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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手工艺传播的机缘性
——对鲁南地区莒南县十字路镇后粮店村泥叫虎的调研与思考

2022-02-21庄会秀

文物鉴定与鉴赏 2022年24期
关键词:粮店机缘家庄

庄会秀

(西安美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29)

1 后粮店村的泥叫虎

后粮店村地处鲁南地区,隶属山东省临沂市莒南县十字路镇,是一个有着不足百户人家的小村子。通往莒南县城的较为宽敞的大道将村子分为南北两部分,也正是因为这条宽敞的大道,村子的交通比较方便,可以去往周边的很多集市。

笔者于2017年在后粮店村考察时,在一个已经不再制作泥叫虎的艺人王旭家里,见到了他制作的泥叫虎,是他家里仅剩的4个,一直摆放在自己家里。这4个泥叫虎是两对(图1、图2),根据艺人王旭回忆,这两对泥叫虎制作于20世纪90年代的不同年份,但具体制作时间已经记不清楚了。

图1 后粮店村的泥叫虎(王旭作,2017年摄)

图2 后粮店村的泥叫虎正面、背面及侧面

对于自己开始制作泥叫虎的时间,艺人王旭同样没有记得非常具体,只记得在1966—1976年中的某一年,一个在山东潍坊高密地区工作的村民,名字叫王福慧,回到了村子居住,在农闲的时候制作泥叫虎,在年节期间出售,村民看到这一手艺能补贴家用,都向他请教,跟着他一起制作,他便教会了村民泥叫虎的制作工艺。很快后粮店村的大部分村民都学会了泥叫虎的制作手艺,一到农闲,大多数人家都会制作一些,年节的时候拿到周边的集市上售卖。将泥叫虎制作工艺带到后粮店村的王福慧在20世纪80年代初又离开了村子,回到高密,但是泥叫虎的制作工艺从此在后粮店村流传了下来。王福慧在高密所从事的工作,后粮店村没有人能说清楚,当地村民将所有的非务农工作都称作“当工人”,他回村子居住时也很少跟村民谈及自己在高密的工作,再次离开村子的时候,鲁南地区农村的交通和通信还不发达,跟村里人逐渐失去了联系。

与高密的泥叫虎制作工艺相同,后粮店村的泥叫虎也由虎头、虎腹、虎尾三部分构成,虎腹是中空的,里面放一个芦苇做的哨子,将虎头和虎尾相撞,虎腹的哨子便会发出响声。与山东高密聂家庄艺人制作的泥叫虎(图3)相比,后粮店村艺人制作的泥叫虎表面装饰要粗糙很多。高密聂家庄的泥叫虎表面打磨光滑,线条流畅,涂色除刻意渐变效果之处,平涂都很均匀,正面几乎通体彩绘,留白较少。尾部上方施彩绘,其余地方留白。而后粮店村艺人制作的泥叫虎表面几乎没有做精细的打磨工作,最表面的一层白色光面还分布有多处小孔,显然是在“上白”的过程中留下了气泡,晾晒时气泡破裂而形成的小孔。彩绘更是简单,不仅只对重点部位施彩,表面大部分留白,线条也不像高密聂家庄的泥塑装饰那样用软笔勾勒,而是用硬的细木条沾墨画上去,既不圆润,也不流畅。现存两对后粮店村泥叫虎作品中的一对干脆省略了对眼睛外轮廓的勾勒,只是在瞳孔处点了两个黑点。尾部的彩绘除了将凸起的尾巴染红,其他地方随意点染几个彩色的色团。

图3 山东高密聂家庄泥叫虎(2020年摄)

2 泥叫虎在后粮店村得以传承的原因

笔者在后粮店村发现泥叫虎的时候,以为与其他泥塑制作手艺一样,在传承了几代人之后,传承人已经很难说清楚手艺的来源,只说是祖传手艺,而在采访中,艺人王旭非常明确地说出了泥叫虎制作手艺的来源和传来的时间,笔者非常吃惊。吃惊的原因之一是后粮店村距离高密聂家庄约200千米,泥叫虎制作手艺居然直到20世纪60—70年代才传播过来;另一个原因是,传播到后粮店村的时间恰好是这门手艺在高密聂家庄被禁止制作的时间。通过采访我们发现,泥叫虎在后粮店村能够传承20余年,主要原因有以下几点。

首先,在1966—1976年间,后粮店村周围大部分时间依然有集市,据村民们回忆,当时从之前的周围几个集市轮流逢集,改为全部在农历日期的末尾为五和十时逢集,即每5天会有一次集市,有些月份不足30天,该月最末尾的两次集市之间只空3天。尽管不能像其他时期的商贩一样,每天都能到集市上卖东西,但作为副业,能够每隔5天去集市卖一次自己制作的手工艺品,还是能够贴补家用的。

