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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岗的另外一种文艺表达

2022-02-17何承波

南风窗 2022年3期
关键词:徐东建筑商鹤岗

何承波

批判《东北虎》是容易的。描述它的好却很困难。

《东北虎》的糟糕,是显而易见的糟糕:故事难看,不流畅,颇为笨拙、呆滞。这不代表它一无是处。

好的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气质。人物的气质、空间的气质,有由内而外的统一性,甚至承接了这位东北导演一贯的美学体系。这一点,在之前的短片《锤子镰刀都休息》就已经很完整。

在当下中国,这很稀缺。

一如凯里的潮湿、氤氲和迷幻之于毕赣。耿军的鹤岗叙事,也呈现了创作图景的某种完整性。

他镜头里的鹤岗,是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东北。冰天雪地里,荒诞与忧愁的笔触,以某种诡异的方式媾合,描绘出人类的虚无与迷失。

耿军的镜头具备一种谱系学特征。我们看到的东北,不只有《铁西区》《白日焰火》或者《钢的琴》,也不只文学界东北文艺复兴三杰。更远的,还有考里斯马那种北欧的寒带幽默,或者类似东德情结的怀旧与伤感。

电影是空间的美学,耿军对鹤岗的叙述具有一种蒙太奇地理学的特征,照亮一个坐标,我们看见另一个东北。

我们怎么概括鹤岗?

“3万买套房”是最具体的,是城市衰败的生动注脚,比经济学家做的调研报告更贴切。

当然,如此概括是冷冰冰的,它把人与事物的消亡,提炼成一个数据,忽略了个体与社会的心灵史。

到底怎么概括鹤岗?

“鹤岗诗人”张稀稀《老矿》有句诗:“南来地,北往地,佳木斯,我是鹤岗的!”翻遍了张稀稀诗歌,我发现他把所有“得”“的”,都写作“地”,断句也颇为细碎,呈现出一种修辞学的呓态。

我找鹤岗人问了一下,得知这句话出自东北下岗工人擦皮鞋时的吆喝:“南来的,北往的,佳木斯,鹤岗的。”但张稀稀似乎在讲一种身份,他赋予这句话以主体性,宣告了“我是谁”。

《老矿》概括了这座城市的热闹与兴旺。在这里,矿是很大的名词,南来的北往的矿工移民,蜂拥而至。过去,这里有很多很多的矿,人们洗澡,领面包。但这种滋味早已失去。如今随处可邂逅的,是“不合时宜地人们”。

张稀稀的诗歌如同呓语,充满不合时宜的哀愁。

定义张稀稀是不是诗人,有点困难。他的微博介绍是这样的:“瑜伽!歌手。作曲家。编剧。导演。制片人。填词,美术教师。”

唯独没有诗人。

在发小耿军的电影《东北虎》中,他是那位精神疾病诗人的原型。片中,大雪天里,这位诗人和主角徐东出门卖诗,在不见游客的公园门口吆喝。公园门口,是张稀稀所写的“不合时宜地人们”,“倒卖香肠和面包”。

当然,更不合时宜的,是倒卖诗歌。

《东北虎》也描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鹤岗,那里没有喜剧和二人转,没有大金链和大花裤,没有“你瞅啥”的虛张声势。

一如东北虎与森林脱节,与生活脱节的东北人,努力避免着愤怒,避免着伤感,避免着不自杀,努力过一种脆弱不堪的生活。

张稀稀和耿军可能是鹤岗最有才华的艺术家。患有精神疾病的前者,念着关于鹤岗消亡的呓语,后者扛起了镜头,捕捉到了这座城市的荒诞与悲伤。

事实上,十年前,耿军还拍过张稀稀的纪录片—《诗与病的旅程》,张稀稀在北京得了抑郁症,回鹤岗教书,不见好转,恶化成精神分裂症,又只好回家养病,并坚持写诗。一如《东北虎》中的情节。

看《诗与病的旅程》,猛然意识到,精神分裂的张稀稀,也许是鹤岗这座城市的某种提喻。《东北虎》中,自称年老色衰、经济衰败的徐东,也何尝不是东北的所指。

回顾自己当时的创作,导演耿军如是说,“这些影像会很有意义,把我们的生活中的奋斗,乏味,无力,挣扎和人性中的美好和微弱的凶恶都记录下来,把这个变化的时代带给我们的机遇和阻碍,把适者生存和不适者的无奈隐忍都一股脑地用影像呈现出来”。

