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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孝惠帝政治人格蠡论

2022-02-10解洪兴

关键词:高祖吕后太子

解洪兴

(哈尔滨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西汉孝惠帝刘盈以孝慈、醇厚被正统史学家班固誉为“宽仁之主”[1]92,但其在素有“良史”之称的司马迁笔下却被附于《吕太后本纪》,并没有单独的帝王本纪。汉孝惠帝为后世留下较为孱弱的印象,通常不被视为一位重要的封建帝王,司马光不客气地批评了刘盈“笃于小仁而未知大谊也”[2]410的格局。陈志在《论西汉初期皇嗣之争》一文中认为“性格软弱”的刘盈“不是做皇帝的材料”[3],刘瑶瑶在《再评汉惠帝》一文中提及他有“依赖性人格障碍”[4]。但也有一些学者如晋文认为贬低汉惠帝有失公允[5],台湾学者郑晓时甚至认为他不失为一位正直刚烈的守成之主[6]。作为西汉二世皇帝,孝惠帝刘盈的政治人格对汉初的政治及后世文化具有重要影响。他虽然备受父母的苛待与压制,却执着于孝道亲情,其至善人性、爱民情怀及鲜明个性均应受到历史的尊重。

一、 仁孝爱士,朝野认同,稳定汉初政局

刘盈被动地进入历史视野是因为高祖十年的(前197)易太子风波。素来渔色的汉高祖晚年沉湎于美姬的温柔乡,“戚姬幸甚”[7]395-396,年长的吕后难获缱绻,“母爱者子抱”[1]2034,一代枭雄易太子近乎感情用事[8]。所谓太子“不类我”并非属实,明代思想家李贽关于“刘邦欲易太子,总因吕后”[9]的观点可谓一针见血,吕后被高祖疏远才是主因。实际情形亦如张良对主人无可奈何地慨叹,“始上数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虽臣等百余人何益”[7]2045。令一意孤行的刘邦始料不及的是,自己任性昏聩的提议难以获得群臣支持。鲠直而口吃的御史大夫周昌在盛怒之际对刘邦丝毫不留情面,“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1]2095。一贯取容于刘邦的太子太傅叔孙通竟不惜以性命谏诤,“陛下必欲废嫡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1]2129。面对鼎沸的群情,枭雄刘邦并不为之动摇。吕后情急之下不得已派人劫持张良问计,张良建议“毋爱金玉璧帛,令太子为书,卑辞安车,因使辩士固请”“以上嫚嬬士,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1]2033-2034的“商山四皓”以为辅翊。高祖十二年(前195),刘邦在重病之际“愈欲易太子”,张良苦谏亦药石无功,“商山四皓”的亮相最终令易太子一事峰回路转。刘邦在酒宴上骤然见到“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衣冠甚伟”的“商山四皓”莫名惊诧地说道:“吾求公,避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1]2035四皓针锋相对地回复,“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辱,固恐而亡匿。今闻太子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愿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1]2036。深受震动的刘邦终于清醒,“烦公幸卒调护太子”,重新确认了既定的政治格局。目送四皓簇拥太子离场的高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失落,无可奈何地对戚夫人哀叹,“羽翼已成,难动矣。吕氏真乃主矣”[1]2035-2036。戚夫人泣下起舞,酒后的高祖和以楚歌悲鸣,“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以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1]2036。若由“吕氏真乃主矣”逆推,不难理解刘邦易太子的起意应该是吕后。高祖不应该对仁孝恭敬的刘盈抱有戒心,真正忌惮的应该是为人刚毅的吕后。历经秦末动荡的吕后在汉初诛除异姓诸王过程中已经成长为一位冷血狠辣的政治强人。高祖担心爱姬幼子会在自己身后难逃妒忌的吕雉毒手,楚歌中恨不能射杀的应该是她[6]19。

