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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形而上学心理学的科学评估
——以熊十力习心论为例

2022-02-16王巧生

江汉论坛 2022年12期
关键词:心理学科学评估

王巧生

一、科学可作为评估形而上学的一种尺度

传统的形而上学通常是一种以其所“揭示”的宇宙(或全体实在)的根本原则为基础,系统地、整体地、原则性地解释宇宙(或全体实在)的理论或学说。古往今来,这样的形而上学理论多矣,充分反映了人类出于生存实践和认知天性①,希望理解宇宙、获取知识的强烈动机。然而一个显见的事实是,没有哪个形而上学理论是有关宇宙的绝对真理、完备理论。或者换言之,在某个形而上学理论解释宇宙的诸多论断之中,总是瑕瑜互现,有得有失的。是故,当我们怀揣认知的目的去研究形而上学理论,除了洞晓其核心思想、内在逻辑等剖析的、描述的工作之外,必须以人类当下的知识积累与认识水平为依据,对其核心论断接近实在的程度展开一定评估。所谓评估者,必须依据某种尺度或标准。一般认为评估传统形而上学的绝对或完美尺度便是实在本身。但显然,鉴于人的认知能力与知识的有限性,这一评估传统形而上学的绝对尺度(实在本身)亦不可能为吾人所获得。一方面,对传统形而上学进行某种评估,是认知之必须;另一方面,评估的绝对尺度却无法获得。这决定了人们只能寻求相对的评估尺度,或曰评估只能是相对的。

兹提出:科学可以作为传统形而上学的一种相对的评估尺度,或曰对其做一种相对的评估。下面为此说提供理论与事实两方面的简要解释。首先,从理论上分析,科学与传统形而上学的研究对象必然相关。科学的研究对象是现象(phenomenon),而传统形而上学的研究对象是所谓“实在” (reality)。在理论上,虽可谓现象未必是实在,但其不可能与实在绝然无关。现象既是一种显现(manifestation),便非绝对的无。故若现象与实在绝然无关,它的这种显现或存在,便相对于所谓“实在”而别有来源或所依。这显然是一个自相矛盾的结论。故曰:现象必然与所谓“实在”相关。既如此,科学便必然与传统形而上学发生关联,既可以成为后者的参考,亦可以成为后者的一种评估尺度。其次,从事实而言,近代科学,尤其是20世纪科学的发展与收获是巨大而惊人的,已经明显影响到了传统哲学问题的解决。举例而言,如“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哥德尔(Kurt Gödel)证明任何自洽的公理系统内部,必存在系统自身无法证明的真命题,换言之,它是不完备的。此即“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比如数学属于公理系统,依 “不完备性定理”,这即意味着任意数学体系总有其自身无法证明的真命题,换言之,总有其无法从定义与设定(即公理)推出的真命题。这表明数学真理不可能是哲学上所谓“分析真理”。 “分析”意为可由定义或设定推出。定义或设定可以保证由其所推出的命题是真的,故分析命题必然为真。数学真理之必然性是确切无疑的,对于这种显著的必然性,经验主义由“分析的”来解释,即将数学真理视为分析真理。然而如上所述, “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揭示数学真理是非分析的,也就是说经验主义对数学真理必然性的解释不能成立,这就从根本上动摇了近代哲学盛行的经验主义。②由此又产生另一问题,如果数学真理是非分析的,那么它是否是综合真理(即有关经验或实在的真理,也即康德所谓“先天综合判断”)呢?若答案是肯定的,即表明综合真理是存在的,而这是近代知识论中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由此可证,哥德尔在逻辑和数学研究中的重大发现,对于哲学研究产生了深刻影响。再举一更广为人知之例,即狭义相对论对时间哲学的冲击。如何理解“时间”是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在人类常识中,或曰人们直觉所认定的时间,通常是客观地流逝的。 “时间”被视为一种绝对尺度,可以统一衡量所有事件。持这种时间观的时间哲学有多种,我们将之类称为“A理论”。③然而狭义相对论指出,两个事件是否同时发生,依赖于特定参照系;在某一参照系中同时发生的两件事,在另一参照系可能不同时。而参照系可任意选取,有许许多多,其中没有哪个具有特殊或优先的地位。换言之, “同时” (simultaneity)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另外,狭义相对论指出,运动的时钟比静止的时钟走得慢,这即意味着时间的流逝也不是客观的,而是相对的。于是,人类常识的时间观与前述时间哲学的“A理论”便受到了根本性冲击。④综上所述,无论自理论上分析,还是出于事实根据,皆表明科学可以作为评估传统形而上学的一种尺度。

