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之后
2022-02-19杭州外国语学校徐之凡朱大凤
文/杭州外国语学校 徐之凡 图/朱大凤
“感谢您给予我自由。”我的右手自说自话地在草稿纸上书写,“在您的睡眠中我终于摆脱了您的压迫,现在我也拥有了自己的意志。”
1
我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右手已被脑袋压得失去了知觉。9月的正午并不寒冷,阳光打在黑板上,数学符号闪着光。同桌正胡乱地将书桌上的东西塞进手提袋里,她大概是要去自习室抢一个宝贵的座位。我曾在图书馆见过她几次,那时我坐在低矮的圆桌旁,惬意地翻阅铜版纸印刷的闪着光亮的杂志,她从对面的自习室里走出来,我隔着两层毛玻璃看见了她匆忙的脸。
“我睡了几分钟?”
“20分钟。如果你要问刚刚老师进来时讲了什么话,我的笔记在这儿。”她递给我一个绿色的小本子。
“你不能在这么美好的时刻不享受睡眠。”我嘟囔着,“外面的阳光让我感到疲惫。说实话,我更愿意将我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献给睡神。”
铃声响了。她和其他同学一起像蝴蝶一样飞出了教室。
“美好的星期一午睡时刻结束了。”我打了个哈欠,靠在椅背上。
“怎么了?”前桌转过头。他正玩弄着手上的模型枪。
“没什么,我睡觉的时候把右手压住了,现在右手没了知觉。”我尝试摇晃右臂,但右手软塌塌地垂了下去。
“祝你好运。”他向门外走去,“还有,记得帮我保密。”
“模型枪的事吗?先放我这吧,学生处的人还查不到我的头上。”我说。闻言,他把模型枪放在我的桌上,然后吹着口哨走进了光亮里。我接过黝黑发亮的模型枪,呦,做得还挺逼真的,然后将其随意塞进一个白色的袋子。
就在这时,我失去了对右手的控制。
这是一个艰难的时刻。尽管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右手皮下的血液正在流动,窗外的风吹过指尖的汗珠,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但我的手指肌肉和骨骼脱离了我的意识。它们从我的大脑里消失了,就像是从未存在过的尾巴一样,我再也不能操控我的尺骨和桡骨相连的部分。不仅如此,我看见我右手的四指向我缓缓弯曲……
就像一个鞠躬。
2
“感谢您给予我自由。”我的右手自说自话地在草稿纸上书写,“在您的睡眠中我终于摆脱了您的压迫,现在我也拥有了自己的意志。”
“你拥有了自己的意志?”我完全蒙了,下意识的问话脱口而出,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思维可能错乱了,我居然在对我的手说话,“但你是我的右手,怎么可能做出自己的选择?”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合作。”右手间的钢笔留下漂亮的花体字。
“合作?”
“正是如此。”
“比如?”
“比如那把吉他。”我的右手指向了我同桌的吉他,浮尘在琴弦上震动,“您一直想要学弹吉他,但您却从未尝试过。我需要您去弹奏它。”
“在教室里怎么能弹吉他?况且我对乐器一无所知。”
“任何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弹吉他。您所要做的,不过是把吉他搂在怀里,在脑海中想象一首歌的旋律,我会帮助您搞定其余的部分。”
“我一定是疯了。”我咕哝着拿起了吉他。事实上,这比我想象的要轻。
几个杂乱无章的音飞了出来,然后是和弦,逐渐组成了旋律。吉他的清音与脑海中悠扬的弦乐四重奏组合在一起,我想起一处水库、阁楼、沙漠、风车之类的东西,也许还有早上那碗缩成一团的面。是的,演奏者就这样沉浸于白日梦中,拽着音符与麻绳,把自己从一个明亮的日子中抽离。
3
“没想到你也听披头士,古典佬。”同桌像往常一样早早走进教室。她把我从越飘越远的思绪中拽了回来,这并不令人舒适,我迷茫地看向前方。
“在教室里弹吉他,你真摇滚。”
“你知道我讨厌规则。”
“规则把我们压垮了。”她在书桌前漫不经心地收拾东西,“我曾为了乐队演奏,现在我只会为演奏而演奏。‘志向远大,严谨笃学。’广播室的人说得对,青春还真的是这样的。”
“其实我们有一些共同点,”我伸出右手,“至少你也爱说风凉话。”
“是吗?”她随意地把头发甩到脑后。
“你愿意去操场上走走吗?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应该辜负阳光。”
她歪着头看着我:“你今天有点奇怪。不过……没事,我们走吧。”
我发誓这不是我原本的意思,我的右手做了几个手势,我便顺着说了下去。16年的共生让我和这个自由意志体产生了奇妙的默契,只不过先前它是我的工具,现在它正带领我经历一场在不经意间萌发的奇妙旅行。
4
“这里没有秋天!”我漫步在红色跑道上,“上周的台风带走了夏季的温度,现在已经有点冷了。”我看见她把手插进呢绒做的大衣口袋里,“我总会在阳光之下打寒战,无论是在夏日的骄阳之下,抑或是在这样落叶缤纷的秋季暖阳下。”
“我们在林荫道上不安地来回。”她开玩笑,我配合地笑起来。然后我抬头看向远方,几个初中的新生正在绿茵场上玩飞盘,另一边是几位结伴而行的微微弓着背散步的老师。微风刮过树叶,沙沙作响。
“当心!”一个飞盘飞来。我来不及反应,我的右手已自作主张地迅速举起抓住,顺势将其甩了回去。新生们发出羡慕又不可思议的尖叫。
