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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梆子剧目的情节设计与叙事布局

2022-02-22赵兴勤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22年1期

摘要:戏剧离不开情节。通过对江苏梆子“连台本戏”、 独立剧目以及生活小戏的分类分析,可知该剧种在情节设计和叙事布局上大致有如下特点:首先,江苏梆子的情节架构,大都继承了明清以来戏曲创作尚奇求新的审美传统,非常注重场上效果与观众的接受心理。其次,江苏梆子剧目善于对情节发展节奏作合理把握。在冷热、张弛、悲喜、浓淡等不同色彩画面的对照中,使戏曲节奏更为鲜明,人物形象更加饱满。再次,江苏梆子长于表现社会底层的生存状态,以触目可及的各类小人物的社会交往、家庭伦理为切入点,恣意生发,铺叙点染,在给人们带来精神愉悦的同时,又针砭了现实,启人深思和警醒。

关键词:江苏梆子;情节设计;叙事布局

中图分类号:J8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22)01-0035-07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22.01.005

戏剧,作为叙事艺术的一个重要门类,自然离不开情节。人称:“戏曲的情节,是由人物生发出来的,是人物一连串动作和行动的有机组合”[1]231,“人物的性格,是戏剧情节的源泉。情节从性格中生发,性格在情节中完成。”[1]232换言之,戏剧作为叙事类的艺术作品,“自然离不开一定的空间结构来支撑。而且,它要在这一时、空范围中,表现人物性格发展的轨迹,揭示人与人、人与外部环境之间复杂的关系。这种表现与揭示,是借助一系列的故事情节发展来完成的。所以,就此而论,情节也是作品中人物典型性格构成和显示的动感画面”[2]。情节,既然在戏剧构成中具有如此重要的作用,我们有必要对江苏梆子剧作的情节架构作一大略分析。

一、连台本戏的情节推进

所谓“连台本戏”,其实近似于现在的电视连续剧。如江苏梆子传统剧目《三省庄》,本为邑庠生沈荣锡所创作的鼓词,梓本全称《绣像鼓词三省庄》。民国二十三年(1934),丰县秀才林凯为名伶贾福兰(艺名二拔)、张凤仙(绰号绿大褂子)、孙秀芹(绰号红大褂子)等量身打造,将该鼓词改编成四本的连台本戏,由江苏梆子戏演唱。剧叙隋朝末年起义军李密部将秦琼、崔凤,分别派人搬其妻贾秀英、黄印香前来团聚,路经苏、鲁、豫三省交界地三省庄时,被王世充的镇边元帅黑德茂之子黑龙、黑凤抢去,意欲霸占。罗成闻知,焦急万分,前去营救,大战三省庄。黑德茂帐前军师蔡子道,利用近水之地形,开闸放水,致罗成受淹成病,又误投黑店遇险。罗成之妻胡金蝉,智勇超群,寻夫至店,将夫救出,与众英雄相会。秦琼、罗成危急之际,分头去搬援兵。胡金蝉与崔凤之妹瑞云,巧设计谋,女扮男装,改换姓名,往三省庄投军。金蝉为黑德茂之女景芝招为夫婿,她借此身份,巧妙周旋,伺机传递信息。又与瓦岗军女帅王月娥以及杨玉峰等相约,内外呼应,先诱敌偷营,又趁势灭蔡子道、黑凤等,还战死黑德茂,活捉黑景芝,大破三省庄。据载,三省庄就隐指处于苏、鲁、豫三省交界处的丰县西北部一村庄。胡金蝉改装冒名的金秀生,乃是“与丰县交界的铜山县人士”[3]。

