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历史发展及其当代价值

2022-02-13王坤鹏桑明旭

湖北社会科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命运马克思共同体

王坤鹏,桑明旭

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中指出:“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要求是:坚持中国共产党领导,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现高质量发展,发展全过程人民民主,丰富人民精神世界,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1]当今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单一主体性发展模式逐步背离时代主旋律,携手构建共商共建共享的“人类命运共同体”逐渐成为人类社会的共同追求。“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阐释和研究也成为一个重要的学术热点。一段时间以来,人们在讨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思想渊源时,总体上倾向于将其视为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当代表达。这种倾向虽然在强化“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内在一致性方面发挥了一定作用,但是却忽视了一个重要的理论事实:在马克思的原初理论语境中,“真正的共同体”思想并不是一经提出就达到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高度,而是经历了一个从不成熟到成熟的发展过程。不加区分地将“人类命运共同体”等同于“真正的共同体”,不仅会导致多种概念混淆的问题,而且会严重遮蔽这两种思想的当代价值。不可否认,“‘理解马克思’是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逻辑前提”,[2]因此,揭示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发展脉络,准确界定奠基在历史唯物主义之上的“真正的共同体”思想,构成我们执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之名阐释“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基本前提。

一、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历史发展

作为与“自由人联合体”“自由王国”“共产主义社会”等语义相近的概念,“真正的共同体”一词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有较高的出现频率。历史地审视马克思的思想发展,可以发现,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内在逻辑发生了一个从人本主义到历史唯物主义的转变。总体上看,在1845 年以前,马克思在博士论文时期、《莱茵报》时期和《德法年鉴》时期,对“真正的共同体”的探讨是在人本主义的理论框架下展开的。

马克思对“真正的共同体”的探索源于对人类自由状态的向往和追寻,他在中学时代关于择业观的毕业作文中便已表达了要为人类谋取幸福的价值取向,而博士论文则是青年马克思自由观的早期系统表达。在博士论文中,他阐述了自己关于原子的本质和自由运动的观点:原子在偏斜中体现的特定运动方式正是摆脱了必然的束缚,是原子自由运动的自然体现和本质的自我实现。在论述中,马克思运用了抽象的原子概念,并从原子回归到人进行进一步探讨:“只有当它同他物发生关系,而这个他物就是它本身时,才按照它的概念得到实现……所以一个人,只有当他与之发生关系的他物不是一个不同于他的存在……这个人才不再是自然的产物。”[3](p37)在这里,马克思借助原子偏斜与自由的关系意在表达如下两个观点:一是人的本质要在自身中寻找;二是人有且只有处于集体或社会中,并同他人发生一定关系时,本质和自由才能得以实现。不难发现,马克思在博士论文时期对自由的探讨是以抽象的概念和本质为出发点,在逻辑上有着明显的黑格尔主义色彩。①马克思在1836年转入柏林大学后,加入了由布鲁诺·鲍威尔等青年黑格尔派主义者组成的“博士俱乐部”。其间,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理解逐渐深化,青年黑格尔派对“自我意识”和“自由”等的关注也对其思想形成了较大影响。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在这时,马克思对自由的分析从个人上升到了社会关系层面,这是对人类自由的积极关注,也是在社会中对人的自由发展问题的初次探究,在“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早期萌芽中具有重要意义。

