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蓄水拦沙”到“蓄清排浑”:三门峡水库建设的历史考察
2022-02-17郭书林
郭书林
(岭南师范学院 法政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修建三门峡水库是新中国开创性地运用现代水利工程手段治理黄河的一次伟大尝试。由于缺乏治水经验,对黄河泥沙运动规律认识不足,对苏联专家过于依赖,加上存在急躁冒进的倾向等,三门峡水库从规划到修建阶段出现了重大失误。为了解决存在的问题,中国共产党勇于正视错误,多次召集治水专家开会,认真听取正反两方面的建议,在集思广益的基础上慎重地改建了三门峡水库。关于三门峡水库问题的研究,一些学者已从其修建的得失方面进行了较为全面的分析[1-4]。但这些研究着重从结果和影响角度认识评价三门峡水库,对建设三门峡水库的社会历史背景关切不够,特别是对当时的中国经济社会变迁与中国共产党治水能力发展之间的互动关系缺乏深入的探讨。有鉴于此,本文力图把三门峡水库建设放在当时的中国经济社会变迁中,去考察分析国家不断提升治水能力的艰辛历程。
一、“蓄水拦沙”规划的制定
早在民国时期,水利学家张含英就主张在三门峡筑坝,通过蓄水发电对黄河水加以利用。源于战乱和国民政府的腐败,三门峡水利工程只停留在构想层面。为了根治黄河水害,开发黄河水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黄河水利委员会(下文简称“黄委会”)就积极谋划治理方案,认为通过修建水库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黄河水害。
1950年6月,时任水利部长傅作义率张含英等人视察黄河,并召开座谈会。张含英认为:“潼关以下可以解决全部黄河问题,龙门只是局部的,潼关以下在第一个五年计划以内,潼关以上还不在第一个五年计划之内,所以龙门不去可以,多在潼关以下花时间,多了解一些,因为我们的筑坝已到最后的决定阶段,这一次查勘是更进一步得到第一个坝在什么地方修,做具体的规划和研究。”[5]这说明,当时迫切的任务是在潼关以下寻找合适的坝址。但是,在国民经济恢复时期,国家的政治环境、经济实力和技术水平还不具备修建三门峡水库的条件。
1952年下半年,随着国民经济逐步恢复,修建水库的计划又被提上日程,但考虑到修建水库淹地太多,还涉及移民安置问题,黄委会对修建邙山水库可行性进行了分析,认为修建邙山水库需投资10亿元以上,移民15万人以上。黄委会觉得,与其花这么多钱修建邙山水库,还不如修建三门峡水库。1953年2月,黄委会主任王化云向毛泽东汇报治黄工作时,说明了修建三门峡水库的原因。不久,水利部对黄委会明确指示:“第一,要迅速解决防洪问题;第二,根据国家目前的状况,花钱、淹人都不能过多,钱不能超过5亿元,人不能过5万人。”[6]按照水利部的指示,黄委会采取降低坝高、缩小库容的办法,重新规划将邙山水库改为邙山头和芝川两个水库。
1954年上半年,苏联专家组在经过全河大查勘后,否定了在邙山修建水库的方案,推荐在三门峡修建水库,主要理由有二:一是邙山地质系流沙,不能筑超过15米的高坝;二是三门峡水库能控制黄河流域面积92%,如果修高程到三五十米,计算库容360亿立方,能完全控制陕州以上的洪水,拦住泥沙,以赢得时间进行支流与水土保持工作[7]。由于新中国成立初期缺乏运用现代水利工程手段治水的经验,苏联专家组的建议被采纳。1954年11月,三门峡水力枢纽在《黄河综合利用规划技术经济报告基本情况》中被确定为第一期工程项目。1955年7月,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二次会议通过了《关于根治黄河水害和开发黄河水利的综合规划的决议》。至此,修建三门峡水库的决策最终完成。
