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麦克弗森对西方自由民主制危机根源探析的理论得失
——基于马克思主义的审视

2022-02-09王代月胥玉洁

河南社会科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民主制功利最大化

王代月,胥玉洁

(清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4)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垄断了民主的解释权,甚至宣称以英美政治实践为蓝本的自由民主制已经达到人类最终的政治形式[1]9。然而,当代的政治实践表明,自由民主制远没有它所宣称的那样完美无缺。在始于20世纪70年代的民主化浪潮中,许多发展中国家未能完成民主转型,甚至陷入了经济衰退和政治倒退的双重困境中。不仅如此,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也出现了新一轮的民主危机:民主政府的治理绩效越来越遭到质疑,人民大众对民主政治也越来越失去信心,随后出现的政治极化现象和民粹主义复兴更是挑战了自由民主的基本价值理念。因此,有必要以马克思主义对自由民主的理论实质进行分析,揭示西方自由民主制再次遭遇危机的根源所在,破除有关西方自由民主的种种神话,彰显社会主义人民民主所具有的优越性。

一、人民民主被替换为自由民主

民主在现代社会构成了全人类追求的共同价值,甚至成为现代国家的合法性标尺。就像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所指出的,“一切国家形式都以民主为自己的真实性,正因为这样,它们有几分不民主,就有几分不真实”[2]41。对于现代国家,问题不在于是否需要民主,而在于何为民主以及需要何种民主。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凭借在时间上率先实现现代化的优势,将自己的政治制度与民主绑定,垄断民主的解释权。但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所谓的民主,已经不是原初意义上的人民民主,而是被有意地替换为自由民主。

在古典民主时代,民主(demokrati)即为人民(demos)的统治(karati),体现了对人民主体性的尊重。与古典民主相比,现代民主更注重政治权利的平等,公民范畴得以扩张,但依然保留了对人民主体地位的推崇。例如,在卢梭那里,人民就具有至高地位。人民,即“由全体个人的结合所形成的公共人格”[3]21,是国家最高的主权者,主权不可转让、不可分割。法律是人民意志即公意的实现,无论是何种形式的政府,都是人民执行法律的代理人。因此,如果政府滥用职权,出现与公意违背的情况,人民就有权进行集会,撤销对政府的委托。卢梭还认为,人民的公意是不可被代表的,代议制与人民主权是不兼容的,“只要是一个民族举出了自己的代表,他们就不再是自由的了”[3]123,强调人民对政治的积极参与。

吊诡的是,随着西方政治理论的发展,自由主义的政治理论家却将人民民主替换为了“自由民主”,使民主的基本内涵被改写。在这一转变过程中,熊彼特将民主共和主义人民民主理论改造为以选举为特征的精英民主理论,把民主化约为“选主”。在《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一书中,他明确反对古典民主学说,认为主张人民主权的民主理论要么基于虚无缥缈的共同利益,要么基于宗教情怀,是毫无根据的。因此,有必要从更实证主义的角度界定民主,把民主定义为“那种为作出政治决定而实行的制度安排,在这种安排中,某些人通过争取人民选票取得作决定的权力”[4]395-396,即竞争性选举。与此相对应,人民也被降格处理,成为用以建立政府的中介体。通过这一倒转,熊彼特把实质民主颠倒为程序民主,把人民从主权者降格为选民,使民主政治可以合法地被政治精英攫取。熊彼特认为,“民主政治的意思只能是:人民有接受或拒绝将要来统治他们的人的机会”,而人民接受或拒绝统治的民主方式只能是“由未来领导人自由竞争选民的选票”[4]415。因此,“民主政治就是政治家的统治”[4]415。在冷战意识形态斗争的背景下,熊彼特提出的民主定义因契合英美的政治现实而被奉为圭臬,极大地影响了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政治科学研究,成为西方主流民主理论的基本内涵。

