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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关何以为构式:词汇—构式语用学视角

2022-02-13刘小红侯国金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双关触发器构式

刘小红 侯国金

引言

双关是在一定语境中利用语词多义性、谐音性(同音、近音)等条件,有意使话语产生语义双重性或语用含糊性(pragmatic ambivalence),从而有效地传达言者意图并产生一定语用修辞效果的含蓄幽默话语方式。前人多从以下视角研究双关:①修辞视角,如Kjerkegaard(2011)和李鑫华(2000b);②翻译视角,如Delabastita(1994)、侯国金(2007)、叶艳、汪晓莉(2016);③语用视角,如Djafarova(2008)和刘蕾(2016);④认知(语用)视角,如Tanaka(1992)和林元龙(2009);⑤计算语言学视角,如Manurung et al.(2008)。鲜有从构式语法(Construction Grammar)视角讨论双关者。

“双关构式”这一说法初见于刘世理、张若菲(2016),他们置双关于构式语法框架下,从概念整合理论视角分析双关的语义建构,这对双关构式研究具有启发作用。请看例(1)。

例(1)

Success is arelativeterm. It brings so manyrelatives.

(刘世理、张若菲,2016:34)

刘世理、张若菲(2016)认为,例(1)中的relative 有两层含义——“相关的、与某物有联系的”和“亲戚朋友”,二者构成双关构式。笔者部分认同这一看法。但是,他们似乎忽略了襄助relative 形成“双关构式”的辅助语法成分,如第一个relative 前后的a 和term,因此,relative 作形容词解(“相关的、与某物有联系的”)。第二个名词短语构式中的relatives(注意复数后缀)由many 修饰,因此,relative(s)作名词解。再看两个小句间的内在语义联系以及it 的指称,它们都在该双关构式的构成和解读方面发挥不可忽略的作用。光杆的relative 能否看作构式?回答是肯定的,因为它是一个“形义配对体”(formmeaning pairing),符合Goldberg 等构式语法学者的构式定义。当然也可以说光杆relative 不是双关构式,因为根据上述双关定义,光杆relative 是去语境化语词,仅见于词典,也就没有任何意图可传达,更无语用效果可言。基于此,笔者认为双关构式涉及语言语境和交际语境,是超语词甚至超句的语篇构式,而不是单个词语及其意义的拼凑,该单个词语(如上例的relative)及其意义是双关构式的“触发器、启动器、扳机(trigger)”,指引交际者结合相关语境解读话语。而且根据Leech 的语用学研究四标准,即是否涉及交际主体、是否涉及交际语境、是否涉及交际意图、是否涉及交际行为——有一个“是”就是语用学研究,那么双关构式的理解符合以上全部标准。因此,双关构式是一种语用(修辞)表达式,是语用(修辞)策略。既然双关构式既涉及词语,也属于构式(语法),更与语用(学)分不开,那么新兴的“词汇—构式语用学”(Lexico-Constructional Pragmatics,LCP)就能为双关构式提供一个较新的研究视角。本文在词汇—构式语用学框架下,综观双关构式的音形义效,重新对双关构式予以解释和分类,并分析其语义—语用模糊性、传承性、网络性以及语用修辞性。

一、词汇—构式语用学观照下的双关构式

词汇—构式语用学是基于前人的词汇学、构式语法、词汇语用学、构式语法的语用观等研究基础,为了打破词汇和构式的藩篱,并充实以语用成分,所作出的多重跨学科构想(侯国金,2015)。词汇—构式语用学以词汇语用学和构式语用学为基础,旨在解决词汇和构式的形式、意义和使用问题,该学科的研究兴趣囊括了词汇学和构式语法的全部议题,打通了词汇级阶和构式级阶的关键“经脉”,实现了真正的“音形义效四位一体”的语言研究。词汇—构式语用学的构想主要包括:①语用支配原则;②词汇和构式的“七属性”和相应的“七原则”;③语用制约/压制假说;④构式语法的互补观;⑤构式语法的网络观(侯国金,2015:241-502)。在应用性和验证性研究方面,一些学者(如黄小萍、侯国金,2015;Hou & Feng,2017/2020;金江、侯国金,2018;刘小红、侯国金,2018/2019;冯梅、侯国金,2019)用词汇—构式语用学分别阐释了涉身调变致使动词构式、汉语的“他”构式、汉语的语用花径和仿拟、英语的中缀、汉语“的我”类构式和话题歧义句。本文将运用词汇—构式语用学分析双关构式的类别及其语用修辞特点。

