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治水:海河平原治水的思想、实践与历史启示
2022-02-10宰波
宰波
(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 河南 郑州 450046)
元代以来,海河平原作为承载国家政治中心的腹心区域,生态环境逐渐遭到破坏。治理海河平原水患,保障政治中心安全与农业生产发展,成为数百年来历代王朝和政府不得不面对的重大问题。考察元代以来海河平原治水的思想流变与实践历程,在“长时段”的贯通思考中,探寻影响治水成败的原因,可以更加深刻地把握治水的本质与规律。
一、元代至民国海河平原治水的思想与实践
元代至民国的600余年间,关于海河平原水患治理的探讨甚多。前人在认识水情的基础上,针对不同的地域范围、水患类型各抒己见,汇集成内容丰富的治水思想,在国家、地方政府或其他机构的主持下,部分治水思想也曾经付诸实践。
(一)元、明时期关于治水的初步探讨
元代翰林学士虞集认为,海河平原西高东低的地形导致下游涝灾频繁,“畿辅东南,河间诸郡,地势下,春及雨霖,辄成沮洳”[1]671,应以“疏通之术”应对沥涝灾害。明代徐贞明认为,海河平原“或支河所经,或涧泉自出”,拥有发展农业灌溉的良好条件;水“聚之则为害,散之则为利”,对待积水应及时疏导、分散用以灌溉,不能任其泛滥。他还主张“上流疏渠浚沟,引之灌田,以杀水势,下流多开支河,以泄横流,其淀之最下者,留以潴水,稍高者,皆如南人筑圩之制,则水利兴,水患亦除矣”[2]3923。徐贞明的治水思想包含着上下游统筹治理、治水与农业相结合的理念,设想通过综合运用引灌、开支河、蓄水等方式达成治水目标。农学家徐光启主张“浚上流入淀,浚下流入海”,重视“疏浚”河道并保持平原洼淀的调蓄能力,“水一开浚,遂可无患而为利”[3]186。天启朝名臣左光斗认为,“欲使旱不为灾,涝不为害,唯有兴水利一法”[4]393,即根据海河平原气候、地理、财力、人力状况,将疏浚河道、兴建水坝和水闸、修筑陂塘与引水灌溉相结合,利用洪涝化解干旱,变害为利。
在元、明两代对海河平原治水的探讨中,虞集、徐光启、左光斗等都强调以“疏导”的办法治水,对修筑堤防则少有提及,可见“疏导”是广受认可的治水措施,徐贞明的主张则表现出高度的系统性,具有上下游统筹、治水与农业灌溉结合的丰富内涵。然而,元、明两代海河平原治水问题并没有被真正提上日程,徐贞明曾查勘各河源流,准备疏浚,但始终未能施行。
(二)清代前中期治水思想的演进与治水实践
清代关于海河平原治水问题的讨论十分热烈。雍正时的治水专家陈仪认为水无好坏之分,利用得当既可免灾又能灌溉,“一川之水散为百沟,一沟之水散为千亩”,若不加利用则影响农业生产,因而“水之不去,则田非吾田也”,“水聚则害,水分则利”,体现出对治水用水理解的辩证思维[5]510。乾隆时期,直隶总督高斌提议在永定河上游修建“玲珑水坝”以调节径流,减轻平原河患。御史柴潮生建议在天津、河间两地疏浚河道,开挖河沟,加强排水,并“建立水门,递相灌注,旱则引水入沟以溉田,潦则放闸归河以泄水”[6]106,形成蓄排一体、兼具治水与抗旱功能的水利工程。举人沈联芳认为,众多河道入海,“惟海河一门,全赖大泽以容蓄众流,传递归海”,淀泊也因有容水、泄水的功能而不宜耕种,如被圩田侵占,“宜急为铲挖,永行禁止”[7]175。其实质是强调河系中游的“疏导”。生员陈黄中建议,治理大清河水系应“上游十五河疏浚沟渠,引以灌田,以杀水势;下游多开陂池,以著横流。淀之最下者,留以潴水,稍高者,筑圩而田之”[8]67,上下游同时着力,治水与灌溉相结合,根据地形分别采取疏、引、滞、蓄、阻等方法,聚合众家思想之优长。清代前中期的诸多具体措施,尤其是筑坝和治理淀泊的主张,进一步完善了前人上下游统筹治水的理论,形成了以“上下游统筹;治水与农业灌溉相结合;蓄、疏、排多种措施综合治理”为主要特征的海河平原传统治水思想。