本剧以搬妻遇劫为缘起,以破三省庄为情节主线,并围绕这一主线,将故事切割成水淹罗成、花素珍救助、桃花店遇险、黑景芝招婿、王月娥助力破敌等几个情节单元。每一段落,皆有足以吸引观众眼球的高潮存在。在情节的紧张转换中,又不乏充满生活情趣的细节描写。尤其是黑景芝招亲一段,对胡金蝉、黑景芝双方心理情态的描写,可谓淋漓尽致、入骨三分。在跌宕起伏、曲折惊险的情节推进中,又不乏轻柔舒缓的生活情调,使观众趋于紧张的心理得到暂时的放松,并随之起伏变化,调节了剧场气氛。每本戏单个来看,自具首尾,自有高潮,是情节发展的一个独立段落;从整体来看,又相互照应,服务于情节主线。主次交叉,互为呼应,形成一完整的大戏。尤其是真假夫妻的贯穿交错,成就了武打戏幽默诙谐风格的形成。据载,此戏由贾福兰戏班首演于丰县县城南关罗玉振戏园。当时,由张凤仙饰演黑景芝,贾福兰饰演胡金婵,孙秀芹饰演王月娥,甄成法(艺名金铃)饰演黑德茂,于际臣饰演罗成,连演月余,场场爆满,可谓名伶荟萃,极一时之盛。

此剧影响甚大,后由贾福兰戏班艺人卢胜奎(1900—1977)等人传到山东济宁。“仅在《三省庄》中饰黑景芝一角而成名者就不下十几人,至今这两出戏仍是众多山东梆子和豫剧剧团的常演剧目”[4]。

《王宝钏》也是江苏梆子的连台本戏,是以5本的篇幅敷衍王宝钏、薛平贵的爱情故事。本剧分“彩楼择婿”“平贵别窑”“鸿雁传书”“平贵回窑”“算粮登殿”几个段落。每一段落,自有其叙述中心。“彩楼择婿”一段,重在强调追求自由爱情的王宝钏与嫌贫爱富、逼女悔婚的父亲王允之间的矛盾冲突;“平贵别窑”一段,则突出渲染薛平貴为改变现状而作出的种种努力以及夫妻之情的难以割舍;“鸿雁传书”一段,重在强化王宝钏对爱情的忠贞不渝、贫寒自守;“平贵回窑”一段,所表述的是薛平贵、王宝钏分别之后再次相聚之时的惊喜交并与心理纠结;至于“算粮登殿”一段,描绘的是锄奸过后的举家团圆。各段落之间,内容各有侧重,又环环相扣,紧相连接,共同构成完整的剧情。在歌颂坚贞爱情的同时,寄寓了苦尽甘来的生活哲理,富有积极的启示意义。

有些剧目,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连台本戏,但作为一组内容相关的剧作,从整体上观照,仍具有连台本戏的某些特质,不妨称之为系列剧。这类剧作,大都据历史演义小说改编而来,如杨家将戏,大多是据《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志传》(《杨家将演义》)改编而来。搬上江苏梆子舞台的,就有《佘塘关》(《七星庙》)、《闯幽州》(《金沙滩》)、《佘太君发兵》(《斩杨景》)、《宋天子还愿》(《武当山》)、《困铜台》(《八贤王说媒》)、《杨五郎出家》(《五台山》)、《杨景盗骨》《杨七郎打擂》《杨七郎招亲》《打杨八》(《天齐庙》)、《杨延景纂御状》《拿潘洪》《审潘》《辕门斩子》《寇准背靴》《孟良盗发》《破洪州》《拦马》(《闹酒店》)、《打孟良》(《拨火棍》)、《打焦赞》(《演火棍》)、《杨四郎探母》《八郎探母》《斩杨八郎》《杨宗保招亲》《穆桂英征东》《瓦桥三关》《昊天塔》(《盗骨》)、《西歧州》(《搬兵娶将》)等,不下30余种。这类剧目,互相之间未必皆有必然的逻辑联系,然情节的照应却颇密切。尤其是与穆桂英相关的剧作,由寻找降龙木引出穆柯寨,又因杨宗保与穆桂英联姻而出现白虎帐前杨延昭斩子,再由穆桂英求情得允生发出大破天门阵,可谓情节连贯,彼此牵绾,上下钩挂,密不可分,视作连台本戏亦未尝不可。其它如封神故事系列剧、隋唐故事系列剧、目连戏系列剧、水浒故事系列剧、包公故事系列剧、刘墉故事系列剧,等等,也莫不如是。