其次,正是因为周围的集市都在同一天,一个人无法独占周围全部的市场,从高密回到后粮店村的王福慧才会从心底愿意分享这一手艺,没有形成垄断,使这一手艺在后粮店村传播开来。村民之间也没有出现互相排挤的现象,而是互相交流泥叫虎在哪个集市上比较受欢迎,去哪个集市人会稍微多一点。大家总结出了在从后粮店村往东的集市泥叫虎比较受欢迎,从后粮店村往西的集市泥叫虎不太好卖的经验。

最后,后粮店村周围的居民有虎信仰的风俗,对于虎这一耍货有一定的接受度。马知遥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田野思考——中国北方民间布老虎现状反思》一文中所述莒南县新生儿满月时的“绞头”风俗①便流行于后粮店一带,“绞头”仪式的主角是舅舅和姥姥,舅舅负责“绞头”,姥姥则会给孩子送衣服、玩具和一些生活的必需品。在姥姥所送的礼物中,一般都会有一双姥姥亲手做的鞋,如果是男孩,鞋面上会绣虎头,如果是女孩,鞋面上则绣猫头,体现了当地虎信仰的风俗。

3 后粮店村泥叫虎艺人的转行

到20世纪90年代末,可以赚钱的门路多了,村子里逐渐没有人再制作泥叫虎,都改做其他副业。有些人家养鸡,有些人家养猪,年轻人则大多去城里打工,家里还摆放着四个泥叫虎的艺人王旭家开始做饲料加工。他们开始常年忙碌,已经几乎忘了每年农闲做泥叫虎的日子。

通过采访,我们发现后粮店村现存的4个泥叫虎之所以制作粗糙,并不是艺人王旭的制作水平所致,王旭当时在村子里制作泥叫虎的技术是受人称赞的,而且他还学会了制模。造成泥叫虎制作较为粗糙的原因是,在后粮店村泥塑艺人的眼里,泥叫虎就是贴补家用的小耍货,孩子玩几天就扔掉了。刚开始制作的时候,村里的土地还是生产队成员集体耕种,农闲的时候做一些泥塑可以贴补家用。但是大家手里都没有多少钱,卖贵了没有人舍得买,要降低成本。根据唐世坪的调研,高密泥叫虎的虎腹“多以牛皮纸、羊皮及人造皮革为原料”②,而后粮店村的艺人使用的全是普通的牛皮纸,没有人使用高密聂家庄艺人使用的皮革,连糨糊都舍不得买,自己用面粉打糨子粘接,颜料也是能省则省。

后粮店村的村民们对这一手艺的评价是“工序很多,挺麻烦的”。根据陈瑱《以泥叫虎为例的民间手工艺研究》一文的调研,泥叫虎制作的“工序至少在8个以上”③,所以在当地有了更省心一些的副业之后,他们很快便转行了。

通过对后粮店村一带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的村民的采访,发现很多人都有小时候玩泥叫虎的回忆。泥叫虎一般不是自己父母给买的,大多数情况都是亲戚买了作为礼物赠送给小孩子的。小孩子收到泥叫虎后,很少去欣赏彩绘画得怎么样,样子是否好看,只顾着不停地将虎头和虎尾相撞,让哨子不停地响,吸引小朋友的注意。过不了几天,中间的牛皮纸就会出现小孔,哨子的声音便小了,再玩几天,牛皮纸出现一道口子,哨也不响了,泥叫虎便会被小朋友扔到一边。这时候才会被家人当作装饰品摆放一段时间,因为已经坏了,便不再有人爱惜,很快就会摔碎了。艺人们改行的时候,集市上也开始出现小皮球等其他的玩具,不知不觉中,年节的集市上便见不到泥叫虎的影子了。这门因为一个特殊的机遇传播而来的手艺,就这样毫不留恋地又销声匿迹了。

4 民间手工艺传播的机缘性

后粮店村的泥叫虎仅是作为农民的副业,在农闲时补贴家用。在制作的时候艺人也仅是抱着给孩子做个玩具、赚一点零用钱的心理,采访他们的时候感受不到我们在采访有些世代相传民间手艺艺人时他们对所从事的民间艺术的那种热爱。从作品中,我们也几乎看不出艺人在制作时的用心,他们认为最重要的就是中间的哨要能够响,哨不响就不好卖了。从艺人到作品,都几乎无法算作真正的民间艺术,只能算作一门贴补家用的手艺。但是,这让我们看到了民间手工艺在传播过程中的机缘性。