雍正、乾隆两朝,海河平原先后四次大规模治水。第一次由怡亲王允祥和大学士朱轼主持,对大清河系中游淀泊及上游河道进行清淤,提高了调蓄能力;第二次由直隶总督孙嘉淦主持疏浚各主要河道,辅之以堤防、闸涵,使“积水入河,河水入淀,淀水入海”[6]143-145;第三次是直隶总督高斌主持清理河道,兴修引水归海工程;第四次是直隶总督方观承主持兴修堤防、开挖减河与排沥河道。这一时期治水采用“疏”“排”“蓄”等措施,取得一定成效,但总体而言,具有短期性和局部性特点,难以从根本上解除水患。
(三)晚清至民国治水思想与实践的缓慢进展
晚清时的治水主张大都继承前人。例如,左宗棠提出“治水之要,须源流并治。下游宜令深广,以资吐纳;上游宜多开沟洫,以利灌溉”[9]23,仍是强调治水与用水并举,上游引水与下游疏通结合。冯桂芬认为,应根据地势高低,采取疏导、修筑堤坝或蓄积余水的方式,“宜疏者疏之,宜堰者堰之,宜弃者弃之”[10]67。可见,清代前中期形成的海河平原治水思想已获广泛认可。直隶总督裕禄主张先治干流,通畅尾闾,再逐步治理上游的工程次序,其思路与前人也基本一致。实践方面,左宗棠晚年曾治理永定河,疏浚上下游河道,并在峡谷修筑水坝,初步实践了“源流并治”的主张。除此以外,晚清时期海河平原治水思想乏善可陈。
民国时期,顺直水利委员会及其改组的华北水利委员会主持海河水利事务,引入先进技术,在海河干流裁弯取直,治理北运河下游,兴建新马厂减河,这些工程大都集中在天津附近,属于针对下游的局部治理。民国时期还开展了一些测绘及调查工作,制订出具有科学价值的治理计划。如《永定河治本计划》提出:在上游修建包括官厅水库在内的拦洪工程;整修中游河道,兴建节制闸等减洪设施;下游治理入海尾闾的详细规划。然而,这些计划大都没有付诸实践,海河平原水患仍无根本改观。
二、新中国海河平原的治水历程(1949—1980年)
新中国成立时,水患仍威胁着京、津等重要城市,制约着华北地区农业的发展,“南粮北运”局面长期延续。党和政府通过30余年的治理,根本改变了海河平原面貌,其实践历程分为三个阶段。
(一)以“疏”与“排”为主的局部治理(1949—1957年)
新中国成立初期,党和政府虽有“根治”海河平原水患的想法,但因力量有限,只能先以“治标”为主,解决防洪、排水中的突出问题。防洪方面,海河平原永定河等6条河流的堵口复堤工程优先建设。对首都危害最大的永定河于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冬春进行了泛区整治,随后又在上游修建了官厅水库,对减轻下游水患发挥了重要作用。1951年,水利部将临近京津的永定河、潮白河、大清河确定为华北水系的治理重点,疏浚中下游河槽以增强泄洪能力,还在大清河下游开挖了独流减河[11]75-76。1953年12月,全国水利会议指出,“一五”期间除重点治理永定河以外,还要适当整治其他水患突出的河流,南运河、大清河等水系的治理工程应提早设计施工。此后,赵王新渠的兴建便利了大清河水系南支的分流泄洪;南运河水系上游建成分洪口门以便滞洪;三次疏浚四女寺减河保证了卫运河洪水出路顺畅。
排水方面,运东地区自1950年起疏浚宣惠河,后又开挖宣惠引河,兴建青静黄排水工程,以便积水畅通入海。大清河以南地区自1951年起开挖通向文安洼的排水渠,以北地区则于1952年修建了雄固霸排水工程。1954年,黑龙港流域疏浚各排沥河道。1955年开挖的龙凤新河解决了北运河与永定河之间的涝水问题[12]411-412。
新中国成立初期,海河平原治水有两大特点:一是在治理次序上,对威胁京津地区的永定河、大清河与潮白河优先治理;二是在治理措施上,着重加强中下游地区的防洪除涝能力。除永定河上游修建水库外,其余各河系均以治理中下游地区为主,在易涝地区兴建排水工程,开挖或疏浚排沥河道。这一时期,海河平原治水的主导思想和主要措施是中下游地区的“疏”和“排”,具有局部治理的特点。
(二)以“蓄”为主的实践与反思(1958—1964年)
