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扁的日子
2022-02-17傅友福
傅友福
福建省泉州市人,曾在《长城》《阳光》《莽原》《福建文学》发表作品。
1
日子一如马坚强所送的快件一样,每天的清晨、中午、晚上,看似有序却没有半点规律,犹如马坚强不清楚明天将有哪些快件,要派送到哪些小区一样。其实,马坚强应该早就适应这种无序的生活了,四年的时间,这事儿和熟悉小晶的身体一样,都是一目了然的。可是,没有女人的房间充斥着一股死亡般的腐朽气味。再加上整天风餐露宿,饥饱不定,唯有到了晚上,他才能从繁杂的工作中解放出来。
一看手机,已经是晚上10点了。楼下小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在这些嘈杂的声音中,有个叫卖声特别动听。似乎她的声音不是在叫卖,而是吟咏优雅的唐诗宋词。“扁食——,香喷喷的扁食哟……”要不是这声音一直灌进耳朵里,马坚强根本回忆不起来,自己还没有吃过晚饭的事实。送完最后一个快递时,已经快21点。马坚强回家后,进了厕所把自己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清洗一遍,这才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咕噜咕噜地灌下去。一身的疲惫让马坚强只想躺在床上睡觉。可是,扁食摊抑扬顿挫的叫卖声,硬是把他从迷离中唤醒。本就饥肠辘辘的马坚强想都没想,迅速翻身下床,拿着钱包手机,冲下楼去了。
街道两边都是一些卖小吃的摊点。滚烫的热风迎面袭来,每个摊点都有人在叫卖着,只是他们的声音没有扁食摊点那么动听,没那么执着。
循着声音去找,马坚强来到扁食摊前。这个摊点挂了个牌子,叫米青青小食店,一个女人正在娴熟地操作着,她应该就是米青青。米青青的扁食摊前有两张小桌子,但只有一个食客,显得有点冷清。不过,马坚强发现,这些桌子凳子虽然有些旧,环境倒是挺整洁,好像是米青青布满倦容的脸,苍白,却很干净。看到马坚强站在摊前,米青青习惯性地抬头、微笑,这是招呼客人的第一步。马坚强有个新发现,米青青顶多也就30来岁,身材恰到好处地呈现出玲珑凹凸的美感来。像这燥热的夏夜吹来一股清凉的微风一样。米青青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摆摊的,马坚强不知道。从米青青那些颜色有点泛白的桌椅来看,这女人经营这行当,应该有些时日了。
“大哥,坐吧,来一碗?”米青青笑着对马坚强说,随即吆喝的声音再次响起,“扁食——,香喷喷的扁食哟……”
马坚强点头表示答应。其实,他还没有走到扁食摊前,那股随风飘荡的香味,早就勾引起强烈的食欲。况且现在他正是饥饿难当的时候。
看到马坚强坐下来了,米青青马上拿碗,不一会儿,一碗香喷喷的扁食,就摆放在马坚强面前。
“大哥,请慢用!”
声音和扁食一样香甜。米青青笑容依然挂在脸上,虽然马坚强已经从她满是倦容的脸上,看到了笑容深处的无奈,以及疲惫,但她的眉宇间透出执着和坚定。
马坚强边吃边问。
“你整天这么吆喝着,嗓子受得了吗?”
“习惯了,一吆喝,感觉就像和别人说话。这不也是给自己一个说话的理由嘛。”
“这话有意思!”
米青青把话说得很有诗意,让马坚强听得很舒服,三下两下就把扁食吃完了。
“再来一碗!”
马坚强伸出舌头,舔一下干涩的嘴唇,把碗递给米青青。
“大哥没吃晚饭吧?能不能问一下,大哥是工地上的?”
米青青边操作边问,眼睛并没有离开手上的活儿。
“不是,送快递的,是没吃晚饭。要不是你的吆喝,我还不打算吃呢。太累了,就想睡一会儿。”
“对不起,那是我吵醒你了。你住在这边?”
“是的,房子是租的,咱买不起,也不知道能住多久。”
“那以后常来,保证让你吃个饱。”
“谢谢!那我以后晚飯就交给你了。”
扁食再次端上来时,马坚强发现,这碗扁食的分量多了点,香菜也明显放多了。这时候,没有其他食客,米青青也闲下来了。她简单处理一下台面,就坐在马坚强面前。
“你不吃晚饭,到我这来,你老婆能答应吗?”
