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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内卷到反卷:新时代青年的自我重构与治理对策

2022-02-10王斌

理论导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内卷

摘要:在内卷到反卷的话语变革下,正发生着一场青年从“竞速性自我”向“独异性自我”的重构。现阶段由内卷滋生的竞速性自我,具有全面参与竞争、加速达成标准、持续超越对手和长期情绪消极的特征。与之相较,反卷青年追求的独异性自我,则更加看重多维评价、内在导向、减速生活、感性思考以及物质与精神的双提升。由于反卷是青年对个人生活的自主微调,在面对系统性的内卷时会遭遇分化、收编和循环的困境,进而演化成独异性自我在建构过程中的心灵危机、被迫展演和能量虚耗。为此,青年政策必须聚焦新重点、采用新范式、预防新风险,实现更高品质的服务和引导,推动青年独异性自我的健康成长与我国经济社会的高质量发展相互促进。

关键词:内卷;反卷;反卷青年;独异性自我;竞速性自我

中图分类号:D43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2-7408(2022)01-0104-06

2020年以来,“内卷”一词突破圈层和“次元壁”,从一个经典的社会科学概念演变为年度流行语。如果说,作为“三农”研究经典概念的内卷,折射出的是环境封闭、自我重复和竞争缺乏等现象,那么,作为现代流行语的内卷,反映的则是个人竞逐同一目标且接受同一评价的加速赶超。随着内卷成为展现压力和焦虑的另类表达,“年轻人如何反内卷”跃升为热门话题。2021年五四青年节期间,《半月谈》微信公号发表《不“卷”青年人,重燃创新魂》,呼吁新一代创造者跳出内卷的铁笼。《新周刊》也将“反卷青年”作为封面专题报道,指明反卷青年已经“踏出反常规的、重塑自我的第一步”,“从‘他人导向’变成‘内在导向’,在行动的基础上实践反内卷,打破业已定性的价值观,完成自我动员与重制”[1]。从理论上讲,在内卷向反卷的话语变革下,正发生着一场青年从“竞速性自我”到“独异性自我”的深刻重构。准确把握这一趋势,是现阶段贴近青年脉搏、做好青年工作的理论前提。基于此,本文将分别介绍内卷与反卷语境下青年的自我概貌,并分析反卷青年在建构独异性自我过程中可能面临的危机。进而,提出相应对策建议,以期有助于广大青年在生活实践中接续奋斗。

一、内卷:竞速性自我的生成

在高度城市化和数字化的现代中国,作为流行语的内卷已不同于其在社会科学中的经典内涵。唯有厘清两者的区别,才能更准确认识现阶段的内卷现象及其对青年自我塑造的具体影响。

(一)现阶段内卷的特征与概念

内卷(involution)亦称内卷化、过密化。在社会科学研究中,但凡论及内卷的概念,就不得不提到克利福德·格尔茨、黄宗智和杜赞奇这三位学者的观点。格尔茨视内卷为“一个系统在外部扩张受到约束的条件下内部的精细化过程”;黄宗智将内卷重新解读为“农业劳力集约化的程度可以远远超过边际报酬递减的地步”;杜赞奇则从国家治理的视角,将内卷看作“正式的国家政权透过非正式的机构推行自己的政策,却无法控制这些机构”的困境[2]。2021年初,黄宗智再度撰文指出,中国的内卷现象可分为“人多地少的农业内卷化”和“官僚主义的治理内卷化”,前者代表了一个顽固难变、排除质变的封闭体系,后者指的是国家投入愈高但成效愈低的管理体制[3]。

然而,作为流行语的内卷在本质上偏离了其在经典论著中的传统内涵,徐英瑾的研究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他在《数字拜物教:“内卷化”的本质》一文中指出:经典的内卷概念必须具备四个理论前提,即“单纯量的增长”“边际效用递减”“技术升级锁死”“非内卷化的产业转型可能进路”,但现今的内卷一词并不满足上述理论维度[4]。面对这一“似卷非卷”的概念模糊性,我们亟须从理想类型的维度作术语比较(见表1),以此准确归纳现阶段内卷的新内涵。