一代雄主刘邦毕竟布衣出身,宋儒张耒对刘邦的理解较为接近实情,“彼高祖之为人,出于草莽战争之中,岂知废嫡认庶之说耶”[10]657,叔孙通“太子天下本,本壹摇天下震动”[1]2129的利害陈说也未能从根本上打动他。但《留侯世家》中“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之言亦有过分夸大之嫌。司马光曾对此提出强烈异议,“高祖刚猛伉厉,非畏搢绅讥议者也……岂山林四叟片言遽能柅其事哉”[11]。高祖在最后关头放弃易太子,应该是其自身权衡利弊的结果[12]。

首先,刘盈纵非“爱子”,却绝非“不肖子”,朝野对其才德的认同令刘邦无法回避。不唯富有政治经验的开国群臣据理力争,“义不为汉臣”的“商山四皓”既然绝意于利禄,亦不应惑于“金玉璧帛”“卑辞安车”即出山辅助柔弱的刘盈。由此看来,刘盈应当具备值得认同之处,打动他们的应该是刘盈本人,绝不仅仅因为吕后。同样值得玩味的还有张良,被劫持后的策划与事态的后来发展居然珠联璧合,张良的立场若囿于《史记》文字而被认定为迫于无奈显然有些牵强。汉初三杰中最精于明哲保身的张良一生运筹帷幄,制胜于无形,在易太子整个危机中谋定而后动,与其将张良如此行为的原因仅仅归因于吕后的胁迫,倒不如解释为张良本就倾心于太子刘盈才愿为其殚精竭虑更为合理。“商山四皓”和张良在破解高祖欲令太子将兵平定黥布危局中的妙手回春可谓同声相应、一气呵成。“商山四皓”在千钧一发之际请吕后乘间哭谏高祖为了江山自行,周密地化解了这场灭顶之祸。强撑病体却比群臣多送一程的张良不失时机地向高祖提议“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又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刘邦“强卧傅太子”[1]2035的嘱托。如果说此前上述淡泊名利的朝野精英对太子的拥戴尚半推半就,而此时以“存太子”而自任的尽心尽力则再无可疑。面对最高权力的淫威,无论是大隐于朝的张良还是隐于山林的“商山四皓”高度一致的态度绝非偶然,足以反证太子刘盈绝非德才不配位之辈。

其次,刘盈作为未来的二世皇帝符合布衣将相集团乱后思定的预期。不同于韩相之后的张良和儒者身份的叔孙通,汉初追随高祖以军功位至将相的都是起自布衣的亡命无赖之徒[13]36,就像刘邦缺少周王朝那样世系延绵的贵族血统一样,这些功臣对王朝正统地位及统治合理性在君临短短十二年后的认同较为勉强,刘邦按军功遍行封赏,实际上以利禄相维系的君臣关系较之于汉武帝以后尚相当脆弱[14]。恃宠任性的戚姬及幼子如意除了形将就木的高祖外几乎再没有得到任何支持,功臣集团为了既得利益难以接受他们在政治上后来居上,如果他们一旦被置于政治核心,则很可能引发政局新的动荡。汉初社会尚未从战乱中恢复元气,叔孙通“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7]2722,陆贾“逆取而以顺守之”[7]2699,功臣集团在厌战思定上概莫能外,仁孝的刘盈作为君临守业的二世主,对拨乱反正的社会而言格外珍贵。因此,刘盈太子地位的确立符合功臣集团欲维持政治格局稳定与社会和睦的愿望[13]105。

如果说张良、叔孙通、周昌等人的态度代表了功臣集团,那么“商山四皓”除代表社会精英群体外还代表着民意[15]232,“仁孝”“恭敬”这些高祖并不具备的素质正符合自己晚年去武趋文的方略转变[16]。老迈多病的刘邦终于意识到“天下之心归之而吾舍之,则必有祸”[10]657,尽管他在江山与美人之间犹豫了半天,但终究还是选择了来之不易的江山[16]。