首先,泥叫虎制作能够在后粮店村开始并发展有着特殊的机缘。村里开始制作泥叫虎是因为王福慧在特殊的时期回到村里居住,为了生计,将在高密学来的手艺当成了副业,成为高密到后粮店村的泥叫虎制作技艺的传播者。虽然王福慧是如何学会高密的泥叫虎制作手艺的,我们在调研中没有得到有效信息,但是这其中的机缘性是可想而知的。高密的泥塑制作集中于聂家庄,并不是每一个高密人都会制作泥叫虎,王福慧去了高密,又恰好了解了泥叫虎的制作工序。根据崔研因的调研,1966年,高密聂家庄的泥塑制作几乎中断,只有极少数艺人在冒着风险坚持④。这种情况下,在相距200千米左右的后粮店村,泥叫虎制作工艺悄然传播开来,因为村里之前并没有这一手艺,艺人们也只是在年节时候到集市上出售,规模有限,没有引起太多关注,也没有被干预。

其次,泥叫虎制作在后粮店村的结束,也有其机缘性。后粮店村泥叫虎制作的结束是因为传统的农耕生活被改变,农村的副业多样化,这同样具有时代因素。如果后粮店村所处的地理位置交通没有那么方便,副业就不会很快多样化,泥叫虎的制作可能也不会那么快结束。

另外,泥叫虎制作在后粮店村经过了20多年,却没有扎根,已经熟悉了泥叫虎制作的艺人们,很快便转行,也有地域因素。在走访中我们发现,后粮店村周围的一片区域,没有任何与泥塑相关的民俗活动。而高密聂家庄的泥塑是扎根于当地的民俗活动的,根据李凡的调研,当地有“拴孩儿”的祁子风俗,被拴回家的“孩儿”就是用泥塑制作的⑤。笔者在对陕西凤翔泥塑做调研的时候,也发现在凤翔和岐山地区都有“拴娃娃”的祁子风俗,被拴回家的“娃娃”也是用泥塑制作的。未能与当地民俗相结合,也可以说是泥叫虎在后粮店村一带没能扎根的因素之一。

通过后粮店村泥叫虎制作从开始到结束的20多年,我们发现民间手工艺在传播过程中是存在机缘性的。民间手工艺中很多门类由一个艺人就可以传播到一个村庄,就像后粮店村的泥叫虎制作,可以在农闲时赚到一部分零用钱,村民就会互相学着做。在调研中我们发现,在农村很多手艺在市场饱和之前,是不存在商业竞争的,尤其是自产自销的模式,更不会形成竞争。一个村子周围会有多个集市,大家只要去不同的集市售卖,就不会产生冲突。儿童的耍货对那时的乡村人来说,买与不买仅在一念之间,遇到了才有可能购买,而且只有年节期间,图个喜庆,才会购买。虽然泥叫虎制作在后粮店村没有最终流传下来,但是如果有一定的机缘,也有流传下来的可能性。所以我们在做民间手工艺调研的时候,也要注意各地域之间民间手工艺的传播,虽然在传统的乡村,大多数人的活动范围有限,但是其中有一些人会因为某些原因走得很远,他们就有可能成为传播者。同时后粮店村泥叫虎的传播与消亡,也是当代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一个警钟,手艺是可以传播的,土壤才是传承的重要因素。

5 小结

本文通过对鲁南地区莒南县十字路镇后粮店村泥叫虎制作的调研,发现民间手工艺在传播过程中存在一定的机缘性,一个人就有可能把一种民间手工艺带到很远的地方,如果有合适的土壤,便会在新的地方传播开来。两地之间的传播者经过一段时间也很有可能会被当地人忘记,甚至一门手艺是从何处传播而来,也会被遗忘,因为在最初的传播过程中,艺人们可能只是为了贴补家用,传播过来手艺能够扎根并被重视,还需要更多的机缘。

注释

①马知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田野思考:中国北方民间布老虎现状反思[J].民俗研究,2012(4):24.

②唐世坪.形声相随,动静相宜:山东高密泥叫虎的声响形成及娱玩审美功能[J].民艺,2020(2):76.

③陈瑱.以泥叫虎为例的民间手工艺研究[J].中国艺术,2019(2):94.

④崔研因.聂家庄泥塑工艺调查与研究[D].济南:山东工艺美术学院,2010:28.

⑤李凡.高密聂家庄泥塑调查报告[J].民俗研究,2004(4):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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