作为梆子腔支系的一个地方剧种,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就能搬演连台本戏。这一现象,在江苏梆子发展史上,都具有重要的认识意义。首先,说明八九十年前的江苏梆子,已形成行当齐全、队伍齐整、规模较大的演艺团体。我们知道,一般来说,连台本戏情节复杂,丰富多变,人物众多,相互关系交织,若要搬演于舞台,必须有相应的角色去承当。如果演出队伍较小,行当不齐全,是难以完成这一重任的。其次,连台本戏的出现,证明江苏梆子的表演已相当成熟,拥有固定的数量众多的欣赏群体。若是演技平平,且莫说连台本戏,即便一出小戏未演完,台下观众也可能云飞星散。连台本戏的出现,恰是江苏梆子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再次,是说江苏梆子以其内在张力,凝聚了多方面的演艺人才,以致形成编、创、演、导一体化的合理建制,所以才会推出《三省庄》《济公传》等大型连台本戏以及各类系列剧。在较早的中国戏曲史上,如宋、元、明时段,连台本戏除《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外,则很少见。只是到了清代,陆续推出《升平宝筏》《鼎峙春秋》等宫廷大戏,连台本戏才多了起来。不过那是靠清代朝廷的行政力量,而江苏梆子以民间艺人创演大戏,是何等不易。

二、独立剧目的情节构建

这类剧目,是指独立于各连台本戏、系列剧之外,独立演出的剧目。如《困雪山》(又名《卢明征西》),是江苏梆子“新十八本”之一,取材于传说故事。剧叙唐时西羌马龙作乱,唐王命卢明为帅前往征讨。先锋白大公之叔乃太监白玉瑾,素与卢明有怨隙,暗中指使亲信万人敌与马龙勾结,里应外合,焚烧唐营,将卢明活捉。卢明被困雪山,白大公私离军营,潜回京师,反诬卢明投敌。朝廷不察,信以为真,将卢明之妻韩瑞莲下狱,并令白玉瑾、白大公、卢明岳父韩孝忠与黄世公会审明妻瑞莲。公堂之上,白玉瑾故意令韩孝忠对女儿施以酷刑,逼其招承。瑞莲虽遭毒刑却宁死不屈,韩孝忠悲愤至极,偕女退堂。唐王见供词,疑其中有诈,命孝忠赴边关以探虚实。白玉瑾暗使手脚,买通女解差刘二布衫,欲将瑞莲害死于押解途中,幸得另一解差张瞎毛暗中护佑,始得免遭毒手。卢明雪山受困十二载,志不稍屈,马龙为之所感,愿结金兰之好,归顺朝廷,并派万人敌先往京师下书,道明原委。万人敌巧遇韩孝忠,道明就里。孝忠归途,将在押女儿救下,回朝奏明唐王,使白玉瑾叔侄得判斩刑,卢明夫妇蒙冤得白,阖家团圆。

该剧所叙故事,于史无征,但情节安排却跌宕起伏、曲折多致。卢明带兵平叛,本来就面临许多凶险,而偏偏身旁有小人作祟,暗中使坏,使其雪山遭困。这是该剧的一大波澜。朝廷听信谗言,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竟将卢妻收监,而主审者却由其岳父充当。这种情节结构,酷似元人杂剧《赵氏孤儿》所写屠岸贾逼令程婴毒打公孙杵臼,使得悬念顿起,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乃本剧的又一波澜。韩瑞莲在押解途中几乎遇害,使本作剧情再一次掀起波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层激荡,扣人心弦,场上表演效果可想而知,足见该剧情节结撰之巧妙。而且,所表述的是志节的坚守与正义必能战胜邪恶,传递的依然是正能量。