二、 因时制宜,培植民本,重振经济文化

秦末及楚汉战争导致社会持续动荡,刘邦在战胜项羽后的高祖五年(前202)五月一度下诏“兵皆罢归家”,民“各归其县,复故爵田宅”,其原因实际上是缺乏休养民力的条件[18]33。但仅仅两个月后,刘邦即亲率军队讨伐臧荼叛乱。汉高祖晚年几乎连年兴兵,对匈奴的战争调动兵力三十二万,大批士卒因寒冷天气致残,诛除异姓诸侯的战争以高祖十一年(前196)讨伐英布的战争规模最大,死罪以下的罪犯全部从军,甚至连上郡、北地、陇西等边军及遥远的巴蜀地方军队也被强令动员,几乎倾巢出动。高祖七年(前200)讨伐军队过曲逆,经其劫后所余五千户,尚不足原来的六分之一,却被刘邦赞叹与洛阳不分上下,由此可见汉初人口锐减。汉初社会真正的休养生息始自汉孝惠帝,他对内、对外不再兴兵,以宗室女为公主嫁单于绥靖匈奴,和辑南越令赵佗称臣奉贡。刘盈非常欣赏曹参以黄老之术治齐的政绩,因而选拔齐相曹参继萧何为相,主张无为而治,西汉社会逐渐得以安定。百姓歌之曰:“载其清靖,民以宁壹。”[1]2021为了休养民力,孝惠帝恢复了高祖“十五税一”[1]85的税率。孝惠帝在位营建的最大工程就是长安城墙。他有条不紊地利用农隙隔年夯筑一面城墙,只动员六百里内十几万男女,每次工期也只有三十日[1]89-90,工程自孝惠帝元年(前194)开始至五年(前190)结束,工程虽大、历时虽长,却不伤民力,不误农时。饱受战乱的汉初黎民得以休养生息,“天下晏然……民务稼穑,衣食滋殖”[7]412。

汉高祖虽然曾在关中与苦秦苛法已久的父老约法三章,但这只是楚人出身的刘邦为了争取秦人支持的临时举措,在他戎马倥偬的晚年没有来得及废除繁重苛暴的秦法。有学者通过研究江陵张家山汉简《奏谳书》等简牍材料,确定汉高祖初年到汉高祖十二年中所使用的法律基本上仍是秦律[19]。孝惠帝即位伊始,除大赦外,还“赐民爵一级”,吏民有爵即可减罪,对于已经获罪的服刑者亦有明确的轻罪、减罪处置措施,“爵五大夫、吏六百石以上及宦皇帝而知名者有罪当盗械者,皆颂系。上造以上及内外公孙耳孙有罪当刑及当为城旦舂者,皆耐为鬼薪白粲。民年七十以上若不满十岁有罪当刑者,皆完之”[1]85。

秦代本有抑商传统。秦汉动荡之际,商人乘机囤积居奇,“米至石万钱,马至匹百金”,商人在汉高祖时期不仅课以重租税,还不得衣丝乘车。孝惠帝上台后“弛商贾之律”[7]1418,因时制宜地取消了对商人的刻意困辱。孝惠帝六年(前189),“起长安西市”[1]91,这说明此时商业经历几年的恢复已有明显起色,商业活动越来越频繁,规模日渐扩大。同年,孝惠帝允许民间卖爵,民间商贾致富后有机会买爵赎罪。此举直接提高了商人地位,促进了商业发展,增加了国家商税,进一步减轻了民间赋税负担,西汉社会由此进入了良性循环。同时,孝惠帝下令重修敖仓,为农业国家进行战略粮食储备,以增强国家调济农业丰歉的能力。西汉集权政治及社会治理日臻完善,西汉社会经济恢复,国家财力明显好转。

孝惠帝四年(前191),刚刚行过冠礼的刘盈正式下令“省法令妨吏民者,除挟书律”[1]90。孝惠帝真正终结了秦始皇以吏为师、焚书坑儒的文化暴政。文化政策的拨乱反正社会意义重大,民间藏书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各种学说思想重新开始传播。孝惠帝临终前还准备废除三族罪、妖言令,若假以时日,“刑罚罕用,罪人是希”[7]412,他也许会有更多创举。汉孝惠帝为西汉社会的发展给予了新鲜、活跃的经济文化推力,“文景之治”的全面发展与此不无关系。

