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造粪记

2022-02-14金培付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2期
关键词:粪池粪水

金培付

老家的庄子不大,百来户人家,掩映在绿意无限的农田沟渠间,少有外人往来。

想进入庄里,似乎只有一条南北贯通的逼仄土路可走。紧挨庄头,左手是东河,右手是打麦场。小时没记性,出了庄玩野了找不着家,只要记得麦场边的半露天茅厕,便大致不会走丢。

這座茅厕与新盖的排房同龄,长年累月,污秽夹杂的脏臭似乎无伤大雅,疯长得比人还高的杂草好像也吓不住摸黑来方便的村民。每日清晨,生产队出工前难得的宁静,茅厕周围雾气蒙蒙,窸窸窣窣,早早便有了动静。

庄子所处的苏北平原,依海临水,土地盐碱化。“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茅厕可是庄上唯一可积攒粪肥的地方。男方女方各据一头,中间用砖墙隔开,外面砌了一个狭长的深坑作为积粪池,里面背靠南墙一字排开各砌就五个直通粪池的斜坡状蹲位。棚顶半遮半露,长期风吹雨打,上面的红瓦已经风化,殷红的瓦锈随雨水流下,在墙面留下横七竖八的红杠杠。

女厕位置靠里,比较隐蔽,妇女脸皮儿薄,上个厕所没声没响。男厕的入口正冲大路,只好砌一堵挡墙遮丑,不高不矮,恰好可以挡住大路上来往出工或收工社员的视线。只是,身体被遮挡了,那一声声来自蹲坑上的高高低低的响动,却在清晨的静谧中格外刺耳。这声响的穿透力惊人,令人自然而然联想起挡墙内正在发生的那些搬不上台面的隐晦画面,不过,乡下人似乎见怪不怪,早已习以为常,只有当偶遇一长串尾音铿锵的长啸,才会有人停顿脚步,脸上闪过一丝难得的笑意。不用猜,这怕又是谁家哪户当家人昨晚上豆子吃多了。

早上赶着上茅厕的人集中,来的人多了,蹲坑不够用,晚来的只能憋着排队等候。闲了,有人趁机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廉价纸烟,从干瘪的烟盒中抠抠搜搜抽出一支来,扭了脸点上,着急忙慌地吸上一口,心满意足,腾云驾雾做起了神仙。也有家里日子过得紧巴的,买不起纸烟,只好从随身带的烟袋包里摸出一张窄窄的纸条,捏了一小撮烟丝,顺着褶子一点点捋开,慢条斯理搓成卷,收了口,掐去梢尖,“刺啦”一下点了火,吧嗒吧嗒猛吸了两口,闪亮的烟头立即被袅袅的青烟包围了……

农活不忙的时候,清晨的庄子还在沉睡,像个安静下来的孩子。茅厕周边一排排高低错落的大树梢尖,蒸腾起一团团薄薄的雾霭。茅厕内外,男人嘴上烟火的光点像夏夜的萤火虫屁股上发出的微光,袅袅化为一天劳作前的蓄力。

天亮后,茅厕周围开始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人神色紧张紧赶慢跑,也有人轻松惬意而去。碰上运气好不用排队,进到里面,不顾粪水发酵的难闻气味,几步奔向蹲坑,手脚麻利地方便完毕了。也有的一进来瞅准了空位,一脚抢上去,松腰,退裤,下蹲,憋气,只等一声畅快淋漓的响亮之后,肚子里的负担一泻千里,这才腾得空儿扭过脸找人搭腔……

