建立前,中国人类学、民族学几乎全盘接受西方人类学理论,特别是进化论、功能主义和历史学派;新中国建立后,受到政治局势的影响,人类学、民族学的苏维埃学派和马克思主义人类学、民族学被中国学者奉为圭臬,苏联模式成为中国人类学、民族学所效仿的主要对象。20世纪50年代末,随着中苏关系恶化,苏维埃学派热潮逐渐退出中国,马克思主义人类学、民族学的唯物主义原则成为我国人类学、民族学的研究宗旨。1978年改革开放学科重建以来,西方、苏联人类学思想再次传入中国,但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发展主线已是利用本土经验构建中国化的人类学、民族学体系,各具特色的南派、北派、西北、西南、华中等诸多研究区域中心都在形成并发展中。21世纪的前20年见证了对西方后现代主义等理论思潮的批判反思,中国本土经验研究与理论探索深化,各类新兴分支学科理论和方法兴起,中国人类学、民族学逐渐在学术研究上形成中国特色,一个不同于世界人类学、民族学研究的中国学派已经初步形成。
第二,历经几代学者探索新理论、新方法的成果。作为第五种研究范式的中国人类学、民族学是我国学者的共同学术成果,其理论方法、关键概念、专业术语、学术规范、逻辑结构都具有中国学术特色的共通性、相融性、共识性,体现出中国人类学、民族学学术共同体的整体研究水平与国家范式传统。同时,学者也开始针对中国社会现实凝练理论方法,以丰富这一新兴的研究传统。其中,学科本土化是历代人类学家都讨论的重要主题,也是我国构造本土研究范式的雏形,第一代、第二代人类学家都提出过并尝试解决这一问题。在那时,中国人类学的研究范式已经逐步构建,尽管多是借用、改造国外理论研究中国社会。改革开放以来,老一辈人类学家重新呼吁构建人类学的中国学派,年轻一辈学者也开始真正立足于中国探索本土问题,以学科话语探讨中国式现代化,并与国际学术界展开对话,从而提出具有中国特色的、创新的人类学理论与方法。
第三,以马克思主义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导原则。在我国人类学、民族学的百年发展史中,尤其是在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和不断发展中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始终起着统领性作用。20世纪40年代,中国共产党已将马克思主义民族研究理论和中国具体国情相结合,创造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民族政策,并对原始社会史、民族问题等进行了专题研究。1949年后,马克思主义成为我国的主流意识形态,也成为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主要思想基础和学术传统。同时,以马克思主义民族学和苏维埃民族学派为指导,民族识别、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相继展开;我国创造性地践行了“直接过渡”理论,民族工作在实践层面取得了突破进展,也涌现出一批学术成果。1978年后,人类学、民族学复兴,应用研究趋势突显,马克思主义人类学、民族学本土化成为重要的研究方向,致力于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近些年来,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继续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得到创造性发展,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族思想准确把握了我国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基本国情,提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坚持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正确道路,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推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些主题成为当下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的要点,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第四,以人民为中心,与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全方位配套。“知行合一、经世致用”一直是中国学术的特点,人类学、民族学亦是如此,服务社会、服务人民、服务国家是研究的最终宗旨。从为“救亡图存”而引进,到战争时期边疆学的建立,再到为实现“现代化”而进行的民族识别与少数民族社会历史大调查,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一直紧跟中国社会发展的时代潮流,重视学科的实践应用性,始终以各民族人民的根本利益为中心。而且,中国人类学、民族学一开始就是为解决本土社会问题而发展,至今依然如此,并开始探索中国式现代化的跨越式发展进程。当下,人类学、民族学家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乡村振兴、特色小镇、文旅融合、一带一路、西部大开发、全球化、现代化与多元民族文化关系等的现实研究继承这一学术传统,学术研究与现代化建设相配套。
第五,历史文献资料和人类学、民族学研究相结合,具有深厚的史学渊源。相比于西方,我国的人类学、民族学学科建设较晚,但早在人类学、民族学在西方发展为一门现代独立学科之前,中国古代文献就记述下了相关知识和材料,这为我们探讨民族的起源与发展,跨区域、民族文化比较研究等提供多种研究路径。进一步说,中国人类学、民族学从早期的南、北学派,到改革开放后的若干发展阶段,运用史学方法、历史文献进行研究一直是一个重要特点。而且,我国早期的人类学、民族学家部分是史学出身,受过正规的史学训练,用人类学、民族学的理论分析历史问题,或是借用史料来探索人类学、民族学是中国学者熟稔的研究方法。近年来,我国人类学、民族学领域口述史的研究多引入历史文献来矫正并解释口述偏差;同时历史人类学研究也从“村落”逐渐扩大到“镇”乃至如珠江三角洲等区域,“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研究方法相结合,从两个方向理解大历史与小历史的进程。