三、 宽仁孝悌,善述父志,政治人格卓越

刘盈作为二世皇帝,始终无法摆脱刘邦吕雉夫妇的政治阴影。在楚汉战争中,父亲刘邦为了逃脱追骑,在危急关头屡次将六岁的儿子推下车,几次救起刘盈的车夫夏侯婴险些被恼怒的刘邦杀掉[1]36。戚姬恃宠蛊惑高祖改立太子,尽管有吕后、重臣反对,少年刘盈还是屡次险些被废黜太子地位。十六岁刘盈即位,对于已经无法再威胁自己的戚姬和赵王如意非但不念夺嫡旧恶,反而出于亲情以德报怨,毅然反抗吕后血腥暴虐的复仇。赵王如意被吕后召至长安,刘盈“自迎赵王霸上,与入宫,自挟与赵王起居饮食”[7]397。他呵护庶弟赵王如意,和幼弟一起起居,这令磨刀霍霍的吕后一时竟无机可乘。经过长期政治斗争淬炼的吕雉对亲情的冷血绝不输于丈夫刘邦,反对易太子更多应该是出于自身利害的考量,儿子的宽仁无疑令其视之为孱弱,阻挠更会激起暴怒,母子的亲情与政治控驭的冲突加剧导致吕后在鸩杀赵王如意后将戚姬刻意制成“人彘”以教训敢于忤逆自己的儿子。

面对庶母,孝惠帝在温润亲情与冷酷政治的撕裂下不由号啕大哭,他不仅心寒,更有盛怒,毫不客气地诘问吕后禽兽不如的、“此非人所为”的所作所为。后文“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2]410所反映的情绪在逻辑上应与前面文字一致,不应理解为因超过其承受能力崩溃而放弃反抗。胡三省“余谓孝惠帝之意,盖以谓身为太后子而不能容父之宠姬,是终不能治天下也”[2]410之言较为切合孝惠帝的实际心境。“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的行为与孝惠帝元年(前194)以后的种种建树极不一致,笔者更倾向于此为司马迁的错乱之笔[6]。同样,“因病,岁余不能起”更与事实不符,十六七岁的少年固然可能因惊惧而病,但其因“亏损至德”[1]92而早逝可能与吕后所施加的精神上的痛苦不无关系,但几个月后刘盈即接待齐王刘肥燕饮,说明他即使曾经患病但也很快康复。所以笔者认为,司马光对考惠帝所谓的“弃国家而不恤”“笃于小仁而未知大谊也”[2]410的评价不够客观。来自于吕后的重创未必只会导致刘盈染病,同样也可能加剧其叛逆性的对抗。

事实上,吕后的倒行逆施导致孝惠帝一再不惜性命挑战母亲的淫威,甚至揭露其隐私。孝惠帝二年(前193),齐王刘肥来朝,刘盈与庶兄燕饮时流露出专制统治者少有的亲情,“以为齐王兄,置上坐,如家人之礼”[7]398。吕后对刘邦早年滥情而生的庶子刘肥本就心存芥蒂,见齐王上坐顿时怒起杀心,“乃酌两卮鸩置前,令齐王起为寿”[7]398。在齐王命悬一线之际,对母亲的个性及行事作风早已了然的刘盈毅然“取卮欲俱为寿”,“太后乃恐,自起泛孝惠卮”[7]398。孝惠帝以身涉险令吕雉陷入被动,慌乱地自行中止了对刘姓支脉的又一次鸩杀,齐王刘肥得以死里逃生。孝惠帝危急关头祭出李代桃僵的牺牲壮举,亲情与政治的冲突使母子之间的关系已经触及到生命底线。孝惠帝四年(前191),吕后为了便于控制处于权力要津的皇后之位,居心叵测地逼迫孝惠帝纳姐姐鲁元公主的女儿为皇后。身为舅舅的刘盈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桩悖逆人伦的政治婚姻,又一次成为政治与伦理道德斗争的牺牲品。孝惠帝的婚姻尴尬而痛苦,既不愿临幸自己的外甥女,更不愿与其生育符合吕后需要的嫡子。对待冷酷无情的吕后,孝惠帝不甘逆来顺受,时时显露锋芒,尤其是对吕后不太检点的私生活,刘盈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刘盈曾一度将与吕后关系暧昧的辟阳侯审食其下狱并打算杀掉。吕后虽百般不舍,但面对盛怒的孝惠帝,却不敢声言搭救,“吕太后慙,不可以言”[7]2703。

