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箜篌的形制及其应用初探
2022-02-11杨淇钧
杨淇钧
箜篌是世界范围内最早诞生的弦鸣乐器之一,发源于4000年前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这里是西亚古代文明的起源地,也是人类文明起源的伊始之地。秦汉时期,张骞出使西域的凿空壮举拉开了东西方交通的序幕,使当时世界上以罗马为代表的西方文明和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明,首次发生了碰撞,至此开始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与融合,“丝绸之路”初现雏形并开始发展,战国时期,由赵国史官在其《世本·作篇》一书中写道“空侯,空国侯所造”,这是迄今为止关于中国箜篌的最早记载。
乐器形制是指乐器的形状和构造,乐器形制的演变是音乐文化发展的重要体现。箜篌是丝绸之路上东西方文化交融的经典乐器之一,本文以中国古代出现的箜篌为研究对象,沿其形制类型与应用场景为研究主体,阐述不同类型箜篌的形制特点,以及在古代历史文化语境下的兴衰原因,从而为现代箜篌的研制提出新的视角和思路。
一、中国古代箜篌的形制类别
箜篌根据形制可将其分为三类,一是发源于中原本土的卧箜篌,是根据琴瑟改良之后而成的中国传统乐器,属齐特尔类乐器;二是西域传入的竖箜篌(角形箜篌);三是印度传入的凤首箜篌(汉化后的弓形箜篌),竖箜篌与凤首箜篌都属于竖琴类乐器,都是由远古时代的乐弓演进而成。
(一)卧箜篌
《史记》中最早关于箜篌的记载作“空候”二字,是东汉时期依据琴、瑟的外形制作而成,与琴、瑟不同的是卧箜篌有和琵琶类似的通品装置[1],多弦多根通通柱,并不是像筝那样“一弦一码”,它具备古琴中标识音高位置“徵”的作用,也起到了码子截止弦长从而改变音高的作用。
东汉《风俗通》中关于箜篌形制较早明确的记载:“空侯……孝武帝赛南越,祷祠太一后土,始用乐人侯调,依琴作坎坎之乐,言其坎坎应节奏也,侯以姓冠章耳。”
唐代《通典》中记载:“箜篌,旧制依琴制,今按其形似瑟而小,七弦,用拨弹之,如琵琶也。”汉代的卧箜篌,以竹制作弦槽,五弦十余柱,用木拨子挑弹演奏。
宋代陈旸在《乐书》中写道:“旧说皆如琴制,唐制似瑟而小。其弦有七,用木拨弹之……”
宋代临川王刘义庆所作《箜篌赋》中又提到:“侯牵化而始造,鲁幸奇而后珍……重于吴君。等齐歌以无譬,似秦筝而非群。”
根据以上文献,从汉代《风俗通》中的“空候”、唐代的“依琴制”到宋代的“似秦筝而非群”“似瑟而小”,可以看出卧箜篌很可能是参照了琴、瑟的外在形制,且并未发生大的变化。
图1 中国文物大系
(二)竖箜篌
竖箜篌为“哈卜”的演变,是公元前1570年出现在在埃及的弓形箜篌,从最初的1米发展成为3米的大型哈卜,东汉时期,跟随西亚音乐的东渐,进入中国后称为箜篌。
关于竖箜篌的形制,在中国的史料和专注研究东方音乐的林谦三先生的著作中均有记载。
唐代《通典》记载:“竖箜篌,胡乐也,汉灵帝好之。体曲而长,二十二(一作三)弦。竖抱于怀中,用两手齐奏,俗谓之臂箜篌。”
日本学者林谦三先生对竖箜篌的形制作了概括的描述:“上部有曲形的共鸣胴(槽),下部有脚柱和肘木,张着20多条弦的一种角形竖琴。”
根据上述资料可以看出,在汉代时期,竖箜篌就已经伴随“胡风”的热潮传入了中原。竖箜篌的琴体弯曲而高大,有20余根琴弦,且演奏方式为手臂怀抱而演奏,与发展后的弓形箜篌有高度相似性,说明竖箜篌的发源与弓形竖琴的联系密切。
