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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孔乙己》的多层叙述结构

2022-02-19姜春羽

文学教育 2022年1期
关键词:悲剧命运叙述者孔乙己

姜春羽

内容摘要:《孔乙己》作为鲁迅著名的短篇小说代表,从叙事角度分析,共存在三层不同的“看与被看”叙述层次。分别为:小说人物的“看与被看”、叙述者“我”与小说人物的“看与被看”、隐含作者与叙述者、小说人物的“看与被看”。通过对不同叙述层次的深入剖析,可明确孔乙己如何在这种“看与被看”中跌入悲剧命运的深渊。

关键词:孔乙己 叙述者 小说人物 隐含作者 看与被看 悲剧命运

《孔乙己》选自鲁迅的小说集《呐喊》,是鲁迅自己最喜欢且自我评价最高的一篇。鲁迅的学生孙伏园曾说:“我尝问过鲁迅先生,在他所作的短篇小说里,他最喜欢哪一篇。”“他答复我说是《孔乙己》。”①鲁迅最喜欢这部小说可能与他自己写作思维的成熟以及他对作品的审美标准有关。鲁迅的《孔乙己》作为一篇仅有两千多字的短篇小说,长期以来深受读者欢迎和喜爱,与鲁迅选择谁来讲述孔乙己的悲剧故事以及这样讲述所达到的叙事效果是密不可分的。

叙述者就是小说中讲故事的人。《孔乙己》这部小说中的叙述者是咸亨酒店的小伙计“我”,“我”是现在讲故事的人,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十二年前常来酒店喝酒的孔乙己身上。小说之所以选择小伙计作为叙述者,与鲁迅特有的思维方式和对文章特有的构思方式分不开,鲁迅从来不孤立的观察、描写人,而是把人放置在整个社会关系中来观察和表现,他总是要在悲剧主人公的周围设置一群“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来构成一种社会环境和氛围,总是将故事的主人公置身于社会的众目睽睽之下,在与社会的关系中来展现他的悲剧命运,从而形成一种特有的“鲁迅式的看与被看”的叙述模式。如小说《祝福》中的“祥林嫂”,《阿Q正传》中的“阿Q”,《孤独者》中的“魏连殳”等都是将故事主人公置身于广泛的社会关系中来观察他们的悲剧性格和悲剧命运,就属于这种“鲁迅式的看与被看”叙述模式。小说《孔乙己》之所以让小伙计“我”作为整个故事的叙述者,是因为小伙计作为酒店一员的特殊身份:既是酒店的一个在场者,又是整个故事的旁观者。他可以同时把“被看者”孔乙己和“看客”掌柜和酒客作为观察的对象,可以在这种多层次的“看与被看”中见出“被看者”孔乙己的可悲与可笑以及看客们的麻木不仁。

一.小说人物的“看与被看”

酒客、掌柜和孔乙己作为小说所描写的人物,存在一个“看与被看”的关系。孔乙己被酒客、掌柜看,这种“看与被看”构成小说叙述层次中最基本的一层“看与被看”的关系。小说开头三段,成人叙述者以回忆的方式描述了鲁镇咸亨酒店的格局及来酒店喝酒的两类顾客(长衫和短衣帮)的情况,同时回忆了自己来酒店当伙计的经历及当时的心情。文章第三段开头这样写道“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在这种单调而严肃的氛围中,只有孔乙己的到店才可以让我笑几声,从这个环境描写是为了引出孔乙己并为他的出场做铺垫。第四段一开始就对孔乙己的身份和外貌作了描写,他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通过前文我们知道站着喝酒的顾客是不太阔绰的“短衣帮”,而穿长衫的顾客大都是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势的知识分子,他们一般会在店面隔壁的房子里坐喝。而孔乙己是酒店唯一一个穿着长衫却站着喝酒的人,就说明他的身份既不属于短衣帮一类,也不属于穿长衫的顾客一类,他的这种身份尴尬使他陷于两难的境地,无所依归。所以孔乙己一到店,自然成为所有酒客和掌柜所看以及所嘲笑的对象,而且这种嘲笑是公然的、有意的、肆无忌惮的。从文中“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和“他们故意高声嚷道”可以看出这种嘲笑的公然性、有意性。孔乙己在这些嘲笑声中有何反映?“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他说话断断续续以及多处省略,表明了孔乙己对他解释是没有底气和理屈词穷的。最后从“孔乙己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的反映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穷困无奈的孔乙己依然希望通过争辩维护他作为读书人的尊严。孔乙己越是争辩,越是渴望在万般无奈中维护读书人仅有的一点尊严,我们越是能感受到孔乙己的可笑,更能感受到他的窘迫和可悲。