政治野心蠢蠢欲动的吕后力图扩张外戚势力,而孝惠帝打着刘邦生前白马盟誓“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7]400的旗号,竭力稳定西汉初年的政治局面。“孝惠帝时,吕太后用事,欲王诸吕”[7]2699,吕后虽然以皇太后的超然地位跋扈至极,但面对儿子却无可奈何,刘盈在反对分封诸吕的政治斗争中寸步不让,因此吕氏力量终孝惠帝一朝在政治上未能有大的突破。刘盈在位七年,始终未曾封王,虽然勉强册封了三个列侯,但没有一个是吕氏。在吕后的压力下,以辩才闻名天下的陆贾被迫称病以躲避其锋芒,为刘邦屡出奇计的陈平亦因惧祸而忧思不已,由此不难想象汉孝惠帝在强势的母亲面前承受的压力之大,而吕后始终难以如愿亦足以说明汉孝惠帝维持政局稳定的决心异常坚定。孝惠帝崩逝后,右丞相王陵依旧固执地坚持旧约,吕雉在狡猾的陈平妥协后又将王陵明升暗降为太傅[7]2060。这说明吕后念念不忘的夙愿直至孝惠帝殁后也尚未实现。以陈平为代表的一部分功臣虽然被迫背弃了白马誓约,但这批人的态度之所以变化恰恰是因为失去了赖以抑制吕雉的核心力量孝惠帝,他是坚守白马誓约的中流砥柱。反观吕后称制后,西汉政局很快失衡,吕氏家族占据军政要津,这激起了功臣集团与刘姓宗室的不满,边疆也遭到匈奴与南越的侵扰。

刘盈受儒士叔孙通多年教诲,尽管饱受父母冷遇,却始终宽仁孝敬、克己待人,并以此教化臣民,其所作所为增强了西汉社会的凝聚力。尽管高祖早年和晚年一再伤害刘盈,但孝惠帝即位伊始即对叔孙通报以忧虑,“先帝园陵寝庙,群臣莫习”[1]2129,特命恩师转任太常专门修定宗庙仪法,并下令各诸侯国立高祖庙每年祭祀。孝惠帝四年,叔孙通私下提醒皇帝,武库南面所筑复道架在高祖衣冠巡游道上有不敬之嫌,“陛下何自筑复道高帝寝,衣冠月初游高庙?子孙奈何乘宗庙道行哉”,孝惠帝对父亲满怀敬意发于心、形于色,曰“急坏之”[1]2130。他又在叔孙通的建议下在渭水北岸为高祖再建一座专门用于衣冠游的祭庙。孝惠五年(前190),为了纪念汉高祖生前在故里沛县创作悲凉慷慨的《大风歌》,刘盈建高祖原庙专门祭祀,“高祖所教歌儿百二十人,皆令为吹乐,后有缺,辄补之”[7]393。在高祖身后,孝惠帝先后委政于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和周勃,一如高祖临终前交待的布局安排。备受高祖苛待的孝惠帝报以纯孝,成为后世封建帝王谥法缘饰孝道的楷模,“孝子善述父之志,故汉家之谥,自孝惠帝以下皆称孝”[1]86。实际上,不仅刘汉谥法,与正统史家高端评价并行不悖的是,后世封建王朝谥法加孝字亦以此为滥觞。

相较于高祖“轻士善骂”,二世皇帝刘盈始终以“恭敬爱士”著称,深受大臣爱戴。刘邦、吕后与众臣之间的利害关系较为敏感,彼此之间戒心较重,缺乏信任。王夫之曾深刻揭示刘邦“君臣相贸”的利益瓦合关系,“挟市心以市主,主且窥见其心,货已售而有余怨”[20]10-11。君臣之间因政治实力变化或利益关系的猜忌容易激起冲突,为刘邦出生入死的姻亲樊哙只因谗言就致使刘邦翻脸,刘邦杀气腾腾地召陈平、周勃受诏于床下,即刻收缴其兵权并斩其首级。高祖死后,吕后竟顾虑众将秘不发丧,“诸将与帝为编户民,今北面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尽族是,天下不安”[7]392,险些酿成兵连祸结、断送江山的恶果。刘盈不仅在即位前就是深受功臣集团信任的储君,即位后与群臣的关系也一向和谐。