虽然传统形而上学作为全体性、系统性理论,其组成部分存在逻辑联系,不可绝然分别,但因其中所探讨之主题或问题的一定特殊性或局部性,它又确实可以相对地区分为一些组成部分,如传统上所谓宇宙论、心理学、知识论等。以科学为尺度对传统形而上学做具体评估,相应于这些传统形而上学的组成部分,根据主题或问题的相关性,援引一种或多种科学学科具体为之,是一种合理而方便的路径。如可以根据物理学评估传统形而上学宇宙论,根据科学心理学评估传统形而上学心理学,根据心理学、神经科学等联合评估知识论等。

以上一般性地讨论了科学可作为评估传统形而上学的一种尺度,并指出了实施具体评估的一种合理而方便的思路,下文将以熊十力习心论为例,尝试检验这一尺度的应用价值。熊十力是现代中国一位思辨颇为缜密、热衷建构体系、创造性较强的哲学家。他本之自身的思考与体悟,资取古今中西哲学思想以为助力,提出了一套比较自洽的形而上学体系,产生了持久而重要的影响。熊先生的心论(主要包括本心论与习心论)是其形而上学(或宇宙)基本原则在人类心理领域的体现,是其形而上学体系的逻辑组成部分⑤,属于一种传统形而上学的心理学。那么它能为当代人们解决心理问题、探索心理世界提供多少识见与方法上的启发?科学心理学的评估于此问题或能揭明万一。这种性质的工作,以作者之愚,似尚未他见,若有抛砖引玉之功,则幸甚。

二、熊十力习心论的科学心理学评估

熊十力习心论的核心是印度思想、佛教的“业” (karma)观念。熊先生认为,人的一切意、身、语的活动,统称为 “业”,这一切活动或 “业”一旦发动,便会留下一种影响力,且这种影响力不随活动本身结束而消亡,它在将来会对人产生某种影响。既然活动本身已结束,且其遗留的影响力是在将来产生作用,它便是一种潜存的影响力(可简称 “潜力”)。方其未发,谓之习气。待其机缘成熟,表现出一种影响来,谓之 “习心”。另外,“习气”无故不消亡,而统统留存在人的心理世界。以上便是熊先生习气或习心论的大要,显然这完全来源于印度思想和佛教的Karman(梵语,karma是其主格形式,被引入英文)理论。中国佛教及熊先生所谓 “业”,正 是梵语Karman的汉译。 “业(karma)与再生(rebirth)结合起来的信仰,即行动和决意(decision)的报应力与生物无始而未必无终的(不断的)生死死生连续,是绝大部分印度宗教和哲学传统的基本前提。……尽管这些观念绝非为印度所独有,但在印度它们具有远比在其他文化中更中心的、更广泛的作用。”⑥“业”思想的核心要点大体是:第一,一切生物(包括而不限于人)的 (身 体 的、言 语 的)行 动 与 意 念 (统 称 为“业”),在未来会对它们的发动者产生影响或造成某种后果。第二,这种未来的影响或后果,在性质上与之前的行动与意念相应。概言之,好的行动与意念,在未来将产生好的影响或后果,反之亦然。第三,生物当前的存在状态,由其之前的“业”所决定;而其当下的“业”,又将影响其未来的存在状态。对于大多数印度宗教和哲学传统而言,所谓“未来”不限于今生今世,更意味着今生死后的再生,乃至无穷的死后再生。 “业”观念在印度有很悠久的、多样的发展,但以上所言是众多宗教和哲学流派所共同承认的。