修建三门峡水库的决策可谓一波三折。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家经济实力落后,技术力量薄弱,缺乏修建大水库的经验,再加上对黄河水沙规律认识不够,这些因素决定了修建三门峡水库的决策曲折性。“一五”计划的制定,把黄河治理列入了苏联援建的156个工程项目,推进了修建三门峡水库的决策进程,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最终完成了决策。当代水利专家张瑞瑾在《治黄十问》中对建设三门峡水库的决策进行了评价。他认为:“对黄河的基本特点和规律严重认识不足。再加上态度不够严肃,过多地信赖外国人,没有认真总结经验,集思广益,进行科学分析,而以短短八个月的时间草率完成这样一个重大的规划。在上述思想基础上,一部分人过多地企图利用黄河开发电能的主观愿望与苏联专家的以发电为主的梯级开发和综合利用的‘成套经验’结合起来,便构成在实质上‘重电轻农,重水轻沙’的违背我国社会主义建设规律和黄河自然规律的规划。”[8]2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共产党怀着超越前人和人定胜天的梦想,为早日实现“除害兴利”的目的,在对黄河泥沙运动规律认识不足的情况下,试图采用修大坝“蓄水拦沙”,一劳永逸地解决黄河泥沙问题,使黄河变清。这种初衷是美好的,但它不是基于黄河水文的客观规律之上,注定难以实现。
二、 “蓄水拦沙”规划的实施
1956年上半年,列宁格勒设计分院提出三门峡工程初步设计360米高程。1956年7月,国务院审查决定大坝和电站按正常高水位360米一次建成。这样的设计把原有的水位高程350米提高为360米,要多淹耕地126万亩,多迁移31万人,对陕西影响较大,当地反应激烈,曾多次向中央领导反映这一问题,请求降低水位高程。清华大学教授黄万里认为,大坝水位要低于360米,并依据黄河水沙运行规律,建议把6条施工排水洞留下,切勿堵死,以备他年泄水排沙,起到减缓淤积作用[9]155。在三门峡水库开工建设前夕,中国水利专家的合理化建议有助于弥补规划的失误,减少工程损失。但一五计划的巨大成绩使当时的决策者对建设三门峡水库充满自信,听不进去不同意见,中国水利专家的合理化建议被束之高阁。
1957年4月13日,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隆重举行开工典礼。在三门峡水库开工建设后,周恩来总理仍指示水利部请水利专家对水库建设的相关问题进行讨论,以期获得正确的解决方案。1957年6月10日至24日,水利部在北京召开了三门峡水利枢纽讨论会。大多数参会人员主张高坝大库拦沙,充分综合运用。少数人认为:“三门峡水库应以滞洪排沙为主,汛后蓄水发挥综合利用效益。”[9]156清华大学教授黄万里主张:“坝下留底孔或采用其他的方法可以把沙排下去。”[10]留洞排沙的建议被与会者认可,列入当时的规划,但不幸的是,后来施工中把6个底孔都堵死了。
1958年“大跃进”运动开始后,国家实行“以蓄水为主、以小型为主、以群众自办为主”的水利建设方针,主观认为水利建设中只要走群众路线,充分组织群众、发动群众开展大规模的水土保持工作,三门峡水库泥沙淤积问题很快就能解决。1958年2月7日,时任水利部部长的傅作义在《人民日报》撰文说:“在开始修筑黄河三门峡水库时,有些同志因为担心水库被泥沙淤满,非常关心黄河中游的水土保持什么时候能够发挥效益,现在看来,虽然黄河中游的水土保持在工作中还有很多困难,但是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水土保持一定能够提前完成,黄河之清,在毛泽东时代是可以看到的。”[11]修建三门峡水库,最担心的问题就是泥沙淤积,在主观判定水土保持工作能预期完成的情况下,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加快了建设的步伐。到1959年9月,“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原计划1961年拦洪,1962年发电。在总路线光辉照耀下,今年汛期前,大坝已灌筑到310米高程,起到部分拦洪作用;明年汛期前将灌筑到340米,达到设计的初期拦洪高程;年底将全部建成,达到353米高程,并安装两个14.5万千瓦的机组开始发电,提前近两年”[12]。1960年汛前,大坝混凝土全部浇至340米高程以上,同年9月,12个施工导流底孔全部关闸,水库开始蓄水拦沙。