如前所述,刘邦、吕后大量封侯,惟独孝惠帝几乎不封侯,他认为君臣关系不需要以利禄相市。孝惠帝亲自探望垂危的丞相萧何,并一起商定了后继人选,“(萧)何病,上亲自临视何疾,因问曰:‘君即百岁后,谁可代君?’对曰:‘知臣莫如主。’帝曰:‘曹参何如?’何顿首曰:‘帝得知矣。何死不恨矣’”[1]2012。在高祖时期如履薄冰的萧何备受年轻皇帝的礼遇,“知臣莫如主”“死不恨矣”饱含了两朝老臣对少主的尊重与肯定,亦可见君臣相知之深。继任的曹参因饮酒不冶事受到孝惠帝责怪,君臣之间在开诚布公的交流后马上达成默契[1]2020。尽管班固《孝惠帝纪》以疏短为著称,但也不得不承认孝惠帝“内修亲亲,外礼宰相”“闻叔孙通之谏则瞬然,纳曹相国之对而心说,可谓宽仁之主”[1]93。可见,孝惠帝的人格魅力及政治胸怀是稳定西汉政治的重要因素。

孝惠帝在休养生息的惠民政策中尝试植入较适合农业社会的儒家意识形态理念。孝惠帝四年,“举民孝弟力田者复其身”[1]90。国家奖励力田,早在战国变法尤其在商鞅变法时即已出现,但其更为功利的目的是为了提升争霸战争中的国家实力,纵然“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7]2230的待遇与此相似,但彼时还有冷冰冰的另一面,即“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7]2230,即使有所成就,也是在严刑峻罚威胁下的结果。而孝惠帝孝勤并重的诏书只有奖劝而无暴力苛罚,摒弃冷血并代之以温情,社会生产在休养生息中得以恢复和发展,家庭伦理关系也在休养生息中走向和谐,良性循环在社会经济再生产及作为社会细胞的家庭再生产中兼容并济。高祖虽然在乡官三老的设置上也有劝民孝悌之意,但社会影响远不如孝惠帝诏书的效果,“孝弟力田”的内容简约、明晰,在家庭伦理及教化中具有可连续性与可操作性,因而被“百姓新免毒蠚,人欲长幼养老”[1]1097的西汉社会广泛接受。正如前述,孝惠帝以孝为谥,孝惠帝的“孝弟力田”作为政治遗产亦被西汉及后世所继承。

四、 结语

西汉孝惠帝尽管多被后人视为逆来顺受的柔弱君主,王夫之亦以为其“孱弱而不自振”[20]24,但如前所述,高祖晚年因“不类我”而易太子未必出于理性,能令“商山四皓”等朝野精英及功臣集团认可的太子应该符合汉初乱后思定的时代需要。有学者将司马迁的一些文字记载判断为“错乱之笔”,认为孝惠帝具有“守成之主”的优秀条件[6]。孝惠帝在位虽然仅仅七年,但他在汉初社会的休养生息、政局稳定以及文化建设等方面均有建树,在与吕后的政治斗争中不甘逆来顺受,体现了在骨子里流淌的倔强血性。《史记》虽然没有为孝惠帝单独设立本纪,《吕太后本纪》虽然冠以吕后之名,将孝惠帝与吕后并列,但并非刻意无视这位帝王,反而对孝惠帝的治理较为肯定。西汉孝惠帝的开明统治对我国封建社会历史上第一个繁荣时期的形成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虽然后人对孝惠帝的记载和评价相对片面,但其至情至性的人性光辉与民本关怀仍草蛇灰线地隐伏在《史记》及《汉书》的字里行间,因此只有深入研读,潜心剖析,才能全面而真实地了解西汉孝惠帝的政治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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