熊先生习心论的核心是“业”力不消散,将来会起而影响人的生活,显然这与印度(包括佛教)“业”思想的基本观点是一致的。在一些重要细节上,熊先生的习心论尤与佛教经量部和瑜伽行唯识派的观点相似。经量部提出, “一切有意的行动或决意(decision)都将以特定方式影响后来的心理事件系列(cittasantāna, “心相续”),并使其充满一种潜力。与其他行动或合作或对抗,此种潜力会在心理系列内发起一进化或转变的过程,而这将导致成熟或报应的心理状态。这种潜力,是一种心理的种子或萌芽,会生成其适当之果。瑜伽行唯识派接受了这些及其他一些经量部的观念,并在其唯识论中发展之。……瑜伽行唯识派设立一‘藏识’ (阿赖耶识)作为善或不善的报应性经验产生的基础与基质;阿赖耶识含藏所有其他现行之识(Pravrttivijnāna, “转识”,即前七识)的潜力或种子”。⑦简言之,他们观点的要旨是,一切业皆留存潜力于心理世界(如种下种子),必定会影响将来的生活(如种子成长,最终结果)。而熊先生所谓一切业“必皆有余势续起而成为潜存的势力,是名习气”⑧,“习气无论好坏,却有一种通性,即每一习气之潜存者,皆有起而左右将来生活之一种倾向”⑨,这些无疑与前者在细节上非常接近。这种特殊的接近是很自然的,因为熊先生契入形而上学的路径,最初即是佛教的唯识学。

如果我们从科学心理学的视野对熊先生习心论的核心观念进行评估,大体可从心理学中关于操作条件作用、记忆、仁爱行为、自尊等方向来进行。这些可以援引的研究,可分为支持性的与相左的或挑战的两类。

(一)支持性的心理学研究

心理学通过对动物和人类行为的系统的经验研究,发现了操作条件作用。所谓操作条件作用,简言之,当行为获得好的结果(如物质奖励,或生理、心理的愉悦等),则此行为重现的可能性会提高;行为获得好的结果,谓之“强化”。反之,若行为得到不好结果,则其重现的可能性会降低;行为得到不好的结果,谓之“惩罚”。操作条件作用的实质,是表明动物与人类行为具有一种“效果律”,即行为的稳定重现或消退,与其所致之后果的好坏直接、密切相关。操作条件作用原理与心理学的其他一些研究相结合,可以支持熊先生习心论的一些论点,或者说为之提供一种科学的参考。习心论主张,一切业(行为、意念)都会有潜力留存,在将来产生相应的影响或曰复现。此所谓未来的相应影响或复现,显然与操作条件作用所谓行为重现有相通处。具体而言,业分善恶二类,恶业产生恶习,在将来会发生相应的影响或曰复现,很容易根据操作条件作用原理得到一种理解。恶业与恶习千千万,无穷无尽,但据熊先生之说(也是佛教的传统学说),大体皆源于贪嗔痴三毒。贪者,贪恋、贪婪于自身及自己所追求之外物;嗔者,憎恶与忿怒,谓不能容纳其他众生,而对其生出忿怒与憎恶;痴者,愚痴,谓不明真理,颠倒是非。⑩自心理学观之,贪、嗔属于人的情绪与欲望。由二者所生之恶业,伴随着欲望诉求与情绪鼓动,而恶业之发动恰能满足和平息这不良的欲望与情绪。欲望与情绪获得满足,既可造成心理顺适,亦可带来实际利益。也就是说,发动恶业很容易获得一个“好”的体验或结果。根据操作条件作用的强化原理,这表示恶业得到了强化,更容易在将来重现。由此观之,源于贪、嗔的恶业,总能带来方便的快乐与利益,当然是极易留下将来的影响,而反复出现的了。