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进一步阐述了他的自由思想并首次提出了“自由人联合体”概念。在《第179号“科隆日报”社论》中,马克思以“教室”作为类比,指出国家不应仅是从“狭隘的”教室变为“更广阔的”教室,而应该是“相互教育的自由人的联合体”。[3](p217)他认为,国家不能在思想、行动、道德层面对个体进行限制,而应该给予每个个体以充分自由的空间。在《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中,马克思犀利地揭露了普鲁士政府虚伪的自由主义,通过批评颠倒了制度与人、个体与类之间关系的书报检查令,阐明了自由报刊之于建构公共舆论的意义,充分表达了他对自由的公共舆论空间的渴盼。在《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中,马克思深刻思考了法律公正的本质,阐发了他以自由制衡自由的法哲学思想。马克思批评普鲁士国家法沦为了维护私有财产者或特权者私利的工具,指出真正的法律公正是体现公民的自由公正,而不是少数人的公正,只有遵从真正的国家公共性原则来制定和适用法律才能实现社会的自由平等和公平正义。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积极追求思想自由、人权自由、财产自由、法律公正,大力倡导自由、平等和人权,人和国家是他关注的对象。虽然此时马克思的思想带有较强的黑格尔理性主义色彩,对国家和人的本质的描述具有一定的抽象性,但其批判利己主义、关注公共性,强调国家对于人的自由发展的积极意义,表明了他已经从个别与整体的关系角度出发来思考未来社会的发展之路。以此为契机,马克思开始了他对“真正的共同体”的探索道路。

1844 年8 月,马克思在《前进报》发表了《评一个普鲁士人的〈普鲁士国王和社会改革〉一文》,在这一文本中,他首次提出了“真正的共同体”概念。马克思说:“社会革命……是人对非人生活的抗议;是因为它从单个现实的个人的观点出发;是因为那个脱离了个人就引起个人反抗的共同体,是人的真正的共同体,是人的本质。”[4](p394-395)马克思在这里所提到的“脱离的那个共同体”,从狭义上看,是指人脱离了政治共同体、脱离了国家制度,而从广义上看,是指人脱离人的本质,即脱离了真正的共同体。他进一步强调,真正的共同体就是人的类生活,其中包含人的享受、人的自由和人的物质精神活动等要素,而工人在劳动中则远离了这些要素,远离了人自身的本质。在这一理论视域中,“真正的共同体”是人最好的生存状态,它使人回归自身,是人本质的真正体现。显然,此阶段马克思对“真正的共同体”的阐释遵循典型的费尔巴哈人本主义逻辑。

《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是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中的一部里程碑式著作。在这一文本中,马克思提出了多个共同体概念,①马克思在《手稿》中提出的共同体概念包括政治共同体、现实共同体、资本家共同体、积极的共同体等。并基于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立场阐释了“共产主义社会”这种理想的共同体的哲学基础和实现条件。在《手稿》中,马克思将人总结为一种区别于动物的类存在物,认为人能够将“自己意志”和“自己意识”体现于“生命活动”,而这正是人类“自由的活动”的体现。[5](p162)基于这种对自由的规定,马克思提出了异化劳动理论,阐述了自己的共产主义观,即共产主义是“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5](p185)他指出,以往的“粗陋的共产主义者”②粗陋的共产主义是指以卡贝、巴贝夫、魏特林等人为代表的、宣传绝对平均主义和禁欲主义的早期共产主义思潮。单纯以占有物质财富为目的,在人的本质方面却是倒退的,只有扬弃了私有财产、消除了异化、实现了人的类本质复归的社会才是理想的社会形态,才能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人的自由。诚然,在《手稿》写作期间,马克思的世界观受到了费尔巴哈的重大影响,③马克思在《手稿》期间十分关注费尔巴哈哲学,他盛誉费尔巴哈称:“费尔巴哈是唯一对黑格尔辩证法采取严肃的、批判的态度的人,只有他在这个领域内作出了真正的发现,总之,他真正克服了旧哲学。”不难看出其论证逻辑带有浓厚的费尔巴哈式人本主义特色,但在《手稿》中,马克思确立了唯物主义的基本哲学立场和以真正回归人的自由为目标的社会构想,这标志着他开启了为无产阶级和全人类规划理想共同体的探索之路。在未来的探索中,这些宝贵成果将构成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基本理论内核。

1845 年春,马克思写下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这标志着他祛除了对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崇拜和迷信,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之后,《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通过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的系统阐释进一步完善了共产主义思想,并首次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辩证运动的角度重新提出了“真正的共同体”概念,提升了该理论的科学合理性。以此为标志,马克思对“真正的共同体”的论证逻辑实现了从人本主义到历史唯物主义的转换。

