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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的写作思维管见

2022-02-18梅振铎

学语文 2022年1期
关键词:梁任公记事特写

□ 梅振铎

《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作为人教版高一学段“写人记事散文”的经典篇目,如何避免“样本”教学的简单重复,如何在文本阅读中找到写作实践的思维路径,一直是笔者在教学过程中思考的问题。对此文的解读,普遍切入的路径是通过“细节品读”与“文史溯源”来感受梁启超“学者人格”的神韵。但笔者发现,作为一篇经典的回忆性文字,梁任公“有学问,有文采,有热心肠”的学者形象“近乎完美”。这就引发了笔者的深思:作为具有“实录”特点的演讲记忆,梁实秋笔下关于任公先生演讲时浓墨重彩的戏剧性情形完全是“真”的吗?由此延伸出一个难以回避的文体学问题:写人记事散文的“写实”跟“事实”在写作逻辑上完全一致吗?为此,笔者带着学生对文本进行了微观分析与还原。

一、人物形象的“写实”还原

传统的叙事学理论强调“真人真事”是写人记事的首要特征,写作的丰富素材必须依靠作家的旅行访问、调查研究等实地经验来积累。《语文课程标准》对叙事性写作提出的要求是:“写作要有真情实感,力求表达自己对自然、社会、人生的感受、体验和思考。”课标在写作导向上与传统叙事的理路不谋而合,都强调在“写实”(真实)的语境中借助事件的脉络变化来塑造人物的个性,并在典型场景的配合下凸显人物的独特风神。现代著名作家周立波认为,这种写作观念核心在于:“人物特写绝不能仰仗虚构,它和小说戏剧的区别就在这里。”[1]126

显然,梁实秋对这篇题为《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演讲的回忆,具有“写实”性质。演讲在民国十年举行,然而梁实秋在1963年才动笔写下这篇追忆文章。台湾文化界评梁实秋“狂傲过人,不屑世人”,但他对这次演讲印象极其深刻,可见他被梁任公的魅力深深折服。基于此,笔者借助图表,带着学生梳理这次演讲中给梁实秋留下深刻印象的节点事件与细节,对文本中的梁任公进行印象还原,从而更直观地理解写人记事散文“人物特写”的圆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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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特写进行梳理后,学生不难还原出梁启超“学者人格”的风神:学问高深又很会演讲,才华卓越又情怀高雅。可见,梁实秋以同向思维合成的印象特写,借助对人物个性与戏剧化场景的高度融合,向读者立体呈现了一个兼具魅力人格与超群学术的“完美学者”。从传统“塑造人物”的写作理路来看,梁实秋的笔法完全符合“纪实”的旨要。

二、演讲情形的“事实”考证

在对“人物特写”进行还原后,学生一方面被任公演讲精彩的细节所吸引,另一方面对实秋先生笔下近乎完美的演讲产生了怀疑:任公先生演讲的现场是否如实秋先生笔下这般神奇?笔者受王国维先生在考据义理时所用的“二重证据法”的启发,对梁任公在清华大学的这次演讲做了一点考证,利用任公演讲现场的“史料片断”跟实秋先生描写的“相应细节”作对比,从而尝试更深入地接近实秋先生这篇经典文章的“写作理路边界”。

文章细节1:“广式”演讲口音

他的广东官话是很够标准的,距离国语甚远,但是他的声音沉着而有力,有时又是洪亮而激亢,所以我们还是能听懂他的每一字,我们甚至想如果他说标准国语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

在梁实秋的文字里,不难感受到任公演讲时声音的穿云裂石,顿挫起伏的声调里蕴含着幽默洒脱,并且演讲者和听众之间产生了良好的交流与共鸣。夏晓虹教授的专著《追忆梁启超》里有一节关于这次演讲的现场实录,却与实秋先生笔下精彩绝伦的“声音叙事”呈现出不同的面相。那是清华学生梁容若听完演讲后的笔记:

他懒于写板书,他的广东官话对于我们很生疏,所讲的问题,事前又没有预备知识,所以两小时讲演的内容,听懂的实际不到六成。当晚在日记里写“见面不如闻名,听讲不如读书”,因而联想任公先生南北奔驰,到处登坛讲学,究竟是否收到比著书更大的效果,怕要大成问题。[2]