学者们多以语音和语义的异同为标准划分双关的类型。如李鑫华(2000a)的同音双关(homophonic pun)和同词双关;文军(1991:315-318)的同音双关、近音双关(paronomasia pun)、同词异义双关(antalaclasis pun)、一词多义双关(sylletic pun)和歧解双关(asteismus pun)。刘世理、张若菲(2016)在“双关”后加了“构式”二字,基本沿用文军的分类。以上对双关(构式)的分类都只关注某一词项。在词汇—构式语用学框架下,笔者尝试以“音形义效”为出发点,对双关构式作出超词和超句意义上的划分,具体分为:①{X +同音同形异义异效词+ X}双关构式;②{X +同/近音近形异义异效词+ X}双关构式;③{X +同/近音异形异义异效词+ X}双关构式。这里的“同”指完全一致,“近”指有某些相似点,“异”指完全不同,X 指句中除双关(关键)词以外的其他句法内容,可以是一个词、短语或小句。如果说前人研究的双关是一两个关键词,词汇—构式语用学视域下的双关则是包括关键词的超短语构式甚至超句构式,内含触发器之外的一些或全部语词,有时包含双关构式所依赖的重要语境信息。例(1)中的两个relative 便是双关构式的关键词或触发器,其他词和相关非言语成分构成了前后的X,属于{X +同音同形异义异效词+ X}双关构式。

第一,{X +同音同形异义异效词+ X}双关构式主要是由词性变化或多义词所致。如果某词具有多种词性,其构成的句法关系会因词性选择而发生变化。且语言中也存在多义词,词义选择不同,句义不同,如例(2—4)。

例(2)

Soldiersface the powder, ladiespowder their face.

(刘世理、张若菲,2016:35)

例(3)

A dealwith us meansa good dealto you.

(孟琳、詹晶辉,2001:49)

例(4)

到丰都拉二胡——鬼扯

(重庆歇后语)

例(2)中的powder 是多义词,“粉、火药”共享相同语音和词形,构成{X + powder + X}这一{X +同音同形异义异效词+ X}双关构式。根据词汇—构式语用学,powder 作为双关触发器,引导交际者关联句子其他成分和相关百科知识(女性爱美喜化妆,士兵扛枪上战场),解读该双关构式为:对女孩子来说是粉饼,使之漂亮迷人;对士兵来说是炮火硝烟,士兵面对枪林弹雨九死一生。因此,该双关(意义)的产生不单是powder 一词之功,还有句中其他成分和暗含的百科知识的合力作用,即整个双关构式使然。作为名词,例(3)的deal 是多义词,至少表“买卖、许多”,组成双关构式{X + deal + X},表达了“与我们做一笔好买卖会给你带来许多好处”。其双关产生机制在于运用双关词语deal 的触发作用,结合句内的us 和you,关联deal 的常用意义(许多,很多)与you(你),达到广告的特殊目的——AIDA 功效,即引起人们注意(attention),扩大使用兴趣(interest),刺激购买欲望(desire),付出购买行动(action),即做成一笔买卖。语法上,例(4)的“鬼扯”是主谓构式,是{X +鬼扯+ X}双关构式的触动器。整个双关构式的解读既依靠“鬼扯”,更需要联系上下文信息(“到丰都拉二胡”)和其他语境知识(相传重庆丰都是鬼城,在丰都拉<扯>二胡的八成是鬼)。因此,该双关构式至少表达了“丰都的鬼在扯二胡”;“鬼扯”还有“胡扯、胡说八道”之意,此时{X +鬼扯+ X}构式意为“你在胡说八道”。比较而言,后者具有语义凸显性(salience)。