“她,没在,去云南了。”
马坚强说这话时,很暧昧地看了米青青一眼。说实在的,马坚强要不是劳累得浑身乏力,他真不愿意待在出租房里。他一直觉得房间里有种腐尸发出来的味道,让人惶恐,也让人压抑。与其说是米青青的吆喝打乱了他的生活,不如说是马坚强在萎靡和困惑中,寻找到解脱的方法。
米青青没再说话。马坚强却对米青青发生了兴趣。
吃完了,马坚强站起来付了钱,本来要离开了,却又鬼使神差地坐下来了。他掏出一根烟来,点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继续交谈。
“你老公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干这辛苦活?”
米青青仍然笑笑,但是,她这笑容中的含意太多,马坚强一时也无法领会。
“孩子在这边上学,为了他,咱不得努力一点。刚上初中,为了让他读上五中,我多花了几千块,这才让他进去。其实,这活也不怎么累,要不整天待在出租房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反而不舒服。”
米青青有点答非所问,撇下敏感的话题。马坚强不好再追问下去。眼看她也要收摊了,他只好站起来,叼着烟,慢慢地往回走。就在他要上楼的时候,发现了米青青的影子。她推着小车子,慢慢地消失在街道深处。这辆小车像一艘摇曳的小船,晃晃悠悠地驶进汪洋大海之中,直至黑夜吞没了米青青的影子,马坚强这才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斜靠在床头上,马坚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2
一觉醒来,已经8点多了。马坚强不敢耽搁,一骨碌爬起来,简单地洗漱过后,马上下楼,推着电动三轮出去了。
分拣快件,装好车,这才想起没吃早餐。马坚强习惯性地朝着米青青摆摊的方向望去,可是,街面上没有任何摊点。马坚强咽了一口口水,抽根烟,出发了。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起初,马坚强以为是收件电话,一看来电显示,是云南昆明的。
小晶就在昆明,难道这电话是她打来的?
“喂,哪位……”
“马坚强,我是刘丽,有空见面吗?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刘丽是小晶的朋友,当初她们一起嫁到石桥村来,也一起跟着老公到城市里来讨生活。只不过刘丽和老公王浩在云南待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回来了。可她从没有和马坚强联系过,现在,她所说的“有事”,到底是什么事?
“现在不行,最快也得下午,忙呢。你有什么事儿,很重要吗?不能在电话里说清楚?”
“那你下午过来吧。”
刘丽没等马坚强反应过来,就挂了电话。
马坚强知道,刘丽和王浩结婚的时间,和他和小晶结婚的时间差不多,也有四五年了。不过,从刘丽和小晶的电话交流中,马坚强隐隐约约地了解到,她和王浩的日子并不好,三天两头吵架。听说还是因为经济问题。后来,王浩和在云南昆明做建材生意的小晶表哥联系上了,就和刘丽一起过去。小晶也是这时候离开马坚强的。新婚黏腻的日子还没有过完,小晶就决绝地离开了马坚强。小晶的理由很充分,想要在城里站住脚,就必须有自己的房子。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一套三房的价格,少说也得百八十万。马坚强和小晶争执了几次,也没能说服小晶回心转意。后来小晶提议,让马坚强跟她去云南。可他舍不得丢掉送快递的活计,每月少说也有五六千的收入,况且那未知的云南之行,也不一定能有光辉的前程。
可是,刘丽在云南待了没多久,又回来了,至于为什么,马坚强无从得知。
车子上这些快件就像马坚强在石桥村放养的鸭子一样,一天不赶鸭子出去,就没了收入。马坚强没有时间来咀嚼刘丽电话中的弦外之音,顶着火热的太阳出去了。
分完了快件,来到刘丽的住处,已经是下午6点了。刘丽在超市上班,租着和马坚强一样单身公寓,空间逼仄。房里摆的那张宽大的双人床,让马坚强疑惑不解,但他不想关心这些无聊的事儿,他没那份心思。他想知道刘丽所说的“有事”,是不是关乎自己的大事。
刘丽刚下班回来,汗珠子让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文胸的带子勒紧在皮肤上。一股女人特有的气息马上在房间里弥漫开来。马坚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呼息女性散发出来的气味,心中不免胡思乱想。刘丽关了房门,打开了空调。马坚强不敢和刘丽直面相对,低下头来,掏出香烟点火吸了一口。
“你知道吗,小晶有可能和王浩住在一起了。”
刘丽话音刚落,马坚强一激动,烟掉在地上,浑身的肌肉紧绷。这可能吗?