《形态》第一卷“费尔巴哈”章是“共同体”出现频次最高的章节,马克思基于历史发展的线索,将共同体依次分为“自然—封建—虚假—真正”四种形态,并将“真正的共同体”设定为社会发展的最终目标。通过对政治国家共同体虚伪性的批判和反思,马克思揭露了资本支配下共同体的虚幻本质,预示了其走向历史坟墓的必然性。《形态》指出,在以往的共同体中,自由仅是统治阶级的特权,被统治阶级只能看到“虚幻”和“桎梏”,“各个人联合”在本质上体现为“一个阶级反对另一个阶级”;而在真正的共同体的条件下,“联合”不是阶级对抗的方式,人类可以“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5](p571)在马克思看来,在资本主义以及之前的社会中,囿于私有制和强制性分工,共同体总体上维护着统治阶级的利益,这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是自由发展的桎梏,政治国家所粉饰的自由社会实际上是虚幻的牢笼,其压抑了人的个性的发展,这在本质上是“虚假的”“冒充的”“虚幻的”的共同体。只有以现实的力量打破这种虚幻、不自由状态,“真正的共同体”才可能得到实现,进而实现人与自身的统一和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形态》首次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重新构建了“真正的共同体”思想,为未来社会联合体的发展形态和实现路径指明了方向。马克思指出,基于人的全面发展和自由联合的“真正的共同体”是人获得自由的前提条件,这为之后进一步科学论证共同体的历史发展规律,推动“真正的共同体”思想走向成熟奠定了重要理论前提。

在《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中,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站在无产阶级解放的高度,基于对现有社会制度的批判,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科学论证了理想共同体实现的历史必然性,这是“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科学表达。《宣言》从生产关系、阶级基础、目标指向三个层面针对共产主义社会进行了系统阐释:首先,在生产关系层面,马克思认为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不适应生产力发展水平的所有制关系终将灭亡,新的所有制关系将诞生。《宣言》指出:“这种关系已经在阻碍生产而不是促进生产了。它变成了束缚生产的桎梏。它必须被炸毁,它已经被炸毁了。”[6](p36)显然,当旧的生产关系超过生产力发展的临界点,落后的所有制关系对于快速发展的生产力来说成了一种限制和束缚,新的生产关系将诞生(“它必须被炸毁”),这种规律在人类历史中已经有所印证(“它已经被炸毁”);其次,在阶级基础层面,马克思指出,实现共产主义社会和真正共同体的可靠力量是无产阶级。在资产阶级社会,公平和自由仅是统治阶级的特权,无产者们始终在压迫和剥削中生存,他们没有财产、法律、道德、宗教等任何层面的自由,无产者们能够获得的仅是维持基本生存的物质条件,因此他们对自由的渴盼最为迫切、对公平正义的诉求最为强烈,这导致无产阶级最具革命性,将是未来社会革命最值得依托的力量。在马克思看来,颠覆资产阶级社会、实现社会变革的主体正是由资产阶级社会自身所孕育的,当资产阶级打开物欲的潘多拉魔盒时,就已然奏响了其终焉的序曲,而奏响这首死亡之曲正是一直在社会夹缝中生存、努力探寻自身解放之路的无产阶级;再次,在目标指向层面,马克思明确提出要消灭私有制,构建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目标的自由人联合体。《宣言》指出,在社会目标形态上,共产主义表现为超越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自由人联合体,即“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构成“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必要条件。[6](p53)这种联合体不再是虚幻、抽象的社会形态,而是对以往共同体的超越,是以解放全人类为最终目标的“真正的共同体”。《宣言》明确规定了“真正的共同体”的本质是“自由人联合体”,其立足历史唯物主义,深刻总结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并以人的解放和自由为价值取向,科学描绘了理想的社会形态及其实现的历史必然性。

