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戚兄妹,依依此生
2022-02-21浙江胡曙霞
◎文/浙江·胡曙霞
小时候的他,顽劣不堪,就像一棵长在野外的树,枝条乱扫,叶片瞎长,毫无章法。
母亲气得不行,牙齿咬得咯吱响。“别让我抓到,否则一顿好打!”她拿着竹条子在后面追,他像泥鳅一样在前面钻,鸡飞狗跳,这是常有的事。
母亲一边找,一边骂,竹条子捏得簌簌抖。他才不管这些,树枝上摘果子,柴房后烤土豆,田里偷地瓜……母亲总有办法找到他,右手揪住耳根子,左手挥着小竹枝,“啪啪啪”一阵抽。他歪着头,龇牙咧嘴,不害臊地喊:“轻点,哎哟,轻点!”
我讨厌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冷冷地提醒:“妈,再重一点!要不记不住!”母亲的手下大力了,他的身子一下子矮了半截,嘴角差点被抽到鼻梁上。
谁让他这么顽皮?该!
打着、骂着,他也就大了。我和姐姐都考上了师范学校,独独他,不好好学习,混了个金华汽校。毕业了,他依然过一天算一天,喜欢打牌,喜欢麻将。他的赌友很是佩服他,说他脑子聪明,过目不忘,谁的手里有什么牌,眼睛一眯就能猜出来。聪明?我以为这是一个笑话,嘴角一沉,扭头就走。
每次打牌输了,他就想法子借我的钱。
“妹妹,好妹妹,亲妹妹,给哥一点钱,明儿一准还!”他把自己笑成一只独朵牡丹,抖着黄红的花粉往你身上靠、往你身上撞。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明明知道是陷阱,我还是次次中招!
借出去的钱,泼出去的水。他的诺言,永远是水里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所有的人,都对他表示失望。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眼高手低……不管什么样的贬义词往他身上一安,量身定做似的。
他呢?无痛无痒,没心没肺,继续晃荡着,过一天算一天。
母亲急了,偷偷托了亲戚,想给他寻个司机的工作。亲戚一听,头儿摇成拨浪鼓,那神情,如同躲瘟疫。母亲不死心,央外婆去说人情。外婆豁出一张老脸求了人家大半天,亲戚还是不答应。
亲戚是我家表叔,某个局的局长,按理说为他谋个司机的职务轻而易举。可亲戚说了,司机这活,得找个像人样的人来做。就他?指不定会闯啥祸呢!
母亲怔在那儿,半天没吭声。这回,他倒是不再嬉皮笑脸了,默默地挨着母亲,仿佛做了错事一般,眼睛一闪一闪,水雾蒙蒙的。
后来,他闹着要去义乌做生意。
没人指望他能挣多少钱,大家都认为有个事情能套住他,比像野马一样四处逛荡来得强。没想到,他却认认真真地做事了,咨询、下单、联系厂家、寻找货源,一丝不苟,一样不差。
当年年底,有人告诉我:“你哥要开着轿车回家过年了。”
我“嘁”的一声,当是听了个笑话,眼都不斜,直直飘过。
没想到,过年的时候,他真的捣鼓了一辆轿车,八面威风地开回来。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乡镇有辆车还是蛮稀奇的。左邻右舍看着亮闪闪的车子,啧啧称赞。没成想,脸皮厚得子弹都穿不过的他,居然脸红了。
后来,一切都顺其自然了,当年那棵长得乱蓬蓬的野树,忽然呈现出笔直的线条来。枝是枝,叶是叶,葱葱郁郁的样子。
那次逛超市,地面有点滑,一行人都在前面走。他忽然转过身来,走到母亲跟前说:“妈,地面湿,我来牵着你。”低眉顺眼的模样,竟让人想到温柔一词。母亲乖乖地伸出手,紧紧地跟着他。这情景,就像大人带小孩。
习惯了母亲和他一见面就吵嘴的情形,忽然之间,两个人静悄悄偃旗息鼓,还握手言和了。一时之间,让人觉得鸡飞狗跳的那些日子,如电影镜头般,倏地过去了。真实的,只是眼前他拉住母亲的那只手。
我一直记恨他骗我的钱,不愿拿正眼瞧他,直至几个月前,才加了他的微信。
他发的信息极少,仅有的两条都是关于母亲的。
他写着:“奶奶去世,出殡。妈妈看到父亲的坟,哭成泪人,我的心扯碎了一般。”
他还写着:“平时总会顶嘴,听着周杰伦的《听妈妈的话》,心里后悔万分。妈妈,原谅我!”
有那么一瞬间,我愣住了。我以为这么肉麻的话,从他嘴里根本说不出来。没想到,他不仅说了,还在朋友圈分享了。我想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地笑他一次,可不知为什么,还没笑出来,眼泪却先跑出来了。
年少,每每与他交锋,我总占上风。他的朋友都知他有个刁蛮的小妹,他忌惮我,更甚于我妈。在他面前,我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大公鸡,他在我的“铁爪”之下,不出三招,就会败得落花流水。
可是,这一次,还未交锋,我觉得自己已经输了。不仅输了,还一败涂地。
近几年,村里先后耸起许多新房,红砖青瓦,特别齐整。母亲看着眼馋,时不时地露出羡慕的神情。
他竟懂得母亲的心思,不待她开口,兀自忙开了。
推倒老屋,重新建造,整整花了三年。
装修的时候,他丢掉义乌的生意,在老家整整待了半年。每日里灰头土脸如一只耗子,小到一颗螺丝钉,大到壁橱门窗,他都要一一过目。
有人说,他为了选房间的墙纸,趴在店铺的地上,整整斟酌了三天。还有人说,为了把上千颗珠子装在大吊灯上,他的手都磨破了皮。
我听了,并不同情,跺了跺脚,说:“疯了!”
这房,平时没人住,也就过年的时候,兄弟姐妹聚在一起住个十来天。他竟然丢掉半年的生意,再拿个百来万“砸”装修,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大房子高六层,欧式的装修,乳黄的外墙,果然很漂亮。大伙说不止这个村,只怕整个县,都找不到第二家了。
他乐滋滋地拉着我的手,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淡紫的床,淡紫的纱帘,淡紫的被套……他一阵风似的把我拽进一个漂亮的房间。“这个公主房给你,有阳台,有卫生间,还有你喜欢的淡紫色……”末了,他舔了舔嘴唇,讨好地问,“是不是很好看,我记得你小时候,一直想要一个这样的房间!”
我都三十好几了,他居然说要给我一个公主房?
我想骂他一句神经病,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了,却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咽了回去。
搬家那天,母亲请了全村的人。大大小小十几桌流水席,来来往往的人穿梭赞叹……母亲的脸,闪闪发光,整整一天笑容都挂在脸上。
他瞧着开心,可劲地饮了好几杯,大着舌头说:“只要咱妈……咱妈……高兴!高兴!”
我心疼他的钱,闭着嘴,不夸一句好。
他却梗起了脖子朝我吼:“你懂什么,啥都不懂!”
那倔强的模样和小时候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