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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浮华:沦陷时期北平的娱乐业与民众心态

2022-02-16韩晓莉

关键词:娱乐业戏院北平

韩晓莉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近年来,随着抗日战争史研究的深入,沦陷区社会日益受到研究者的重视,在考察沦陷区日伪政权的殖民统治、奴化教育、经济掠夺之外,研究者也试图从生活层面展现沦陷区社会的样貌。尽管研究已有很大突破,但仍存在薄弱之处,比如研究者对沦陷区知识分子境遇的考察较多,对普通民众生活和心态的关注还很有限;现有研究对沦陷区社会经济状况的分析较多,对非常态下的社会文化缺乏深入探讨(1)相关研究成果参见:傅葆石.灰色上海1937—1945:中国文人的隐退、反抗与合作[M].张 霖,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谢荫明,陈 静.沦陷时期的北平社会[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5;卜正明.秩序的沦陷:抗战初期的江南五城[M].潘 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巫仁恕.劫后“天堂”:抗战沦陷后的苏州城市生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郑善庆.何以自处:北平留守知识分子的心态与境遇[J].北京社会科学,2016(4);王建伟.断裂与传承:沦陷时期北平的文化生态[J].安徽史学,2018(4);李秉奎.抗战时期沦陷区城市青年的生存与生态:以北平、上海两位青年的日记为例[J].河北学刊,2018(6);魏 坡.沦陷区青年学生的日常生活与民族主义:以董毅《北平日记》为例[J].民国研究,2019(春季号).。就沦陷时期的北平而言,作为一个消费型城市和全国的文化中心,北平的文化娱乐业并没有因中国军队的撤离和日本的占领骤然萧条,而是经历了从迅速恢复到畸形繁荣,再到勉力维持的发展过程。沦陷时期北平娱乐业的起伏在受制于日伪当局的统治政策和社会经济状况的同时,也与从业者和民众对时局的认识和心态变化有很大关系。考察沦陷时期北平的娱乐业,以及娱乐市场中民众的心态变化,无疑有助于深化我们对沦陷区社会的认识。

一、沦陷初期北平娱乐业的恢复与民众对“沦陷”的反应

沦陷前的北平虽然失去了国都的称号,但一直保持着北方政治中心和全国文化中心的地位,是权贵富户和知识分子的聚集地。作为一座消费型城市,北平的娱乐业发达,尤以戏业和影业最为突出,推助了城市经济的繁荣,保守、安逸、追求享乐成为时人对北平民众生活的普遍观感。

尽管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北平民众就已逐渐感受到了战争的威胁,但长期以来身处政治文化中心的优越感和对时局的乐观判断,使大多数民众对“沦陷”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于是,他们一边以旁观者的心态关注着战争动态,一边照旧保持着听戏、观影、游园的悠闲生活。1937年5月,《实报半月刊》有文章描述了市民在周末赶影院早场的热闹情形,“碰这休息日子,无论谁都在想方法玩乐时,这个经济的消遣,是非来参加不可的”,“人是越堆越多了,香粉汗臭杂一起,熏得人晕头晕脑”[1]。不独电影院人满为患,这时北平的戏业也一派繁荣,从业者、爱好者众多,有人甚至预言“北平故都将成戏世界”[2]。战争阴云下,北平娱乐场所的热闹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民众对时局和政治的态度。1838年7月,陈初尧在回忆故都的文章中对此曾有过深刻反思。“国难虽是继续的严重,然而故都人士还是那样的麻木。九一八,榆关事变,长城各口血战,塘沽协定,冀察特殊化一幕一幕地演过了,然而沉醉在故都的人们仍在追求着欢乐。晚报的叫卖声,固能引动人们的好奇心。但是这也不过是短时间的兴奋。都以为故都的国际情形复杂,东洋鬼当不敢作冒昧的占领。当局者也尽量地粉饰着太平,似乎毫无准备,没有保土卫国的决心”[3]。

卢沟桥事变爆发的第二天,北平市政当局宣布全城戒严,要求各游艺场所的晚场一律停演[4]。虽然戒严,“但每天日间仍然像平日一样的热闹,路上的车马行人,店铺中的顾客,游艺场中的观众,北海公园的游艇,都没有减少”,“光明电影院,还公演以前没有在北平露演过的《日出》”[5]410。7月23日,政府取消戒严令,各娱乐场所准许恢复夜场[6]。事实上,从卢沟桥事变爆发到7月底,北平各家电影院都照常维持放映[7]82。可见,发生在京郊的战争对城内的娱乐业和民众生活似乎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日军占领北平后,出于战争恐慌和对时局的观望,城内多数商店和娱乐场所一度关门停业。为恢复市面,营造和平假象,9月11日,日伪当局发布布告,要求全市影剧院即日恢复营业,商店开市[8]360。从目前留存的民国老戏单来看,9月11日,至少有华乐戏院恢复营业,当天上演了王泉奎的《草桥关》、杨盛春的《恶虎村》、吴素秋的《雷峰塔》等戏[9]110。9月27日,《盛京时报》报道称,“(北平)各影院、戏院,间有开始营业者”,中和戏院、庆乐戏园、中央影院、中天影院都陆续开演日场,“影院及戏院夜场,最近即可恢复”[10]。在10月10日庆乐戏院的戏单上,出现了李万春、毛庆来等名伶,戏单列出的演员达28位之多,上演剧目6出,且有新戏上演[9]111。