另一剧作《烧桃园》(又作《马龙记》《青铜山》《杀茶馆》《黑石山》《黑石山打虎》),叙宋时武士裴信,偕女儿玉娥往他乡教授武艺,途径黑石山,遇马龙打虎,赏识其武艺,以为女儿终身可托,乃许之。马龙赴南阳投军,双方分手。裴信父女于途中将陷入险境的魏英救下。不料,魏英乃一豪门恶少,佯将其父女安置于府中,然存心不良,趁裴信暂离之际,多次戏侮玉娥。玉娥父女一怒之下,火烧魏府桃园后离去。适青铜山首领杜天锡来桃园请裴氏父女,见桃园起火,乃冒用马龙之名,趁机杀人,率众归山。马龙回乡探母,与玉娥邂逅于中途。时裴信已病故,二人正计议措办裴父丧葬之事,马龙却为官府拘捕。玉娥无所依靠,乃往黄沙镇投靠婆母,以开茶馆度日。魏英进京寻父,路经此地,对玉娥再次调戏。娥怒而杀之,偕婆母投奔青铜山。

罗罗戏、怀调、越调、山东梆子等皆有此剧。该剧情节安排依然颇为曲折。路遇英雄打虎,遂以女许之,既符合裴信之身份,又合乎流落异乡之事理。事虽奇,但并不诡异。无意中将人救下,按照常理,对方当有恩必报,被魏英安顿于府,同样入情入理。对方陡起歹意,调戏玉娥,使剧情突然发生变化,的确是事出意外,给观众留下悬念。火烧桃园后逃离,使场上紧张气氛得以缓解。杜天锡见火起而杀人,却嫁名马龙,使得悬念又起。玉娥与马龙相遇于途中,情侣终得聚首,使观众情绪为之一振。然官府误以为马龙杀人,将其拘拿,则波澜再起。直至玉娥手刃仇人后,径奔青铜山,才使得观赏者大为释怀。整个剧作,是在一系列矛盾冲突的不断绾结与不断解扣中推进情节发展的,场下接受群体欣赏心理也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而作相应的变化。此剧很可能是从清代罗罗戏剧目承继而来,独具匠心,难怪被列入江苏梆子“老十八本”。

其它如传统剧目《乱潼关》(《收吴汉》)、《反徐州》《双坐轿》《白莲花》《宇宙锋》《抄杜府》《舍金钗》《巧娘》《豹头山》《胭脂》《韩信拜帅》《胭粉记》《春秋配》《对花枪》《日月圆》《打蛮船》等,新编剧目《断白银》(周长钟编剧)、《岳云》(于道钦编剧)、《护花神传奇》(陆继文编剧)、《灵芝》(桑先伦等编剧)等,在剧情构筑上也各见特色。

三、生活小戏的情节设置

生活小戏大都短小精悍,它所采撷的一般都是现实生活长河中的一小朵浪花。如果说连台本戏、系列大剧、独立剧目,大多反映军国大事、英雄征战、义士救厄、清官理案,生活小戏更多反映的则是家庭纠葛、夫妻私情或日常琐事中的某一节点,是很接地气的一批剧目。虽说短小,却幽默诙谐、情趣盎然。又因其短小,在演出时往往置于正戏开演之前,作为垫戏而存在。在江苏梆子六百余种传统剧目中,生活小戏大概不下六七十种。

这类小戏,最大的特点是在生活细事上做文章,戏剧性特强。如《借麦子》(又名《麦里藏金》),敘某年山东大旱,百姓食不果腹,穷秀才李秉直只得向员外赵凯家借麦。赵悯其贫,暗中藏银于麦以赠李。李妻磨面时发现银两,疑为丈夫所窃,逼李归还。赵有心助李,拒不承认,以致闹到公堂。邵公诗下乡查访路经此地,据理推断,银两非李家所有。经审问赵凯,始道出实情,遂送匾以示褒奖。该剧以麦中藏银一事,闹出种种误会。藏银者担心当面赠银遭拒,故采用此法曲意回护,以全秉直书生体面。受赠者秉持良知,拒不受非分之财,由此而构成一系列戏曲冲突,产生很好的喜剧效果,且彰显了善良淳厚、乐于助人的民间真情。