在《民主新论》一书中,除了坚持精英民主论,萨托利还把民主和自由主义更紧密地绑定起来。首先,在平等与自由的对峙中,萨托利认为自由更为可取,因为自由是平等的前提,而平等则可能带来对自由甚至是平等本身的颠覆。萨托利做出如此判断的前提是他将自由局限于消极自由,即古典自由主义推崇的无阻碍的自由,而把平等简单地理解为追求绝对相同。其次,虽然以往的理论家通常以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来区分对自由和平等的追求,但萨托利认为只要平等(民主)为自由所约束,自由与平等(民主)有可能结合起来。萨托利把民主主义划分为政治民主主义和社会(经济)民主主义,认为前者等同于政治自由主义,即建立自由宪政国家,具有首要意义;而后者关心社会福利,只具有次要意义。只有自由主义之内的民主才能被称为民主,自由主义之外的民主实乃极权主义。因此,民主的实质含义有:一是通过选举民主抵抗专制权力对个人自由的侵害,二是通过福利国家使大众获得一定的社会保障和经济福利,且第一条规定是首要的,第二条规定是次要的。而且萨托利主张自由宪政国家提供的社会(经济)福利应当是非常有限的,“自由主义本身谨慎小心地认可法律-政治平等以外的平等”[5],否则会使对平等的追求吞噬自由,造就极权统治。萨托利对社会(经济)民主的批评与哈耶克非常类似,后者也认为对经济民主的追求必然会筑就“通往极权之路”,带来极权统治。

与萨托利不同,更接近左翼立场的自由主义理论家罗伯特·达尔一定程度上恢复了民主的价值意义,认为民主奠基于人的自治权利,而自治权是优先于财产权的基本权利。不过,达尔也区分了理想民主和现实民主,主张在现代社会的历史背景下,现实民主实现于“多头政体”(polyarchal democracy),并提出划分民主政体的若干标准,产生较大理论影响。达尔认为,现实民主既非多数统治,也非少数统治,而是多重少数的统治,即多元主义的实现。因此,基于不同利益、偏好或信仰而组成的社会组织是民主社会的基础,民主的实质就是使多元主义得以实现的政治秩序即程序民主。换言之,民主实现于在政府和社会(个体)之间的中间集团——利益集团的交替统治。虽然关注到了社会组织的作用,但达尔的民主理论依然以竞争性选举和对消极自由的维护为基础[6]。达尔虽然承认资本主义的发展制造了巨大的不平等,动摇了多元主义的社会基础,进而强调经济民主的必要性,但他却谨慎地把经济民主限定于企业内部,无法上升到社会制度的高度,因而具有相当程度的空想性[7]。

总之,经过长期的理论发展,自由主义的政治理论家在根本上质疑或一定程度上改写了民主的价值意义,同时将民主的现实模式锚定为自由民主制,即选举民主与对消极自由的维护,使人民从主权者降格为选民,忽略或彻底否认民主的社会经济内涵。该模式的民主理论的影响在20世纪90年代达到巅峰,其捍卫者甚至宣布历史在自由民主制出现后就已经终结[1]9。然而,随着发展中国家所谓“民主转型”的屡屡碰壁,以及发达国家“民主解固”危机的出现,自由民主制的局限性不断凸显。在此背景下,麦克弗森对自由民主内在矛盾的揭示具有启发意义。

二、麦克弗森对自由民主的反思

麦克弗森是与萨托利、达尔等人同时代的政治理论家,但与二人不同,麦克弗森的理论极具马克思主义色彩。麦克弗森认为20世纪以来,接连爆发的世界大战和社会主义国家的建立使西方自由民主制的正当性(legitimacy)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自由民主制面临失效的风险。在《自由民主的生平与时代》中,麦克弗森指出,如果自由民主制意味着一种资本主义市场社会的民主,那么这种民主就面临着被终结的命运。而拯救自由民主的道路只有一条,即从自由(资本主义)中拯救民主,“降低市场假设而提升平等的自我发展的权利”[8]2。

麦克弗森从民主的不同模式分析了自由民主的正当性遭遇严峻挑战的原因。麦克弗森将历史上所有自由民主的理论和实践划分为三种模式①:以边沁和老穆勒(James Mill)为代表的“保护型民主”、以小穆勒(John Stuart Mill)为代表的“发展型民主”和以熊彼特和罗伯特·达尔为代表的“均衡型民主”。在这三种自由民主的模式中,包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最大化主张”[9]4:一是功利最大化主张,即自由民主宣称它能最大化(且能平等地满足)个体功利(utility)。二是能力最大化主张,自由民主宣称它能最大化个体能力(power)。“保护型民主”和“均衡型民主”旨在实现最大化功利的目标,而“发展型民主”则更关注能力最大化。但从历史事实来看,“发展型民主”并没有被广泛实践过,20世纪西方世界的主流民主模式是由“保护型民主”发展而来的“均衡型民主”。现实中的诸种自由民主制度,往往宣称自己能实现个体能力最大化,但实际上只能促进个体功利的最大化,所以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