喝着刘丽拿给他的可乐,马坚强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虽然随着小晶的离开,马坚强心中本来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总没往深处想。他不相信小晶会出轨,那么刘丽又是怎么想的呢?
“小晶和王浩在一起了,你不在乎?”马坚强冷静之后,反问刘丽。
“我干吗在乎,我是看你可怜,拼死拼活地工作,却不知道身边的女人出轨了。我告诉你,去年我就和王浩离婚了,我用得着紧张吗?”
“你们离婚了?”
马坚强惊讶地望着刘丽。而刘丽的叙述,似乎又是那么轻描淡写,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马坚强想想又觉得事情有点蹊跷,刘丽的话中出现的“可能”二字是什么意思?马坚强不喜欢弯弯绕绕的游戏,捕风捉影更没意思了。
“凭女人的直觉,他们在做大生意。”
又是猜测。就算他们把生意做大了,有什么不好。另外,生意做大和他们在一起,有什么关系吗?马坚强对刘丽所谓的直觉,产生了怀疑。
刘丽从抽屉里拿出一包芙蓉王来,弹出一根丢给马坚强,自己也叼一根在嘴上。马坚强见过很多女人抽烟,可他知道刘丽以前是不抽烟的。如今看来,刘丽变了,已经不是原来的刘丽了。
“你能不能說清楚点,别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给小晶打电话,突然王浩插嘴,说是让小晶洗澡去,水都给她放好了。王浩是啥人我能不知道?这要不是有暧昧关系,他会给小晶放好洗澡水?结婚好几年了,他从来没有给我放过洗澡水。可小晶不一样,她比我漂亮,嘴巴也甜,你们分开这么久了,小晶和王浩干柴烈火,一旦让他们待在一起,难保不失火。反正我告诉你了,信不信由你。”
马坚强算是听明白了,可他不知道刘丽是出于好心,还是别有用心。
“表哥能允许他们这样?”
马坚强再次表示质疑。
“她表哥未必管得了她。”
马坚强看刘丽说得一板一眼的,让人几乎无法怀疑内容的真实性。马坚强不想再呆下去了,咀嚼着刘丽的话语,他感觉浑身一阵冰冷。于是,他拒绝了刘丽请他一起吃晚饭的邀请,下楼回家。
进了出租房,马坚强给自己彻底洗了个干净,好像不这样,心里就不舒服。
楼下,米青青的吆喝声,正尖锐地传到耳朵里面来:“扁食——,香喷喷的扁食哟……”
街上的霓虹灯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让马坚强一时眼花缭乱。这回,他真的忘记饥饿,没有下楼去吃扁食。
3
到底是几点才进入梦乡,马坚强想不起来了。7点不到,马坚强就醒来了。拿起手机,给小晶打了个电话。没过多久,电话里传来了小晶慵懒的声音。
“这么早?坚强,想我了吗?我,我好想你……”
小晶情意绵绵的话,让马坚强把要发泄的情绪,强行憋在心里。
“是想你了,所以给你打个电话。你还好吗?”
“我好着呢,表哥新开了间时装门面,刘丽也要加盟我们。以后这边的样品,会经常寄给刘丽的。我知道,刘丽所在的小区的快递,都是你派送的。我可告诉你了,控制自己,别到时候上了别人的床,我还蒙在鼓里……”
小晶的话让马坚强一个晚上的萎靡情绪顿时消散了。刘丽杜撰的小晶的故事,原来是别有用心。马坚强的心中,好像堵塞了很久的水沟,突然间疏通了一样,流水正在欢快地流淌着。
“哪能啊,你老公不是那种人。照顾好自己,我得取件去了。”
“路上小心,我爱你……”
手机里传来了小晶啵的一声,那是亲吻的声音。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是马坚强最惬意的一天,快递很快就送完了。回家后,洗了冷水澡,把自己丢在床上,弥补了昨天晚上的失眠。
这一睡真是好觉,直至晚上9点才醒来。穿好衣服,肚子里咕噜直叫,饥饿推开了所有的杂事。马坚强想,是该好好慰劳自己的肚子了。
“扁食——,香喷喷的扁食哟……”楼下,米青青的吆喝声钻进马坚强的耳朵里。
远远地,马坚强就看到米青青忙碌的身影。就一个晚上没见,他觉得米青青消瘦了点。不过,她那种执着的劲头,又让马坚强心中有些心疼,也不知是为什么。
“大哥来了,昨天晚上怎么没来,看来这活够辛苦的。”
米青青边和马坚强说话,边给他盛了一大碗扁食。马坚强没有回答,米青青继续招呼其他客人,还是说着一样的废话。
“扁食——,香喷喷的扁食哟……”米青青一歇下来,吆喝声继续回响在小摊子周围。
“你整天这么喊着,嗓子受得了吗?”