到1938年新年前后,北平的戏业基本恢复常态,各戏院的应节戏吸引了众多戏迷。吉祥戏院元旦日,“特聘谭富英演全部红鬃烈马,夜场则邀戏曲学校学生上演全部孔雀东南飞,二日日场则由梁秀娟盘丝洞及林冲夜奔,生意至今甚好”;中和戏院“日场亦多邀戏曲学校上演”,“元旦夜邀陆素娟演三部太真外传”,并计划聘尚小云长期在该院出演;开明戏院邀请坤伶白玉霜上演,“每场均上座十成”;长安戏院“每日上座甚佳”,过年后特邀荀慧生和王又宸上演,“上座尚好”;新新戏院在新年前就有筱翠花、陈少霖、马富禄等名伶演出,新年期间聘程砚秋上演,并以降低票价的方式吸引观众;庆乐戏院为应节,元旦日白天请马连良演全部范仲禹黑驴告状,夜戏则请金少山演全部白良关,“上座甚拥挤”[11]。戏院的名角荟萃和极高上座率说明北平娱乐业和民众娱乐生活在沦陷后的迅速恢复。

戏业之外,影业是北平娱乐业的另一重要组成,20世纪30年代初,北平东、西、南三城的大小影院有30余家,主要放映欧美电影和国产电影,能够满足不同阶层观众的观影需求[7]46。北平沦陷后,影院略晚于戏院恢复营业,不过,至迟到1937年11月11日,光陆、国泰、平安、真光等几家大影院就都同时恢复了营业。恢复之初,这些影院主要上映旧存的欧美和国产影片[7]83。进入1938年后,中外新片竞相出现在北平各影院,吸引众多市民前往观看。以1938年6月为例,仅真光、光陆、中央、国泰几大影院上映的中外电影就有《雷梦娜》《泰山复仇记》《莺歌凤舞》《神秘之花》《黄金万两》《小明珠》《古塔奇案》《浪漫女招待》《慈父败儿》等30余部(2)据《新北京》1938年6月1日至6月30日影讯统计。,可见其繁荣程度。

总体而言,到1939年,北平娱乐业已全面恢复,表现为新人、新戏、新片不断涌现,上座率普遍较高。沦陷初期,北平娱乐业的恢复有日伪政府为粉饰太平、稳定市面而刻意推助的原因,也是媒体着力宣传、从业者极力经营和民众主动参与的结果。抗战爆发后,上海、杭州、苏州等各沦陷城市的娱乐服务业都经历了一个较长时间,即从被破坏到逐步恢复的过程。和这些城市相比,北平的娱乐业没有遭到太大破坏,在很短时间内就恢复甚至超过了战前水平,这与北平的沦陷过程和民众面对“沦陷”的心态感受有很大关系。

在一些关于北平沦陷前后城市状况的回忆性文章中,作者多会以“麻木”“平静”这样的词来形容民众状态和城市气氛。陈初尧批评北平市民面对日益严重的国难“还是那样的麻木”。鲁悦明形容日军占领后的北平是“死水一般的平静”,他还描述了很多市民以看热闹的心态围观日军进城的情形,“群众很嘈杂,每一条路口上都是走不出的车,穿不过的人”,“警察打着哈欠在劝沿街的观众后退”[12]。事实上并不能一味苛责民众面对沦陷所表现出的“麻木”“观望”,这一外在表现的背后更多是民众面对事态骤变的茫然无措和对生活的被迫妥协。

从卢沟桥事变爆发到中国军队撤出北平,只经过了短短20多天的时间。7月28日,北平市民还在为中国军队的捷报频传而欢呼雀跃,7月29日,他们就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收到了二十九军溃败的消息,这让很多人感到愕然和不知所措。7月31日,日方网罗多位原北平政府官员组成了伪北平地方维持会代理北平事务。日军的迅速进驻和由原北平政府官员组成的伪北平地方维持会的出现,弱化了普通民众对城市沦陷和成为亡国奴的心理冲击感。于是,他们中的一些人或以旁观者姿态“观望”着时局变化,或从庚子记忆中寻找可供借鉴的经验,或怀抱乐观心态期待着中国军队的反击。老舍在小说《四世同堂》里曾描写过沦陷后一些市民的心理。小说中的祁老太爷经历过八国联军、军阀混战,“他总以为北平是天底下最可靠的大城,不管有什么灾难,到三个月必定灾消难满,而后诸事大吉”,北平沦陷后,他最关心的是家里是否存够了三个月的粮食[13]3。鲁悦明的文章也印证了这种心态的普遍性,“这次日军的入城令人回忆到‘庚子之变’”,“各阶层的感慨虽各个不同,但自不知不觉以至于先知先觉”,“某慈善会之老祖又行降坛,曾谓立秋日(八月八日)晨微雨,午后北风,晚见北斗星则可以免灾”。鲁悦明虽不信这种无稽之谈,但他还是在文章最后写道,“可是,不必悲观,昨夜听到炮声了,也许不久笼城就又有了自由的空气”[12]。