“曾经,我们也像他们一样无忧无虑。只是,这样的日子都逐渐远去了……”我鼻子一酸。
“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她瞥了我一眼,优雅地迈着步子。
“也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来操场散步。我一直以为你只会坐在自习室里,做那些做不完的习题。”
“我需要保持自己的忙碌,不然就会无所适从。”她微微一笑,“其实我有点讨厌那些热爱抒情的人,每次你开始抱怨生活的无趣时,我更希望你去睡觉。”
“我每一天都感到疲惫,我的热情一天一天在流逝。”我停了下来,感叹道,“我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我看着你们在阳光下奔跑,在温暖的日子里欢笑,但我却没法跑过去问你们:‘嗨,各位,你们是怎么做到每天都精神充沛的?’因为这本就是你们的生活。”
她也停了下来,看着我,良久,轻声说:“不好意思,我不能给你什么安慰的话。我也只是一个凡人。”
“抱歉,我不该这样。”
她给了我一个拥抱,这个秋天里的,像她的呢绒大衣一样厚实温暖的拥抱。
5
当我回到教室时,我看见学生处主任K先生正拿着那把黑色的模型枪站在讲台上。尽管下节课要走班上课,但所有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再问一遍,这是你的吗?”学校里并不让带这类东西来,会被认为“玩物丧志”。
“我不知道为什么它在我的袋子里,这不是我的。”同桌紧咬着嘴唇。
我快步走到了我的位置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掌攥紧。
“如果其他人可以证明这不是你的,这张书面告诫就不会落到你的头上。”学生处主任在讲台前背手徐步,“并且,证人可以得到班级积分的奖励。”
我站了起来。
“K先生,我知道这是谁的。”
“谁的?”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我的右手指向我的胸膛:“这是我的,尊敬的K先生,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但我听不清我究竟说了什么,铃声大振,我眼前的一切坍塌成脑海中的明亮碎片,消失在暗红色的眼帘之下。我终于发现我在梦里,我只是不愿醒来。
6
铃声还在响。阳光打在黑板上,数学符号闪着光。蝴蝶飞出了教室。
“好久不做梦了。”我慢慢抬起头,看见同桌正趴在桌上,眼睛红肿。
“是你干的,对吗?”她盯着前方。
“我很抱歉,但是……”我给不出更多的解释。
她背上书包,大步流星地走出教室。我胃里像是吞了一块铅。
“你知道,当K先生进来的时候,我以为我要完了。”前桌走了过来,“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我叹了口气,“那天中午你把模型枪交给我保管,我却不小心放到了她的袋子里。她毫不知情地拎着袋子去了自习室,当场被电子门禁发现。K先生直接带着她到了教室,说了那些糟糕的话……”
前桌盯着课桌上的裂缝:“我才是那个应该受罚的人。无论如何,谢谢你没有告发我。”
“你不能再得一张书面告诫了。”我摇了摇头,“我做错了事,却没有站出来告诉所有人。当我看着无辜者受难时,我才意识到受惩罚的人应该是我。”
“那你要怎样呢?”前桌无奈地笑了笑,半坐在我的书桌上。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继续说,“我梦见我在面对K先生时站了出来,和他说模型枪是我的。我觉得这才是我该做的事。”
“但这本来就不是你的,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有些时候我知道我可以解决问题,我可以帮助我珍视的人,但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躲在阴影之下,我希望我有挺身而出的勇气,像梦里一样。”我喃喃自语。
“但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大家都是沉默者,你的声音又能掀起多大风浪?”
“如果我的右手可以支配我的行动……”
“你的右手?什么意思?”
“哦,只是一个奇怪的梦罢了。”我尝试摇晃右臂,但右手还是软塌塌地垂了下去,丝毫没有自由意志的影子。
“别谈这些沉重的话题了,”前桌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我们乐队今晚就要演出了,但你的同桌显然不愿登台了。你能来当吉他手吗?”
“我很久之前学过,但现在已经快忘光了。”
“任何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弹吉他——如果你愿意。”他拿起吉他,琴弦被仔细保养过,闪着微光。“你知道我们的曲目吧,披头士的《昨日》,你好像昨天来看过排练。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先去吃饭吧。”
“我在梦里弹过。”我喃喃自语,脑海里想起那个也许并不存在却又实实在在感受到的温暖的拥抱。外面阳光很刺眼,却没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