第二,{X +同/近音近形异义异效词+ X}双关构式主要归因于某些语词的语音与其他词汇相同或相似,形式也相近,将二者结合起来,可达到巧用、妙用,如例(5—6)。

例(5)

Two beeror nottwo beer, that’s a question.Shakesbeer.

(周红,2005:68)

例(6)

Florist Gump

(花店名)

例(5)的啤酒广告巧用谐音:to 与two;be 与beer;还有商标名Shakesbeer 与作家名Shakespeare。这3 组词主要凭借音似(其次是形似,注意第三组)而词义迥异,分别表达:①“到、向、往”“二、两”;②“是”“啤酒”;③“谢科思比尔啤酒”“莎士比亚”构成{X + two beer. Shakesbeer + X}双关构式。应注意,“两份/两杯啤酒”是two beers 而非two beer。该例为了取得仿拟(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 <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的双关语效,借力于名家名言增强广告词的张力,不惜牺牲语法层面的良构性(well-formedness),使消费者瞬间记住该啤酒品牌以至终生钟情于该啤酒。例(6)是一家花店名称,Florist(花商)和Forrest(人名:弗雷斯特)音似形似义异,构成双关构式{X + Florist Gump + X}。Florist Gump 是双关触发器,激活了著名影片Forrest Gump(《阿甘正传》)主角的某些方面,如阿甘的性格与励志故事,且产生“纯朴而善良的阿甘花店为所有人供应鲜花,并希望鲜花能为大家带来奇迹”的浮现意义(ad hoc meaning)。论语效,店名兼(老板)人名Florist Gump(花商冈普/阿甘,冈普/阿甘花店),同Forrest Gump(《阿甘正传》,弗雷斯特·冈普)谐音而产生联想意义并激活双关,便于消费者牢记店名,其浮现意义和双关模糊缩短了花店和顾客之间的语用距离(pragmatic distance),达到刺激消费的语用目的。再如:

例(7)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刘禹锡《竹枝词》)

例(8)

Start ahead.

(侯国金,2015:436)

例(9)

Don’t expect to eat something fancy on the plane because it isplain food.

(刘世理、张若菲,2016:33)

例(7)中的“晴、情”相通,语音相同(qíng),词形相似(共有“青”部),构成双关构式{X +晴+ X}。第一层意义是阐述天气现象,即你我同住一城,东边晴朗西边却下雨;人若问我阴雨晴,又阴又晴又有雨。在“晴”字的触发下,整个双关构式受语用干涉,一表天气的含糊,二达情感的阴晴圆缺,暗指不确定对方是否有真情。该例适合的语境是你对我一会儿眉开眼笑,一会儿冷若冰霜。例(8)在语法层面是祈使句构式,用于命令或请求。考虑到此为“飘柔”洗发水广告,这里的ahead 是ahead(往前/重新)和a head(一个头)的谐音双关,整个广告表达了“从头再来”“开始(一)个头”的双关义,且以第一关为主。该例隐含了“再买一瓶”(即产品质量高),并预设受众买过、用过,以达到劝买的目的。例(9)也是指令类,plain 谐音双关于plane,可达三关:平庸食物、飞机食物、草原食物。关联于飞机语境,涉及前两关,是抱怨,故以前两关为主。整句意思是:“别指望飞机上吃到好吃的,毕竟是飞机食物(平庸食物/草原食物)”。第三关(解读/译文)因不关联于语境,受众笑后弃之。