《共产党宣言》之后,马克思在《1857—1858 年经济学手稿》(以下简称《57—58手稿》)和《资本论》中以政治经济学研究为基础对“真正的共同体”进行了更加具体的论证和更加成熟的构建。在《57—58 手稿》中,马克思以资本关系的形成和演变为逻辑线索,深刻总结了共同体发展的内在规律,将人类社会概括为“自然的共同体—抽象的共同体—真正的共同体”三种依次递进的社会形态。同时,他还阐释了不同历史阶段、不同共同体中人的依赖关系和发展状况。之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进一步升华了“自由人联合体”思想,提出了“自由王国”的概念。他指出,“自由王国”与“必然王国”相对,具体表现为“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7](p929)马克思认为,以必需和外在目的为驱动的人类劳动无法创造自由王国,只有自由成为人类发展的内在驱动,才能在真正意义上建立理想的共同体。在“自由王国”的构想中,马克思科学地描绘了人类未来社会的理想状态,这是“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成熟表达。可见,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从经济学、社会学、哲学、人类学等多角度进一步完善了“真正的共同体”思想,梳理出了一条逻辑清晰的共同体发展路线。更重要的是,在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前提下,马克思经过严密的政治经济学论证,使得“真正的共同体”思想成为了成熟具体的科学理论。此外,他对资本发展与人的发展、共同体演进之间关系等问题的关注和阐释,不仅丰富了“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基本内涵,也体现了其理论回归现实生活的实践旨归。

二、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基本内涵

通过梳理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发展过程,可以发现,这一思想只有到了历史唯物主义阶段才真正走向成熟。今天我们在讨论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时,也不能脱离历史唯物主义语境,或者说,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就是指奠基于历史唯物主义之上的“真正的共同体”思想。具体而言,这一思想包括如下基本内涵。

第一,“真正的共同体”的构成主体是现实的个人。随着马克思哲学内在理论逻辑的转向,“真正的共同体”的主体也从抽象、孤立的人转向了现实、具体的人。“现实的个人”在概念上包含两层含义:第一,人具有生物属性,所谓生物属性是指人类和其他动物一样拥有“肉体组织”和“生命”,一切生产活动的目的首先是为了满足人类“生理特性”的需要,这构成了人的基础;第二,人具有社会历史属性,即人是在一定“历史进程”所造就的社会关系中生存的个体,人之所以不是动物也并非抽象的存在,是因为其总是处于具体的历史条件下,基于一定的“物质生活条件”进行生产实践活动,这在本质上将人“和动物区别开来”。[5](p519)显然,马克思没有局限于人的自然属性,也并非从一般意义上预设了人的类本质,他是从人与现实劳动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层面进一步聚焦分析了人的存在。在马克思看来,人的异化并非绝对精神的外化,而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人的现实生存状态。因此,对于异化的考察不应从抽象的概念出发,而应该基于人的现实物质基础和社会关系。从抽象的本质到现实的本质,马克思对人本质的规定性的审视经历了从理念到现实的转变过程,基于此,“真正的共同体”的实现路径也应在人的发展和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中寻求。

第二,“真正的共同体”以高度发达的社会生产力为前提。生产力是社会进步的根本动力,为社会发展和共同体演进提供物质条件。马克思多次论述生产力发展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的重要作用,如生产力的不断发展推动了生产工具的变革,实现了物质条件的逐渐充裕和社会财富的不断积累等。马克思认为,人在精神上的自由和丰富取决于其现实关系的丰富性,只有不断地“发展社会生产力,去创造生产的物质条件”,才能为一个更高级的社会形态提供现实基础。[8](p683)可以说,未来社会是在生产力高度发达和普遍交往的基础上所建立的新型共同体,生产力水平决定着社会生活条件、社会生产方式和社会治理效率,也直接决定人的精神富足程度,影响共同体中人的生活状态与自由程度。马克思指出:“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6](p592)因此,真正的共同体的建立必须以高度发达的生产力及其创造的丰富社会财富为基础,只有这样,全体社会人员才能够在基于自由意愿的基础上充分发挥个人能动性与创造性,在完成个人自由全面发展的同时实现人与共同体的和谐共存。