当然,面对沦陷,还有很多人迫于生活选择了默默忍受。《四世同堂》中的瑞宣面对北平被日军占领,陷入想走却不能走的痛苦中。“平日,他已是当家的;今天,他的责任与困难更要增加许多倍”,“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平日就依仗着他,现在便更需要他。他能甩手一走吗?不能!不能!”[13]31现实中,很多北平人都是经历了和瑞宣一样的内心煎熬后做出了留守的决定。沦陷时期,选择继续在燕京大学教书的容庚后来解释称,因不忍舍弃多年收集的书籍彝器,认为日寇必败,所以选择了留守[14]150。老舍的夫人胡絜青因为有年老的婆婆和年幼的子女需要照顾,从济南辗转回到沦陷的北平“忍辱偷生”[15]6。无论是对事态的乐观期待,还是对生活的无奈妥协,北平市民不得不在“死水一般的平静”中面对沦陷。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人以逃避的心态延续往日的生活,参与娱乐活动也成为他们接受现实的表现之一。

与此同时,北平在沦陷中并未如上海、苏州、杭州等地经历焦土战,城市破坏较小,虽然一些政府官员和知识分子选择逃离北平南下,但还有很多人从其他正经历战争的地区进入北平避祸,他们中的有闲有钱人也助长了这座城市娱乐业的复兴。从沦陷后北平人口数量的变化可以看出,北平的人口在沦陷前后没有大的波动,反而呈现缓慢增长的态势,外地难民的涌入当是主要原因[16]258-261。另一方面,作为一座消费型城市,北平从事娱乐服务业的人数众多,据统计,沦陷时期,北平的商业、服务业从业人口在总人口的比重从1937年的13.1%上升到1945年的20.7%[16]267。这个数量庞大的职业群体对政治的关注度和参与度相对较低,乱世中的生计所需和外来从业者进入带来的竞争压力,都促使他们主动尽早恢复营业。

作为政治和军事事件,北平沦陷只经历了20多天的极短时间,但生活其间的民众是需要一段较长时间从日常生活中感受“沦陷”,进而做出反应的,而北平在“平静”状态下的迅速沦陷无形中延长了民众对“沦陷”的反应过程。从这个角度看,北平沦陷后娱乐业的快速复兴并不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情。事实上,随着民众对“沦陷”的感受日深,他们参与娱乐的动机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很多人甚至在娱乐中加深了对“沦陷”的体会。

二、娱乐业的畸形繁荣与民众的“苦中作乐”

和政治相比,娱乐业对社会经济的反应更为敏感,不过,娱乐业的发展并不总是与社会经济的起伏同步,有时也会出现社会经济每况愈下而娱乐业却畸形繁荣的情况,沦陷时期的北平就是如此。这一情况的出现有行业自身特点的原因,也有乱世之下集体社会心理的推助。

北平沦陷后,日本试图通过营造北平市面繁荣、社会稳定的表象来粉饰侵略行为,以宣传其“大东亚共荣圈”的侵略理论。因此,沦陷初期,在日伪政权的要求和行业的生存压力下,北平的戏业和影业迅速恢复,并表现出兴盛之势。1939年旧历新年前,有记者在观察了各戏班的封箱戏和祭神活动后认为,各戏班的营业都比上一年好[17]。1939年前后,北平不断有新影院开幕,由于各大影院与欧美电影公司订有合同,欧美新片很快就能在北平影院上映,吸引了众多城市中产和青年学生。不过,在沦陷环境下,北平娱乐业的高票房高收益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自1939年9月,受欧洲战争形势和天津水灾影响,北平囤积之风日盛,物价飞涨,之后虽稍有缓解,但国内战争形势的变化以及太平洋战争的爆发,又使日本加强了对华北地区的物资封锁和经济掠夺,导致北平物价暴涨,通货膨胀严重。在这种情况下,娱乐业从业者不得不用各种非常手段来维持表面的繁荣。

娱乐业作为依靠民众日用消费之外消费的行业,面对物价飞涨,更需要保持较低的价格来吸引顾客。1939年初北平大影院根据观影位置,普通影片的票价保持在4角到1元之间。到1941年初,北平的生活品价格已经“涨至四五倍等不等”[18]694,而芮克影院的普通票价还是只有8角[18]685,至于其他中小影院票价则更低。1941年2月25日,新新影院放映关于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电影,学生优待,每人只需两角钱,这虽使影院出现了“人多极了,挤得要命”[18]733的热闹景象,但票房收入却并不高。1941年底,为提前获得周转资金并提高上座率,新新影院以纪念开幕一周年为名,发行纪念本票,每本10张,售价5元。也就是说,用纪念本票观影,票价仅为5角,且购票1张,赠送礼券1张,每6张礼券可换免费观影的优待券1张[19]138。在当时,这种促销方式并不止新新影院一家。经济危机中,影院以较低的票价来维持营业,但这种营业有时连从业者的基本生计都无法保证。1941年底,大光明影院已经连续几个月无法给职工发薪水,旧历除夕前,为了让职工有钱过年,影院不得不把影片拷贝典当给当铺,之后再用正月初一早晨售票的票款赎回影片来保证首场放映[20]243,可见影院维持的艰难。