《撕蛤蟆》,剧叙乡民王二愣娶妻黄氏,生一子名蛤蟆。黄氏于赶会时闻知母亲患病,欲前往探望,遂让丈夫买驴、马等物。二愣苦于无钱,难遂其愿,以此两人发生争执,互不相让,以致闹分家。其它物品皆便于均分,唯儿子蛤蟆无法分割,亦不忍离开,夫妇遂和好如初。少年夫妻独立过日子,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难免会发生磕磕碰碰,感情用事闹分家,乃是世间常有之事。这与当今小夫妻,稍不如意,动辄闹离婚相似。但由于母(父)子之情难以割舍,遂化干戈为玉帛。这是发自内心的亲情,战胜了感情冲动下的失智之举,谐趣中同样蕴含生活哲理。

再如《奇錯》(一名《七错》),此剧篇幅虽说不算太小,但缘其由生活细事而生发结撰剧情,故亦归入此类。剧叙山西商人春五父子往河南买卖,因无暇归乡,遂托纪荣捎家书回。然而,匆忙中误将“忙人”写作“亡人”。家中闻知此信,十分悲恸,于门上挂幡哀悼。纪荣回河南时,路经春五门口,见幡大惊,忙将其家丧事告知春五。春五信以为真,匆即回家,见儿媳而疑老妻亡,媳见公爹回而疑夫死。春五之子赴外婆家,以为妻亡。母亲见儿归来而未见其父,疑为夫亡。直至众人皆至家,始知是一场误会。一字之误,使剧情波澜迭起,雾障重重,直至误会消释,才由大悲转为大喜。剧情转折幅度较大,将接受群体步步引入所预设的种种悬念之中,兴奋点集中于场上人物之命运,正所谓“排场有起伏转折,俱独辟境界,突如而来,倏然而去,令观者不能预拟其局面”[5]11,收到强烈的戏剧效果。此剧,20世纪五十年代山东梆子曾据此作整理改编,使情节安排更趋合理。皖梆、二夹弦、河南梆子均有此剧目,淮海戏中《错字》一剧,似由此而改编。

由上述可知,江苏梆子剧目在情节结撰上大致有如下特点:

首先,江苏梆子的情节架构,大都继承了明清以来戏曲创作尚奇求新的审美传统,非常注重场上效果与观众的接受心理。当然,这里的“奇”,是“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实在可传”[6]14、“未经人见而传之”[6]15,而非故作怪异以逞奇。所谓“巧”,亦是指新巧,并非矫情而为之的“尖巧”。如《三省庄》,罗成被淹致病,误落敌手,妻胡金蝉寻夫情切,前往施救,既合乎生活事理,又具有奇异色彩。胡金蝉假扮作男子往三省庄投军,因相貌俊美,为黑氏父女所青睐。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古代,也符合情理。胡巧妙利用这一特殊身份,千方百计传递情报,瓦解对方,又可见其情节设计之新巧。而且,作品在情节铺叙中很注意冷热场景的转换、张弛气氛的渲染,所描绘人物的“离、合、悲、欢,皆为人情所必至”[7],故能真切感人。《王宝钏》中多情女子王宝钏,独守寒窑十八年,丈夫音讯全无,在万般无奈之际,才巧妙利用鸿雁传书,使丈夫得以回返,也使得她的婚姻关系在“山重水复”走投无路的当口,忽然“柳暗花明”、一派春色。情节设计尽管沿用旧有故实,但也很有特色。鸿雁传书,在一般人看来根本是不可能出现的,但在《汉书·苏武传》中,确曾记载此类故事,又增加了此事的可信度,使得该情节又入情入理。“奇”而不“诡”,这正是构剧的高妙之处。在戏曲创作上,古人强调:“传其事之奇焉者也,事不奇则不传。”[5]3但这种“奇”是“性之所发”,自然而然,而非刻意为之。江苏梆子的优秀剧目,不管是有意或无意,都在实践着这一理论。