第三,“真正的共同体”消除了人与人的对立,实现了人与共同体的和谐统一。马克思对共同体的考察并没有仅停留在一般历史层面,他从生产方式、社会关系、生存状态等层面进一步聚焦深化了关于共同体的认识,丰富了真正的共同体的内涵。在前资本主义社会时期,人与人以群体的“血缘、语言、习惯”等为纽带自然聚集成为共同体,[9](p123-131)个体依赖于集体、集体依赖于自然而生存,个人利益与群体利益表现出同质性,群体需求规定了人的生产活动。这种共同体具有明显的局限性:第一,“靠天吃饭”的生产方式不利于生产力的发展,且随着人口密度的增加,迟缓的发展必然带来成员间物质资料分配方式和占有方式的矛盾;第二,对自然依赖性较强,当环境变化给生产活动带来冲击时,物质资料供应匮乏,人与人的关系、人与共同体的关系将走向对立。在以抽象劳动和物的交换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虽然实现了对过去的超越,但自身也同样存在不可消除的局限。一方面,个人主体性增强,人的地位在等价交换关系中体现为互相对等或形式平等,传统的地域性交往扩大为世界性的交往;另一方面,在市场经济和普遍交往不断发展的过程中,个体的利己性和排他性凸显,看似自由平等的和谐世界实则是被资本和利益支配的虚幻影像,其掩盖的是阶级对立和人与人之间的剥削关系。在现实生活中,除了占据统治地位的阶级,大部分人的独立性和自由实则被严重压迫,个体和共同体之间的矛盾愈加尖锐、阶级斗争难以调和。在这个背景下,以消除阶级对立、实现和谐相处为目标的新的社会形态符合历史发展的需求。马克思指出,在新的联合体中,“个人的自由发展”以“一切人的自由发展”为条件,[6](p53)在内部关系上将表现为必要的团结一致。在真正的共同体中,人不再隶属于集体、依附于他人,也不再处于阶级对立或剥削关系之中,社会发展以个体发展为基础,个体自由以全体社会成员的自由为必要条件。在这个意义上,人与人之间的对立逐渐消除,人和共同体实现了和谐统一,人真正意义上成为了“共同体的人”,共同体也真正意义上成为了“人的共同体”。

第四,“真正的共同体”的本质特征是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对人类发展的关注始终贯穿马克思的思想发展全过程,建立一个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真正的共同体”是其一生的价值追求。在马克思看来,从猿人到人,人把被动的动物式生存活动转化为主动的生产劳动,把盲目的意识转化为来自实践的认识;在能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人不仅有维持自身生存和发展的实践,还有追求个性独立和精神解放的实践;人不仅应该从自然界的生存束缚中解放出来,自由、自主地进行生产劳动,还应该超越孤立、狭隘,实现个性的丰富全面,在这个意义上人的发展才是自由全面的。与自由全面发展相对立的概念是异化,马克思对异化和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探讨均基于一定的物质前提和历史条件。在前资本主义时期,生产力水平的相对低下和物质生活资料的相对匮乏使得人类天然地依赖于共同体而存在,人以互相联合的方式进行物质生产,生产的目的是维持肉体的生存和共同体的需要,而不是发家致富,人在特征上更趋近于具有社会性的自然生物,个体是劳动集体的组成部分,人的个性在这种状态下大部分是被抽离的,在这个意义上,人是异化的、发展不是自由全面的。在资本主义社会,以追求利润为目的的物质生产在社会中占主导地位,虽然机械化大工业生产极大地推动了社会进步,带来了生活水平的提高和个性的自由解放,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依赖于商品交换,人被货币和交换价值所控制。相对应,人的主体性减弱,能够带来价值增殖的资本反而控制了人。对于资本而言,劳动只是为了榨取剩余价值的手段,个体的劳动不再具有差异性,也不再体现自身的规定性,在这个意义上,人也是异化的、发展也不是自由全面的。真正的共同体实现了对自然共同体和抽象共同体的超越,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这样的社会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8](p683)它在人的生存和发展状态上呈现出了新的本质特征。在这一阶段,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带来了物质资料的极大丰富,商品拜物教的特征消失了,人不再被资本所控制,强制性分工也不再存在,人不需要被限定在固定的行业和领域进行生产劳动,一部分人的自由也不需要建立在另一部分人的劳动之上,每个人的个性和自由得到了全面的发展。在真正的共同体中,劳动从人的生存手段转变为第一需要,对人而言劳动不再是痛苦和煎熬,而是每个人都能想其所想、为其所为的自由行为,人与人之间在个体劳动和普遍交往的基础上建立了更高层次的共享关系。在这个意义上,人完成了理想与现实的统一、个人与联合的统一、需要和手段的统一,真正实现了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这是“真正的共同体”的本质表现。