戏院因为人工成本高,比影院更明显感受到了经营压力,1941年之后,戏院纷纷改演电影以降低人工成本。1941年2月26日,创立于清末的吉祥戏院改演电影[20]138;1941年7月15日,三庆戏院增演电影[20]106;1942年,来福戏院经改建专演电影[20]329;1943年1月24日,中和戏院增演电影[20]106。在这期间,广和楼戏园的出售尤其让北平戏迷感到惋惜。广和楼是北平历史最悠久的戏园,梅兰芳、麒麟童、谭富英等名角都曾在该园演出,盛极一时,到1942年,广和楼戏园因无力经营被楼东王家兄弟索价30万元出售,新业主拟将广和楼改建为电影院[21]。戏院改演电影虽然吸引了一批年轻观众,提高了收入,但也进一步压缩了艺人的演出空间。为了生计,一些过去只在大戏院登台的名角不得不跻身天桥的简陋戏台“努力地去苦干”[22]。1942年,著名科班出身的名角韩盛信、李盛佐、刘世亭等都加入了天桥天乐戏园,依靠每天四五块钱的收入维持生活[23]。不久,名角徐荣奎、周又宸也出现在天桥的戏台上[24]。1944年9月,被称为“红净泰斗”的马春樵沦落到天桥吉祥舞台[25]。名角的加入使天桥戏园热闹一时,但这种热闹也从另一侧面反映了戏业后继乏力的问题。

艺人为求生存的“苦干”不仅表现在他们“屈尊”到天桥唱戏,也表现在演出内容和形式的变化上。《纺棉花》是民国时的一出时装戏,由坤伶穿着旗袍演出,由于剧情和表演充满情色意味,曾被政府禁演。1940年前后,《纺棉花》再次出现的北平各戏院,只因这出戏“真能叫座”,“哪管他什么‘牺牲色相’等等的话,于是你也演,我也唱”,“坤伶们几乎全要试一试”[26]。不仅禁戏登台,很多旧戏也被随意改编,戏台上经常出现同一角色多人扮演的《四五花洞》《六铁公鸡》之类的戏,“这是演员多,没地方容纳的一个不正当办法,谁也想不到现在到(倒)成了剧场里的时兴品”[27]。到1943年前后,很多戏院采取了邀请固定戏班每天上演彩头戏(3)彩头戏就是指以新奇的道具和布景,借声、光、电多种变幻形式来吸引观众的戏。或组织名伶演出合作戏的办法来招揽观众。固定戏班的彩头戏和名伶的合作戏无疑有助于提高戏院的上座率,但也导致更多普通艺人失去了演出机会。于是,有人呼吁,戏院不应仅看重营利,“贫苦同业的生活,也应设法维持一下”[28]。从上述种种不难看出,随着社会经济的迅速恶化,北平娱乐市场呈现出一种畸形繁荣的态势,这种繁荣难掩众多从业者的生计艰难。

乱世之下,北平娱乐业的浮华景象不仅是从业者勉力维持的结果,也与民众的参与密不可分。1941年,赵天人在《吾友》杂志发表了一篇名为“北京人的悠闲”的文章,嘲讽北平市民不关心战争,安于享乐[29],娱乐场的喧嚣似乎也印证了这一说法。不过,深入考察不难发现,民众投身娱乐场的动机和感受并不一样,有人确实是出于单纯享乐的目的,但更多人是为寻求精神寄托与心灵慰藉。随着经济状况的恶化和民众对“沦陷”体会日深,逃避现实和苦中作乐成为越来越多人流连娱乐场的主要原因。沦陷时期生活在北平的董毅就在日记中记录了他参与娱乐的心态变化。

沦陷之初,董毅刚进入辅仁大学读书,尽管他经常表露对时局的担心,但从他1939年到1940年上半年的日记可以看出,生活在中产家庭的董毅这时还没有真正体会到生活艰难,对“沦陷”的感受也并不深刻,他经常和女友、同学、家人一起看电影,尤其热衷欧美影片,追求感官享受是他看电影的主要目的,他的日记中有不少关于剧情和影星的品评之词。1939年8月,董毅为了带小妹看新片《小公主》,连续两天去影院抢票,最后在离家很远的平安影院满足了愿望[30]149。10月2日,他和女友去真光看外国电影,觉得影片“相当不坏”,“很过瘾”[30]194。11月9日,董毅去芮克影院看电影《浮生若梦》,该片内容是劝人自然的、天真的、随各人所好的去享乐,他虽然认为只有生活问题得到解决才能谈得到享乐,但还是觉得“剧情立意取材终是不错”[30]239。1940年的元旦,董毅在日记中写道,“现在的生活,我已很满意,白天屋里有火不冷,也不挨饿有的吃,弟妹们在家里一同说笑,有母亲照拂疼爱,李娘帮忙照料一切,也可以出去玩了”,“一切享受可以说是在中人以上了,我很满(意),知足才是快乐的先声”[31]297。面对纷乱的时局,董毅的女友斌也同样怀着得过且过的心理,“谁知道明天是怎么样,过一天算一天吧”[31]313。于是,影院成为他们乐其所乐的场所。这时期,与董毅有类似心理的年轻人不在少数,董毅经常和不同的朋友相约看电影,也经常在影院遇到众多同学和校友。