1957年底,《海河流域规划(草案)》提出修水库、整河道、开减河等整体治理措施,对防洪、除涝、农田灌溉也做了规划,体现了“上蓄、中疏、下排,除害与兴利相结合”的思想。然而,此后的实际措施明显偏重于“蓄水”。1958年3月,河北省省委提出“把水蓄在山上”,并利用平原的坑塘、洼淀和水库蓄水,以免除水患并灌溉农田[13]。同年8月,国家通过了著名的“三主”方针,其中包括“以蓄为主”。
在“以蓄为主”的指导下,海河流域掀起兴建水库的高潮,十三陵、岳城、岗南、王快等遍及各河系上游的约70座大、中型水库和众多小型山区水库几乎同时开工。这些水库,尤其是23座经过前期规划的大型水库发挥了一定的拦洪作用,是治理平原水患的有效措施。但是由于准备不足,工期紧张,许多水库“边勘测、边设计、边施工”,存在质量问题。
平原地区也兴修了很多蓄水工程,例如衡水的千顷洼、沧州的大浪淀都是由洼淀蓄水建成的大型水库,“长藤结瓜”式的沟渠、坑塘等小型蓄水工程更是遍布各地。但是,过度蓄水没有实现促进农业发展的预想,反而在后期呈现出严重弊端,例如河北省黑龙港地区原本就排水不畅,由于大搞蓄水,地下水位升高,引起土壤次生盐碱化,盐碱地面积四年内增长近百万亩。
1961年开始,国民经济调整中对单纯强调蓄水,忽视排水的错误思想进行了纠正,水利建设方针以“配套为主”取代“以蓄为主”。河北省针对盐碱灾害严重的平原地区提出“排、灌、蓄、滞,因地制宜”的综合治水思路,遏制了黑龙港等地的盐碱化趋势[14]205-206。衡水地区取消不合理的蓄水工程,发展排水和田间配套。沧州地区提出“以排为主,排灌结合”的治水思想,扩建排水系统,修建台田,成效明显[12]421。
2017年4月24日,我们在夕阳的余辉下瞻仰了这座纪念碑。纪念碑是雕塑家恩斯特·涅伊兹韦斯内(Ernst Neizvestny,1925—2016)的杰作。他还有一件更为引人注目的作品,那就是耸立在莫斯科新圣女公墓的赫鲁晓夫黑白墓碑。它是用黑白两色的花岗石几何体交叉组合在一起,赫鲁晓夫的铜像就夹在黑白几何体的托座上。赫鲁晓夫用他那深邃的目光凝视着这个世界。墓碑的基座由四块花岗石板拼成。一块镶嵌着赫鲁晓夫的姓名,另一块镶嵌着他的生卒年代。涅伊兹韦斯内在解释自己创作时说:
1958—1964年,海河平原治水最大的特点是“蓄水”,大量蓄水工程与建国初期兴修的“疏”“排”工程构成了上下游结合的治水工程体系。强调“蓄水”并无错误,上游水库的积极作用也毋庸置疑,但在平原地区只讲蓄水,忽视排水则极不科学。国民经济调整时期反思了这一思想的失误,从实际出发,排灌结合,促进了治水思想与实践的进步。
(三)“根治海河”:统筹规划,全面治理(1965—1980年)
1963年8月,海河平原遭受特大洪灾,此前治水工程标准过低的问题显露出来。毛泽东主席题词“一定要根治海河”,掀开了“根治海河”运动的序幕。经过准备,河北省于1965年5月提出“必须下最大决心根治河北水患”,指导思想是:全面规划、综合治理、分期安排、打歼灭战,上蓄、中疏、下排相结合。
1965—1973年的“根治海河”工程分期对所有骨干河道进行扩挖,增开减河。黑龙港地区完成了南排河、滏东排河等9条骨干河道的开挖与疏浚,增强了河道排水能力。子牙河水系先采用两河两堤、洪涝分流的设计开挖了子牙新河,使洪水畅通入海,后又开挖了滏阳新河,加固了滹沱河北大堤。大清河水系扩挖了独流减河与白洋淀、东淀的分洪渠道,兴建了控制枢纽。治理“北四河”(永定河、北运河、潮白河、蓟运河)的主要工程有开挖永定新河,疏浚和扩挖青龙湾河、潮白河、北运河等。其中永定新河的竣工使天津市不再受洪水威胁[15]136-163。在南运河流域,河北省、山东省共同开挖了漳卫新河,减小了南运河的洪水压力。1973—1980年的“根治海河”工程又进一步提高了标准,并对滹沱河、永定河、卫河等较大支流上游进行了治理。“根治海河”期间还修建了大量桥梁、闸涵等,对1958—1960年修建的大型水库进行续建和扩建[16]90。通过十几年的治理,海河流域的防洪除涝能力大大增强。