这提出了一个前提性的问题:为什么两个“最大化主张”不能同时得到实现?从表面上看,功利最大化的主张和能力最大化的主张不必然产生矛盾,因为功利可以归属于人的能力,即能力最大化的主张可以涵盖功利最大化的主张。或者说,个体可以在追求功利最大化的基础上发展个人能力。然而,麦克弗森指出二者存在最根本的矛盾:这两个“最大化主张”实际上包含了两个截然相反且必然产生矛盾的人学本体论。功利最大化主张所蕴含的本体论是描述性的,假设人是一系列需要被满足的偏好(appetite)的集合,是功利的消费者,即“占有性个人主义”(possessive individualism)的本体论。而能力最大化主张所蕴含的本体论是伦理性的(或规范性的),假设人是一系列寻求被实现的有意识的力量,是独特的人类能力的自我实现者。因此,人的能力不仅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natural capacities),而且是他发展和丰富这种能力的能力(ability)或能动性。

纵向地看,占有性个人主义使个体对功利的有限占有合法地发展为无限占有;横向地看,这使社会中诸个体的平等占有发展为不平等占有,即少数占有、多数非占有。麦克弗森在自己的成名作《占有性个人主义的政治理论:从霍布斯到洛克》中,通过细致的文本分析论证了这一点。例如在洛克的理论中,通过引入货币,占有的腐化限制、充足性限制和自身劳动限制都被破除了,有限产权实际上发展为无限产权。

以追求无限占有的占有性个人主义为基础,个体之间的有序交换构成了占有性市场社会。在占有性市场社会中,由于物质资料不可避免且合法地被少数个体垄断性地占有,所以剩余个体只能向占有者出售自己的能量和技能,使自己为占有者所控制。而因为占有者只是追求无限功利的个体,所以他们只关心如何利用他人的能量和技能来获取更多的物质功利。由此,通过利用非占有者的能量和技能,占有者不断地积累更多的物质功利。在占有者和非占有者中,就必然地发生着“能力净转移”(net transfer of powers),一种单向的转移——非占有者用来扩展自身自然能力的能量和技能被占有者获得,从而丧失了自我发展的能力。

占有性个人主义理论认为,人的能力就是个体积累物质功利的能力。而为了尽可能多地积累物质功利,个体不仅可以利用自身的能力,而且可以通过市场交换而运用他人的能力,这使个人能力实际上成为攫取能力(extractive power)。而根据能力最大化的本体论,个体能力是个体为了成为完善的人而需要具备的能力。因此,人的能力不仅是自然能力(natural capacities),而且是扩展自然能力的能力(ability to exert his natural capacities)。在占有性市场社会中,因为能力净转移的不断发生,具有自我发展能力的个体实质上减少了,所以占有性市场社会必然与能力最大化的社会图景产生冲突。

麦克弗森承认个体间自然能力的不平等在任何社会都是存在的,但唯有在占有性市场社会中,通过看似平等的市场交换,个体间能力的单向转移以及由此产生的新的不平等才是被正当化的,而不仅是暴力强制的结果。这一过程不仅说明了两种人学本体论为什么无法兼容,而且也说明了能力最大化的本体论是更可欲的:其一,占有性个人主义只把人看作物质功利的消费者,这种人性理解是片面的;其二,只有能力最大化的人学本体论才要求实现各个个体的平等发展,而不是牺牲多数的个体性来促成少数的完整个体性。麦克弗森指出,“自由民主的正当性仍然建立在,而且必须建立在自由地自我发展着的个人这一终极价值之上。但是,只要自由仍被视为占有,被视为除与他人的市场关系之外不受任何约束的自由,它就很难成为现代民主的终极价值”[9]194。

不过,与一般政治哲学仅仅在规范意义上讨论问题不同,麦克弗森不满足于论证能力最大化为什么比功利最大化更可欲,他还试图讨论从最大化到能力最大化的转变如何可能实现。而这种关乎现实性的讨论,有赖于麦克弗森对两种本体论如何产生与发展所进行的历史分析。