不过,到1940年下半年,随着经济环境的恶化和政治空气的紧张,“董毅们”的这种“知足”“快乐”感越来越难以保持。1940年8月,作为父亲去世后支撑家庭的长男,董毅开始为物价飞涨后的全家生计发愁,每月50元的固定生活费不足半月分配,街上还不时传来抓捕学生的消息,这让他感到苦闷和紧张[31]538-544。这时期,看电影不再是单纯的享乐,也成为他排解苦闷的主要方式,但“刹那之快乐,焉能驱去长久之烦苦”[31]568。1940年12月2日到4日,因有日本军官被暗杀,日伪政府实行戒严令,派宪兵逐家搜查,这使董毅无法上学,也没办法去看电影来排解烦苦,日本宪兵的无礼搜查,让他真切感受到沦陷生活的屈辱,不禁喟叹“此地真不易居也”[31]649。这时期,董毅的观影动机和观影感受与之前已有了很大不同,“略抒闷怀,以畅心目”[31]654成为他流连影院的主要原因。

1941年,物价飞涨,董毅的家境更加艰难,他需要不断典当家中旧物来维持生计,尽管他还是影院的常客,但逃避现实,苦中作乐的观影目的更加明显。他感慨,“家境的不顺,环境的恶劣,前途的可怕,处处使我心惊”,“我不知怎样来消除自己的苦恼与烦闷的心情,电影只不过是一刹时娱乐!真如影般过去完了”,“兴尽归来,又觉索然无味”[32]1004。事实上,民众在苦闷生活中寻找刺激的娱乐追求也直接影响着这时期北平娱乐业的发展。1941年2月,《三六九画报》刊发了一篇分析昆曲衰落的文章,作者直言:“时代对于戏剧的需要,不是消遣,亦不是赏音,更不是扬风扢雅了。而只是需要热辣辣的刺激,而且是戳心窝的刺激。成天里在生活挣扎之下,人的神经,都麻木了。时间又不许这些人慢慢地苏醒,所以一切刺激品,莫不利市三倍,斯又不但戏剧而已。”[33]换句话说,北平市民“苦中作乐”的需要刺激了娱乐市场 “供给” 的变化,无形中助长了娱乐业的畸形繁荣。

娱乐可以说是民众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发挥着调节生活节奏,满足精神需求的作用。在正常年份,娱乐业多与社会经济、民众生活水平呈正向关系,是观察社会经济状况的重要孔道。不过,在战争这样的非常态下,娱乐业难免出现与社会经济状况相反的情况,沦陷中后期,北平经济的恶化与娱乐场的喧嚣就是这样一个明显的例子。事实上,深入观察不难发现,这时期北平娱乐业的繁荣只是浮于表面的畸形繁荣,影院以低于物价涨幅的低票价招揽顾客维持营业;很多知名戏院为节约成本改演电影或改做他途;名角跻身天桥和市场的简陋戏台以求生计;多年不演的禁戏重又大行其道。娱乐场的热闹离不开民众的参与,经济恶化下民众流连娱乐场不再单纯出于享乐目的,很多人正是因为现实生活的残酷而选择在娱乐场苦中作乐,以寻求短暂的刺激。正如有学者指出的,战争环境中娱乐业的繁荣往往反映了一种集体的社会心理,即因为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大众的社会心理充满着苦闷,娱乐是他们在极度苦闷中找出路的表现[34]113。

三、日伪政府对娱乐业的管控与民众“隐忍”的反抗

相比其他行业,娱乐业从业者对政治的热情并不高,但20世纪以来各种政治力量从教化民众的角度对娱乐业都表现出极大兴趣。北平沦陷后,日伪政府为营造和平假象,并借娱乐麻痹民众,进行奴化教育,对娱乐业采取了扶植、利用加管控的政策。随着北平社会状况的恶化,日伪政府对娱乐业的管控力度不断加大,通过娱乐对民众进行思想控制的意图也更加明显。日伪政府对娱乐业的渗透和管控不仅受到了娱乐业从业者的抵制,也激起了民众无声的反抗。

北平沦陷不久,日伪政府就发布公告,要求娱乐场所开门营业,与此同时,日伪政府也从维持风化的角度对影剧院的演出内容作出了种种规定。1937年11月14日,伪警察局拟定了检查电影戏剧唱片规则十八条,并以训令形式向社会公布。规则中提到,电影片、唱片及戏剧有如下情况者不得上演:即“有损东亚民族之尊严者”“迹近提倡鼓吹共产主义者”“违反一切法律行为者”“妨碍国交者”“妨碍善良风俗提倡迷信者”。伪警察局要求,中外电影、唱片及新旧戏剧“应由持有人或映演人于影片唱片及戏剧发行演唱或映演前备其声(申)请书及详细说明书连同本片及剧本声(申)请本警察局检查”[19]164。由上述内容可以看出,规则主要是为查禁有碍日本殖民统治的娱乐节目,惩罚措施则以罚款为主。