第三,{X +同/近音异形异义异效词+ X}双关构式有时产生于音似形不似,如汉语的“吃、痴”,英语的sight 和cite。再如:

例(10)

美食美客

(餐馆名)

例(10)为某餐馆之名称,论语法属名词短语构式,用于阐述“美好的食物,(因此有)美丽的宾客”。“美食美客”谐音仿拟了人们广为熟知的习语“每时每刻”,一方面便于顾客不忘此地,另一方面产生浮现意义“本店的宗旨是让或美或帅的宾客每时每刻都享有和铭记这里的美食”,同时隐含着“光顾本店才美,本店的食物才美,你会时刻想念”之意。

有趣的是,非言语手段有时也会促成双关。例如,“梨、离”谐音,与人分梨便有“与人分离”之联想,因此,送给新郎新娘一篓梨为大禁忌。相关所言或所隐构成{X +分梨+ X}双关构式,其中“分梨”是双关触发器(而非双关本身)。再假设一对夫妻天天吵架,丈夫用刀切开一个梨,给女方一半/瓣,其(语用)意/义了然。在这条{X +分梨+ X}双关构式中,双方凭借言语和非言语的知识共享性(sharedness)隐含地表达且隐含地理解不便直言的“离婚”意图。再如,根据我国部分地区的风俗,新婚当吃“莲子”,意在“连生贵子”的祈福(或祝福)。“莲”代“连”,音同形似,义效迥异,在特定语境中构成双关构式{X +莲子+ X},如果恢复成完整话语大概是“我们连吃莲子”“莲子莲子,连生贵子”。“莲子”作为物体也罢,作为隐含或说出的语词也罢,只起到双关的触发作用,它独自不足以造就双关,更不能达意取效,需要X,即前后隐含可恢复的话语和语境信息。至于更普遍的用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点缀婚床床单,意在“早生贵子”,也是此类多重双关。

二、双关构式的语用修辞性

1.双关构式的语义—语用模糊性

学界普遍承认,双关是在一定语境中利用词语多义性和谐音性等条件,有意使语句获得双重意义的修辞手法。该双重意义或“双重语境”(李鑫华,2000a:54)的同时存在使得双关构式具有一定的语义—语用模糊性。一般说来,第一层意义不及第二层意义凸显(van Mulken et al.,2005),后者才是言者意图。鉴于交际主体的认知语用能力存在差异,意义凸显与否以及凸显程度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即时过境迁会影响意义的生成和解读。在实际交流中,双关构式的语义—语用模糊性有时导致幽默失灵或误解,如例(11)。

例(11)

The dinner was furious when his steak arrived too rare. “Waiter”, he barked,“Didn’t hear me say ‘well done’?” “I cannot thank you enough, sir,” replied the waiter. “I hardly ever have a compliment.”

(刘世理、张若菲,2016:35)

双关触发器“well done”有两层完全不同的意义:“做熟、做得好”。所在构式{X + well done + X}属于{X +同音同形异义异效词+ X}双关构式,第一关是表情类(expressive)言语行为,表达言者称颂之情,意为“赞扬餐馆的服务质量高、态度好”。第二关则是阐述类(representative)言语行为,具有可验证性,表达“牛肉没有按照顾客要求烤成全熟”。该双关构式的幽默虽然由“well done”激活,但还需“X(job)be well done”“Y(food)be well done”的潜在(预设)对比,促使听者联系工作和食物以攫取双关语效。假设这个“服务员”的语用能力不高,那么他(她)将“顾客”的抱怨理解为赞扬也无可非议。反之,则可达到故意曲解的语用修辞效果。在实际人际交往中,的确会发生意图的歪曲误解,导致交际中断或口角纠纷。再如例(12):

例(12)

A:Why are lawyers all uneasy sleepers?

B:Because theyliefirston one side, and thenon the other side, and remain awake all the time.