一是从产业环境上看,传统的内卷主要发生在前工业(农业)环境,而现阶段的内卷则集中在以数字产业和服务业为主的后工业时代。特别是数字化的劳动就业环境和信息传播场景,已是引发当下内卷的最关键因素。二是从行为倾向上看,内卷在传统社会中意味着人们重复着与过去相似的行为,而现今的内卷则要求主体以一种不断更新的行动去迎接难度加码的任务[5]。三是从考评方式上看,两种内卷都涉及到量化评价。不同的是,传统社会的内卷要么是不准确的量化,要么是计划经济残留下的官僚作风式量化[3],而现时代的内卷则反映了算法和大数据对主体生活、生产、生命的全方位考核与定级,而且这些考核标准存在动态上调的趋势。四是从竞争状态上看,农业社会的内卷“缺乏经济意义上的竞争”,现时代的内卷是“竞争的白热化”乃至竞争的盲目化[5]。基于此,我们认为现阶段的内卷指的是:在高度数字化的后工业环境中,人们必须通过对自身行为的实时更新才能达到全面量化且不断提升的评价标准,从而导致部分行业和领域出现了不理性和非必要的过度竞争。

(二)新型内卷下的竞速性自我

在不同的内卷语境下,主体会形成差异化的自我图示。比如,传统社会中的内卷会催生一种“内卷个性”,即丧失创造力、缺乏成熟的理性且难以获得他人承认的不健康的人格[6]。笔者将其转译为“刻板性自我”。此处的“刻板”并非刻板印象(stereotype),而是指刻板行为(restricted repetitive behaviors),即墨守成规、亦步亦趋、不接受跨越式的创新。如果说刻板性自我的基础特征是行动迟缓和长期固化,那么现阶段的内卷便再造了一个反应迅疾、持续“升级”的自我,主体对于“新”与“快”的追求已近乎偏执,这就是笔者所称的“竞速性自我”。“竞速”一词源自保罗·维希留开创的“竞速学”(Dromology)。竞速学的基本观点是:无论在传统城邦还是在高度现代化的国家中,速度都是塑造人類社会的核心要素。特别是一些主导速度标准的机械,几乎革命性地锻造了生物体(包括人类的自我状态)[7]。工业革命以来,速度不仅重建了组织制度和群体生活,更让效率和灵活性成为评价个体价值的圭臬。对此,哈尔特穆特·罗萨总结道:“社会加速”让主体从稳定变得具有“弹性和可变性”,以“变色龙式的人格”适应快速革新的情景[8]278。

当然,“变色龙式的人格”尚不足以准确归纳竞速性自我。在现时代的内卷环境中,竞速性自我还呈现出四个标志性特征。一是全面参与竞争。在农业社会中,自我的形成几乎不受市场竞争的影响,即便进入到工业社会早期,竞争对个体自我形成的作用也多局限在独立领域或单一时段。例如,只有达到一定劳动年龄后,工人才会进入工厂成为“赶工游戏”的竞争主体。但现阶段的内卷已渗透进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连心智尚不成熟的“鸡娃”也被迫卷入竞争。由于每个阶层、每个年龄段都涌动着“末班车心态”[5],从各类竞争中获得“上车”资格也就构成了竞速性自我的底层逻辑。二是加速达成标准。现阶段,数字平台能利用算法对一定时段内的较优标准实现精确推算、瞬时调整和即时应用,并通过界面调整和数据供给等形式,使用户行为及认同快速匹配最新上调的评价尺度[9]。因此,社会加速并没有罗萨预想的那样,会令人们丢弃自我建构中的标准化原则[8]285。相反,在数字平台的干预下,竞速性自我放弃旧尺度,只是为了以更快的速度达到更高的新标准。三是持续超越对手。在“末班车心态”和竞争标尺不断升级的作用下,连续标定竞争者并以快取胜成为了现代人的生活常态,也充当了竞速性自我获得安全感与效能感的基本途径。四是长期情绪消极。竞速学认为速度不可能无摩擦地提升,因为拥堵、延迟、故障、停机等“僵局”(gridlock)是与加速相伴生的[10]29。同理,竞速性自我在全天候、接力式的赶超中,也会遭遇焦虑、压力、倦怠等一系列消极情绪的长期困扰。