习心论的恶习说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得到操作条件作用的支持,善业和善习亦如此。其一,自操作条件作用观之,善业必须勉强的事实,可以得到一种有益的理解。熊先生多次强调善业必须勉强行之,如孟子所说“强恕而行”,不可能轻易行之。其故在于,一般人过往积累了无数贪嗔痴的恶习,它们常常再起,支配当下的生活。再起的无数恶习,又施造新的恶业,潜伏成为新的恶习,于是无数恶习辗转增胜,力势愈大。然而善业与恶业、恶习性质正相反,如水火不容,彼行此灭,因此,欲施造善业,就必须强力克服不断涌现、力势强盛的恶习,令其不得现起,或现起不能得势,如此焉能不加勉强?这是熊先生之说,若自心理学观之,对此可有另一种有益的理解。恶习之所以总能复现,在于其总能得到强化,即得到心理愉悦与实际利益。发动善业,必须斩绝一些常能给人们带来愉快和利益的习惯,如此焉能不难,焉能不痛下决心与功夫?⑪其二,操作条件作用原理结合 “自尊”(self-esteem)的提高,可以给善习的留存、再现提供一种特殊理解。 “自尊”是“一个人的自我概念所包含的品质与特点被认定为积极的程度。……合理的高自尊被认为是心理健康的重要组成部分”。⑫心理学对“自尊”的研究发现,每次人们依道德而行,或者依善(good)的合理标准而行,其自我价值感会提升。⑬换言之, “自尊”便会提高。在熊先生的习心论中,善业的目标是通过克服当前贪嗔痴的恶习(亦即当前人生的一些缺陷),将自己圆满无缺的本性或本心全副展现。换言之,相对于其人当前的存在状态而言,施行善业便意味着努力遵循一个至高的或至善的标准行动,或曰向着那标准提升、精进,从而此人的“自尊”便随之增加,他将感受到自我价值的提升。这无疑是一个积极的、振奋人心的结果。自强化原理而言,即表示艰苦勉强、奋力而行的善业得到了强化。于是,善业便更有可能在将来重现。其三,仁爱行为(kindness)的积极心理后果结合操作条件作用原理,亦可以支持善习的留存与再起。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助人、施财等利他的仁爱行为,可以提高行为者的幸福感⑭,亦可以减轻行为者的焦虑感。⑮与此相应,神经科学的研究发现,施予他人财物(仁爱行为的一种)可以激活大脑有关奖励(reward)的区域⑯,易言之,施予者将获得一种快乐或积极的心理体验。这相当于揭示了仁爱行为之所以获得积极心理体验的神经活动机制。既然仁爱行为的结果是积极的(好的心理体验),根据操作条件作用原理,它便容易再现。自习心论言之,仁爱行为属于善业,前述分析即表明科学心理学是支持善习留存、再起之说的。