(李鑫华,2000a:55)

例(12)第二句的{X + lie + X + on one side + X + on the other side + X}也属{X +同音同形异义异效词+ X}双关构式,由两项双关触发器构成:lie 和“on one side,on the other side”。lie 的两层意义是“躺、撒谎(地辩护)”,音同形同义异。再者,若表达“一边,另一边”“正方,反方”,“on one side,on the other side”也是音形皆同,意义迥异。可见,该双关构式具有语义—语用模糊性。如何回答“为什么律师睡得不安稳?”是智者见智的问题。如果由某律师的5 岁孩子来解释就是:“因为爸爸一会睡这边,一会睡那边,整晚都醒着”;而深谙律师业的成人则会说:“为了经济利益,律师既为正方辩护又为反方辩护”。最典型的莫过于美国电影《大话王》(Liar Liar)中的主角Fletcher Reede(由Jim Carrey 饰演),虽是成功律师的典型,可他自知(许多人也知道)自己是颠倒黑白的大骗子,甚至对家人也没真话,导致儿子Jerry 庆生时许愿“让老爸在24 小时内说不了假话”,结果律师连连出丑(的戏剧性)。

关于如何处理双关构式的语义—语用模糊性,正确解读话语的真正意图,笔者认为,可以运用词汇—构式语用学提出的“语用支配原则”(Pragmatic-priority Principle,PPP)。“语用支配原则”的要旨是:语句的生成是从语用开始的,先有交际者、交际的意图、交际的手段和条件以及交际的语境,再有实在的语义(语句之义),即先有一个目标语句(即将说出的语句)的意义,然后才是(选择)一定的语法结构,包括恰当的语气、恰当的句型(语句构式)等,再有小句构式、短语构式和词组构式等的选择,最后才是字词的启用。因此,词汇—构式语用学强调“先语用,后语义、语法、词汇”的思想(见侯国金,2015:256)。基于以上前提,言者才会优选双关构式而不是非双关甚至非修辞构式。上例的言者B 首先是想取得幽默语效,婉约地讽刺一下普天下撒谎骗人、唯利是图的律师,继而寻找具体的语义(成分)和句法特征。笔者认为,原则上不可能产生无意或碰巧生成的双关,双关是语者语用修辞(幽默)意识驱动下的言语策划和选择的过程和结果。再如例(13—14):

例(13)

King: My cousin Hamlet, and my son ... how’s it that the clouds still hang on you?

Hamlet: Not so, my lord,I am too much i’ the sun.

(李鑫华,2000a:55)

例(14)

A: Which lager can claim to be truly German?

B:This can.

(改自孟琳、詹晶辉,2001:49)

例(13)中,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听到杀父仇人假惺惺的son 时,根本不认可,相反内心深处极度愤恨,但怯于对方的权势,尚不能与之抗争,于是选择婉约的发泄方式,即双关构式{X + ... in the sun + X}。我们标出sun 等,不是因为它(和son)独自构成了双关,它(们)只是触发器。“I am too much in the sun”的第一关是“我晒太阳过久”,与上文的clouds(云)或所谓的为何“the clouds still hang on you”(眉宇之间乌云密布)这一隐喻产生语义关联(反义性)。由于国王不断肉麻地叫他“my son”,仿佛让他时刻沐浴在这种伟大的父爱(温暖阳光)之中。因此,“I am too much in the sun”产生了第二关联(浮现)意义,即“老是听你喊‘我的孩子’我真想吐”。愚蠢的国王也许看不到哈姆雷特的愤怒暗流,但王子终究是发泄了一番,达到了预想的语用目的和效果。在例(14)的双关构式{X + This can + X}中,“This can”只是双关触发器而已。若置于广告语篇解读(旁边有一罐啤酒),可解读为“这罐、这个可以、这个罐可以”。表面上是“This can”成就了双关,其实主要归功于前面的lager(某种贮藏啤酒)和can(罐头、罐装;能够)。这样一来,“This can”既是名词(短语)构式,意为“这个罐头”,又是主谓构式,意为“这个(罐头)可以”,可分别解读为“This can of beer, i.e., this lager(can be truly German)”和“This(lager)can(be truly German)”。如果改为“This can can”或“This lager(can)”,就剩下一关,幽默尽失。