正是由于内卷的结构式困局和竞速性自我无法规避的消极情绪,才让主体迫切需要解除困扰并形成舒展的自我新状态,反卷青年应运而生。

二、反卷:青年对独异性自我的构建

由于网民通常将作为流行语的内卷简称为“卷”,反内卷也因之被缩略为“反卷”。如今,反卷已成为青年的一种态度主张和集体行为,以此抗拒内卷及竞速性自我的内在规训,探索独异性自我的发展空间。

(一)反卷的现时代特质

去内卷化是理解反卷的理论起点。在黄宗智看来,去内卷化(De-involution)的要义并非进化(evolution)或革命(revolution),而是一种以国家投入和顶层设计为基础的协同式创新[3]。但作为流行语的内卷已偏离了其在经典研究中的含义,反卷也因此不可等同于黄宗智意义上的去内卷化。更确切地说,去内卷化是一类全体化、结构化、理性化的创新,而反卷则是一种青年化、个人化、感性化的微调。

一是反卷具有强烈的青年属性。如果说,去内卷化需要依靠政府积极纳入全体人民的参与和能量才能扩大创新范围[3];那么,反卷则是特属于青年群体的小众化标新立异。比如,高校大学生率先“开设”了《摸鱼学导论》《内卷学导论》,以青年特有的叛逆和戏谑践行反卷。2021年五四青年节期间,“反卷青年”的称谓被《新周刊》甫一提出,就得到了“苦内卷久矣”的年轻人的广泛认同和共鸣。截至2021年7月底,“年轻人如何反内卷”“当代青年怎么反内卷”“反卷青年”等微博话题的阅读量已累积超过4亿。反卷成为广受青年接纳的新兴流行文化。

二是反卷是个人对生活的调试。去内卷化需要基于产业政策完成“自上而下”的结构性改革,与之相较,反卷只是个体化的、微观的日常生活改善。在面对内卷的社会系统时,当代青年大都不会“正面硬刚”,而是选择在人生目标、生活节奏、工作方式等方面“不走寻常路”,迈出生活世界中的反卷第一步。这也符合当代青年早已习惯的微型话语和小型叙事。

三是反卷是感性化的群体表达。不同于以理性的政策导向为支撑的去内卷化,反卷更多的是一种依托社交媒体传播的感性表述。作为流行语的内卷在网络传播中形成了“情理”胜于“学理”的特征,反卷亦是如此。比如,在知乎青年推崇的“入关学”中,内卷就被注入了“赢者通吃”的情感基调[11],这也致使反卷一词在早期带有“抢蛋糕、分蛋糕”的煽动性情绪。即便进入到反卷青年这一气氛相对缓和的话题下,也不乏存在“能就卷,不能就丧”“要么躺平,要么卷赢”的二元对立话语。当然,从更为深层的角度看,反卷也表达了青年对理想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状态的浪漫化追求。

(二)反卷语义下的独异性自我

相比于被内卷激化出的竞速性自我,反卷则制造了独异性自我。独异性(singularity)的概念出自安德雷亚斯·莱克维茨所著的《独异性社会》。莱克维茨认为,工业社会的普适性规律已被晚期现代社会中的独异性规律所取代。所谓独异性,既不是那些需要借助普适标准的测量才能得出的特殊性,也异于那种位于社会规则秩序之外的独特性。独异性指的是“在社会文化中被制造出来的‘与众不同’”[12]35-36。从类型对比的角度讲,独异性自我和竞速性自我有五个方面的差异(见表2)。