这句话,是他镜头下鹤岗故事的完美阐述。

什么是鹤岗?耿军在一次采访中,讲过一种更具体的描述:菜市场里什么时候买菜的人最多?晚上。因为早晨新鲜的菜最贵,经过了一天的风吹日晒,晚上就降价了。

不合时宜,意味着与生活的脱节,会产生两种东西,一是幽默,二是忧愁。在耿军的电影中,两者合二为一,幽默的忧愁。

举个例子,《东北虎》中,走投无路的建筑商和男主角徐东喝酒,聊着他们对温暖南方的向往,建筑商说,喝完酒,他就准备自杀。徐东告知,酒不多了。建筑商顿了一下,说,还有三壶呢。

辅以凝滞的叙述方式,固定的机位,缓慢的台词,呆滞的表演,这种幽默变得冷冽起来。

建筑商的处境,是一个折射点,他背后有无数个幻灭的人,有甲方,有工人,有投资者,其中还包括一个哲学系高材生—“搞哲学的被假象骗了”,都是实体经济崩溃的众生群像,都是与时代脱节的人,以愤怒,或者以哀愁,脆弱不堪地活着。

在耿军前两部作品中,也指向了一种社会失序与脱节,本身带有悲观的讽刺。2017年的《轻松+愉快》中,香皂推销者张志勇,逢人就送,四种味道,叫对方闻闻,闻了立刻晕过去。

警察赶来,醒来的受害者却开始讲述各自的美梦。一个梦到了街上的女人都穿着裙子,好像是暖和的南方。一个是失眠患者,总算睡了个好觉,“就是太冷”。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伤害,被抢劫。

沉湎美梦也是一种反讽,没人意识到自我的处境。

小品、二人转、乡村爱情故事、开心麻花。东北幽默的热烈,是乐观的,是无所畏惧的。但耿军作品中的“幽默”截然相反,是冰冷的,带有寒带气候自身的冷感。

当然,寒冷本身也带来另一种幽默。前述抢劫犯弄晕了受害者,劫走财物,并点一根烟夹在受害者指间。

观众会心一笑,抢劫犯怕受害者冻死,用一根烟的时间叫醒他。

受害者追上来,抢劫犯对他说:“你也看电视,看报纸,知道咱们这个环境需要和谐。”一通劝说,受害者道歉,窝囊离去。然后观众注意到,抢劫犯手里有枪,枪口正对着受害者。和谐之论,托之于暴力威胁。

《轻松+愉快》《锤子镰刀都休息》是弱者如何互害的故事,充满讽刺性的冷峻幽默。《锤子镰刀都休息》,锤子、镰刀成了抢劫、诈骗的工具,正义是缺席的。《轻松+愉快》有警察出现,但他转头就用迷魂香皂对一名女子下了手。影片最后,警察死了,又活了。他枪里唯一一颗子弹,射向了镜头,射向了观众。

这是黑色幽默留给导演的解题思路:子弹解决不了坏人,但可以警醒观众。

电影是空间的美学。电影最基本的叙事单元—画面,本身即是一种空间能指,这种能指性赋予了空间一种“先于事件的形式”。法国电影学家莫里斯·席勒在《电影:空间的艺术》一书中指出,只要电影是一种视觉艺术,空间就是它的感染形式。

我们已经很少能在电影院看到地方生活了。为了迎合更多的观众,电影最大程度地消除了故事的在地性。

第五代导演的创作,是离不开土地的。后来那些离开了土地的创作,通通变得虚假。到了第六代,人与土地疏离了,比如贾樟柯之于汾阳,王小帅之于西南三线建设,但是,乡愁情结还在,人与土地的纽带斩不断。

耿军延续着第六代的创作,但他的主题更加个人化:人如何被土地困住,如何被时代抛弃,生活如何走向脱节和失序?

最早在2008年的《青年》中,耿军就呈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东北小城生活。下岗潮来临,有人远走他乡,但更多人没有勇气离开。他们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

影片展开了三个青年的故事,自杀的青年,被砍成植物人的青年,还有被煤老板夺走爱情的普通青年。无论死去的还是活着的,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人都没办法“骄傲地活下去”。

他们的青春,被这座衰败的东北小城市捂死了。

《锤子镰刀都休息》《轻松+愉快》视野更加开阔,力图全景式地呈现一个被遗忘的边缘社会,让我們看到更广阔的东北。

《轻松+愉快》开头全是景观的描写。破败的砖房,萧瑟的厂房,残垣断壁,灰蒙天空,残缺的旗帜飘摇。全景式描绘,贴合着影片的主题,后工业时代的荒废景观,荒诞的社会众生,魔幻之事一件件登台亮相。