孔乙己因偷到丁举人家被丁举人吊起来拷打是整篇文章的关键情节,文中有这样一段叙述:“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这里着意通过酒客与掌柜的议论来叙述这个故事,所关注的不仅是“被看者”孔乙己的不幸,更关注人们对孔乙己的不幸的态度和反应。掌柜就像听一个有趣的故事,一再追问:“后来怎么样?”“后来呢?”“打折了怎样呢?”他只好奇故事的结局究竟如何,对被害者毫无半点同情与怜悯之心。酒客,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讲着一个与己毫不相关的新闻,还不忘插入“发昏”一类的评价,以显示自己的高明。这里,掌柜与酒客只把“孔乙己被吊起来打折了腿”当作一出“戏”来“看”和“一个故事”来“讨论”。而对被害者孔乙己,却没有人关心他的生与死。这里,掌柜与酒客所扮演的正是“看客”的角色,而孔乙己是“被看的对象”,在这种“看与被看”中不仅揭示了掌柜和酒客的冷漠,更将“被看者”的不幸遭遇在这种谈论中消解。

文中最后一次叙述孔乙己来酒店喝酒:掌柜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随后又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继而说‘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这时的孔乙己被打断腿、消瘦的不成样子,只能靠着手走路的,但掌柜对此没有半点关心和安慰,首先关心的是孔乙己还欠他十九个酒钱,继而又同之前孔乙己来酒店一样将他视为嘲笑戏弄的对象,甚至不顾孔乙己恳求的眼神,和随后聚集到酒店的几个人形成一个“看客”群体,一同嘲笑孔乙己,这里他们形成的不仅是一个“看客”群体,更是一帮毫无感情的杀人团。孔乙己本因科举考试失败已遭受了生活的种种不幸与辛酸,更在这种“被看被嘲笑”的群体中受尽了人格和尊严的双重精神折磨。所以,最后他许久不来酒店时,人们只记得“孔乙己还欠下十九个钱”这样一个符号,但随着时间推移,这样一个符号也渐渐被人们淡化和忘记,并且连同这个符号一起忘记他们曾对这样一个不幸者的所施加的精神暴力和人格侮辱。文中结尾说:“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約孔乙己的确死了。”“大约”是可能性推测,是一种不确定指代;“的确”是确指,表示一种肯定无疑的语气,这看似矛盾的一对词语用在一句话中,所传达的是一种确定又不确定的语气,用这句话作为故事的结局,是看客们对孔乙己是生是死毫不关心的一种体现,更是作者针对这种现象给读者留下的无限的思考和想象空间。

二.叙述者与小说人物的“看与被看”

叙述者和小说人物的“看与被看”属于叙述第二层次的“看与被看”,也就是小伙计“我”看孔乙己如何被酒客和掌柜看。叙述者“我”最开始只以一个客观叙述者身份出现,“看”孔乙己如何被酒客、掌柜看。从文本“我”叙述孔乙己出场的几段文字来看,小伙计都是作为旁观者以客观的眼光看孔乙己如何被酒客和掌柜看。如文中叙述了“孔乙己出场时的整体形象,他的谋生方式、当前的生活境遇以及孔乙己的人品和他在酒店被酒客们嘲笑的尴尬境遇”。这些都是叙述者将自己置身于故事外,不动声色的对自己所见到的对象进行客观观察,为我们勾画出了一幅冷漠无情的社会图景以及活动于其中的可悲人物。文中第四段和第六段在孔乙己说了些知乎者也的话之后,叙述者都有这样的结尾:“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这种“哄笑”和“快活”既是对周围人冷漠无情和麻木的揭露,也显示了看客们在嘲弄一个比自己不幸的弱者后内心的拥有的那种优越和满足之感。