马坚强在享受扁食的时候,又问了同样的废话。
“不这么喊,心里就憋得慌,好像有一口气,喘不过来一样。习惯了,这么喊着,也好像是在和别人说话,心中那口气也顺了。”
“孩子呢?”
“孩子住校,星期六才回来。”
马坚强想想又问:“你这扁食是怎么做出来的,白天不用休息吗?”
米青青嘆了口气说:“白天哪有时间休息,早上起来,先到市场上买肉买菜,面皮也是买的。回来后,得马上绞肉,包扁食。馅肉选择的是健康肥壮生猪的前后腿瘦肉,肉质新鲜红润,肌肉紧实,有弹性,还要去掉皮骨、筋头和肥膘。最特别的是在皮、馅里加碱,这样一来,皮坯变得更有弹性,且不易酸败变味,馅料则增加吃水量,脆嫩有味,嚼劲十足。工序多,可费劲呢。咱想长期做这生意,不敢马虎。”
马坚强不知道扁食还那么费功夫,特别是一个女人,不知道她是怎么安排好一天的时间。
“现在谁还那么较真?生意嘛,能挣到钱就行,你这样苦了自己,也不见得顾客真正了解到你的辛苦。”
“是辛苦,不过,也充实。你想啊,一个人在家,要是没事可做,你想这人会变成怎样?不是说现代人有很多患了抑郁症?好在我学了这手艺。为了把扁食捏好,我的手,你看大拇指都变形了。不好好捏扁它,下锅就会散开,像一摊糊糊,谁还吃你的?人啊,有时候也像扁食,就那么愿意让人给捏扁了。”
马坚强看着米青青伸过来的手指,大拇指和中指、食指,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形,和她清秀的脸面成了反比。这都是长期捏扁食造成的。
人真的像扁食吗,愿意让人随意给捏扁了?
马坚强不知道,也找不到答案。
或许是米青青长年里捏扁食,捏出一点哲理来了。
夜色很深沉了,米青青也要收摊了。看着一脸疲惫的她,马坚强主动站起来,帮她收拾摊点。
“谢谢,你也该回去了。”
马坚强望着米青青踏上三轮车,艰难地向黑夜中驶去。他原先的疑惑又出现在脑海中,她老公呢,怎么不为她分担生活上的风雨?
4
正如小晶说的那样,刘丽的快件多了起来。她已经辞去超市的工作,专心和小晶他们一起做服装生意。刘丽收到快件后,又让马坚强送到北方的城市,说是分公司的业务。马坚强疑惑不解的是,为什么小晶他们不直接邮到北方的城市,非得通过他,再次邮寄。当然了,刘丽房间挂满了各式服装样品,也抵消了马坚强的疑虑。
好在每次快件都不重,也就一公斤左右,邮寄起来也很方便。
后来,刘丽换了房子,而且请了保姆,这是马坚强没有想到的。
这是马坚强再次出现在刘丽家门口时,才知道刘丽一下子出手阔绰起来了。房子是两房一厅的,保姆是表哥那边派来的,说是保姆,其实也是刘丽的帮手。看来,他们的生意真的好起来了。
刘丽不再跟马坚强提小晶和王浩的事情了,好像她从来没有和马坚强谈过这件事情一样。马坚强觉得,她这是妒忌,用自己的不幸模式,套用到别人身上,让别人跟着难受。
“给小晶打了电话吧。”
在一次马坚强送上样品时,刘丽突然提起了小晶。
“能不打吗?好着呢,要不,也没你现在的生活。我本想请假去云南看看小晶,可小晶说了,熬过今年,让我明年辞掉这份工作,到她身边去。可我舍不得呢。”
刘丽走到马坚强身边,丢了一根中华给他,就在他对面坐下来了。小保姆马上去泡茶,动作十分利落。
“我说你也别去了,男人总要有自己的事业。靠女人吃饭,你能习惯吗?要不,我跟小晶说一下,让你到我这来,你就可以找机会到云南出差了。”
刘丽眨着好看的眼睫毛,眼睛里射出一种暧昧的光芒。马坚强不知道刘丽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好像她只是一心为了马坚强着想。
去年年底,马坚强曾想请假去云南,可小晶说了,现在业务刚展开,表哥的生意不怎么好。最多再坚持一年,就可以让他辞掉工作,到云南相会。马坚强想想也是,不都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吗?连这点耐心也没有,如何为这个家遮风挡雨?他也断了这个念想,专心送他的快递。