学生被梁容若的记录震撼了,原来梁任公浓重的广东口音非但没有给现场观众带来愉悦的审美感受,反而成了理解演讲的一种语言障碍。不过,梁容若的现场感受或许会有个人的偏颇。于是,笔者找到了梁启超门下弟子杨鸿烈的回忆录,这位追随任公多年的学生对演讲口音的记载比较真实公允,可作旁证:

事实上,全国大多数听众都以不能完全明了他的西南官话为憾。尤其在华北方面,如一生最崇敬他的前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务主任兼史学教授王桐龄氏,凡有梁氏的讲演,几乎风雨无阻,每次必到,但总是乘兴而往,怏怏而归。问其所以,总是自认对于讲词的某段某节,竟完全听不明白,其他人士,十有五六,亦均抱同感。[2]

梁任公以广东官话来进行演讲,非但多数听众难以完全明了,就连一直崇拜他的历史学家王桐龄在理解上也受到广东方言的干扰。由此看来,梁任公在清华大学的这次演讲,并没有取得实秋先生笔下那样理想的效果。学生马上意识到,实秋先生文章里关于任公的其它特写,也许存在着类似的情况。于是笔者借助考证的视角,带着学生还原了演讲现场更多的“证据链”:

文章细节2:现场演绎《箜篌引》

这四句十六字,经他一朗诵,再经他一解释,活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我在听先生这篇讲演后二十余年,偶然获得机缘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见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景象苍茫,不禁哀从中来,顿时忆起先生讲的这首古诗。

从实秋先生对演讲的原初记忆和延后感受来看,任公先生对《箜篌引》诠释非同凡响、动人至深。不过,闻一多先生对梁任公演讲的回忆却是一番景象。他的记忆存照如下:

梁任公先把那首古诗写在黑板上,然后摇头摆脑地朗诵一句:“公、无、渡、河”,接着大声喝彩,叫一声“好”! 然后再重复地念:“公、无、渡、河”,“好”!“公、竟——渡、河”,“好”!“渡河——而死——,当奈——公何!”“好,真好,实在是好!”梁任公这样自我陶醉地一唱三叹,一声高似一声,并无半句解释。朗诵赞叹过后,就高呼道:“思成,抹黑板,快抹黑板!”思成是任公的儿子,也在班上听讲。黑板擦过,这首古诗就算讲完了。[3]103

根据闻一多先生的记录,任公先生的演讲除了激情洋溢、铿锵顿挫,以“好”字来反复感慨诗歌的审美妙处,并没有阐述诗歌本身的任何内容。故而学生认为,实秋先生渲染他的演讲“活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存在着夸饰与放大。此外,学生敏感地发现梁任公别致的“记忆背诵方式”——敲脑袋,或许也有描写过度、失真的情况。

文章细节3:敲脑袋背诵

有时候,他背诵到酣畅处,忽然记不起下文,他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秃头,敲几下之后,记忆力便又畅通,成本大套地背诵下去了。他敲头的时候,我们屏息以待,他记起来的时候,我们也跟着他欢喜。

实秋先生文字里的“敲脑袋”,除了凸显梁任公的记忆力超群,还烘托出扣人心弦的审美共鸣。不过学生对这一细节失真的猜测,被清华学生梁容若的回忆证实:

他引书成段背诵,不下去的时候,就以手敲前额,当当作响,忽然又接下去。敲几次想不起来,就问当时陪听的教授钱玄同、单不庵、杨树达等。熟于学术史的单不庵先生,常常能随时提醒他。[2]

梁容若的文字强调梁任公“以手敲前额”,既有细节在场的流畅感,也有打断演讲的卡顿感,出现了“熟悉”与“断层”相乘的状况。此外,“教授们的提醒”说明梁任公原有的演讲流程,并非如实秋先生记忆里的那般有趣生动。

经过“史料片断”与“特写细节”的综合鉴别,一个关于写人记事类散文的“写作悖论”浮出水面。基于考证的视角,梁实秋这篇演讲回忆在特写梁任公的口音、口才、记忆力以及现场效果方面,显然存在夸张和虚构之处。基于写作的视角,不得不承认梁实秋以精彩、真实的传神之笔立体渲染了梁启超的学者风度,成就了现代文学史上写人记事的经典篇章。笔者就此向学生追问:为什么强调人物特写“真实”的写人记事文章,却出现了夸张与“虚构”?写人记事类文体的“写作边界”在哪里?