2.双关构式的传承性和网络性

根据词汇—构式语用学的构式网络观(侯国金,2015:387-407),语言并不是杂乱无章的言语垃圾堆,而是在各种原则支配下和各种规则制约下的种种构式组合和演变。相关构式之间是(多级)传承关系,具有级阶性和传承性。具体而言,一个构式可能是“母构式”,能派生出若干“子构式”,即“子构式”传承了“母构式”的一些特征。一个语句可能由若干构式构成,而这些构式可能具有上下或高低层级关系,如主谓构式内含名词短语构式和动词短语构式,后者又可能内含更小的动词短语构式和副词短语构式或状语从句构式,如此套叠,以至递归(recursively)循环,构成理论上无限长度、无限复杂度的复杂、多重复合构式。语词构式如此,语篇构式、思维构式、文化构式、文体构式、(消极和积极)修辞构式等亦然。构式网络性是指类似的构式形成“构式家族”(construction family),同一级别构式之间的“家族相似性”很强,不同级的次之,越级的更次之。这些类属于同一“图式构式”的所有构式/语式(construct),它们之间毫无疑问是互相关联的,构成了一个庞大的构式系统或网络。它们和其他关系越来越远的构式系统构成了一个更加庞大的构式系统或网络。如“S run O”构式有下位实体构式,两个层次的构式息息相关,横向相似/相关,纵向是(被)派生关系,形成构式网络。上文的双关构式{X +莲子+ X}和{X +分梨+ X}则是极具中国文化特色的语词构式、文化构式、修辞构式,其传承性和网络性显而易见。

下面以两个旧例简述。例(1)的双关构式{X + relative ... relatives + X}由两个主谓构式构成,二者又内包动词短语构式和名词短语构式,可表述为:{X+ relative ... relatives + X} = {SV[VP + NP]} + {SV[VP + NP]}。此处的主谓构式是母构式,内包的动词短语构式和名词短语构式是子构式,传承了母构式的部分特征。而处于同一层次的实体构式(a relative term/so many relatives)“家族相似性”很强,与图式构式(NP)形成构式网络。与此类似,例(14)可大致简写为:{X + This can + X} = {WH-[VP + NP]} +{SV[NP + VP]}。特殊疑问句构式是图式/母构式,派生出具体的实体构式(Which lager can claim to be truly German?),二者具有传承性,横向的构式(WH-与SV,以及VP、NP、NP、VP)与纵向的构式形成构式网络。

3.双关构式的语用修辞性

语用修辞学可以定位为语用学与修辞学的界面研究。传统修辞学追求的效果偏向审美效果,如诗句的韵律美,具有规约性(conventionality),即在任何语境下都能产生同样的效果。语用修辞效果考虑的是各种语境条件下的交际/人际效果,该类效果具有一定的语用特性:动态性、主体性(主体间的互动)和变异性。如上述,双关构式旨在取得某种语用修辞效果,让受众暂时远离司空见惯的常规、直接或无标记言语逻辑式,顿时觉得话语新颖别致,或婉约或间接,写下来可“吸睛”,说出来“充耳、冲耳、震耳”,经受一关又一关的双关推理过程以攫取风趣幽默语效的惊喜,上文多例如此。只有例(13)稍显例外,得到语用修辞幽默和快乐的不(一定)是听者即国王,而是言者以及戏剧受众,因为实际“线上”(online)交际的目的受众可能在“线下”(offl ine),如舞台之下的旁听者。