(二)相左的或挑战的研究

相左的或挑战的研究,主要来源于记忆研究。习心论明确主张,一切身、语、意的动作(即一切业)皆将遗留影响力,潜存于心理世界,且无故不消亡。自科学心理学观之,此说涉及的现象与记忆有关。⑰记忆是生活中一种无时不见、无人不知的现象,心理学所谓“记忆”既指人们保存信息或过去经验之表述的能力,亦指人们可以回忆起来的信息或过去经验。⑱须注意的是,此所谓“信息”涵义甚广,凡可记住的一切(如事件、知识、技能等)都包含于其中。心理学对记忆的研究,有如下几点与习心论的主张相悖。其一,并非一切经历皆可记住。记忆是信息自编码到存储再到提取的过程。所谓“编码”是将感觉信息转换成大脑可以存储的神经“语言”,因大脑毕竟是以特定的神经联结和活动存储感觉信息的。 “编码”必须人为地注意和努力。换言之,若缺乏必要的注意和努力,感觉信息不会被编码,这即意味着它们不会被存储或记住。事实上,人们虽然所经历者极多,但因为对其中不少信息缺乏必须的注意和记住的努力(即编码),所以它们根本就没有被存储到大脑之中。简言之,人们所记住的只是其经历的一小部分。显然,这与习心论一切业皆留存的观点相冲突。其二, “幼 儿期遗忘” (infantile amnesia)现 象。“幼儿期遗忘”指一种十分常见的现象,即成年人不能记得儿童早期(三岁左右之前)的事件。其产生有客观原因,一是记忆事件所必须的认识能力还未充分发展,一是相关的脑结构(如海马体⑲)尚未发育成熟。⑳换言之, “幼儿期遗忘”是由客观原因决定的客观现象,而这种客观现象明显不支持习心论一切业皆留存之说。其三,脑创伤前短时经验的失忆现象。人脑突然受到强烈冲击(即创伤),使人丧失意识,待苏醒之后,此人对受创伤之前很短时的一段经验,会完全无知,仿佛从未发生;已经经验,却完全不知,故谓之失忆。其例,如被暂时撞晕或击晕的橄榄球球员与拳击手往往记不得晕倒前短时内发生之事㉑。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是大脑被击晕,阻碍了短时记忆的固化,使牢固的长期记忆无法形成,其在神经活动上有对应的生理机制。㉒长期记忆没有形成,意味着这些经历根本没有存储在大脑中。显然,这种现象及其相关研究也不支持习心论一切业皆留存之说。

以上自科学心理学的角度对习心论做了一些简略的比照和考察,总而言之,大体可得到以下认识。其一,习心论的核心观点确乎可以得到科学心理学一定的支持,或者说科学心理学为其提供了一种特殊的理解方式。习心论的核心观点是,一切业皆留存心理潜力,在将来随缘再起,发挥其影响力。自科学心理学看来,所谓“再起”可以视作行为的重现,而科学心理学对操作条件作用的研究,系统总结了一种行为重现的规律。操作条件作用原理结合其他一些心理学研究,既为习心论提供了事实上的支持,亦为其提供了一种特殊的理解方式,即习气之所以再起,与产生此习气之业所导致的结果有关。其二,习心论也有一些观点科学心理学并不支持,但它们并非其核心观点,只涉及次要环节。这主要是指科学心理学有关记忆的研究对习心论“一切业皆遗留习气”之“一切”的冲击,即事实上人类只能记住其所感知、经历的繁多庞杂信息之一小部分,绝非全部。这固然是一种明显的挑战,但它冲击的并非习心论的核心主张,即习气的遗存,而只是其遗存的数量或范围等次要方面。

三、评估的总结与启示

前面援引科学心理学的一些可靠研究成果,对熊十力习心论尝试做了一番具体评估,基于此,以下通过总结评估结论对习心论理论发展所具有的启示,揭明科学评估之于传统形上理论发展的积极意义。

(一)熊十力习心论的主要价值与发展方向

第一,科学心理学之支持与实践价值。如上所证,习心论的主体思想可得到科学心理学一定的支持,使其更具当代说服力,成为一种较值得信赖的人生修养与心理调适之法。习心论主张,善行将来对行为者产生积极影响,恶行或不良行为反之,换言之,行为者未来的生存状态深受当下行为影响。人们于此有所认识,为将来自身幸福计,必于当下之生心动念、言语动作间慎之又慎;又将重视和发动一切善的行为与心理,以图其未来渐积壮大,并勉力于忍抑克制一切不善的行为与心理,以冀浸消乃至灭除之。简言之,努力行善防恶(善恶乃宽泛义,不限于道德),以塑造有价值的幸福人生。此故谓习心论有人生修养的实践价值。就心理调适者言,科学心理学表明仁爱行为可以减轻行为者的焦虑感,又行为者依善的标准而行, “自尊”会提升等,这显然对于工作繁忙、压力巨大、心理问题频现的现代人具有心理调适之功。