1996年新疆且末县扎滚鲁克墓出土了3件木质的竖箜篌文物,是中国目前发现最早的竖箜篌,编号分别为96QZIM14:20、96QZIM14:27和96QZIM2:105,其中箜篌96QZIM14:20和96QZIM14:27是典型的角形箜篌的形制,其琴身都是由共鸣箱与琴颈组成,弦杆与琴颈为凹陷卯插的组合方式,呈角形构成。[2]
图2 莫高窟220窟《药师经变》
(三)凤首箜篌
凤首箜篌与竖箜篌形制的不同在于其共鸣体在下方且呈梨形状,琴颈细长弯曲,曲颈项端雕有凤头,张弦数根,向上的曲木则设有轸,用以紧弦。[3]
《新唐书》亦详细记载了骠国所献凤首箜篌的形制:“凤首箜篌二:其一长二尺,腹广七寸,凤首及项长二尺五寸,面饰虺皮,弦一十有四,项有轸,凤首外向;其一顶有条,轸有笼首。”文中记载了凤首箜篌的体长与琴弦,其一在琴身侧面有轸,其一在琴身顶部有轸。
凤首箜篌在古佛国龟兹境内的克孜尔石窟中最多见,出现最多,其基本形制:整个琴身为弓形,琴颈为弯弓状从音箱内斜伸出来,琴弦从蒙皮的共鸣箱中拉出并斜引到玄杆,以直接环绕的方式系在琴颈上,演奏者斜抱箜篌于手臂下方,一手拨弦一手握杆或双手同时演奏。
图3 克孜尔38窟思维菩萨像伎乐人
二、中国古代箜篌的应用场景与其兴衰
古代箜篌的使用场景分别为民间音乐、宫廷音乐与宗教音乐。在两汉民歌盛行时期,卧箜篌常用于民歌伴奏中,后至隋唐时期,宫廷音乐的发展,卧箜篌与竖箜篌兼而有之,凤首箜篌则用于特定的乐部与宗教音乐当中。
(一)民间音乐
卧箜篌是两汉时期流行乐器的代表之一,在民间被视为是抒情乐器,大多在女性之间流传甚广,是女性官吏之家必学的乐器。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中有女性擅于弹箜篌的记载:“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卧箜篌在民歌中广泛运用于汉魏六朝时江南地区的吴歌和杂曲,因其“似瑟而小”的体系,便于携带,所以早期作为咏歌的伴奏乐器。[4]
东汉蔡邑所编的《琴操》中收录“《箜篌引》一曲,记载了妻子因看到丈夫坠河身亡后,一边弹奏箜篌一边抒发自己悲伤的心情,‘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公坠河死,当奈公何’曲终,自投河而死……乃援琴而鼓之,作箜篌引以象其声,所谓‘公无渡河曲’也。”
《古今乐录》中记载有箜篌在吴歌当中的使用:“吴歌声,旧器有篪、箜篌、琵琶,今有笙、筝。”
南朝皇帝孝元帝在《咏歌》里写道“汗轻红纷湿,坐久翠眉愁。浮声入钟罄,余咐入登使。”诗中描述的场景就是歌者在箜篌与钟磐的伴奏之下咏唱歌曲。
从汉代到南北朝时期可以看到,卧箜篌多使用于民间音乐,大部分为在咏歌时候,以箜篌伴之,是件寄托情怀的乐器,也反映出当时人们对音乐的审美情趣。
(二)宫廷音乐
箜篌在隋唐宫廷音乐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隋唐是宫廷音乐发展的至盛时期,宫廷音乐分为“雅乐”与“燕乐”,其中雅乐是帝王朝贺、祭祀天地等大典所用的音乐,乐队常以卧箜篌配之;燕乐是古代天子及诸侯宴饮宾客时所用的歌舞音乐,乐队常以竖箜篌配之。隋唐的“七部乐”与“九部乐”属于宫廷燕乐体系,是汉族和外来的民间传统音乐的结合。
卧箜篌最初在宫廷音乐当中的运用是汉代,于宫廷祭祀仪式当中,后隋唐时期,卧箜篌正式作为华夏正统乐器被用于宫廷燕乐体系中。
《隋书》记载了卧箜篌在宫廷雅乐队当中的使用:“高祖既受命,定令……歌、琴、瑟、箫、筑、筝、栩筝、卧箜篌、小琵琶,四面各十人,在编誉下。”这是对西汉郊祠及东晋解土仪式中的箜篌用乐方式的继承。
竖箜篌出现的场景多使用于隋代燕乐当中的七部乐与九部乐当中,后跟随唐代九部乐与十部乐的发展,竖箜篌使用场景更为广泛。