日子不富裕,庄上人用不起纸,卫生纸更稀罕得很。家境好点的,正好孩子在上学,出门前匆忙扯了张娃儿上学用过的作业纸。遇到肚子不好急赶急,上完了才发现手头空空如也,屁股上的问题没法解决,只好觍着脸与别人好一番商量,将对方手中半大不大的纸条一分两半,小心翼翼地撕开匀匀用了。实在运气不好,借不到纸,年纪大的索性老着脸,一手拎了裤子,左挪右腾挪下蹲位,从地上寻了一块半大不大的土坷垃在屁股上胡乱划拉几下了事。年轻人脸皮虽薄,也图省事儿,瞅准入口处那堵挡墙便打起了主意,将屁股高高撅起对准砖墙上的棱角,自上而下哧溜一声,便算完成了程序,提起裤子就走人,却一路不敢回头,生怕被哪个作古正经的长辈瞧见了,多管闲事地手指着离去的背影恶狠狠地咒骂几句,不留一点儿情面。

于是,那堵挡墙似乎成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金刚不败之墙,这不,前几天刚有人在墙角上开了头,上面的屎皮子还没等到被太阳晒脱皮掉落,没过两三天,又被一道道新鲜的秽物糊了上去……长此以往,那堵斑斑驳驳的矮墙,成了庄上男人身强体壮能吃能拉的最好见证。

蹲坑的后面是两米多深的狭长的积粪池,每个蹲坑内积攒的排泄物,顺着长长的斜坡自然滑落池子,日久天长,积攒的粪水多了,蛆虫成团,又经过曝晒与发酵,汩汩往上冒着气泡,散发出浓烈刺激的氨水味,熏得如厕的人睁不开眼,嗓子眼浅的,得捂着鼻子,不敢大口喘气。

庄里人都知道,无论夏天的茅厕有多么臭不可闻,多么脏,纵然它发出的臭味熏透了半边庄子,也不会有人心生厌恶。大家都知道,这种味道事关着下一年农田上的收成,万不敢马虎的。

不过,茅厕紧挨庄上的学校,有时遇到小学生放学早,三五成群的顽童便成了如厕的大人们心头的一块心病,遇上哪家孩子玩心重,走着走着捡起块土坷垃,瞅准了粪池就砸过去。碰上有人正在蹲位上,那可倒了霉,蹲坑与粪池是连通的,啪啦溅起的粪水,一不注意喷了一身,裤子全是污秽,提也不是,擦也不是,气得咬牙切齿捶头顿足地骂,发誓出来非逮住谁家这个不懂事的小崽子扔进粪池里不可……吓得刚刚还有些扬扬自得的孩子们顿时化作鸟兽般散去。

茅厕本来劣迹斑斑。奇怪的是,虽然庄上的老少爷们、妇孺老幼的口中提到它少有溢美之词,却也感觉不到有多么痛恨。反而,在生产队长等村干部的眼里,它简直就是个不费气力、不花钱白白攒粪的宝贝,看到粪池里的粪便一天天堆积,大半个池子波涛汹涌,有人心里在暗暗高兴。

等把老皇历翻过七月,水稻田里捉完了最后一茬虫儿,静等烤田的时节,也是队里利用粪水人工造肥的大好时机。一想到今冬明春的麦田能施上有机肥,改善土质,提高产量,队长说话走路脚下都呼呼生风。

生产队每年都会在茅厕南侧的空场上造出一个人工育肥堆,家家户户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男女老少齐上阵,割草,清淤、拉泥,舀粪,挑粪,抬粪,抹堆,纷纷参加这场熟悉又有味儿的集体生产劳动。

造粪听起来有些难登大雅之堂,天生画面感极强,仿佛形状、颜色、味道扑面而来,祖祖辈辈耕田种粮的家乡人,摇身一变成了颇具智慧的规划师,给看似一无是处的粪水派上了用场。

造粪是年初早早计划好的事,日子既不能早,也不能晚,早了粪池里攒的粪不够量,晚了又赶不上庄稼生长的时令。八月里太阳毒辣,沟渠杂草茂密。队长定下日子,开会分工,各家点卯,所有人被分成两拨,一拨人去清渠道,捞水草,挖淤泥;另一拨人舀粪,挑粪,抬粪,将粪池中被沤得熏人的粪水浇灌到人造粪堆上。