但随着故事的发展,“我”从一个纯粹客观的旁观者逐渐变成一个故事参与者,“我”的态度从不动声色渐渐被酒客们同化而变得麻木不仁。从文中旁人调侃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绝不责备的”这里是叙述者小伙计隐约附和着周围人表现出自己对孔乙己的不屑态度。

当“我”和孔乙己直接交往时,文中这样写道:“有一回,他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我先是不理会,随着孔乙己恳切的堅持,我继而不耐烦,懒懒的答他;到最后孔乙己告诉我茴字有四种写法,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这是作为孩童的“我”和孔乙己第一次直接交流,这时我对他不屑一顾和蔑视的态度表现得比之前“附和着笑”更为明显。从这里可以看出,孔乙己不仅在成人世界找不到心灵慰藉,当寄希望于儿童世界渴望从中获得些许心灵沟通时,最终也以失败告终。作为儿童的小伙计“我”的精神世界被麻木、冷酷的酒客们同化,变成“看客”中的一份子,这于小伙计而言本身是一种精神悲剧的体现,也预示了孔乙己最后的悲剧命运。

三.隐含作者与叙述者、小说人物的“看与被看”

这篇小说中,在小伙计的背后,还有一个“隐含作者”在“看”。赵毅衡在《当说者被说的时候》一文中指出:“隐含作者是作者创造出来的第二作者,它是作者通过作品的写作创造出来的一种人格。这个人格代表了一系列社会文化心态、个人心里以及文学观念的价值,是道德的、习俗的、心理的、审美的价值与观念之集合,整个作品就靠这个作为意识之源。”②这种隐含作者同时看叙述者和小说人物的“看与被看”构成了叙述层次第三层的“看与被看”。

隐含作者不仅冷眼“看”看客怎样看孔乙己,由此否定“看客们”那自以为的高明,深刻揭露了他们在嘲笑比自己不幸的弱者的冷漠与麻木。而且还冷眼“看”小伙计怎样看孔乙己和看客,通过前文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也就是说,他的道德价值规范与隐含作者的道德价值规范不相吻合,叙述者最开始作为一个客观的旁观者讲述故事时,在他的客观叙述中是可靠的,但随着故事发展,叙述者小伙计逐渐成为故事的参与者,被“看客”同化成为其中的一员时,对所叙述故事的态度和情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没有任何情感态度指向的旁观者变成一个冷漠、麻木的看客,这样他对故事的描述或所作的评论便使我们怀疑。从而我们可以透过叙述者的语调和“看客”们的嘲弄,感受到隐含作者对于小说主人公孔乙己悲剧命运的同情和思考,从而引起读者的共鸣。

在《孔乙己》末段,鲁迅这样交待孔乙己的结局:“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是“大约”死了还是“的确”死了,已无人过问和关心,作者在这里通过“看客”的视角和“被看者自己”双重视角形成了巨大反差,不仅写出了孔乙己个人的悲剧,而且它所反映知识分子的自我审视与主观评价和社会对知识分子的观察与评价之间形成的巨大反差,使这种悲剧超越时空,具有更大的概括性和普遍性。

鲁迅在《孔乙己》这篇小说中,精心挑选咸亨酒店的小伙计作为故事的叙述者,由这一选择,进而形成了小说三个层次的“看”与“被看”结构。第一层次是小说人物之间的“看”与“被看”(孔乙己与酒客、掌柜之间),再是小说人物与叙述者之间的“看”与“被看”(孔乙己、酒客、掌柜与孔乙己之间),最后是小说人物、叙述者与隐含作者之间的“看”与“被看”。在三层“看”与“被看”结构中,叙述节奏缓慢似娓娓道来,但却在这层层的叙述中渗入了鲁迅对造成孔乙己悲剧命运的深刻思考。

参考文献

[1]钱理群、孙绍振、王富仁:《解读语文》,福建: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

[2]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

[3]钱理群:《鲁迅作品细读》,北京,北京出版社,2017年。

[4]谭君强:《叙述的力量:鲁迅小说叙事研究》,云南,云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

[5]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湖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

注 释

①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湖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6页。

②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1页。

(作者单位: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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