《隋书》中记载七部乐里的《龟兹伎》乐部,竖箜篌与琵琶、五弦构成弦乐组,再与笛、箫、竿桨、答腊鼓、腰鼓、揭鼓、鸡娄鼓组成一部,“炀帝不解音律……其乐器有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笛、箫、筚篥、毛员鼓、都昙鼓、答腊鼓、腰鼓、揭鼓、鸡娄鼓、铜拔、贝等十五种,为一部。工二十人。”竖箜篌为龟兹乐队中弦乐器之首,可见其重要的地位。
《隋书》中九部乐里的《西凉》乐部,是根据隋初七部乐里的《国伎》制定而成的,竖箜篌与卧箜篌兼而有之。
“《西凉》者,起符氏之末……今曲项琵琶、竖头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夏旧器。……其乐器有钟、誉、弹筝、翔筝、卧箜篌、竖箜篌、琵琶……铜拔、贝等十九种,为一邵。工二十七人。”
凤首箜篌常用于宫廷音乐的《天竺乐》与《高丽乐》乐部当中,唐代《通典》记载:“天竺乐……乐用揭鼓,毛员鼓,都昙鼓,革菜,横笛,凤首箜篌,琵琶,五弦琵琶,铜钱,贝。”凤首箜篌常与琵琶、五弦琵琶三种乐器构成弦乐队,又与揭鼓、毛员鼓、都昙鼓、竿案、横笛、铜拔、贝组成共十种乐器的乐队。
此时的箜篌兼具礼仪性与娱乐性,不仅成为了宫廷音乐的宠儿,而且还出现了教坊以教习乐人演奏箜篌[5],正因如此,出现了一批擅长箜篌演奏的宫廷乐人。
(三)宗教音乐
伴随丝绸之路和佛教文化的东渐,隋唐时期文化交流繁荣,箜篌作为佛教教义中的重要乐器广泛应用于佛事活动以及各类教义传播的场所,使箜篌带有鲜明的宗教性,凤首箜篌也跟随佛教从印度流入中国新疆地区。
北魏成书的《十六国春秋》中有关于“凤首箜篌”名称最早的来源:“天竺国重译来贡,其乐器有凤首箜篌、琵琶、五弦、笛、铜鼓、毛圆、都昙等九种,为一部,工十二人。”记录了凤首箜篌最早进入中国的时间,可见这种凤首箜篌在东晋初张重华据有凉州之后,作为乐器之首由天竺传入中国,来自印度的天竺乐。[6]
出现地域隋唐以前新疆克孜尔、苏巴什、森木赛姆隋唐时期新疆克孜尔、和田甘肃莫高窟、榆林窟宋代时期新疆柏孜克甘肃莫高窟元明清甘肃莫高窟
根据上表可见,凤首箜篌集中在中国的新疆与甘肃地区,新疆的克孜尔地区,体现了许多犍陀罗艺术[7],凤首箜篌在印度便是健陀罗王用作伴奏其唱诵的乐器,这与前文史料中提到的“骠国”与“天竺”相符,都是宗教艺术的发源地,这些记录凤首箜篌的地方都与佛教艺术相关,可见凤首箜篌带有强烈的宗教性。
从各类箜篌的形制与应用场景中可以分析其兴衰原因,有以下两点:
1.帝王的统治所掀起的箜篌“热潮”。从卧箜篌与竖箜篌的起源来看,均在东汉时期开始出现,因当时帝王喜爱胡风而掀起的箜篌热,猜想这与帝王爱好音律乐器等有关。
2.箜篌发展的过程受到音乐形态与中西方文化交流的影响。在箜篌的发展过程当中可以看到跨越国界的交流,不管是竖箜篌跟随“胡乐”传入,还是凤首箜篌跟随佛教传入,都与音乐文化的交流息息相关,而其衰败的原因也在于此,任何一种文化的断带都能扼杀箜篌前行的生命力。
结 论
箜篌的兴衰发展是中国古代音乐文化成长的缩影,其传播历程也揭示了中国音乐文化博大的胸怀和开放的心态。无论是卧箜篌、竖箜篌还是凤首箜篌,都在进入中国后拥有过顽强的生命力。
注释:
[1]汪 乐.卧箜篌源流辨考[D].西安音乐学院,2020.
[2]贺志凌.新疆出土箜篌的形制渊源探究[J].中国音乐学,2006(01):43—51.
[3]高德祥.凤首箜篌考[J].中国音乐,1990(01):15—18.
[4]黄 淼.魏晋时期的卧箜篌[J].北方音乐,2018(22):1—2.
[5]谢 瑾.中国古代箜篌的研究[D].上海音乐学院,2007.
[6]周菁葆.丝绸之路上的凤首箜篌[J].乐器,2010(04):61—63.
[7]金千秋.古丝绸之路乐舞文化交流史[D].中国艺术研究院,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