可以看出,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是在规划不完整的情况下仓促上马的,随后在施工过程中不断完善规划内容,实际上是边施工边完善。以毛泽东主席为代表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抱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力图寻求正确的施工方案,减少损失和错误,为之做了不懈的努力。但是,在“大跃进”时期,全国上下怀着赶超心理,急于求成,三门峡水利工程就在赶超中提前建成了,不可能冷静下来分析问题,改正错误。
三、“蓄清排浑”改建方案的形成与实施
三门峡水库建成后,1960年9月开始蓄水拦沙,一年的时间就造成非常严重的淤积。“三门峡大坝截流,流齿过水,自然调节时期,1959年到1960年(包括丰沙年和枯沙年),来沙38.14亿吨,库区淤积3.51亿吨(潼关以上1.78亿吨),占9.2%,排沙34.63亿吨,占90.8%。水库蓄水运用的1961年,为平水平沙年,来沙14.8亿吨,淤积13.7亿吨(潼关以上2.79亿吨),占来沙的92.5%,排沙1.1亿吨,占来沙的7.5%。”[13]为了减轻库区淤积回水造成的影响,延长水库寿命,使其充分发挥防洪作用,1962年3月,水电部在郑州召开会议,认为“当前水库的运用应以防洪排沙为主,汛前尽量泄空水库;汛期水库最高拦洪水位,仍应按中央规定移民水位335米运用,并在保证下游安全的前提下,尽量放水下泄,降低水库水位;汛后适当蓄水灌溉,估计近期灌溉用水较少,1962年汛后蓄水位尽量不超过320米;凌汛、桃汛时期根据防洪需要,可适当提高”[14]。后经国务院批准,三门峡水库的运用方式由“蓄水拦沙”变为“滞洪排沙”。
三门峡水库运用方式的改变,使库区淤积有所减慢,渭河“拦门沙”冲出了一条深槽,但潼关河底高程并未降低。“渭河口拦门沙的形成,引起了渭河下游河道的淤积,比降变平,洪水位升高。1962年汛前与1961年汛前相比,在华县高出一米八,1963年5月渭河华县站发生了一次4 700秒立米的洪水,即淹没了335高程以上农田13万亩(以往5 000秒立米不出槽)。同时库周地下水位上升,335高程以上盐碱沼泽化面积增加了21万亩,影响了当地居民的生产生活。如水库继续大量淤积,遇到200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据陕西省估计,回水淹没影响335高程以上的居民将达15万人,耕地53万亩。”[15]因此尽量减缓库区淤积,成为当时三门峡水库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三门峡水库出现问题之后,引起了社会各方面的关注,议论颇多,存在各种不同的看法和主张。1962年4月,在全国二届人大三次会议上,陕西代表提出第148号提案,要求三门峡工程增建泄洪排沙设施,以减轻库区淤积。周恩来总理会后召集相关人员座谈这一问题。他认为黄河问题复杂,需要认清问题再做调整。1963年7月16日至31日,水电部在北京主持召开三门峡水利枢纽问题第二次技术讨论会,是否需要增建泄流排沙设施问题是本次讨论会的焦点。讨论会上对是否需要增建泄流排沙设施仍有较大分歧,但鉴于三门峡水库泥沙淤积严重的情况,代表们都希望能早日定案。1964年3月,周恩来详细询问了水电部副部长钱正英关于三门峡工程的情况后,认为解决三门峡水库改建问题的时机已经成熟,决定召开一次治黄会议,并指示水电部到三门峡现场进一步摸清情况,积极筹备会议的召开。1964年12月5日至18日,国务院在北京召开治黄会议,与会代表畅所欲言,对三门峡水库的改建问题提出了各自的主张。