一是在评价标准上,竞速性自我遵循的是目标、手段和规范“高度一体化的竞争”[5],独异性自我则看重基于多元标尺、从各类领域中获得价值。二是在参照对象上,竞速性自我以外在的他人为敌手,而独异性自我则是内在导向,他们“只与自己争高下,不与他人论长短”。比如,在“当代青年怎么反内卷”的话题下,获赞最多(超23000次)的一条微博写道:“如果我们无法改变环境、规则、现状,那么就先改变自己。很多人的焦虑,只不过是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对手……”三是在存在方式上,竞速性自我时刻处于持续对标更高标准的超快节奏之中。与之不同,独异性自我则提倡放缓脚步、享受当下,主动“驶离”那些奔向狭义成功的单行道。但需要注意的是,反卷青年在构建独异性自我时依然很难摆脱加速的困扰,减速更多的是一种期待或被精心修饰后的虚假状态。四是在情感状态上,为按部就班地完成任务清单,竞速性自我需要依靠形式理性的规划或指导。相反,独异性自我却主张“抛弃那种纯粹工具性的、没有感情的目的理性世界觀”,以“审美化、叙事化、伦理化及乐趣化”的方式重获情感上的满足[12]213-214。要言之,创造性和去标准化的反卷过程,令感性体验跃升为个体实现独异性自我的核心要件。第五,在目标追逐上,竞速性自我希望提高以物质为基础、数量为指标的生活水平,而独异性自我则更在意物质与精神双提升的美好生活,即“以物质主义为基础的后物质主义生活”[12]252。

总之,在反卷的语义下,独异性自我是一种更加重视生活品质、感性体验、文化品位和个性价值的自我形态。然而,反卷青年对独异性自我的建构,在投入更多精力的同时也面临更多挑战。

三、反卷青年的困境与独异性自我的隐忧

正如前文所述,内卷与社会系统的全局相关,反卷只是青年群体自主的局部改良。也就是说,基于青年个体生活微调的反卷无法对抗发生内卷的结构性力量,这既是反卷青年难以回避的困局,也必然会造成独异性自我在发展中的隐忧。

(一)反卷青年的困境:分化、收编与循环

一是反卷青年面临剧烈的群体分化。一方面,在社交媒体情绪极化的影响下,内卷参与者与反卷青年双方发生了高强度的对抗。前者不满后者因具有“躺赢”的资本而退出常规化的竞争,后者则埋怨前者以“奋斗X”和“卷王”的角色制造了徒增的超额劳动。另一方面,反卷青年内部也将出现新的阶层割裂。由于反卷是一种对个人价值的重新调整与再度展示,这便涉及到阶层之间的“赋值”和“去值”过程[12]212。质言之,一部分在反卷中释放出惊人创造力和企业家精神的个体,可能进阶成新中产。而那些不够“特别”“新颖”的反卷青年,则容易沦为丧失价值的“新底层”,变成在内卷游戏和反卷突袭中的双重失意者。

二是反卷青年成为被资本收编的对象。毫无疑问,反卷青年所要抵抗的正是资本以内卷式的“996”和“福报论”对自身的“收割”。然而吊诡的是,这一反资本的群体却变成了被资本收编的新对象。随着反内卷议题大热,各类市场主体以反卷为“梗”抓取反卷青年的注意力,并向其“安利”各类打着低欲望幌子的工作推荐、理财规划和生活指南。就连率先扛起反卷青年大旗的《新周刊》,也依靠经营此概念招徕广告商。尤为讽刺的是,被奉为“反卷先锋”的选秀偶像利路修,更迅速被各品牌热捧为新一季的代言人。從某种角度看,反卷青年已被吸纳进新消费浪潮之下而成为流行“人设”与后备主力。

三是反卷青年可能陷入“内卷——反卷——再内卷”的怪圈。如果社会结构不进行有针对性的调整,反卷依然会被重新拉扯进内卷的旋涡,这集中体现在劳动就业领域。伴随信息技术的广泛应用,现代劳动体制经历了从麦当劳化、星巴克化向优步化的转向,资本对劳动力的监控和考核更加密集,甚至催生了以“超级流动”和“加速循环”为特征的数字劳动[9]。在速度、绩效、利润紧密捆绑的当下,容得了反卷的工作,只存在于数字技术尚未完全渗透的少数领域,最终也将独木难支。再加上我国现阶段“流量神话”的不良诱导以及对知识产权保护的相对薄弱,反卷青年的创意产出或新兴服务会在短期内遭遇大规模的同质化竞争,从而触发新一轮“内卷——反卷——再内卷”的恶性循环。