从北平娱乐市场的表现看,沦陷初期日伪政府虽然制定了娱乐内容方面的检查规则,但并没有严格执行。为转移民众注意力和获得经济收益,警察们甚至默许和纵容某些过去受限制或被禁止的娱乐活动。1937年9月,有赴北平公干的上海人在报纸上撰文称,自沦陷后,北平的娼寮和赌场较之前“更趋发达”。“大规模的赌窟中,现均有警宪加以保护,老顾客们,都由赌窟中以汽车接送。就是沿街设置的赌摊,在昔所被悬为厉禁的,现亦可自由活动,警察们视若无睹”[35]。不仅赌场变得明目张胆,一些天桥戏棚也经常无视伪警察局的规定,公然上演“妨碍善良风俗”的节目。“狭小的舞台、破旧的行头、污秽的座位,这些都不是观众们所注意的东西,必要的条件,只是坤角们灵活的眸子,与放浪的表情而已。她们涂满脂粉的脸上,谁不是有着一种自然的媚力,‘好’‘好’,别人的喝彩声,也正是自己心弦上弹出的得意之曲。一阕未罢,腰包里的铜圆票,便不由自主的飞了出去。值此新年,天桥真是人山人海,尤其是戏棚子里,到处都发现‘醉翁’们的踪迹”[36]。

沦陷之初,虽然日伪政府对市面上的具体娱乐内容没有过多干涉,但并未放松对娱乐业从业者的控制。1937年12月,日伪政权的重要政治和宣传组织新民会在北平成立,成立不久,新民会就要求北平曲艺组织“鼓曲长春职业公会”每周派人到新民茶馆演出,向民众宣传所谓的“大东亚共荣”理论[37]163。1938年6月底,伪北京市公署和伪中央广播电台召集北平名伶演戏庆祝所谓北平建都一千年和卢沟桥事变一周年,据报道,从7月8日到10日,荀慧生、尚小云、程砚秋等名伶都参演了庆祝戏[38]。不久,伪中央广播电台台长组织成立了“国剧艺术振兴会”,每周约请名伶演出。这一组织名为振兴国剧,实为利用艺人为日本的侵略活动进行宣传。1938年10月,汉口陷落,“国剧艺术振兴会”为此约请了全体昆曲名伶在新新戏院演出庆祝[39]。

1938年8月15日,新民会下设的国剧职业分会成立,尚小云被任命为会长,程砚秋、马连良、谭富英、荀慧生等20位北平知名艺人被任命为常委,参加的会员达1000多人。国剧职业分会的成立仪式被安排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新民会的高官都出席了仪式,日本军方的河野少佐在会上致训词,之后举行了全体会员的宣誓活动[40]。从这个组织的成立过程可以看出,它是日伪政府控制下的行业组织,艺人的自主空间极为有限。事实上,到沦陷中后期,国剧职业分会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组织艺人参加日伪政府的各类宣传活动和捐款演出。1941年6月开始,新民会为支持日军的侵略活动,组织了3个月的“募捐献机运动”[8]383,即从民间筹集款项为日军购买战机,筹款的方式之一就是利用国剧职业分会安排艺人演出捐款献机义务戏。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随着日本在战争中节节败落,这种为日军筹款以及应对其他社会问题的义务戏演出更加频繁。以荀慧生为例,在1942年,荀慧生参加的各种献金义务戏就达十多次[41]475-540。他在日记中记道:“在十二月内连日义务戏不绝,可厌。办义务者均是从中借题,自己得利,所谓善虫,非人类也。”[41]480

各种政治性演出让艺人们不堪重负,但面对“日人势大”又不得不小心应对。除此之外,让艺人们更感屈辱的是受到打着日本人旗号的中国人对他们的刁难盘剥。1941年11月6日,荀慧生从北平站乘坐火车到天津演出,进站后遭到了车站警察的故意刁难,警察将荀慧生及随行人带到车站警务段分所内,“打骂不止,有意侮辱;解衣搜查,大骂梨园”,荀慧生称,“数年来未受过此等侮辱”,警察敢如此嚣张,只因“仰仗日人势力”,他们“欺压善良,横行作恶,不顾一切,对梨园尤甚”[41]454。不仅是荀慧生,在北平,“伶工之遭若辈凌辱者,已成家常便饭”[42]。1942年,程砚秋从上海回到北平,在北平东车站遭到车站检查人员的刁难。从当时上海报纸的报道看,车站行李检查员原想敲诈程砚秋,遭程砚秋回绝后恼羞成怒,以多人围攻他,致使程砚秋的手表被打碎,项间中一拳[42]。另有报道称,车站人员为泄愤,将程砚秋的“行头”毁坏大半[43]。此事之后,程砚秋解散了经营多年的剧团,告别舞台,选择到京郊务农。如果说程砚秋与车站人员的对打是他面对羞辱时的直接反抗,那他的隐居务农可以说是对恶劣环境的无声反抗。荀慧生虽然没有像程砚秋一样放弃演戏,但他从1941年底开始投资经营饭店,以经商作为志向,应当也有不愿受辱的原因。荀慧生、程砚秋作为北平最具盛名的艺人尚且如此,普通艺人在沦陷时期的境遇可想而知,这必然会积聚他们的不满和反抗情绪。