水利专家汪胡桢指出:“挖开三门峡拦河坝或就坝旁开隧道是走回头路,结果泥沙大量下泄,恢复到建库前的状态,黄河下游仍将淤积,决口改道的灾难将会重演,因此应该坚决贯彻原规划控制泥沙的原则。”[16]河南科委副主任杜省吾认为:“水土流失是地球变化的必然趋势,黄河的运土填海是自然法则,绝非人力所能阻止,修建三门峡水库后,使下游平原地下水升高,故应撤除,否则黄河平原盐渍化不能消除,耕地沼泽化,是农业之大害。”[17]以上两种观点是相反的,他们从不同的角度阐述了对三门峡水库的看法,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漠视水库淤积对西安工业区的危害和任由黄河泛滥淹没下游的观点都是有片面性的。水利电力部规划局总工程师须恺认为:“治黄的关键在于泥沙。对付泥沙必须上拦下排两条腿走路,首先必须充分利用下游河道排沙能力,同意三门峡增开两条隧道和利用四条钢管泄流并加以适当控制。但三门峡增建工程并不能解决泥沙问题,要根本解决泥沙问题,只有依靠水土保持。”[18]这些争论有利于看清问题并解决问题,避免贸然采取措施而导致错误。北京治黄会议最后一天,周恩来总理在广泛听取各种意见的基础上作了总结讲话。他对治黄规划和三门峡工程没有全面肯定也没有全面否定,而是提出了水库的改建方针。他认为,泥沙淤积是燃眉之急,对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的改建问题,要下决心开始动工,不然泥沙问题更不好解决。在周恩来总理改建方针的指导下,会议决定在三门峡大坝左岸增建两条隧洞,改建四根发电引水钢管。1966年7月,改建的四条钢管投入运用,增建的两条隧洞分别于1967年8月和1968年8月建成投入使用。改建过程中,国家非常重视,非常谨慎,能够充分发扬民主,听取各方面不同意见,循序渐进地推进改建工作。这说明,党和政府能够在错误面前,勇于承认错误,敢于改正错误,善于吸取教训,不断创新,开创了治理黄河的新局面,值得肯定。
三门峡水库运用方式由原来设计的“蓄水拦沙”综合利用,变为“蓄清排浑”部分利用,没有实现设计的目标,是当代治黄史上一次失败的探索。当代水利专家张瑞瑾在《治黄十问》中,对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作了较为中肯的评价。“在仓促制定的不正确的治黄规划中,确定了不正确的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并且不正确地把它放在第一期工程中仓促上马。在忽视黄河基本特点和规律的情况下,三门峡水利枢纽严重地改变了其上下游冲积过程,把大量泥沙搅入库区,同时使下游河段在无准备的情况下朝着不正确的方向发挥其冲蚀能力(侧重)。以致造成坝区高而难于充分蓄水,电站虽大而难一一装机,导致底孔已塞而又欲令其重开的被动局面。”[8]5
三门峡水利枢纽的教训告诉我们,对于涉及问题复杂,引起自然过程发生重大改变,投资巨大的重要技术措施,应持十分慎重的态度,在规律未基本摸清以前,不宜轻易动手。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也是这样,我们应当一分为二地来看待它。三门峡水库对一般洪水不加控制,但控制三门峡以上大洪水的作用仍然可靠。对三门峡以下洪水虽不能控制,但与小浪底水库、陆浑水库、故县水库以及东平湖水库联合运用,可以大大减轻下游防洪压力,增加防洪调度的灵活性和可靠性。修建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的历史实践,为治理黄河提供了宝贵的经验,使中国共产党认识到了治理黄河的复杂性、长期性。1965年,周恩来总理指出:“把理想变为现实,得几代,到几十代。想把儿孙的事都办完,哪有这个事;黄河到现在还没有走出来,搞水利可不容易。”[19]通过对三门峡水库淤积问题进行分析,治黄工作者明白了,黄河的主要矛盾是水沙不平衡。为了提高下游河道的排沙能力,减轻河道淤积,在黄河上修水库,必须对水和沙进行调节,变水沙不平衡为水沙相适应。三门峡水库的实践证明,在黄河上修水库,只要实行“蓄清排浑”的调水调沙运用方式,水库就不会淤废,可长时期保持一定的有效库容进行综合利用,为后来修建小浪底、碛口等干流水库提供了实践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