矾山细节
2022-02-15张耀辉
张耀辉
矾山,明矾的山;日月为明,凡石成矾,一眼现义。矾山这个名字几乎包含了它该有的所有信息:环境、属性、自然、人文和历史。在这里,文字符号的作用最大限度地呈现出来,像一条清晰的直线,一面通亮的镜子,直抵那光芒照耀的明矾之乡。它不像我蜗居的灵溪岩头村,根本没有与岩石有关的风物,几十处不甚规整的民房和住宅,一条不长的公园南路,路边一所民办学校和政法桥上偶尔路过的警笛,何见“村”意?
矾山在浙江省温州市苍南县西南部山区,接壤福建,是浙江南大門悠久的矿山集镇,亿年前的地质构造运动造就了它储量丰富的明矾矿藏。有“世界矾都”之誉的矾山生产的明矾广泛用于医药、食品业和化工行业,几百年来为民生事业和民族工业发展作出了自己独特的贡献,因矾而兴的矾山曾是温州的“工业心脏”。当时赚得钵满盆满的矾山镇人大多数是居民户口,矾山是人们的向往之地、富裕之乡,夜幕降临,亮起来的灯火把山城照得像“小上海”一样,温州城里的电影第二天就可以在矾矿工人文化宫看到,区镇矿军联欢晚会时常举行,外乡镇姑娘们嫁到矾山颇为常见,中墩赤溪的最好海鲜是矾山街道边的人吃,前岐马站的水果蔬菜矾山人乐意买……如今这个有着六百多年明矾采炼史的古老矿镇走下重工业的神坛,酝酿着崭新的嬗变。
1956 年,矾山通公路前夕,苏联专家骑马从绍兴经过藻溪来矾山。这个名叫列别金采夫的探宝客当时跑了几个矿区,都是靠骑马、走路的,在矾山住了一个星期。矿区看过以后,省里马上派地质队、勘探队、华东331 队来矾山钻探。那个时候路还没通,就用肩膀扛着钻探的机器上来。现在依然坚挺的矾山中学苏式教学楼,矾矿博物馆,众车间苏式厂房、车间,述说着那年那月的故事和事故。
某日,滴滴车师傅告诉我,最近一次从苍南动车站到矾山开了不到20 分钟。因此,严格地说来我们与矾山的距离还不是空间上的,而是心理上的。类似的感觉产生,主要是因为它背离了我们的日常经验,对安静的、几无噪音的、少堵车的现在已没污染的山区世界,我们已经觉得不大习惯。我们越来越容易对经验之外的事物持怀疑态度,慢慢地,我们才会发觉这样的景色曾经见过,即使是第一次来,我们对它也是熟悉的:它重峦叠嶂的四面群山,群山周遭的三面大海,它形若盆地的工业集镇,厂区内外连绵的矿硐、沸腾的车间,它韵味深远的矿工号歌和街头巷尾的人间烟火……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说矾山比所有的山都真实,通往矾山的道路比所有的道路都牢固、迅捷和亲近,这是一种意念中的抵达和回归。
如果记忆中的矾山依然是一株参天大树,那我蛛丝马迹的细节回想就像沿着叶面上的脉络的沉浸,它通过枝丫、树干,终于到达根系和土地。
我出生的地方是矾山镇最热闹的街道边,当时叫第四居民区,现在叫新华街。我父亲的老家在古路下村。古路下张氏是矾山最早的先民之一,参与矾山明矾采炼,比较有名的是创办了位于深垟茶山宫的炼矾窑,他们是矾山公认的翻窖好手。他们组建了一支搭建炼矾厂房的队伍,建矾窖,搭厂房(材料用毛竹、茅草、稻草),因技术过硬,搭建的矾窖牢固耐用,赢得矾山各界称道。翻窖是好身手,抬石也是很内行,古路下人对待几千斤矿石不在话下。矾山乡贤、民俗博物馆主人朱良越小时候就多次看见古路下人合力扛着巨大的机械、车床从南垟312 矿硐一步一步运往414、502,甚至更高的山段。