三、对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历史考察的当代价值

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聚焦社会历史发展,对于解决当今世界普遍现代性危机,推动全球发展迈向新阶段、构建世界治理新格局具有重要理论意义。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我国在新时代背景下提出的全球发展和全球治理方案,是中国共产党对人类更好发展方式的时代性探索。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要求”,对“促进世界和平与发展”[1]具有重要意义。准确把握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历史发展,深刻理解历史唯物主义语境下这一思想的基本内涵,对于正确把握“人类命运共同体”和“真正的共同体”的关系、准确定位“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历史坐标、稳步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历史实践具有重要的理论启示意义。

首先,对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进行历史考察,有助于准确把握“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历史坐标。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社会发展必然经历三种依次递进的共同体形态:自然的共同体、抽象的共同体、真正的共同体。自然的共同体对应前资本主义时期的共同体形态,这一阶段以人的依赖关系为主要特征;抽象的共同体对应资本主义时期的共同体形态,在这一阶段,人的依赖关系被物的依赖关系所取代,人与人之间以等价交换为基础建立了相近的生产方式、生活习惯、行为准则等;真正的共同体即共产主义时期的共同体形态,它摆脱了以往的依赖关系,解除了人的束缚,实现了人的自由全面发展。[10]通过梳理马克思视野下共同体发展的时间轴可以发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背景显然是介于抽象的共同体与真正的共同体之间。真正的共同体是建立在生产力高度发达、阶级对立消除的未来,但现阶段资本逻辑仍在全球范围内发挥主导作用,商品经济和物的依赖关系仍然占主导地位,将当前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概念与“真正的共同体”概念直接等同显然是有失偏颇的。但我们也要注意到,现在距共产主义社会的实现还将有很长的发展时间,简单地将人类命运共同体所处的历史阶段直接定位在抽象的共同体和真正的共同体之间也显得过于宽泛,还应该结合资本逻辑在当代的新变化来具体考察其历史坐标。随着资本快速扩张和全球性普遍交往的深度发展,资本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高速发展和生产方式的不断革新,实现了世界范围内现代化进程的快速推进,但发展失衡、能源短缺、生态危机等现代性危机也随之而来,资本主义国家只能通过资本输出、产业转移等方式来缓解压力,将经济危机和生态危机转移到其他国家。随着发展中国家的崛起,各国独立自主、平等公平的发展诉求日益凸显,这一背景下,提倡互利互惠、携手并进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发展方案已逐步变为现实。习近平主席深刻指出:“困难和挑战进一步告诉我们,人类是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各国要顺应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时代潮流,向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正确方向,携手迎接挑战、合作开创未来。”[11]可见,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历史坐标位于当代全球发展的关键阶段,即以现代性危机爆发为表征的“抽象的共同体”走向衰败的阶段和以世界各国和谐发展、合作共赢为表征的迈向“真正的共同体”阶段的历史交叉点。