(二)独异性自我的隐忧:失望、被迫与虚耗

反卷和独异性自我的建构是一体两面的过程。反卷青年所遭遇的困境,实际上也决定了该群体在发展独异性自我时可能面临的三类挑战。

一是独异性自我的心灵危机。如果说焦虑是竞速性自我必须直面的负性体验,那么,失望就是独异性自我与生俱来的心灵危机。失望的产生有两个社会根源:一是,上文提及的反卷青年的阶层分化,令一部分人展现出的独异性自我必然遭到贬值乃至去值的冲击。再加上社交媒体显著增强了成功者的可见度和话题性,这更加深了被去值者的失望感受;二是,对独异性自我的评价标准虽是多维的,但同样也是感性的和不稳定的。一旦评价标尺发生波动,失势、失效和失败等情况都会放大主体的失望情绪。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晚现代主体有痛苦,那也与弗洛伊德那个市民时代过于强大的‘超我’无关,而是面对无力改变的失望体验……”[12]259

二是独异性自我的被迫展演。竞速性自我在他人的阴影下存活,独异性自我则通过经营自身而焕发活力。在反卷与资本收编的相互勾连下,青年对独异性自我的再造也构成了一类谋生手段的更新。尤其是伴随网红经济和直播带货的兴起,建构独异性自我成为一种非传统意义的“营业”,即通过在数字平台上公开展演个人特质而获利。这无疑是一种新的数字化表演劳动——看似自愿且自由,但实则是强迫主体时刻自我监控并保持“与众不同”,进而将自我的独异性转化为可营利的个人品牌,以满足消费者越来越易变的需求[13]。当然,即使不将独异性自我的建构当作一份职业,但其仍然具有被迫展演的数字劳动属性。因为,在深度媒介化的现代社会,独异性自我的价值维系,不得不依托社交媒体对自我审美旨趣和生活品味的持续曝光。这就造成了主体需要投入大量时间与精力,进行以自我生活美学为主题的数字化策展。莱克维茨对此精准总结道:“主体所拥有的创意机会,以及‘必须创意’的强制,已经整个地贯穿了他的生活方式。”[12]221

三是独异性自我的能量虚耗。唯有生活节奏减速,才能让人们回归本真并体验自身价值,这构成了支撑独异性自我健康发展的基石。但由于对速度的迷信根深蒂固,独异性自我很难不重回加速的轨道之中,这容易让主体产生宿命式的徒劳和虚无之感。具体而言,对速度的崇拜催促着个人和组织无休止地进行发明、创新、重组、改造[10]22,从而将独异性自我的建构转变成需要被各类新体验、新经历、新成就持续填充的新型竞赛。这无疑从另外一个层面加剧了“内卷——反卷——再内卷”的往复,使个体始终处于“快——慢——快”的节奏切换之中。于是,反卷语境下的独异性自我,一方面沦为了非标准化的竞速性自我(或曰竞速性自我20),另一方面也难逃西西弗斯式的痛苦循环。主体越来越意识到所谓的减速只是为了下一阶段的提速,独异性自我的价值许诺无法企及。反卷青年对此不但会深感失望,更可能因之丧失信念而陷入价值虚无、情感虚空和能量虚耗的困境之中。

四、面向反卷青年的治理对策

近年来,我们对于新一代青年的认知角度不断丰富,从具有正面价值的“液态青年”“热气青年”,到带着问题导向的“空巢青年”“四无青年”,如何理解并服务不同类型的年轻群体无疑成为一个日益重要的治理议题。特别是2020年以来,在五四青年节期间识别和定义青年似乎跃升为年度的现象级“景观”,后浪和反卷青年的概念提出皆是如此。但不同于后浪诞生于优势视角之下,反卷青年则是因为内卷的问题而被关注。当前,我国已迈进高质量发展阶段,反内卷成为不同行业和部门落实新发展理念的共识。在此背景下,反卷青年作为微观的先行者,面临诸多新挑战、新风险,迫切需要更密集、充分、有效的政策支持。

