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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世说新语》中魏晋士人的世俗化风貌

2022-02-13杜明阳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5期
关键词:世俗化世说新语阮籍

杜明阳

《世说新语》作为记载汉末至东晋社会面貌的志人小说,勾勒出这一时期士人在日常生活与政治舞台上的行为轨迹,同时呈现了个性鲜明而独特的诸多丰盈充实的士人群像。笔者从《世说新语》中士人言行的世俗化倾向着手,通过言谈交往、仪礼举止、日常生活等方面,探求魏晋时期士人们在社会世俗化进程中展现的意识觉醒与人性焕发之风貌。

《世说新语》作为具有史传性质的志人小说,可谓魏晋士人的“群像谱”,它以凝练灵动的片段化笔触,刻尽汉末至东晋年间名流雅士的言谈逸事,它将视线驻足于人物日常生活,淡化道德品评与历史宏观视角,“丛残小语”中窥见彼时名士风范、社会交游,使士人形象更为真切动人。

士人阶层是魏晋时期较有代表的社会群体,他们在分裂动荡的时代洪流里,将忧惧以思辨玄言之方式融入生命体验中,亦有私心、有欲望、有恐惧、有哀乐,这恰使他们自正史中高不可攀的神坛而下,更真实、更富血肉,体现了其世俗化的一面。无论是高门士族、文官武将,还是佛道之徒,他们热衷清谈,亦不乏醉心权势、贪图享乐;他们抨击伪善,推崇真实,又会屈于世家大族或皇权名利之下;他们难以达至纯粹的崇高品格。然而,这就是这个诡谲时代下呈现出的世俗化的时人风貌。解读魏晋士人的世俗化表现,对挖掘汉末至东晋的意识觉醒与时代精神具有重要意义。

一、魏晋士人言谈交往的俗化倾向

在动荡的社会与残酷的政治生态下,两汉腐朽僵化的經学神学化专制带来了思想的空前解放,激发了清谈的社会风气。随着玄学勃兴,对人物的品评蔚然成风,得世人赞誉者更易实现功名。故士人们崇尚在交游中展现个人精神之玄远与自我情趣之高雅,以谈吐彰显渊博素养、机敏善辩,从而传扬声誉,甚至影响仕途命运。因此,言谈日益成为取巧邀宠、阿谀奉承的工具,此种情态在《世说新语·言语》篇中不乏记述。

例如,晋武帝始登基卜筮得“一”时,侍中裴楷以“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的妙语平复帝王不悦;简文帝因荧惑入太微的不祥预兆而不满,中书侍郎郗超以现今形势分析抚慰其忧惧之心;又如桓玄篡位而御座微陷,侍中殷仲文“当由圣德渊重,厚地所以不能载”这一表述化去不吉,巧妙慰得帝心舒泰。

上述为官士人凭借如簧巧舌,揣度圣意,平复帝心,并无所不用其极地公开邀宠,豁达恣情之雅荡然无存,而徒增虚荣诡辩之感。除却政治上的巧言令色,交往中的言谈也显现出士人矫饰以图功名利禄的虚浮之心。

少年时曾以“战战栗栗,汗不敢出”悦至魏文帝的钟会,自幼便展现出投机的“机变”,他也为此颇为自得,自其应对便可窥见他左右逢源的狡诈性情。观其一生,他也确实是玩弄权术的投机主义者,世俗气自言语上可见一斑。无独有偶,司马绍幼时因两度回答“日、长安二者孰远”的不同解释,引其父晋元帝赞叹,如此“才名”的早扬也使他继承大统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此外,东汉以来,文章的作者及受众逐渐由文化修养较高的大儒士族向下层读书人乃至平民百姓转变;文学也日益成为表情达意、歌咏寄情的常用手段,文学的世俗化进一步促进文字、言语运用上的通俗化。在言谈交往中,虽以雅为重,渗透玄韵,却也出现不避俚俗的现象。

例如,孔融二子幼时盗父酒而饮,被问及“何以不拜”时,他从容答道:“偷,那得行礼。”在字句的通俗化中,言语通俗易懂。畏风的满奋在晋武帝的谈笑下,以“臣犹吴牛,见月而喘”一句,选取生活中的俗小之物自嘲,巧妙化解尴尬。士人们将“俗”进行典雅化改造,表情达意之时更贴近生活、易于传播。