和戏业相比,影业受到了日伪政府更严格的管控。北平沦陷不久,日本东和影片公司就打着“日华亲善”的旗号在北平设立事务所,招聘中国演员,拍摄了宣传其“大东亚共荣”理论的电影《东亚和平之道》[19]4。1938年1月,日本在北平成立了“满映”分支机构新民电影协会,控制华北各地的影片放映和发行,并着手制作一系列纪录短片[19]237。1939年12月21日,新民电影协会重组后成立了华北电影公司,取得了华北各地影片发行的专管权,借机发行日、德、意和伪满洲国影片,以达到对抗英、美影片的目的[7]94-95。至1945年4月,华北电影公司还拍摄了100多部《华北电影新闻》,不遗余力地为日本侵略战争做宣传[7]95。为了争夺电影市场,日方还积极收购北平旧有电影院,使其成为由日本人经营,专门放映日、德、意电影和战争宣传片的影院。据统计,卢沟桥事变前,华北的日系电影院仅有天津和青岛的两家,到1942年底,华北地区的日系电影院增加到26家,北平就有4家,即光陆影院、飞仙影院、国泰影院和大光明影院[19]240-285。

在日方成立电影公司、收购电影院、控制影片发行的同时,日伪政府还对各影院放映的影片进行严格审查。1940年6月6日,伪警察局在1937年发布的《检查电影戏剧唱片规则》的基础上,制定发布了专门针对电影的检阅规章,其中对送审电影停演和删减的规定从之前的6条增加到16条之多,并提高了罚金标准[19]167-169。新制定的电影检阅规章发布后,各影院都有电影被随意禁演和删剪,禁演和删剪的对象甚至包括华北电影公司呈报的影片,可见力度之大[19]170-178。由于电影审查工作量大,1941年1月23日,伪警察局专门成立了华北电影检阅所,12月,又制定了针对检查和举报违禁电影的奖励制度,这使电影审查制度被更严格的执行。据相关档案资料统计,从1941年之后,每月被禁演或删减的影片都在20部上下,约占当月呈报影片的十分之一以上,理由多为“煽惑暴动”“有碍治安”“不合时宜”等[19]184-205。

日伪政府对影片的严苛检阅直接影响着影院的正常放映活动,影院经营者有时也试图进行交涉和抵制,但结果往往让他们更加失望。1938年2月,光陆影院上映美国美高梅电影公司的电影《大地》,因片中有中国农民张贴反对日本侵略标语的镜头,影片被伪警察局没收并强行删减了部分内容,交涉中,影院经理吴文舫惨遭毒打。与此同时,由于影片尺寸减少,美高梅公司也向光陆电影院提出了索赔要求,可谓祸不单行[7]84。1939年9月,芮克影院上映外国影片《金枝玉叶》,伪警察局检查后认为该片“有宣传共产,反东洋道德性质”,禁止开演,影院会计铁恩芳在报上发文表示,“该影片与共产并无何等关系,谓警察局实属认识不清”,这一表达让伪警察局“甚为愤怒”,进而对铁恩芳进行了“严重调查”[19]127。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第二天,日本向美、英等国正式宣战,随后伪警察局要求北平各电影院禁止放映美、英等国影片,并将相关影片扣押。这一决定直接导致以放映美国电影为主的真光影院、中央影院、芮克影院和大光明影院等影院无片可映,不得不宣布“停映”,直到一个星期后才恢复营业,改映德、意、法、日及国产影片,但上座率极低[7]111。

日伪当局对娱乐业的管控和粗暴干涉不仅让从业者苦不堪言,更直接影响着民众的娱乐体验。与此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身处沦陷区的种种经历和经济状况的恶化,也不断加深着民众对“沦陷”的感受,他们也在娱乐中表达和发泄着对日本侵略者的不满和反抗。1938年5月,被日本人寄予厚望的宣传影片《东亚和平之路》在北平上映,尽管有明星助阵,但观众并不买账,即使日伪政府控制的《新民报》也不得不承认,这部影片“不能深刻地感动观众”[19]4。1942年,日本人池田一郎在对华北电影市场进行调查后指出,“过去被打上大陆电影名号的一系列日本电影,得到了中国人民的严厉批评,中国人认为‘这是日本人的大陆电影’”[19]243。日本人浅井昭三郎更直白地指出,虽然卢沟桥事变后,在华北的日本电影院数量急剧增加,但这些影院的观众主要是当地的日本人,“华北地区的中国民众,在思想上对日本电影也非常冷漠、排斥,因此日本电影在华北面临着激烈的抨击与无言的挑战”,“华北电影市场被上海电影和美国电影所占据,这些电影鼓吹的抗日容共思想与日本所希望的华北民众思想动向完全相背”[19]249。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因美、英影片被禁,日、德、意等国电影获得了更多上映机会,但这些电影的上座率并不高。《新民报》将电影院里“冷冷清清,凄凄凉凉”的萧条景象归结为民众对于节约主义的响应[19]139。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中央电影院在放映日、德、意电影后,“一千来个座位的剧场,每天才上十分之一二观众”,于是影院紧急改演国产电影,尽管是二轮国产片,但第一天还是大卖满座,第二、三日上座不下千余[7]113。从这样的反差可见,民众的抵制才是日、德、意电影上座率极低的主要原因。池田一郎在关于华北电影市场的调查中提到,1942年上半年,北平、天津、青岛、济南放映的前10部中国电影都是上海电影公司拍摄的,“满映”的电影一部也没有出现[19]243。