“根治海河”的同时,“大寨精神,小型为主,全面配套,狠抓管理,更好地为农业增产服务”成为水利工作的基本方针,兴修农田水利的群众运动普遍开展。海河平原的治水事业与以改土、治水为中心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相结合,由偏重防洪逐渐转向综合开发利用,突出为农业灌溉服务[17]361,海河平原的治水与农业生产逐步融为一体。
“根治海河”时期的治水措施重在对上游水库进行扩建和续建,使“上蓄、中疏、下排”相结合,实践了全面规划,统筹安排的治理理念;大量配套工程将治理水患与农业生产密切联系,发挥出各类骨干工程为农业生产服务的功效,体现了“农水结合”的特征。
三、海河平原古今治水的启示
通过对海河平原治水历史的梳理可见,前人经过实践与总结,于清代前中期就形成了具有整体性、系统性的治水思想。从实践角度看,新中国成立之前的治水活动普遍具有短期性、局部性特点,有一定成效但无法从根本上达成目标。新中国成立后,国家积极着手治理水患,经历了从“局部”向“全面”、从“治标”到“治本”的转化,其间虽有曲折,但从未停止探索,终将水患“驯服”,保障了区域安全与农业生产。新中国海河平原治水成功除技术层面的因素外,还有以下主要原因。
(一) 坚定的治水决心
海河平原治水有两个层面的目标:一是除害,解除水患对政治中心和重要城市的直接威胁;二是兴利,为发展农业生产提供有利条件。元、明、清三代均以漕运或海运保障京城的粮食需求,朝廷并未大力发展海河平原农业生产,其治水活动的目标主要是消除水患的直接威胁,被动治理的特点很明显,即便在雍正、乾隆时期,治水活动的主要目的也多是排除洪涝积水,缺乏从根本上全面治理的决心。相比之下,中国共产党具有改造自然与社会的强烈意愿,在领导中国革命成功的历程中建立了充分的自信,面对治水难题有决心和信心。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的物质、技术贫乏的条件下,党和政府下定决心根治水患,积极投入治水实践,消除了数百年来的水患困扰。
(二) 明确的政治立场
元、明、清三代,海河平原的治水难题有着深层次的社会经济根源。王培华的研究表明,海河平原易遭水灾,土地被积水占据,部分官员、豪绅却可从中获取芦苇、渔业之利而免交田赋[18]234。如果治水取得成效,农业生产条件改善,经常沥涝积水的土地就可能被朝廷“升科”。因此,部分官员、豪绅结成了反对治水的“利益集团”,利用政治力量左右朝廷的治水决策。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施政方针以群众利益为依归,进行土地改革,消除阶级差异,官僚、豪绅结成的“利益集团”随之消失。随后开展的农业合作化运动也提高了群众的组织化程度,土地私有转变为社会主义公有,为开展体现人民意愿的治水活动从根本上消除了障碍。
(三) 深厚的群众基础
治水工程耗费巨大,需要雄厚的财力和人力保障。海河平原治水成效与国家综合实力之间存在显著的正相关关系。虽然雍正、乾隆时期国力兴盛,屡次兴办大型水利工程且取得一定成效,然而晚清政府因财政窘迫,治水几近停滞。新中国成立时,因长期的自然、战争灾害,国家经济基础薄弱,加之优先发展工业,水利事业投入有限。然而,中国共产党运用自身在革命斗争中发展的强大动员能力,倡导群众自力更生,充分发挥了合作社、生产队等集体组织的作用,聚积起相当的人力、物力、财力,在国家投入不足的情况下仍然保证了治水事业的开展。
(四) 稳定的政治环境
治水是一项长期性的公共事务,堤防加固、河道疏浚和水利设施维护都需要持续进行,其实现必须以稳定的政治环境为前提。清代及民国时期海河平原治水历程中虽然有短期性的成功案例,但治水工程往往缺乏持续性,局势或主持者个人境遇的改变也经常影响治水进程。新中国成立后,环境稳定,兴建新工程与维护、扩建原有工程循环开展,治水工程体系逐步完善,工程质量不断提高,即使在某些特殊的历史时期,“根治海河”运动也并未停滞,使海河平原的面貌得到了根本改善,根本在于强有力的人民政权提供了稳定的政治环境,保障了治水事业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