二、魏晋士人仪礼举止的世俗转变

言语与行为往往相辅相成。在魏晋士人的世俗化行为中,个体意识的觉醒表现得淋漓尽致。彼时政局更迭频繁,世家大族长期把控阶级上浮渠道,选官机制腐败,对功绩才华与道德品质的要求日渐沦为浮于表面的摆设,门第之见致使士人行径优先考虑家族需求与个人利益,在政治、军事上皆力争权势。士人在言语中崇尚清谈,口谈“风格高朗,弘辩博畅”,却在行为上显露出自私行径;他们大多缺失对国家兴亡的责任感,却享受着滔天权势与财富。在这样的矛盾与老庄“体无任道”、玄学弥漫的社会思想影响下,名士故意沉湎酒色,作出行为散漫放诞的举动。“任诞”的本质是士人们对天性的放纵,他们在仪礼举止上的极致大胆,亦是时代下的世俗化显现。

魏晋士人在行为俗化方面,首先体现在纵酒。“竹林七贤”皆有饮酒这一特性。《世说新语·任诞》篇近六十则故事中,涉及酒的内容便有三十余例。士人们无酒不欢,他们不分时间、场合地纵酒,并将其作为名士风流的展现方式,竞相效仿:阮籍居丧时仍“手不释酒”,刘伶生病亦不能阻止他饮酒,阮氏族人酒酣时甚至人畜共饮同瓮酒,等等。这些事迹展现出嗜酒如命、放荡癫狂的士人形象。下面四段均选自《世说新语·任诞》篇: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

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

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矣。”

王佛大叹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

在士人心中,饮酒能助其远离俗务,避开因时局动荡而可能遭受的迫害;昏酣之态能化解忧惧愤懑,达成超脱的境界。嵇康“高亮任性”,阮籍“任情不羁”,刘伶“放情肆志”,山涛“介然不群”,实则是对现实的逃避,对自己的不满,乃至对礼俗的抗争。魏晋士人们对美酒的推崇,也推动了古代酒文化由注重礼仪的庄严肃穆向着世俗娱乐化发展。

其次,对名教的嘲弄使士人作出荒诞不经、有违常理之举动,也展露出行为俗化的一面。

魏晋时期,儒学成为统治阶级铲除异己、粉饰皇权的工具,如此虚伪的意识形态,已无法维系文学修养较高的士人阶层的信仰。阮籍率先以“礼岂为我辈设也”而呼,士人纷纷身体力行,蔑视、抗争繁文缛节等虚礼,抒发激愤放浪之胸臆。例如,阮籍醉卧邻家美妇身侧却问心无愧,这在男女大防观向来深重的古代,此等行为堪称惊世骇俗。他的行径不单于此,阮籍还亲赴未曾谋面的美貌才女家中奔丧,甚至“尽哀而去”。又如母丧时,他“饮啖不辍,神色自若”(《阮籍丧母》);友人吊唁时,他“方醉,散发坐床,箕踞不哭”(《世说新语·任诞》),这可谓以阮籍为代表的名士们对彼时道貌岸然、“孝治天下”的虚伪世风的嘲弄。

还有的士人不拘礼法,任性而行。《世说新语·简傲》篇中载有一则王澄被名流会集送行时,旁若无人地褪去衣巾上树掏喜鹊的故事;《世说新语·山涛》中,山涛的大儿子“着短帢,车中倚”,在晋武帝欲见时辞而不见;号称“妙达八音”的阮籍之侄阮咸在为母守丧期间,身着孝服亲自骑驴追趕曾幸过的婢女,回时公然以传宗接代为借口;王戎未经通报,便贸然进入女儿、女婿所居的内室,众人竟皆神态如常;殷洪乔赴任途中,将他人代托之书信“悉掷水中”,全然不顾得罪他人的后果;王子猷夜雪访友,得“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晋书·列传第五十》)的美谈。类似不循世俗常情、风流放诞的事迹数不胜数,此等“反叛”的表象下,实则蕴藏着重压之下生命的宣泄与个体意识的执着追求。

另外,书中对“美形”的赞誉与追求,展现了士人们对个体、对自我的深入探寻,人们从对“天神”的崇拜,逐渐转向对人物容止这一外在显现的肯定。在《世说新语·容止》篇中,对仪态的认可逸事数见不鲜,如妇人遇后“连手共萦之”的潘岳、“观者如堵墙”的卫玠,皆因姿容出众为人津津乐道,乃至不顾礼法驻足欣赏,甚至当面大胆示爱;王羲之在见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的杜弘治后,发出了“此神仙中人”的慨叹;而“风姿特秀”的嵇康,则凭借修长身形、出众才华、飘逸神韵颇受追捧,时人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乃至酒醉时都被称赞“傀俄若玉山之将崩”。除却社会的赞美及认可,外形之美甚至能够左右前程命运。例如,东晋时期遭遇朝廷倾覆的庾亮和温峤被迫投奔陶侃,本有杀意的陶侃在见到庾亮后,立刻折服于他的风姿神貌,以至“谈宴竟日,爱重顿至”。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士人之美受到了热烈追捧,这一以人作为主体的认知进程,也表露出世俗化的渐次发展。