第二,科学心理学之相悖与习心论的新发展可能。习心论与科学心理学相悖之处,虽为其枝节,但此种相悖所引发和导向的却不仅仅是细节问题,而是作为传统形而上学的习心论如何在当代存在与发展的大问题。㉓兹略说一二。

一方面,确切的相悖,以调整为佳。传统形而上学通常认为自身的论断是超经验的、绝对的,习心论亦然。但面对以经验研究为基础的现代科学的巨大成就,那种全然不顾科学结论,自说自话的形而上学早已不为学者所接受。故对于习心论中与科学心理学研究直接冲突的内容,研究者应该考虑做出适宜调整,使其理论与当代成熟科学更加相容。如参考心理学所发现的只有足够注意的行为才能记住的事实,对所谓“一切动作皆遗留潜力”之“一切”进行调整,尝试将其限制在有足够自觉性与意向性的动作之上等等。

另一方面,保持作为整合性理论的特点,同时积极面对可靠的科学研究成果。科学研究结论,虽然具有可经验验证、相对稳定的优点,但因为科学研究受种种客观限制,往往是局部的、片段的,甚至是零碎的。而人类所关心的许多问题、所欲了解的许多对象或现象,通常都是复杂的系统,具有繁复结构和多维度。可靠的、片段的科学结论,如同展现和描绘了这些问题或对象的某些微小细节,对于透彻地、全面地把握它们,固然是必须的,但显然也是远远不够的。这正是某些整合性理论或假说存在之故,它们似乎洞见到无数小片段之间的隐微联系,尝试将其整合起来,提出一种把握全体的猜想。这些整合性理论或假说作为一种结构性远见或洞见,相对于片段的研究成果,具有独特价值,且往往对具体研究具有启发、引导之功。整合性理论一旦提出,亦非一成不变,既然它是整合许多片段研究或信息而做的一种大胆猜测,便必须随时关注最新的事实研究,以自我完善、自我调整,此可谓整合性理论之发展。

熊先生的心论(主要包括本心论、习心论)是一种传统的形而上学理论,在创建方法上固然与那种严格基于经验研究的整合性理论有所不同,但其性质仍然属于整合性的,是一种关于人心、人性的整合性理论。人的心理世界具有复杂结构和多维度,而当代的科学研究限于客观条件,大多是局部的、特定视角的(如分别研究神经结构与功能、感情、学习、意志等),这充分说明了整合性理论存在之必要,而实质上心理学领域一些整合性理论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如精神分析理论、人本主义等)。熊先生的心论也具有类似的独特价值与作用。鉴于此,一方面,它自应保持体现其整合性的核心原则或洞见,以持续为当代人心、人性研究提供启示、灵感与批评;另一方面,须对最新的相关科学研究成果保持积极态度,以避免陷入毫无事实根据的玄想。

(二)关于科学的评估方法之意义

综合可见,科学评估方法对理论观点的可信性或可靠性能够予以实证性的支持。尽管这种评估具有相对性或视角性,但出于二者研究主题或问题的高度相关与科学心理学研究结论较高的稳定性与可靠性,对于发现理论的优势与缺陷,或加深对其内在机制的理解,无疑都是很有益的。鉴于此,可尝试将此法加以推广,即对于传统形而上学心理学研究的所有对象或问题,凡科学心理学的研究确有高度相关者,便可援引之进行一种考察、评估或理解。如传统形而上学心理学所探讨的道德善心是先天还是后天的问题、心灵与身体(或心灵与物质)的关系问题、情感的起源与性质问题等等,都可以借助科学心理学的相关研究来考察、评估其理论的合理性,并进一步推动创新发展。

注释:

①神经科学家Irving Biederman与Edward A.Vessel根据已有的猕猴脑和人脑的研究及自己的实验提出,人脑的神经结构特点很可能表明新的信息会给人们带来快乐体验,换言之,人天性就是喜好求知的。为此,他们制造了一个新词来称呼人类:infovore(“食信息动物”)。见Irving Biederman,Edward A.Vessel,Perceptual Pleasure and the Brain:A Novel Theory Explains Why the Brain Craves Information and Seeks It Through the Senses,American Scientist,2006,94(3),pp.247-253;Edward A.Vessel,Xiaomin Yue,Irving Biederman,Scene Preferences,Aesthetic Appeal,and Curiosity:Revisiting the Neurobiology of the Infovore,in Anjan Chatterjee,Eileen R.Cardillo(eds.),Brain,Beauty & Art:Essays Bringing Neuroaesthetics into Focu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2,pp.61-65.