其次,江苏梆子剧目善于对情节发展节奏作合理把握。一般来说,戏曲情节的发展是层层递进的。从整体来看,大致分作开端、发展、高潮、尾声四个层面。元人乔吉曾以六字来概括,即所谓“凤头、猪肚、豹尾”。元人陶宗仪(字九成,号南村)在《辍耕录》中,则进一步阐述道:乔氏所论,强调的是制作乐府“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尤贵在首尾贯穿,意思清新”[8]。《打金枝》一剧,是据唐人赵璘《因话录》而改编,产生年代较早。清乾隆中叶,该剧已流播于苏州场上。[9]在清道、咸年间,蒙古车王府所藏曲本,就收有皮黄剧《打金枝贯串》。清内府抄本《皮黄曲本四十八种》《京都三庆班京调脚本》等曲集中,皆收有此剧,有的还标明为“真正京调头等名角许处曲本”[10]。稍后,又有了用梆子腔演唱的脚本《打金枝》。所谓许处,即许荫棠,生于清咸丰二年(1852),卒于民国七年(1918),乃张二奎一派的著名皮黄戏须生,为春台部名伶,与谭鑫培、刘赶三、汪桂芬、德珺如为同时代人。《打金枝》既为名家所搬演,说明剧本已相当成熟,故而才为梆子腔移植。

在早期皮黄戏中,该剧开头有郭妻向子仪贺寿、公主因驸马未归而焦虑不安等内容。江苏梆子则将此一概删去,改作公主一登场就炫示富贵、大秀“金枝玉叶”的特殊身份,并标明公爹寿诞,众兄嫂前往祝贺,因君不拜臣,她可以逍遥事外,不予理会,由此引发郭暧一怒之下打碎宫灯,与其一辩是非,使戏剧冲突直接凸显,给接受者留下强烈悬念,且强化了公主作为“金枝女”恃宠作态的傲娇之气。戏曲一开场,就唤起了观众的审美心理期待,实现了所谓“起要美丽”。接下来,夫妻发生激烈争吵,以致郭暧怒打公主,闯下滔天大祸。郭子仪夫妇惊恐万状,婆母甚至下跪求公主谅解,公爹绑子上殿,请朝廷发落,使整个剧情的发展呈剑拔弩张之势,步步向高潮推进。郭暧打了公主,是在“欺皇帝”,似乎有杀头之危险,自然使场上气氛顿时凝固,紧张到极点。古人为文,强调蓄势在前,发力于后,场上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经过层层铺垫已达到极致。在旁观者看来,接下来很可能出现人们最不愿看到的唐王斩婿这一惨烈画面,却不料,后续情节却发生逆转。在皇宫深院,唐王不仅未责打女婿,还将郭暧连升三级,并废除宫中旧规,免去夫妇间行君臣大礼。这一结果,自然出乎人们的意料。所谓“中要浩荡,结要响亮”,本作的剧情安排与这一要求是相吻合的。人称:

戏曲的开头要为后面剧情的开展,准备蓄势,拉足弓弦。在交代情节、介绍人物时,不要给人一览无余的感觉,看了开头,就知结尾;而要含蓄隐蔽,留有悬念。戏剧一定要有悬念,它是引人入胜,保持剧场效果的重要手段。戏曲的开头,要把剧中人物的命运,情节的变化,最后的结局,给观众以期待和想象。[1]237