一番发动之后,全村老少回家找来了镰刀、铁锨、粪舀子、抬筐等家什,一路说说笑笑聚拢在空场上,这边有人刚用木棍在地上標好了位置,那边就有人跑去牛屋把水牛套上车,赶着牛车一路哐哐当当直奔村外的河渠,专找芦苇、水草稠密的地儿,割草,挖泥,装车,镰刀飞舞,铁锨欢唱,不久,淤塞河道的杂草被捆成团子拖上岸,又被伸来的长长短短的铁杈挑上牛车,更有人脱光了脚“噌”一下跳上车,摊开双手胡乱扒拉几下,将一锨锨扔来的泥巴掺和进水草团子,再沿车边一摞摞整齐地码好,泥水粘连,滴滴答答,生怕车上少装了几杈沤肥的料。

被装了水草和淤泥的牛车吃了重,套在水牛脖子上的横梁不知不觉挤压进皮肉里,在牛脖子上勒出了一道深深的凹痕。车子装满,赶车的兴奋地扬起手中的鞭子,随着“哎哟——嘿——走起——”一声洪亮的吆喝,手上高高扬起的鞭子在半空“啪啪”打了两个清脆悦耳的响儿,老水牛闻声四蹄一吃劲儿,两只圆圆的眼珠暴睁,脖子上青筋外露,撒开蹄子,一路“哒哒哒……”直奔茅厕而去,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两道水渍明显的车辙印,还有一路撒落的零星泥块……

当一车车湿漉漉的淤泥杂草被牛车从四面八方运过来的时候,等候已久摩拳擦掌的男男女女停止了打闹,一拥而上,用铁杈或铁锨连泥带草从车上挑下,精准地抛扔进早已用土块围好的长二三十米、宽五六米的长方形堆基,一旁等候舀粪的人马上用舀子小心翼翼地将粪池里的粪水装桶,让人或抬或挑泼到被垫得越来越高的粪堆上,泥一层,草一层,粪一层,很快粪池里的粪水被十几把舀子舀得见了底。

等到粪堆起到两三米高的时候,队长发话了,不再往高了堆,造粪活动才算进入尾声。队长挑出几个做过泥瓦工,手上活儿好的男人,两人负责一面,一手刮板,一手抹子,将牛车上运来的河泥一板一抹糊满堆子的外面,直到糊得密不透风才罢了手。

刚造好的粪堆呈一个体态方正的梯形体,外表被泥浆刮得油光发亮,成了庄头的标志物。粪堆里填充的泥草借助一池粪水的威力,被包裹在厚厚的泥壳中任由太阳曝晒、蒸腾、发酵、蜕变,历经几个月的催化,原本平整的堆顶逐渐生长出一丛丛绿色,是来自粪水的瓜果种子发芽,借助堆上的肥力恣意生长,结出了酥瓜、面糊头、西瓜等果实,引得孩子们有事没事都喜欢爬上去寻找一番,好奇地等待瓜果成熟,想尝尝粪堆上长出来的东西到底能不能吃,味道苦不苦。

平日看似臭不可闻的人粪屎尿,几经捣鼓折腾,在阳光雨露的催生下,摇身一变,成了田间地头的劳动力手头铁锨上飞撒的上好人造肥料,伴着艳阳下飞扬而起的尘雾,被动作利索地播撒在贫瘠的土地上,在不知疲倦撒着欢儿的拖拉机震天的轰鸣声中,被铁犁翻入身后的泥土,于来年春天生发出点点绿意。

责任编辑:黄艳秋

猜你喜欢

粪池粪水
粪水加注后稻田水质变化情况初探
全量鸭粪无害化处理和资源化利用技术简报
不同酸化剂对畜禽养殖粪水无机氮形态转化的影响
不同酸化剂对畜禽养殖粪水无机氮形态转化的影响
利用日光温室处理猪粪的试验报告
粪水酸化储存还田应用效果
推进粪水还田 实现种养结合—畜禽养殖粪水还田技术研讨会在京召开
泰兴市畜禽养殖密集村居畜禽粪便资源化利用工作实践与探讨
粪水堆肥技术在畜禽养殖粪水处理与资源化中的利用
可惜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