回想和小晶结婚这几年来,日子虽然过得不怎么红火,小晶在制衣厂上班,他在快递公司送货,平凡的日子也透出安详和踏实。那时候,白天大家见不到面,到了晚上,就是出租房最温馨的时候。两人无所不聊。只是一段时间后,马坚强发现小晶下班回来后,总是心不在焉。起初马坚强认为小晶是累坏了,毕竟制衣厂的上班时间很长,而且经常加班。小晶一回来就往洗澡间去,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冲洗自己。回到床上,钻进被子里就再也不出声了。为此,马坚强和小晶吵过架,说她是木头人,不解风情。而小晶则不予回应,让马坚强连吵架的勇气都没有了。
马坚强知道,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量,是铁人也有熔化的一天,何况小晶是个女人。这种日子过了不到两年,繁琐的生活像一把铁扫把,将他们的激情一扫而光,剩下的只是疲惫和心灰意冷,这时他们才发现生活太具体、太琐碎,它把人所剩无几的激情和灵气全部磨掉,只剩下十分机械的操作生活的耐力,而这种生活它根本不需要什么激情和幻想,只需要坚韧和忍耐。后来他们连吵架的兴趣也没有了。
在小晶去云南前的一年里,马坚强与小晶几乎没有了激情,这种现象令马坚强好长时间心有余悸,往往这种时候小晶躺在马坚强身边情绪低落地说,唉,日子过得这么艰难。马坚强说,我不知道你所需要的生活是一个什么样子。小晶则悲伤地望着马坚强,无聊地说,每天重复的都是那些动作,听到的都是充满诱惑的谎言,呼吸的都是充满死尸味的空气,人在这种环境里慢慢地老去、死去,整个人生像一个潮湿而沉重的灰色布袋,瘪瘪的空空的……想想挺可怕的。马坚强听了大吃一惊,说,人毕竟要在一种社會所给予的规定情境中活着。小晶嘲讽他说道,活着,仅仅活着,难道就不能越过这种规定情境,过另一种生活吗?再说了,这种活着是多么艰难,什么时候才能在城里拥有自己的小天地。马坚强沉默一阵,神情很悲哀,说,睡觉吧,像你这种年纪的女人一般都爱想入非非,有个孩子就好了,孩子会让你变得实际,更像一个女人。小晶瞪大眼睛望着马坚强,说,你这个肚子饥饿心思蔫坏的家伙!马坚强就笑了,就把小晶搂在怀里。
当小晶把去云南找表哥的事情告诉马坚强后,马坚强知道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说你去吧,也许那边的生活适合你。再说了,我不能让你每天都生活在烦恼之中。小晶则躺在马坚强怀里,不都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吗?相信我,一旦表哥需要人手,我一定把你接过去。马坚强平静地说,顺其自然吧。
现在,刘丽再次提起云南的事儿,马坚强淡淡地说:“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很好。”
刘丽倚在门前,神色复杂地送马坚强出来。
从刘丽家里出来,已是晚上。马坚强放好电动三轮,洗完澡之后,这才想起还没有吃晚饭。可是,自己为什么不在别的小摊点吃点东西?马坚强为自己的坚持感到可笑,不知道是为什么。
5
“扁食——,香喷喷的扁食哟……”马坚强喝了点啤酒,刚想睡觉,楼下米青青的吆喝声,又勾起他的食欲来。不行,今天这两碗扁食没有下肚,是没法让自己睡下去的。
拿起手机和钱包,马坚强噔噔噔地下楼来了。米青青的吆喝,好像是吹响了食欲的集结号,让马坚强没有理由不朝着号声前进。
来到米青青跟前,她正在锅里捞给客人的扁食。她的面庞在朦胧的夜色中,有种凄楚的美感。过了一会儿,米青青从迷雾中抬起头来,才发现站在她前面的马坚强。
“饿了吧?稍等片刻,马上就好了。”
米青青问了一句,又马上吆喝起来。
“扁食——,香喷喷的扁食哟……”
“没事,其实,你也不用再吆喝了,在这儿摆了那么久的摊点,这三街五巷的,谁不知道你的扁食好吃?”