麦克弗森认为,占有性个人主义起源于17世纪英国的政治理论,即从霍布斯到洛克的理论,而这些理论又源自17世纪在英国开始产生和发展的占有性市场社会。因为存在能力净转移,占有性市场社会在长期发展后必然地分裂为阶级社会,即有产者阶级和与之对立的产业工人阶级所组成的社会。奠基于占有性个人主义的政治理论实际上是服务于有产者阶级的政治理论,对于产业工人阶级而言,他们实现自我发展的能力无法得到保证,他们对国家的普遍义务就无法被证成。在17世纪,由于政治权利(如选举权)往往局限于有产者阶级,这种矛盾还未得到凸显。

而在19世纪中叶出现了两种重要的变化:第一,随着工人阶级政治表达力的发展,工人阶级的政治影响力日益增长;第二,伴随着占有性市场社会不断发展,工人阶级生存条件极度恶化。这两方面的变化严重地威胁了占有性个人主义和市场社会的正当性,以及奠基于此的民主理论,所以诞生了能力最大化的主张及本体论,这体现于小穆勒的理论中。由此自由民主理论就陷入了两难困境,“要么拒绝占有性个人主义预设,但这样一来,我们的理论就变得不真实;要么我们保留它们,但这样一来我们无法得到一个有效的义务理论”[10]。尽管受到诸多挑战,占有性个人主义及市场社会模型依然准确地反映着20世纪西方世界的社会现实;相对应地,产业工人阶级的自我发展能力无法得到保证,自由民主理论的正当性无法证成,自由主义和民主的矛盾不断凸显。

由此我们可以追问:为什么占有性个人主义和市场社会无法被轻易撼动,即使它已经显示出会导致少数个体无限占有的重大弊端?麦克弗森指出,“少数个体的无限占有”是社会为完成自己的生产性工作而制定的激励机制,而这个激励机制的成立又取决于人类必须无休止地与匮乏作斗争的价值判断。虽然人类自诞生以来,始终需要与自然作斗争,以克服匮乏和获得生存,但只有在17世纪以后,匮乏才变成相对于无限欲望而言的匮乏——因为无限欲望被认为是自然的、理性的和合乎伦理的。麦克弗森进一步指出,把无限欲望视为自然和合理的观念,是特定生产力水平的产物。反之,这一价值判断也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无限欲望本身不是问题,问题仅仅在于,不应该把作为一定历史产物的“无限欲望是自然和合理的”这一观念误认为是人类社会的永恒特征。

从功利最大化主张转向能力最大化主张,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20世纪后半叶出现了新的技术革命,即新能源的发现、应用和新通信方法的出现,这使转变具备了技术上的可能。技术对自然的征服带来了物质财富的丰裕,这使越来越多人的时间和精力可以从强迫性劳动中解放出来,使人作为人类能力的享受者和开发者成为可能。

麦克弗森分析了促进这一转变的两个原因。其一,实质上以占有性个人主义为基础的自由民主社会已经面临合法性危机,而福利国家无法回应这种合法性危机,由此导致各种形式的工人运动不断增加。其二,以能力最大化为基础的社会主义国家作为替代方案已经出现并得到发展,自由民主国家不再是唯一的选项。不过,麦克弗森没有陷入简单的乐观主义,认为技术进步必然会促进这一本体论的转向,他指出技术革命带来的直接影响甚至会阻碍这一转向。如果任由新技术充当现有市场结构和意识形态的工具,那么,技术革命——例如大众传媒的发展——甚至会通过使消费变得更有吸引力而强化人作为无限消费者的形象。以21世纪的现实来反观麦克弗森在20世纪做出的判断,不得不承认他的忧虑是很有预见性的。

因此,麦克弗森提出参与式民主作为促进转变的过渡方案。在自由主义政治和资本主义经济的社会体系下,产业工人阶级陷入低经济地位—低政治参与—低经济地位的恶性循环。而参与式民主意图打破这一恶性循环,实现和扩大公民政治参与的权利。在政治制度的层面,麦克弗森提出了民主参与的“金字塔体制”和竞争性政党制度相结合的模式,在底层实行直接民主,经过层层选举选出“金字塔式的委员会”决定各级事务。而在社会制度的层面,在宏观领域,要建立工作、收入和财富的公平分配的经济体制;在微观领域,要建立产业民主制,即在生产单位内所有生产者要对影响他们工作的决策拥有发言权。简言之,麦克弗森希望通过渐进的政治制度改革来扩大产业工人阶级的政治参与,从而使产业工人阶级获得更平等的自我发展的条件,促使社会从占有性市场社会向非市场自由民主社会的转型。