三、写人叙事的“微观”边界

为了更好地解决写人记事类文章的“写作边界”问题,笔者刻意激活学生的“临界记忆”,援引了范仲淹的经典名篇《岳阳楼记》。作为叙述类散文的典范文本,文中出现了特写岳阳楼晦明变化、风雨阴晴的经典细节。然据祝尚书先生的考证,范文正公写《岳阳楼记》,依滕子京送给他的《洞庭晚秋图》有感而作,其实自己从未到过岳阳楼,此千古名篇完全诞生于他的想象与虚构。学生顿悟,原来“真实”与“虚构”一直伴随着“大家经典”。类比梁实秋笔下的梁任公,传统写人记事类散文关于“人物特写绝不能仰仗虚构”的写作观念,存在着某种“硬伤”。这种“硬伤”表现为写作理论的不周圆,它不能解释在写人记事类的“大家经典”里,为何会出现“真实”与“虚构”并存的写作状貌。

笔者有幸在苏联散文大家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代表作《金蔷薇》(第二卷)里,找到了更为“微观”的学理渊薮。他强调,“真实”与“虚构”是写人记事类作品创作理路的两个基本面,虚构是优秀特写的必要条件。经过精选闪耀着某种虚构色彩和时代热情的巧妙细节,熔铸在实事描写里,更能揭示生活的本相与事物的本质。特别在“人物特写”里,七分素材、三分水墨是常态。他还进一步指出“虚构”与“联想”的联系与区别:

虚构的特写并不完全等同于联想,甚至有时表现在实事描写的细节里刻意制造某种“戏剧性的反差或矛盾”,从而表征为艺术上的真实,而非事实上的真实。这样,我才能把纪实和虚构有机地融为一个艺术整体。[4]267

当笔者屏显上述学理渊薮时,学生恍然大悟。“人物特写”细节里的“真实”,不完全等同于曾发生过的“事实”,它甚至可以依据艺术需要进行创造性的想象,刻意制造某种“戏剧性的反差或矛盾”,使人物如其所愿地展现出特定的风神。学生随即发现,《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在人物神态和语言描写方面,恰恰存在很多特意放大的“戏剧性反差和矛盾”。笔者带着学生把这种带有虚构色彩的特写找出来,从写作效果的角度进行了分析,尝试归纳“人物特写”的写作边界。

第一组:

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穿肥大的长袍。

步履稳健,风神潇洒,左顾右盼,光芒四射。

特写效果:通过梁任公“外形丑”与“内在美”的反差,凸显人物的可敬。

第二组:

“启超没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这样谦逊同时又自负的话是很难得听到的。

特写效果:借助梁任公“自负——谦逊”的话语矛盾,彰显人物的可爱。

第三组:

讲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从中来,竟痛苦流涕而不能自已。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襟了!又听他讲杜氏讲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先生又真是于涕泗交流之中张口大笑了。

特写效果:依靠梁任公“悲——喜”情感反差,熔铸人物忧国忧民的忘形境界。

通过探讨,笔者与学生最终达成了写人记事类文章“写作边界”的共识:“真实”与“虚构”,是叙述性文体的“写人辩证法”。它用“人物特写”在剪裁、重构着现实,“虚构”背后忠于写作者内心深处的形象与风采,把人物在写作者自我印象中最为深刻的那一点感动、那一种精神表现出来,有时甚至营造一种“戏剧性的反差或矛盾”。恰恰是这种反差,把“纪实人物”从“事实”的藩篱中解放出来,从而提升了“写人记事”的本身艺术生产力,进而打开了更多走向“人性深处”的写作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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