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需要从整个世界和我国发展大历史的宽广视角来探索当代中国哲学社会科学,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110]从世界来看,中国是为数不多同时受西方和苏维埃人类学、民族学学术传统影响的国家,因而,人类学、民族学在中国的发展历程和经验无疑极具代表性和独特性。而从我国发展历史来看,中国也一直都在强调历史传统中的本国人类学经验和在学习模仿他国理论时的本土创建。从西方人类学理论到苏维埃学派、马克思主义民族学,再加上贯彻其中的本土经验研究,中国人类学、民族学凭借多元的学术传统构建起一种具有本国特色的学科体系,已经构成了世界人类学、民族学学术研究的第五大学术传统。它既不是各种外来学术传统的混杂,因为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研究范围早已远远超过了他国学术理论的范畴;也不单纯是本国国家传统与历史经验的产物,因为自诞生以来的中国人类学、民族学一直在模仿中成长创新。就目前来说,我国人类学、民族学学者已经在早期学术传统的基础上探索出新的研究方向和理论方法,即致力于解决当下经济社会结构转型中的复杂社会问题,培育出真正具有“中国国家传统”、构建中国式现代化的人类学、民族学体系。因而,中国人类学、民族学是一个正在走向本土化和国际化的完全自主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学科,扎根于本国学术传统为世界人类学、民族学学术界做出贡献。
注释:
①这部分内容是西方学者所梳理的英、德、法、美四国人类学史和学术传统,然评述时寥寥数语,虽成一家之言,却不免有片面之词的嫌疑,但此四大传统已经在国际学术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所以本文采取了此种说法。但在当时西方话语主导的国际背景下,此书并没有考虑到作为社会主义阵营的前苏联学术传统,更没有看到中国的学术贡献;故而本文尝试将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学术研究纳入世界学界来考察和分析。
②在中国,人类学和民族学的学科关系可以归纳为三点:一是以林惠祥、杨圣敏、王建民等为代表的“相同说”,即认为两个学科实际上为同一学科,无所谓其称呼;二是以宋蜀华、杨昌儒等为代表的“相佐说”,即认为两者各有其学术渊源和研究领域;三是以费孝通、周大鸣等为代表的“并用说”,即强调两学科的并立共存。本文采取人类学、民族学并称并用的方式;目前国内外学术界的一些大型社会组织,如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会(CUAES)、国际人类学与民族学联合会(IUAES)等皆是采取此种并列名称。
③一般认为,古典马克思主义民族学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在研究人类历史的过程中,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分析大量的民族现象和民族资料,而逐步建立起来的一门学科。从世界观、阶级立场和方法论的角度来看,国际民族学界历来划分为马克思主义民族学和西方传统人类学、民族学两大体系,两者对人类社会和历史发展规律有不同的解释;因此本文将“西方人类学理论”与“古典马克思主义民族学”视为两种不同的学术传统。而直至苏联解体前,苏维埃民族学派曾长期是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的主流学派,并在20世纪50—60年代对中国民族研究产生了巨大影响。但鉴于两者对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产生影响的时间、内容、范围等并不完全一致,因此本文将“苏维埃民族学派”也视为另一种学术传统。参考资料:高永久:《民族学概论》,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9页;杨圣敏:《新中国民族学之路——从研究部起始的60年》,《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
④19世纪末,清王朝为挽救其岌岌可危的统治地位,派遣一批留学生前往日本学习。这一批学生为“启民智”,将西方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知识以日本为桥梁、通过日文翻译而来。人类学、民族学也是如此。
⑤如日本人类学家鸟居龙藏在1896—1899年先后多次对台湾高山族进行调查;英国人类学家戴维斯(H.R.Davies)1894—1900年先后4次徒步考察云南以及中缅铁路线路;俄罗斯人类学家史禄国1915—1918年在我国东北多次做民族志学、考古学和语言学调查,1922—1929年先后在上海、厦门、广东等地的大学任教和研究。1929年以后在北平辅仁大学、清华大学任教,并到福建、广东、云南和东北等地进行学术调查。
⑥通过分析西欧社会历史,马克思、恩格斯认为社会形态按照以下顺序演进:家族的或部落的→城邦的或国家的→封建的或领主的→(行会和手工工场的过渡形态)→现代资本主义的→未来共产主义的。
⑦1941年,陕甘宁边区政府颁布《陕甘宁边区纲领》,其中规定:“依据民族平等原则,实行蒙回民族与汉族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平等权利,建立蒙回民族的自治区。”1945年,中央在关于内蒙工作方针的指示中指出:“对内蒙的基本方针,在目前是实行民族区域自治。”1946年指出:“根据和平建国纲领要求民族平等自治,但不应提出独立自治口号。”在这一方针指导下,1947年5月1日,党领导建立了我国第一个省一级的内蒙古自治区,为以后在其他民族地区实行民族区域自治指明了方向,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⑧如上海大学社会学系系主任瞿秋白专门就民族问题撰写讲稿,并开设课程;施存统撰写讲义《社会运动史》并公开发行。1922年,蔡和森在上海大学讲授“私有财产和家族制度的起源”,1924年出版《社会进化史》,被誉为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的最早著作。同时,李达也在著作《现代社会学》中有两章专门讨论家族和氏族。 参见:金炳镐,周传斌:《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的历史回顾》,《高校理论战线》2003年第9期第17—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