马坚强坐在小桌旁边等候,看着米青青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一直往下落,劝说了一句。
“这没啥,喊一喊心情就好了。要是一天不喊,感觉就像丢了魂似的。能喊,说明我还有一口气在。人活着,不就是争这一口气吗?”
米青青喘着粗气,依然笑着说。
不一会儿,米青青就给马坚强端来了一大碗扁食,望着漂浮在上面的葱花,马坚强食欲大增。他拿起筷子马上吃了起来。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去?”
马坚强正在享受美食带给他的快意,却不料有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路小跑地来到米青青跟前,叫着她。
“这孩子,不在家里好好做作业,来这干吗?小豆,你马上给我回去,快点回去,妈妈还得等一会儿。”
米青青对着马坚强歉意地笑笑,继续忙活着,一边吩咐儿子小豆。
眼前这个叫小豆的男孩有点瘦小,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扑闪扑闪的。马坚强似乎从小豆身上看到自己的童年。那时候,马坚强比他还要消瘦,整天总没有吃饱的感觉。
“妈妈,房间里有老鼠,我怕。”
小豆没等到妈妈的回复,又加重了说明。
“你多大了,还怕老鼠?回去,妈妈得过一会儿才有空。”
米青青顾不上小豆,继续招呼客人。这时候,马坚强三口两口就吃完了扁食,站起来对米青青说:“我陪小豆回去吧。”马坚强转身对小豆说,“小豆,我是你妈的朋友,不用怕,我陪你回去。”
马坚强说完,面对米青青,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米青青犹豫一会儿,就点点头对小豆说:“那你跟叔叔先回去,我马上就到。”
小豆还没有点头表示同意,马坚强就拉着他,往出租房走去。
这是一间平房,房门前面不远,摆放着几个垃圾桶,难怪会有老鼠出没。进了房间后,马坚强发现,里面的摆设杂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一个大冰柜,占据了房间大半个地方。小豆读书写作业的小书桌,也同样杂乱地摆放一些书本。
马坚强让小豆坐一会儿,简单地收拾一下零乱的房间。
最后,马坚强到出租房对面的小店里,买了两个冰淇淋,就这样和小豆攀谈起来。
起初,小豆对马坚强保留了几分戒备,也不大愿意开口。慢慢地,小豆也放下心中包袱,随意地和马坚强交谈起来。
“小豆,你告诉叔叔,爸爸去哪里了?”
这是马坚强一直想知道的事情,而米青青不管马坚强如何旁敲侧击,从没松口过。
“爸爸在监狱里,好多年了。”
小豆淡淡的回答,让马坚强震惊不小。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米青青从不和他谈有关老公的事情。也难怪米青青这么努力,这么拼命地赚钱。可是,她老公到底是为了啥事进了监狱?打架、欠债,抑或是其他?
“爸爸为什么在监狱里?你知道吗?不怕,叔叔真的是妈妈的朋友,要不,妈妈也不会同意叔叔跟你回家。”
小豆阴着脸说:“妈妈说爸爸干的是想也不该去想的事,反正挺严重的。上个月我和妈妈去看了爸爸,爸爸哭了,妈妈也哭了。”
明白了,马坚强不敢再问下去,好像他这么一问,就揭开了米青青已经愈合的伤疤。伤疤的表面一揭开,里面是血淋淋的疼痛,和不堪回首的往事。
“小豆,妈妈很辛苦,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为妈妈争光。”
小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过,在马坚强看来,小豆脸上的表情告诉他,他根本不明白自己说的话。
马坚强还想和小豆聊些什么,米青青的三轮车已经到了门口。
米青青脖子上挂着毛巾,背上湿透了一大片。她一进门就充满歉意地对马坚强说:“让你笑话了,屋里这么乱。”
“没什么,你那么忙,生活又这么艰难,真没想到你这么苦,却从没有诉说过。”
米青青似乎明白了马坚强已经了解她的一切,沉下脸来瞪了小豆一眼,泪珠儿就在眼眶里游荡。
“好人会有好报的,你早点休息,我回去了。”
小豆很懂事地追到门外,送马坚强出来。米青青站着没动,仿佛脚下生了根一般,一时杵在那里。
6
受到了米青青的影响,马坚强下定决心要去云南。
马坚强得知米青青老公的事情后,他有种伤心和感慨。在城里没有房子又怎样,没有金银财宝低人一等又怎样?如此说来,健康和自由才是人生第一要素。那么,夫妻的两地分居,情感严重缺失,精神上的折磨,这也是短暂人生中的一大遗憾。
马坚强把米青青当成了朋友,临走前,他告诉了米青青自己要去云南的意思。米青青的说法和马坚强的想法差不多,如果可能的话,就和小晶待在一起,别分开了。
带着米青青的祝愿,马坚强出发了。可是,马坚强在开往云南的列车上,突然被警察给叫走了。
这么跟你说吧,马坚强并没有犯过什么事儿,警察为什么会找上他了?马坚强不说,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大约半个小时后,马坚强又安然地回到座位上。
窗外的景色,像电影中的快镜头,一闪而过。马坚强的脸一直朝着窗外,最后,列车把马坚强安全地带到云南。不过,马坚强并没有在云南待多久,也就10天左右,马坚强又回来了。
生活还在继续,马坚强的日子也没有改变。再次送快递到刘丽家里,之前那个小保姆已经离开了。马坚强一问,刘丽淡淡地说:“老板说生意不好做,只得裁减人手。听说你去云南,怎么就回来了,这才几天?”