不过,麦克弗森同样承认这一过渡方案的有限作用。参与式民主,“仅仅是在探索可能的,甚至几乎是不可能的,前方的道路”[8]100。参与式民主的实现,是以市场社会某种程度的瓦解为前提的。但市场社会的瓦解何以可能?技术进步带来的物质丰裕仅仅为变革提供了可能性,而不是必然性,市场社会甚至可以利用新技术来进行自我强化。因此,在麦克弗森的构想中,推动变革的实质性力量是来自市场社会外部的,即来自西方自由国家之外的新兴社会主义国家的影响。

三、麦克弗森有关自由民主危机理论的得与失

借助麦克弗森的分析,可以发现自由民主的危机根源在于自由即资本主义市场社会与民主理想即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之间的不稳定结合。诚然,在现代民主理念出场之时,这一理念仍具有较强的规范性色彩而显得较为抽象。但自由主义的政治理论家并未根据民主的本义来探讨民主如何现实化,反而以资本主义市场社会的现实阉割和改造了民主的内涵,使民主服膺于资本主义发展的需要。无论是自由主义右翼的理论家使民主完全屈从于自由,否认人民的主体性;还是自由主义右翼的理论家虽然试图恢复民主的价值维度,却没有解决多元主义民主的社会基础问题,都使自由和民主始终处于虚构的和谐之中。

而麦克弗森理论的积极意义在于,首先,他清晰地阐释了自由民主的内在悖论,即自由原则所维护的占有性个人主义(和奠基于此的市场社会)与民主理想所追求的自由发展个人之间无法兼容。占有性个人主义不仅对人性的理解是片面的,而且实际上许可牺牲多数的个体性来成全少数的个体性,这与民主的基本理念是背道而驰的。麦克弗森通过对自由主义政治理论的思想史分析令人信服地论证了这一点,完成了对自由民主理论的内在批判。因此,评价他为20世纪“创造性地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少数思想家之一”[11]是恰当的。

其次,麦克弗森还分析了自由民主产生的社会历史基础与重建民主的可能性。以占有性个人主义为基础的民主理论诞生于17世纪的英国,实质上是服务于有产者的政治理论。在占有性市场社会发展的早期,只有有产者阶级才拥有作为积极公民的政治权利,民主局限于有产者阶级内部,产业工人阶级基本被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所以自由和民主的冲突还未凸显。然而,经过两个多世纪的发展,随着产业工人阶级的壮大和两个阶级矛盾的日益激化,以及民主化进程的推进即公民范畴的不断扩张,自由与民主的矛盾逐渐变得难以调和。麦克弗森反对右翼理论家阉割民主以维护市场社会的复古方案,主张在新的生产力条件下存在一种可能,即以参与式民主规范和削弱市场社会,从而重建真正的民主社会。这样一种贯通规范性讨论和社会历史分析的理论结构,对理解以唯物史观为方法论基础的马克思主义民主理论来说具有借鉴价值。

虽然麦克弗森对自由民主的反思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但他的理论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首先,在对占有性个人主义的批判上,麦克弗森弱化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麦克弗森虽然指出在占有性市场社会中存在着“能力净转移”,在市场社会平等自由的外观下存在占有者阶级对非占有者阶级能力的攫取,但他没有像马克思那样对资本本身展开分析与批判,揭示出资本对社会中每个个体——无论是资本家还是工人的全面宰制,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是物对人的统治。“无限匮乏”并不仅仅是人的价值判断,而是体现了资本进行自我价值增值的本性。麦克弗森用“能力净转移”的概念代替了马克思对资本家剥削剩余价值的分析,导致他无法从政治经济学的视角分析资本主义必然走向崩溃的科学规律。正是因为资本主义生产总是以产生剩余价值为目的,个别资本家才会不断地发展劳动生产力,推动社会劳动生产力的不断提升,从而导致一般利润率趋向下降成为无法避免的总体趋势,“资本构成越来越高,可变部分同不变部分相比越来越相对减少”[12]。要改变追求功利最大化的人学本体论,不仅要进行价值判断上的转变,而且需要资本的价值增值程度达到一定水平,使资本无法再进行自我增值、无法再推动生产力的发展。