例(14)的{X + This can + X},实属{X +同音同形异义异效词+ X}双关构式,其中can 作情态动词和名词,意思分别是“能、罐”,后者相当于tin。作情态动词讲,第一句是特殊疑问句构式,意为“谁堪称真正的德国味道?”,回答是“这个能”,此关无隐含。如果联系语境等语用因素(此为Lager 牌啤酒的广告,旁边还<画>有一罐啤酒),观众不难推导出“这一罐”,此时can作名词解。更高的语言能力和语用能力使得积极推理者获得“这一罐能(够)”,则是“三关”。总之,该广告给读者一种清新可口、即开即饮的感觉,它巧用双关构式,外加强烈的立体效果(有声有色,有人有物,多媒体),达到了(广告商)预想的新颖别致、广而告之、刺激消费的语用修辞效果。再请看例(15)。

例(15)

Thelabelof achievements.Black Labelcommands more respect.

(孟琳、詹晶辉,2001:49)

这则威士忌酒广告运用了双关构式{X + label + X}。label/Label 是其双关触发器,促使观众结合广告里的其他语词(如achievements,respect)和社会风土人情(人们庆祝喜事常借酒助兴)来解读。这里的label/Label 有两层含义:“标志、某酒品牌(Black Label)”。该广告通过双关手段使人联想到功成名就时就要饮用该酒,饮酒是庆功的标志,且黑色标志更显尊贵。消费者的关联联想如下:人人盼成功,想富贵,庆功便要喝酒,而喝酒莫过于Black Label。该广告的双关取得了暗藏比较以及“秒杀”其他啤酒的特殊语效。

其次,双关构式能够表达言者的某种情感态度(attitudinality)或“态度意义”(attitudinal meaning)。作为一种会话策略,语者可以巧借双关构式以暗含某种苦于不能直言不讳的消极情绪、情愫、情感、态度,如例(16)。

例(16)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

(《红楼梦》第20 回)

小说中的湘云因习惯性“咬舌子、大舌头”语误,把“二哥哥”说成“爱哥哥”。姐妹们见怪不怪,它也就没有什么含义。但黛玉鹦鹉学舌模仿其“爱哥哥”则生出些许含义来,构成{X +爱哥哥+ X},属{X +同/近音异形异义异效词+ X}双关构式。黛玉的“爱哥哥”表面只指代“二哥哥”即“宝玉”,实则隐含她对湘云的善嘲恶弄。当然,作者也顺道借此刻画出了小心眼、爱吃醋的黛玉形象(只想独享宝玉)。黛玉正是以此酿造了绝佳的双关构式{X +幺爱三四五+ X}。

同样地,例(13)中迫害先王的叔父表面上亲昵地称呼Hamlet 为son,也许旨在刺探王子的内心态度。王子已经知晓奸王那些杀父、篡位、娶母的龌龊行径,内心充满悲愤。然而王子只能卧薪尝胆、韬光养晦。他利用sun 等词巧设双关机巧:sun既和King问话中的clouds(乌云)相关,也谐音于son(儿子),构成双关构式{X + in the sun + X},属{X +同/近音近形异义异效词+ X}双关构式,意为“自己屈当儿臣、被迫认贼作父几乎忍无可忍”。言者迫于时局难以直抒胸臆,只能采用双关构式旁敲侧击,所表与其说是朱生豪所翻译的(汉语)意思,还不如说是王子暗含的态度(意义)。再如例(7)的{X +晴+ X},属{X +同/近音近形异义异效词+ X}双关构式,假借天气之“晴”暗表男女之“情”。鉴于唐朝的时代背景和诗文对婉约的美学诉求,羞涩少女不能明说内心的渴盼,只能明修“晴”栈道暗度“情”陈仓,以天气喻指“心气”,隐含了她对爱情的期盼,对郎君晦涩情义的不定和忐忑。

最后,双关构式能够避免直言不讳,或者干脆刻意曲解,达到一种语用含糊效果。在言语交际中,交际者面对一些尴尬的场景,往往需要缓解紧张气氛或活跃不活跃的“空气”,双关构式则是优选,请看例(17—18):

例(17)

A: Waiter, what is wrong with these eggs?