“住不习惯,还是回来好。”
“小晶没留你,就这么让你回来了?”
“老夫老妻了,什么留不留的。再说了,她那么忙,拿着表哥的工资,总得给人家把事情做好。”
刘丽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问点不该问的,小晶怀上了没有?”
“没有,身体不好,一直在看医生呢。”
马坚强把4个快件交给刘丽,让她签了字,就出来了。
“那个,马坚强……”
刘丽跟着马坚强出来,刚想说什么又马上闭上了嘴。马坚强心中一紧,是不是她……
“刘丽,还有事吗?”
“没,没了,有空常来玩。”
刘丽的话显然没有说完,马坚强知道。他有种沉重的失落感,同时,也暗中庆幸着。其实,他也很想刘丽说点什么。不过,他很快就走了,逃走了。
到了晚上,馬坚强很早就来到米青青的小摊点,这让米青青大吃一惊。
“怎么了,这么快就回来了?小晶没有跟你回来?”
马坚强只顾着自己抽烟,并没有注意到米青青在和他说话。以前马坚强一到摊点来,总有很多话要说。起码也得关心一下米青青的生意,扯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今天马坚强的沉默,让米青青心里有了些猜想。
“小晶不愿意回来,也不要强求,大家好聚好散,别往死胡同里钻就行。就像我们家那口子,当初劝是劝,可人要是喝了迷魂汤,你再怎么劝也无济于事。脚长在她身上,路该怎么走,她知道。看开点,以前歌里不就唱了,不是你的不要勉强……”
米青青将自己过来人的经验,一股脑地用到马坚强身上。马坚强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表示接受米青青的意见。
过了一会儿,马坚强抬起头来,一脸泪水。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等待米青青把扁食煮好,好好享用了才回来。这一次他趁着米青青忙碌着没有看见,悄悄地离开桌子,回到出租房来了。
进入小巷,黑暗一下子把马坚强包围起来。
烟灰缸的烟蒂已经堆满了,有的烟蒂掉在外面,散乱在桌子上。这些长短不一的烟蒂,好像是一段段缠绵不尽的故事。这些故事杂乱无章,没有开头,似乎也没有结尾。
直至敲门声响起来了,马坚强才像从混沌中醒过来。有人来了,马坚强听见温柔且缓慢敲门声,一时摸不着头脑。他赶紧站起来,一打开门,门外站着米青青。
马坚强呆了一会儿,发现米青青手上有两个快餐盒。米青青也没有说话,提着快餐盒放在桌子上,并轻轻地打开了,里面是两碗扁食。此时,扁食的香气,正氤氲在房间周围。
“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时有几个客人,走不开。这是我特意给你留下来的。今晚客人多,都卖完了。”
米青青掏出纸巾擦试着脸上一直流出的汗水,就坐在马坚强面前。
“吃吧,脑袋空了,肚子里不能再空了。吃饱了,身上有劲,想问题就简单了。”
马坚强还是没有说话,愣愣地望着那两碗扁食。米青青没再强求马坚强马上吃饭什么的,而是动手收拾起房间来。
米青青麻利的动作,三下两下就把房间收拾干净了。最后,她拿了拖把,把地上也拖洗干净,这才坐下来,呆呆地望着马坚强。
“都说鱼的记忆力只有7秒,而我们太会记事了,好多无法忘却的事儿,折磨得难受。若是能得了什么健忘症,是不是就没了苦恼,每天的日子都是新鲜的?”