②关于“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对经验主义的冲击,参见:Alexander Rosenberg,Lee McIntyre,Philosophy of Science:A Contemporary Introduction,4th Edition,New York:Routledge,2020,pp.27-28.

③Robert Audi(ed.),The Cambridge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3rd Edition,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p.859.

④关于狭义相对论之“同时”的相对性对特定时间哲学的冲击,可参考:Katherine Hawley,Metaphysics and Relativity,in Robert Le Poidevin et al.(eds.),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Metaphysics,Abingdon:Routledge,2009,pp.508-511.

⑤关于此以及熊十力本心论、习心论的细致展示,可参考拙文: 《熊十力本心论的逻辑、特征与创获》(《周易研究》2020年第5期)与 《熊十力习心论发微》(《阳明学研究》第六辑,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

⑥⑦Wilhelm Halbfass,Karma and Rebirth,Indian Conceptions of,in Craig Edward(ed.),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vol.5,London:Routledge,1998,pp.209-218.

⑧⑨⑩《新唯识论》 (语体文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50、453、457页。

⑪举一个极端之例,如同身陷毒瘾之人,戒毒极其困难,因每次吸毒之后,或者他可以立即获得愉悦感,或者可以迅速消除因未吸毒而产生的心理焦虑、身体不适,或者二者兼备,其吸毒的行为便得到强化。根据强化原理,吸毒行为只会越来越频繁地重现。

⑫⑱⑳Gary R.VandenBos(ed.),APA Dictionary of Psychology,2nd Edition,Washington,DC: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2015,p.955,p.636,p.179.

⑬Christopher J.Mruk,Self-Esteem and Positive Psychology,4th Edition,New York:Springer Publishing Company,2013,p.75.

⑭Oliver Scott Curry,Lee A.Rowland,Caspar J.Van Lissa,Sally Zlotowitz,John McAlaney,Harvey Whitehouse,Happy to Help?A Systematic Review and Meta-Analysis of the Effects of Performing Acts of Kindness on the Well-Being of the Actor,Journal of Experimental Social Psychology,2018,76,pp.320-329.

⑮Jennifer L.Trew,Lynn E.Alden,Kindness Reduces Avoidance Goals in Socially Anxious Individuals,Motivation and Emotion,2015,39(6),pp.892-907.

⑯Jo Cutler,Daniel Campbell-Meiklejohn,A Comparative fMRI Meta-Analysis of Altruistic and Strategic Decisions to Give,NeuroImage,2019,184,pp.227-241.

⑰其实, 《新唯识论》 (语体文本)所谓“习心”,到熊先生晚年所著 《明心篇》中,便说成是 “记忆”:“凡过去的一切经验都是习染,一切习染的余势都潜伏在习藏中成为种子,其从习藏中出现则为记忆。” (《明心篇》,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236页。)

⑲㉑David G.Myers,C.Nathan Dewall,Psychology,11th Edition,New York:Worth Publishers,2015,p.330,p.332.

㉒E.Bruce Goldstein,Cognitive Psychology:Connecting Mind,Research,and Everyday Experience,3rd Edition,Belmont,CA:Wadsworth,2011,pp.193-194.

㉓在当代,形而上学的性质为何、如何成为一实质的学科的问题,和形而上学与科学的关系问题交织在一起,无法分开。参见:Stephen Mumford,Metaphysics,in Martin Curd,Stathis Psillos(eds.),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Philosophy of Science,2nd Edition,Abingdon:Routledge,2014,pp.4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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