B: I don’t know, sir. I onlylaid the table.

(刘世理、张若菲,2016:35)

例(18)

A professor tapped on his desk and shouted: “Gentlemen —order!” The entire class yelled: “Beer!”

(李鑫华,2000a:56)

例(17)中,面对顾客的质问“这些鸡蛋怎么回事?”,服务员不能不答,他(她)巧妙地运用双关构式{X + lay + X}。lay 作及物动词兼表“下(蛋)、摆放(桌椅)”。论语法,动宾构式“laid the table”满足了及物动词lay 的良构性要求,意思是“摆桌椅”,全句便是:①“我只是摆放了桌子,鸡蛋问题与我无关”的开脱和申辩,也即服务员只作出了间接应答。有趣的是,语境和问句内容语用地“压制”(coerce)答句,滋生出两个浮现用法(ad hoc usages)即,首先,lay 的不及物动词用法,相当于lay 后面省略了“the eggs”,意思是②“只是在桌子上下了几个蛋”;其次,类比“lay eggs”而使得“laid the table”产生③“(像下蛋一般)下了几张桌子”。这个lay 只是双关触发器,双关语效的更大功劳当属“laid the table”(摆桌子)和“laid the(se)egg(s)”(下蛋)(注意这两个动宾构式的相似性),以及潜在或被省略而能恢复的“laid the(se)eggs on the table”等可归属X 的诸多成分。由于语境、问句、规避责任和幽默意识等的驱动,加上“laid the table”的触发启动,这一答句取得了上述①—③的三重意义,或称“三关”,其中第一关是默认解读,后面两关是浮现意义。

例(18)是{X + order + X}双关构式,其中order 有两层意思:“订购(动词)、秩序(名词)”。作为双关构式的触发器,order 引发整个构式的两层构式义。教授的话如果解读为“先生们,秩序!”(安静点吧!),“啤酒!”作为应答属不关联。又如教授喊道“先生们,点菜吧!”,“啤酒!”则属关联应对。order 是双关触发器,存在于并激活了双关构式{X + order + X}。如果没有前后的X,如课堂教学语境,老师shout 和学生yell,该例就不成其为双关。淘气的学生们将老师让其遵守秩序安静下来的命令刻意曲解为点菜(如同餐馆服务),其“语境隐喻”(contextual metaphor)或“隐喻语境”(metaphorical context)——即学生按照虚拟的餐馆语境来理解和应答老师的学校语境话语,进行了语用压制(pragmatic coercion)下的语境挪用,其特殊幽默或许能够缓解这个可怜教授的不满情绪,甚至还能活跃一下不那么活跃的课堂气氛。

结语

认知语言学或其下属的构式语法所涉及的双关研究,还有修辞学的双关研究,都把双关理解为个别词语的一语双关的修辞手法。本文是词汇—构式语用学的应用研究,打通了音形义效的经脉。本文视双关为“双关构式”,把其他范式所论之双关(语词)视为“双关构式”的双关触发器、双关关键词,这里的关键是引入X,即“双关触发器”前后的言语以及非言语要素,认为“双关触发器”虽然重要,但它本身一般不足以构成所谓的“双关”。因此,双关最好作为“双关构式”,进行超语词、超短语、超句法的词汇—构式语用学审视。本文把双关构式分为3 类:{X +同音同形异义异效词+ X}双关构式,{X +同/近音近形异义异效词+ X}双关构式,{X +同/近音异形异义异效词+ X}双关构式。我们简述了双关构式的语义—语用模糊性、传承性、网络性以及语用修辞性。关于双关的语效,除了风趣幽默,我们还浅述了其表达言者情感态度、回避直接、刻意曲解、缓解尴尬等语用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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