三、魏晋士人日常生活的世俗化表征

在言语清谈、行为任诞、追求形貌昳丽之余,部分魏晋士人将视野投射至俗世生活之中,他们注重与日常相关的具体应用。此处可将之分为饮食、技艺、方术三个角度,深入了解魏晋士人与俗世相接的生活方式。

《世说新语》谈及的饮食内容体现了阶层间的饮食差异。魏晋士人为了展现身份,在饮食生活上也追求生活品质,尽显权力地位,尤以西晋初年为甚。《世说新语·汰侈》篇记载了多则贵族们在衣食住行等多方面彼此攀比的俗事,饮食之奢靡闻所未闻,甚至超过帝王标准。例如,王济设宴招待晋武帝时,百余名穿着绫罗的婢女手托琉璃餐具供食,其中肥嫩鲜美的猪肉竟是“以人乳饮”养大宰杀的;石崇将豆子煮熟后磨成粉,以便快速做成豆粥;冬日难得的韭蓱虀便以麦草替之。石崇与王恺斗富时,也通过饮食彰显尊崇:王恺以麦芽糖和干饭刷锅,石崇则用蜡烛烧饭;石崇将花椒捣成泥刷墙,王恺就用赤石脂泥壁;等等。彼时麦芽糖、干饭、花椒等稀少且昂贵的食材在门阀豪富眼中便成了攀比工具,此等行径何尝不是俗化之体现。

另外,在饮食中也暗含南北方士人之别。例如,洛阳本地士人出身的王济指羊奶酪示南入江东的陆机,询问其江南食物可有味美甚似羊酪者,陆机随以未加盐豉而鲜美的莼菜汤敌之;同样江南出身的陆玩拜访王导时,食用了过量奶酪,旋即病倒,足见南北方饮食差异之大。可见,魏晋士人并非完全不沾烟火,面对珍贵饮食,士人们同样如数家珍,他们大谈美味佳肴,沉浸奢靡筵席,并以之为荣。

《世说新语·术解》篇的十一则故事记述了部分魏晋士人掌握特殊技能、通晓方术的事迹。在技艺方面,士人各有专长,音乐、鉴酒、游戏赌局等涉及市井化的技艺繁多。例如,擅长把握乐音的阮咸被赞为“神解”,一日得周玉尺“以校己所治钟鼓、金石、丝竹,皆觉短一黍”;同样通晓音律的荀勖,因善于辨别乐音正误,被称为“暗解”,遂逢朝贺礼奏乐时,便负责校正雅乐。荀勖除却善音外,对辨别口中味道也是一绝,曾自晋武帝宴上煮过的笋蔬中,尝出此笋以旧车脚制成的柴火而煮,引人叹服。此外,还有善解马性的王济,对鉴酒有独到感悟的一名主簿,擅长弹棋的魏文帝曹丕,以及赌术极佳的袁耽等士人,他们不仅任性不羁,还擅长市井气满的诸多技能,实乃世俗生活的最好见证。

此外,随着儒教显学渐微,与佛道、原始宗教等影响,方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臻于鼎盛。术者,医、方、卜、筵也。晓畅方术,须在医术、占卜、星象、堪舆等诸方面有涉足,足见魏晋士人的学识不单着眼于大道玄谈,且日益向着生活实际贴近。诸如于法开切脉后一眼辨出郗愔病因,对症下药;殷浩同样精于诊脉治病,多年未行医后仍能妙手救回垂死之人,二人在医术上皆有应用。此外,观星看相之风的盛行,也是世俗化的体现。例如,郭璞因精通卜算为人依仗,在算命、堪舆上皆闻名,而身为帝王的司马绍同样深谙此道,甚至心存考量而特意微服以观风水,可谓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的世俗风潮。

日常生活中,魏晋士人们表面显露出超凡脱俗的风姿,并以之为荣,实则在衣食住行等实际生活的具体应用上,仍无法避免与俗世相接。

《世说新语》所载魏晋士人的言谈交往、仪礼举止、日常生活的三个方面,展现出了士人们世俗化的风貌。社会动荡间,魏晋士人们在自由玄谈的社会风气中,迷失于高贵的身份所赋予的唾手可得的声名、权势,在理所当然的享乐与恣意中失去了对现实意义的探究。但所处变革的时代下,其言语行径从雅韵至俚俗,从自律到纵情,从统一到矛盾,正昭示着自我意识的觉醒与解放,在残酷黑暗的时代下,点燃了个体生命与整体精神的新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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