这种对日本电影的抵制在影迷董毅的身上表现得也很明显。从观影记录看,董毅热衷美、英影片,在美、英影片被禁后,董毅看电影的次数明显减少,所看多是德、法和国产影片,基本没有看过日本影片。当时日本和“满映”拍摄的电影主要在日本人经营的光陆影院放映,足迹几乎遍及全市各大中影院的董毅从未到过光陆影院。1942年2月26日,“满映”拍摄的以“中日亲善”为主题的电影《苏州之夜》在北平上映,《新民报》刊载了多篇报道为影片造势[19]64-65,订阅有该报的董毅应当会关注到这一消息,但他在27日的日记中却记道:“电影近没有好的,三月来省我钱不少,有钱去买点儿吃的吧!”[32]1109民众除了通过选择影片来表达“隐忍”的反抗情绪外,有时也会在现场以更直接的方式表明立场。1941年,平安影院曾上映关于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纪录片,“当着青天白日的旗帜出现在银幕时,热烈的掌声轰动了全院,然而在那贴着太阳膏药的旗帜出现时,则一致响着‘耻’‘通’,这是给那些‘东亚新秩序’维持者的一种难堪耻辱”[44]。

沦陷时期,在日伪政府控制的报纸上,经常有关于北平民众踊跃参加各种宣传活动的报道。事实上,民众多只为借机满足一下娱乐需求,他们对活动的主题并不关心,甚至是完全无视。1944年6月5日到12日,日伪政府在中央公园组织“击灭英美运动周”活动,为吸引民众,组织者邀请尚小云和吴素秋等名角到现场演出,并安排了抽奖节目。活动现场确实热闹,但民众多是为看名角或抽奖而去,他们在现场议论着,“好几年不听尚老板的十三妹了”,“吴素秋长的可漂亮呐”,“不要钱,白听戏,难得的好机会”,有亲历者嘲讽,所谓的“击灭英美运动周”的成果只出现在日伪报纸自欺欺人的报道中[45]。

北平沦陷后,日伪政府从殖民宣传的角度加强了对北平娱乐业的管控,不仅影剧院的演出内容受到了伪警察局的严格审查,而且从业者也被纳入伪政权的“领导”下,并经常受到基层办事人员的欺凌压榨。日伪政府对娱乐业的粗暴干涉,以及社会失序下的各种不安定因素,使北平的娱乐业在畸形繁荣中也呈现出难以为继的颓势。面对来自经济、政治以及社会的多重压力,娱乐业从业者日益深刻地感受到身处沦陷区的屈辱,他们以或激进或隐忍的方式表达反抗。与此同时,经济状况的恶化、军警特务的横行、战争形势的变化也让民众的愤懑情绪不断累积,他们在娱乐场以抵制日本影片、无视战争宣传,甚至直接表达立场的方式宣泄对侵略者的不满。可以说,在日伪政府所营造的“歌舞升平”的和平假象下积聚和涌动着民众日益强烈的民族意识和民族情感。

四、结语

卢沟桥事变后,中国军队的迅速溃败,使北平民众在缺乏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陷入家园“沦陷”的境地。由于事发突然且没有经过激烈持久的城市守卫战,普通民众的“沦陷”感受并不十分强烈,他们或对事态发展怀有乐观期待,或对时局表现得麻木漠然,或为了生活选择忍辱负重,这使得北平社会面对日军的占领显得异常的“平静”。为营造和平假象,在日伪政府的要求下,北平的娱乐业很快恢复营业,民众的生活似乎回归了常态。事实上,在战争威胁和沦陷状态下,北平的娱乐业和民众的娱乐感受都在发生变化。经济的恶化使娱乐业的竞争更加激烈,戏院为维持营业改映电影,知名艺人被迫到天桥卖艺求生,“有伤风化”的禁戏重新登上舞台,娱乐业畸形繁荣的背后是大量从业者的生计艰难。对于普通民众来说,现实生活的压力让他们以“苦中作乐”的心态涌入娱乐场寻求刺激,而这种短暂放松和长久苦闷的对比又不断深化着他们对“沦陷”的感受。从文化控制和殖民宣传的角度,日伪政府一直注意对娱乐业的管控,面对日伪政府的粗暴干涉和基层办事人员的欺凌压榨,一直远离政治且处于社会底层的娱乐业从业者也尝试以各种方式表达他们的不满和反抗。这种不满和反抗情绪同样体现在了作为消费者的民众身上,他们以抵制日本电影、无视日伪政府的宣传、在娱乐场直接表达立场等方式发泄愤懑情绪。可以说,随着北平民众对“沦陷”感受的加深,他们的民族意识和民族情感不断增强,即使是在娱乐场也涌动着民众或无声或隐忍的反抗。

从政治层面看,北平沦陷是一个很短时间内发生的占领事件,但从社会层面看,沦陷对北平社会的影响则经历了长时间的累积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民众对于“沦陷”的心态感受也在不断变化。因此,我们不能简单以“麻木”“忍耐”“抗争”中的某个词来概括北平民众在八年沦陷期间的状态,而应该注意到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复杂感受和心态变化,以及引起这种变化的深层原因。从日常生活的角度考察沦陷区民众民族意识和民族情感的生发过程,理解他们的挣扎和反抗,不仅有助于深化我们对沦陷区社会的认识,也是对抗日战争研究的补充和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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