《打金枝》在情节结构艺术上的实践,恰恰说明了这一问题。

另一剧作《豹头山》(又名《罗成坐轿》、《乌鸦岭》),据《江苏梆子戏志》记载,此剧很少有水词、套话,语言颇具个性化,通俗而活泼。江苏梆子名伶贾福兰,擅长演该剧中武金魁,将这一人物表现得生动传神、维妙维肖。该剧在江苏梆子舞台流传百年之久,是久演不衰的优秀剧目。情节的安排,有数次比较大的波折。女山大王求婚遭拒,使该剧一开场即悬念顿起。裴父张挂榜文求助,使情节趋于平缓。罗成坐轿,瓦岗英雄上山,使剧情发展增添许多谐趣。金花怒跳山崖,两妹为之报仇,则将情节发展推向高潮,双方冲突出现白热化。瓦岗英雄实力不及,战败被擒,情节再作顿挫。争嫁罗成,使剧情陡然发生转折,兵戎相见的战场角逐由二女争婿的喜剧场面所替代,实在是出人意料,具有很强的喜剧效果,并与开头场面遥相呼应。作品正是在冷热、张弛、悲喜、浓淡等不同色彩画面的对照中,使戏曲节奏更为鲜明,层层钩连,步步推进,人物形象也随着情节的演进而更趋鲜明。当然,二女争婚的情节,已有违于当今的婚姻道德,不适应新时代的审美需求。

再次,江苏梆子充分发挥戏曲之民间艺术的属性,长于表现社会底层的生存状态。以触目可及的各类小人物错综复杂的社会交往、家庭伦理为切入点,恣意生发,铺叙点染,借以反映村坊乡野生活的风貌。在给人们带来精神愉悦的同时,又针砭了现实,启人警醒。

这类小戏,登场人物较少,大多为二三人或三四人。在剧作内容上,涉及婆媳、夫妻、友朋、父(母)子、邻里、亲戚等各种层面的关系。或妻劝夫,或母训子,或女劝母,所批评的大都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非常容易出现的错误,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正所谓“寓教于乐”,让人们在潜移默化中受到道德的熏陶与感染。

而且,这类作品由于登场人物少,也大大节约了演出成本,同时也对演员场上的表演技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表演艺术的展示大于情节表现,通俗、活泼、干脆、利落的语言表达,应高于内在心理的剖露。场上人物应答、酬对时的机敏、风趣以及复杂多变的肢体动作表演,也超过故事本身。这类剧作更多继承了宋、金杂剧的优良传统,在取材上,“侧重于从社会底层生活中采撷素材,将市井村坊细事入戏,场上所演贴近百姓生活”[11]358,为梆子戏演出“争得了观众,拓展了该项艺术的发展空间” [11]358。而场上表演,则重“在‘逗趣’、‘谐谑’上做文章,運用具有强烈动感的舞台画面,凸显生活中的矛盾、冲突,以少数伶人撑起大场面” [11]356,是值得注意的现象,对于我们发展当今的社会主义戏曲文化也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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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赵兴勤.中国早期戏曲生成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收稿日期:2021-10-15

基金项目:2019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新中国成立70周年中国戏曲史(江苏卷)”(项目编号:19ZD05)。

作者简介:赵兴勤,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戏剧戏曲学。

Plot Design and Narrative Layout of Bangzi Opera in Jiangsu Province

ZHAO Xingqin/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 Xuzhou, Jiangsu 221116, China

Abstract:As it is widely acknowledged that drama is inseparable from plot. Through the classification and analysis of Bangzi opera in Jiangsu province, such as, lian-tai-ben-xi (serialized theatrical performance), du-li-jv-mu(independent play) and sheng-huo-xiao-xi(little life drama), it can be summarized that the opera has the following characteristics in plot design and narrative layout. Firstly, the plot structure of Bangzi opera mostly inherits the aesthetic tradition of novelty in opera creation sinc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hich attaches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stage effect and the audience's reception psychology. Secondly, Bangzi opera is skillful at setting a reasonable pace in the plot development. The sharp contrasts between cold and hot, tension and relaxation, sadness and joy, and pictures in heavy and light colors make the rhythm of the opera is more vivid and the characters are more round. Thirdly, Bangzi opera is adept at portraying the living state of the bottom of society. Taking all kinds of low men’s social interactions and family ethics as the starting point, the opera freely develops and narrates that not only amuses people spiritually, but also criticizes the reality and inspires people to think deeply and keep alert.

Key words:Bangzi opera in Jiangsu province; plot design; narrative layo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