马坚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米青青顿了一下,笑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当年在考大学时,老师也曾经说过这样的问题。人之所以有了记忆,会选择方向,知道怎样才是人过的日子,所以才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可是,这记忆让人很痛苦,经常回想起那些事儿,在脑海里盘旋。你说,留着这记忆还有用吗?”
米青青叹了一口气说:“记住一些痛苦的东西,并不一定是坏事。起码它能警示我们,活着不容易,看好脚下的路,走好。”
“你,你也考过大学?”
听着米青青的话,马坚强的兴趣来了。
“考过,但没上录取线,连二本都没上。那是我人生的‘滑铁卢’,不过,我不遗憾,遗憾的是自己不争气。不说这些了,你很勤快,人也聪明,知道路该怎么走才是正道,我就不多说了。趁热吃吧,饿着的人是没有力气恢复记忆的。”
米青青说着,站起来就出去了。马坚强望着米青青瘦弱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夜幕里,这才回到桌子前,端起扁食,大口大口地吞食着。他如同一条搁浅了很久的鱼,突然见到水一样,又活回来了。
7
刘丽的房门上贴上了封条,这都在马坚强的意料之中,只是觉得这事来得太快了。
马坚强站在刘丽门前,思绪却飞回了云南。刘丽的生意关门大吉,那么,小晶、王浩、表哥他们,作为供货的源头,肯定在劫难逃。前几天,广东陆丰召开了宣判大会,十几个人就这么没了。由此推断,他们这几个人的宣判大会,也将为期不远。
想到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涌上了马坚强的胸口,让他一时憋闷得难受。冷静一会儿,也似乎淤积在脑海中的烦闷,一下子散开,整个人突然间豁然开朗了。马坚强点燃一根烟,默默地思考了很久,心中那条搁浅的鱼,又游到水里来了。他张开嘴巴,缓缓地吐出几个优美的烟圈来。
今天马坚强很快就发完了快递,看看时间还早,就开着三轮车,回家休息。
马坚强在房间里睡得正香,这时候,楼下的小摊点开始集结,吃的喝的用的各色小摊点都在热情地吆喝。
这些小摊点大多是用个话筒录好音,来来回回地播放着。只有米青青,还是用她那清脆的嗓子,语调不同,声音不同,方向不同地吆喝起来。
“扁食——,香喷喷的扁食哟……”
米青青的声音打着转,旋转到马坚强的耳朵里来。马坚强一时来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起了床,下楼来了。
米青青正忙碌着,不过,她早就練就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技能,无论是谁从她眼前走过,她都能知道一二。对于马坚强的到来,远远的,米青青就看到他那熟悉的脚步,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马坚强像在欣赏艺术品制作那样,虔诚地望着米青青熟练的动作,而米青青则脸带笑容地忙碌着,娴熟的动作好像在弹奏一曲生活的颂歌。
“来了,请坐,马上就好了。”
米青青像是招呼别的客人一样,让马坚强坐着稍等。马坚强笑了,灿烂地笑了。
“扁食——,香喷喷的扁食哟……”
这回,米青青的吆喝声更加有力,声音一时传出去好远,夜空一时灿烂起来。
终于等到米青青收摊了,马坚强帮忙着收拾好桌椅,随着米青青去了。
“到家了,你也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米青青微笑地对站在门口对马坚强说。
“那,你就没有考虑……”
“过好你的日子,我相信你,什么坎儿都难不倒你,正如你的名字。明天是探监的日子,我得去看那死鬼,顺便给他买两条好烟。这么久了,估计他是憋坏了,呵呵。”
米青青依然没有让马坚强进去坐会的意思,马坚强只好尴尬地站在门前,望着一脸灿烂的米青青。
“好了兄弟,姐记得你,你可知道,姐不是鱼,记忆不可能只有7秒。”
“姐,兄弟?”
“是的,以后我就是你姐了,你每天晚上的扁食,姐包了。记住,有空别忘了去给姐捧场……”
马坚强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奇怪的是,在城里那么久了,很少看到月亮出现,今天晚上不同,月亮正挂在天上笑着呢。
“扁食——,香喷喷的扁食哟……”
耳边,似乎又传来了米青青的吆喝声。
(编辑 吴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