1947 年,张韶武编著的《平阳六年》有记,古路下人张子芬担任矾山挑矾工会会长。苍南、平阳两县著名文化人、现年91 岁的郑立于先生在《矾山中心小学筹建新校舍纪事》中也提道:“厂工工会林培植、挑工工会张子芬、矿工工会卢兴谦、矾商会朱璇及工商联的庄步法等为建校出了大力。”这个从古路下出来的挑矾工会会长,因为不识字而枉入一场案件。龙泉劳教回乡后,躬耕田野。我至今清晰地记着,在矾山柴桥头的溪滩边,这个老汉顽强地开出一小块杂地,不论春风夏暑、秋雨冬寒,这个半驼老人总能种出多少不一的蔬菜和花果。
我当然记得很牢,因为他是我爷爷。我父亲老年时也有点痴呆,在生命最后几年的多次来回出走中,古路下是他永远不曾迷路的地方。
现在,村庄被新建的230 省道分成了两半,所有道路都是水泥做的,比水泥还生硬。村里一座宗祠香火常盛,它比香火还柔软。
我大姐18 岁时从矾山街道边嫁到福德湾山上的南山坪旗杆内朱家。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矾矿当工人是很吃香的。姐姐结婚时,我父亲给她的出嫁礼中就有“蝴蝶牌”缝纫机等物件。那时我上初一光景,我一有时间就跑着上山,到姐姐家蹭饭吃,而且还有点心。记起某次中饭顶撞父亲后,为躲避母亲的惩戒,我拔腿就跑。从现在的矾山新华街我家,经过福德湾村,一路跑到南山坪旗杆内大姐家。因为学校有上课,我只躲了一天,第二天就垂头丧气地回家了。那天晚上,母亲把我拉起来,拿出事先准备的笊梳,狠狠地打我屁股。几分钟后,一旁无语的父亲过来拿走我母亲的笊梳,说,辉下次不会了。
前几天闲走,我用半个小时数清从南山坪到福德湾的石台阶有936 级,从福德湾到矾山内街有627级。少年的我啊,在这条昔日的挑矾古道上欢快地跑上去不到一刻钟,跳跃着走下来还不到十分钟。
走到钢筋、水泥和大理石重修的柴桥头,我下意识往桥下的矾山溪看看,童少时代的水声和草叶上的露珠,不知蒸腾何处。依稀在回望老宅时候,想起那日远方回家奔丧的打工乡亲,她从街头跪起,哭声轰鸣。大街的石头,也被磕疼了。
碰到一些以前的厝边楼尾,问我孩子,问我工作,问我健康。我一一回答,彼此说着,有白发了,孤独的、衰老的,仍需憋气的生活。
我的幺姑婆年少就嫁到鹤顶山下的长岭脚,乡村的命名可以望文生义,长岭的确是条缓缓上升的山岭。丈公姓蔡,山民,也是拳头师傅。我除了喜欢到姐姐家外,也喜欢到姑婆家做客。到长岭脚前,我穿过牛尾、南堡、顶村、中村,先去看我的大姑婆和房后的芭蕉树,在她家唠一会儿,喝口水,问个好。然后沿着盘山的泥路,踏过偶尔露出的硬的寒碜的几块石头,到浓雾密集的鹤顶山脚下。首先迎接我的是大表姑,她永远看天,来客人时才看我,看我们。我的姑婆总是慢半拍,每一次都哽咽着抱紧我,有喜悦也有泪水。窄暗的茅草房内,姑婆的眼睛和灶膛里的火一样亮堂。房前的小空地上跳来跳去着几只家养猪。少年的味蕾不抵抗任何点心,肉有时是咸的,有时还是借的,菜跟鸡是自家的,几个荷包蛋被姑婆煎得生动饱满。那个会武功的阿公逗我,举我,如举起一片羽毛。我那时恐慌地看见放在屋角的一副百年寿棺(后来我知道,那是姑婆家的唯一最重又最真的财产)。
前几年丈公也去世了。在资讯如此发达的时代,我错过送别这样的亲人,难免对自己有点遗恨。