其次,麦克弗森对于如何实现民主的解决方案也具有一定的妥协性和空想性。一方面,麦克弗森承认要真正实现民主需要以变革甚至消除占有性市场社会为前提;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可以利用民主参与的增加实现对占有性市场社会的渐进改良。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下,民主参与具有一定约束市场社会、促进个体获得平等发展机会的作用,但这种作用难以超过福利国家的限度,无法在根本上改变资本主义社会的性质。在自由民主制国家获得政治与文化霸权的情况下,民主只会受到越来越多的限制,无法完成改良资本主义社会的任务。进入21世纪,西方自由民主制依然以选举民主为基本框架,通过新自由主义的改革巩固了资本主义私有制。议会民主无法克服金钱政治的影响[13],公共政策与立法更体现出富裕阶层的偏好与职业政治家的作用。由此导致当代西方自由民主制国家容易陷入寡头化和民粹化的双重困境之中。当本应该实现人民民主的国家机构被利益集团和政治精英霸占时,人民大众对于建制派的敌意就很容易被右翼保守主义转变为具有反智色彩的民粹主义。

早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就指出:“民主制是一切形式的国家制度的已经解开的谜。”[2]40民主制是现代国家的本质规定,是因为国家只是客体化的人,是人民自己的作品。而要使国家回归人民本身,使个人的社会存在性与共同体作为个体社会存在方式的本质得以实现,达到特殊和普遍的统一,需要实现两方面的规定:首先,国家必须是属于人民的,这要求国家不能被任何特殊的个人或群体攫取。其次,国家要回归到人民的现实生活,即回归到物质国家,消解掉政治国家作为独立领域的抽象存在。国家不能是人民现实生活的一个短暂而虚假的片段,必须是人民的现实生活本身。而要实现这一点,就必须扬弃市民社会的私人性,即“市民社会把自己的政治存在实际设定为自己的真正存在,同时也就把不同于自己的政治存在的市民存在设定为非本质的存在;而被分离者中有一方脱落了,它的另一方,即对方,也随之脱落”[2]150。

关于如何扬弃市民社会的私人性,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构想的实现路径还主要是一种政治方案:以普选实现真正的民主制国家。而到了《德法年鉴》时期,马克思就发现即使实现了普选权,完成了政治解放,也不意味着能够达到人类解放。市民社会中的市民虽然体现了消极的特殊性即私人性,但同时也体现了积极的特殊性即直接、感性的存在,所以具备从抽象的普遍性转向现实的普遍性的潜能。因此,马克思从政治批判转向了市民社会批判,并最终建立了历史唯物主义,指出共产主义的实现要依靠无产阶级的力量,扬弃资本主义私有制,重建个人所有制,实现自由人的联合体。在《法兰西内战》中,马克思指出巴黎公社作为工人的政府,是真正的人民政权,实现了人民和国家的统一。他指出,“公社的真正秘密就在于:它实质上是工人阶级的政府……如果没有最后这个条件,公社体制就没有存在的可能,就是欺人之谈。生产者的政治统治不能与他们永久不变的社会奴隶地位并存”[14]。

总之,以马克思的民主思想为基准反观麦克弗森的民主理论,可以发现他虽然继承了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民主阶级性的基本思路,但却未能接受实现人民民主就要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的革命路径,以及马克思对这种革命何以必然和可能的科学论证。然而,如果不变革自由主义的社会经济基础即资本主义私有制,无论推进怎样的民主化改革,这种改革所能实现的民主都是有限度的,缺乏相应的社会经济基础。自由(资本主义)和民主的内在张力并未得到克服,只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以新的冲突形式呈现。

注释:

①麦克弗森认为,19世纪早期是“乌托邦民主”和经典的“自由民主”的分水岭。他把19世纪以前的理论家(如卢梭、杰斐逊或17世纪的清教徒理论家)看作自由民主制的先驱,但认为19世纪以后的理论家才是自由民主理论的起点。

猜你喜欢

民主制功利最大化
勉县:力求党建“引领力”的最大化
功在自己,利及他人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of Studying Abroad
刘佳炎:回国创业让人生价值最大化
新高考改革选科制下功利取向分析
苏格拉底之死:对雅典民主制的再思考
“玻璃人”的世界:以饥饿为例透视“无法摆脱”的贫穷
西方民主制的缺陷
戴夫:我更愿意把公益性做到最大化
功利社会话功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