事实上,从全球范围看,青年群体都亟须社会政策的精准扶持和激励。一方面,由于世界经济陷入低迷,全球青年正在承受日益加剧的社会分化、数额巨大的教育债务和持续攀升的住房支出。另一方面,受信息技术和数字产业的影响,年轻人就业的不稳定性远超其父辈。2020年底《密歇根日报》的一篇报道,援引了在我国作为流行语的内卷来形容当代美国年轻人的处境[14]。全球青年普遍的不满和幻灭,令各国政府和国际组织纷纷出台青年支持计划。与之相较,反卷青年并非单纯表达不满,而是希望在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中获得可及的政策支持,以实现自我塑造与社会发展的协同。为此,我们有必要从独异性自我的相关理论出发,进一步厘清服务反卷青年的政策要点。

(一)聚焦新重点:青年政策需关注和引导青年个性化的自我建构

以往,部分年轻人常采用逃避的“佛系”心態应对压力和竞争,通过表面的自我感觉良好替代深层的自我赋权(self-empowerment)[15]。但是,从内卷到反卷的话语变革中,当代青年越发重视对独异性自我的构建,个性化的自我实现与他们追求的幸福生活紧密地关联起来。因此,未来的青年政策既要动态满足青年在探索和自我实现过程中的新诉求,又要注重将青年个体的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制度认同有机结合起来。

(二)采用新范式:青年政策的制定需从“个体化”转向“独异化”视角

2013年后,学界开始以个体化(individualization)理论去审视我国新的青年现象和青年文化,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青年政策的制定。但反卷青年的出场让我们注意到:当代年轻人不单希望成为个体,更努力将自己塑造为“独异体”。如果说个体化意味着“从集体到个体”的转向,青年政策需要供给的是全面的基础性保障,那么如今的独异化则是指青年“从普通的个体发展为更具区分度的自我”。这种非标准化的、感性化自我建构是一项更复杂的工程,要求相关部门提供更高品质的政策支持,补齐以往在美育、人格培养、多元评价和健康心理塑造等方面的短板。

(三)预防新风险:青年政策要重点破解网络技术对反卷青年的负面影响

一方面,反卷青年对独异性自我的建构离不开数字平台。但另一方面,数字技术在本质上是狂热的竞速装置[10]20,建基于此的平台企业更强化了流量思维和绩效考核,从而造成对独异性自我的异化乃至毒化。为此,必须合多部门之力,遏制互联网企业为谋私利而滥用数字化技术,促使数字平台向展示青年创新、支持青年创业、集结创意社群的社会化媒体回归,为反卷青年构建独异性自我留出充足时间、提供便利空间。

总之,当今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这既让青年充满活力与希望,又令他们深感焦虑和不安。在此背景下,从内卷到反卷的话语变革,从竞速性形态到独异性逻辑的自我重构,其实是青年群体试图降低焦虑、重燃活力的一种自主调试。因此,反卷绝不是对所有竞争和努力的嘲讽,独异性自我也并非主体的逃避和退缩。基于此视角,青年工作者要在宏观上做好政策倡议,促进产业政策切实解决现实的内卷问题。同时,青年政策还要在微观上为反卷青年提供更高品质的服务,及时疏导这一群体的负面情绪,推动青年独异性自我的成长与我国经济社会的高质量发展相互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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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亚茹】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我国互联网新型消极情感的形成机制与治理研究”(19CSH038);四川网络文化研究中心课题“‘内卷’情绪的网络化传播及其治理研究”(WLWH21-4)。

作者简介:王斌(1987-),男,四川广安人,西南交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社会学博士,研究方向:网络文化与网络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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