第五代导演的创作,是离不开土地的。后来那些离开了土地的创作,通通变得虚假。

《东北虎》的视角陡然收窄。开头是挖机中的徐东,他把吸管插进冻柿子,吸溜果汁。冻柿子表层结了冰,扎进去是脆脆的声音。导演耿军在采访中说,这是他个人内心化的东西,那个声音,温暖又熟悉。

也就是说,《东北虎》更加关注个体的感受。

全景镜头之后才展开,挖机矗立开阔的空地,天寒地冻,天光微亮,有一种孤独感。

《东北虎》的视角是微观的,聚焦当年活下来的青年们步入中年的样子,他们依然日复一日地浑噩度日,走向了更加脆弱的危险处境。

《东北虎》是一部风格大过故事的电影,影片的基调与氛围,一直笼罩在将黑未黑的暮色中。影片关于鹤岗的荒败景观已经淡去,转而化为一种更加难以捉摸又无处不在的荒凉。

鹤岗不时以新闻的方式出现在我们视野里,我想象那里也许是流放之地。外地买房团涌入,在这里学会了躺平和不奋斗,学会了自我放逐。当然,这是外人视角。

但《东北虎》某种程度上也切合了这种想象。冰雪覆盖了空荡荡的街道,开阔的农田呈现在眼前,那是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模样—生活,在这里凝滞了,希望也跟着凝滞了。

《东北虎》将寒带空间景观诗意化,将习以为常的生活陌生化,伤感、哀愁,不单单是一个中年男人的生活危机,也是时代背景下的个体迷失—在一座没有未来的城市,人们如何挺过今天?这是个哲学问题。

东北故事存在一个共同的母题—衰败与消逝。

《铁西区》《钢的琴》到《白日焰火》,乃至这些年颇受关注的“东北文艺复兴三杰”,都沉浸在这种母题中。作家双雪涛、班宇,写的也是铁西区,机器有巨大的轰鸣,下了班,自行车形成一道洪流。那都是久远的景象,曾经引以为傲的生活消亡了,现在,大家无力面对现实与命运的残酷。乃至写出《生吞》的郑执,都有时代逝去的无力感。

三位作家是下岗潮中成长起来的一代,铁西区艳粉街、工人村,这些是遥远的记忆,甚至仅仅作为一个符号而出现。对于他们来说,东北的衰败,是巨大而隐含的命运。

《平原上的摩西》,处处可见颓败的工厂、混乱的街道。经济衰败和下岗,早已是父辈的事情,看似与他们无关,但堕落的命运不可改,社会废人与闲人无可救药。

对于这代人来说,被时代抛弃,不再是失业、下岗这种物质层面的直接感受,愤怒已经停息,而是陷入一种混沌的虚无,找不到逃离的出路,又不知如何反抗。

摊开地图会发现,鹤岗接壤俄罗斯,比铁西区更加的东北。对于耿军来说,被抛之感的愤怒同样偃旗息鼓了,只剩下无力反抗的虚无。

徐东这个形象,带有一种模糊性。他工作的场景只有两个,一是开挖机,其次是在学生宿舍里帮诗人朋友推销诗集。情人叫他徐老师,我们大致可推断,他可能是学校的老师。导演现身说法,说他以前是体育老师,现在当宿管,兼职开挖机。在当地,打两份工再正常不过。

经济衰败的徐东,似乎并没有为钱焦虑,即便妻子怀孕在身,孩子即将出世,他对此无动于衷,甚至有些麻木。唯一能激起他内心涟漪的,是那只狗。妻子要求送走,他托朋友寄养,谁知走投无路的朋友(前文所述的建筑商)把它炖了。徐东决心复仇。比他对孩子和老婆上心。

故事,就这么个故事。用传统戏剧来看,谈不上精彩,甚至有些呆滞,不可理喻。放在后现代的语境下,这种不可理喻便多了一层意味。徐东是那只东北虎,困于笼中,早就没了反抗的意识。麻木地活着,唯一的盼头,就是为狗复仇。

这是他唯一的愤怒。当然,也可能“是一种技巧”(片中台词)—愤怒的,不是爱犬被杀,而是需要一个不自杀的理由。

建筑商不自杀的理由更加脆弱—他有酒喝,眼下还有三壶半,喝完再走。

两人临死前的梦想,是去南方看海。温暖的南方,是他们想逃去的乌托邦。现实中,有能力的人,早就在海南安了新家,逃离了寒带生活的困顿。

眼下,两个中年人早已丧失了行动力。

这一点,与双雪涛、班宇、郑执等东北故事是异曲同工的。一如郑执《仙症》末尾所写:“我想你也走不了,年轻人。有人把你种在这片土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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