在苍南县博物馆工作的陕西籍卢女士每提到矾山,她就会先列出一批跟矾文化有关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矾塑、矿工号子、明礬冶炼、娱乐(单档布袋戏、提线木偶戏、点色剪纸、南拳东山下法)、信俗类(门神画、窑祖爷信俗、彩泥塑)、饮食(肉燕、埔坪卤鹅、矾山拌面、粉干、糕点)、传统医药(传统骨折疗法)等,这些在我组诗《故乡是我一生的饭碗》中频频闪亮,是爆满的内核、晶莹的汁液和厚重的美好,这些也是被海外来客、京城专家和各地来宾不断认为是“文化钻石”的所在,几次三番来矾山拍照的上海摄影师张先生就一直认为,采炼出来的明矾是物质财富,石头内外是文化瑰宝。
如今,矾山人如梦初醒,开始了矾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行动。
矾山镇以工业遗产的保护和工业文化的传承为切入点,开展中国历史文化名镇、中国博物馆小镇、省级旅游风情小镇、省级卫生城镇四镇连创。以福德湾为核心,在矾山镇建立起了近现代工业遗产与乡土建筑完美结合的旅游景观。由废弃的苏式炼矾车间改造而成的“矾客工厂”,分别设置矾艺手工制作、矾塑体验、明矾与生活、矾山井巷搭建等主题丰富、形式多样、充满地域特色的课程,向当地中小学生和游客传播“矾文化”。
包括福德湾内的矾山矾矿遗址已经是国家级重点文保单位。现在的福德湾又成了别具一格的居住家园,它拥有中国历史文化名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遗产保护荣誉奖、4A 级旅游景区等美誉。我在福德湾老街的入口处老店“为唐公肉燕”,饱尝美味爽滑的肉燕,再走十几步,畅饮爱心六十年的茶水,在温馨的茶书院,品味茶韵书香,在观赏朱善贤的微缩景园中,也感受退休老矿工的豁达生活。在明矾手艺传承处领略矾山匠人的创意梦想,到内山,瞻仰铁血将军、抗日英烈朱程,澎湃豪迈的情怀。
在矾山,时间的皱褶、足迹和深度,在它遗留的空间里便可以一览无遗。古铜色的山体、耸立的煅烧炉、斑驳的储气罐、老旧的提升井架、苏式建筑的厂房车间、多年开采后的矿区矿硐及其形成的石文化景观、巨大采空区里绵延的巷道,这些随处可见工业遗留,它鲜活的重金属质感、沧桑和钢筋混凝土的沉重,这一切与我们内心深处的某一种经验遥相呼应,其实它并不遥远。
即便时常遗忘,也不可怕。在我看来,遗忘是一种暂时搁置,那些被遗忘的细节,那么多的细节,如一颗颗珍珠,触手可感,意味着浩瀚的明矾往事中任何一个表情、面孔,呼吸、手足,都可以与我们相亲相近,以后会在我们最需要的瞬间意外地被提起来,完整、清晰、生动,在回溯宏大、辽阔、沧桑和深远的工业叙述的时候,完成我们身心系统的查漏补缺,更新升级,运转顺畅。
过去我常常把矾山当作行旅终点,现在发现其实矾山告诉我应该走得更远。它提供更多的道路、方向,通向我们已知的过去和未知的未来。
矾山修正了我记忆中许多事物的物理属性,它以自己的真理、逻辑改变了我对世界的爱恋方程,使热爱和眷念变得简单而实用,纯粹且深沉。
在矾山,我瞭望世界,守候尘世家园。我知道自己是矾山的一个细节、一叶脉搏、一滴水珠,我不抱惑对依然向上的大树满怀真情,对家山的天空充满星光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