其次,对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进行历史考察,有助于准确把握“真正的共同体”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区别。目前,国内学界对“人类命运共同体”概念的把握和定位存在一定的分歧,部分研究者直接将“人类命运共同体”视为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当代表达,[12]或将“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视为对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继承与发展,[13]这没有正确理解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本质内涵,更不符合“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提出语境和“历史发展事实”,[14]从而造成了逻辑上的混乱和理解上的偏差。基于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历史发展,可以发现,二者之间存在如下区别:其一,从基本概念来看,“真正的共同体”是马克思在批判资产阶级社会基础上所倡导的以实现人类解放为目标的社会共同体形态;“人类命运共同体”是经济全球化浪潮下我国提出的一种以互利共赢、协同发展为目标的全球治理方案。其二,从构成主体来看,“真正的共同体”的构成主体是未来实现自由全面发展的现实的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成主体主要是当今时代的民族国家。①例如“上海合作组织命运共同体”“中非命运共同体”“中国东盟命运共同体”等概念。其三,从实现条件来看,“真正的共同体”建立在高度发展的生产力和普遍交往的基础上,发达的生产力为社会提供丰富的物质资料,为社会成员的自由全面发展创造条件;“人类命运共同体”则是以世界范围内各个国家建立相互依存、合作共进的发展现实和共识为基础,要求各国在谋求本国发展中兼顾他国利益,将本国利益和他国利益、全球利益相统一,建立开放包容、和谐共赢的世界关系。其四,从目标指向来看,“真正的共同体”以实现人类解放和人全面自由的发展为目标,在真正意义上消除阶级对立,实现人和人、人和共同体的和谐相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长远目标虽然与“真正的共同体”相一致,但是在当下,其主要目标是建立互利互惠、平等均衡、责权共担的新型全球发展伙伴关系,通过推动各国协同发展,共同维护世界和平稳定、实现国际公平正义、共增人类共同利益。

再次,对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进行历史考察,有助于准确把握“真正的共同体”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内在统一关系。把握“真正的共同体”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内在关联,理解二者的当代价值,需要从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出发,基于其本质内涵和历史坐标、结合当前具体时代背景来分析。从本质上看,“人类命运共同体”和“真正的共同体”的提出都是对人类现实命运和未来社会更好发展的关注;从历史坐标来看,“真正的共同体”是人类社会发展最终的目标指向,而“人类命运共同体”是抽象的共同体走向衰败、真正的共同体向前迈进这一长远历史时期内国家和全球发展理念在当前的具体表达。可见,二者间不仅存在前文所述的差异性,在一定意义和语境下也有旨向上的同一性,如果只是狭义地把人类命运共同体理解为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发展理论之一,那么其内蕴的当代价值和世界意义就被遮蔽了。现阶段,资本的快速扩张和经济全球化发展带来三大崩溃:首先,人与人关系的异化导致了尖锐的阶级矛盾,造成社会崩溃;其次,人与自然的激烈对抗导致环境污染、生态破坏,造成生态崩溃;再次,战争和殖民主义导致民族冲突、民族矛盾,引起全球分裂对抗,造成国家关系崩溃。这一背景下,以单一主体利益为核心、各自为政的发展模式将难以为继,国家间暂时的利益妥协或力量制衡只能带来短暂的和平稳定,互利互惠的发展理念将愈加成为世界各国的共识。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那样,当前“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世界各国人民前途所在”,只有世界各国“和睦相处,合作共赢”,才能够“开创人类更加美好的未来”。[1]“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提出符合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顺应当前世界发展需求,其积极倡导各国求同存异、携手并进、共同应对全球发展危机:在政治上睦邻友好、和平共处;在经济上拓展贸易合作、提高居民收入;在文化上加强民族交往、增进人民互信;面对问题放长眼光、综合分析,面对困难相互扶持、同舟共济。“人类命运共同体”与人类社会发展具有实践、历史逻辑上的内在一致性,因此,在实践中有效推动民族、国家、世界的包容互惠、共同发展,在历史中为抽象共同体向真正共同体迈进、为全人类自由解放创造必要条件,构成“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重大而深远的世界历史意义。

猜你喜欢

命运马克思共同体
《觉醒》与《大地》中的共同体观照
马克思像
爱的共同体
命运的更迭
马克思人的解放思想的萌芽——重读马克思的博士论文
构建和谐共同体 齐抓共管成合力
论马克思的存在论
中华共同体与人类命运共同体
在马克思故乡探讨环保立法
命运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