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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商周始祖出生神话的再考察*

2022-02-09

跨世纪 2022年3期
关键词:后稷神话

王 青

中国的氏族起源神话通常以始祖的出生与成长为核心情节。上海博物馆所藏的战国楚竹书中有一篇,整理者将其命名为《子羔》,其中的一段记载了夏商周三族始祖的出生神话,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未见于传世文献的新情节。简文的排列顺序、释读均有争议,这里采用的是陈剑重新编连后的释文,内容如下:

子羔问于孔子曰:三王者之作也,皆人子也,而其父贱而不足称也与?殹(抑)亦成天子也与?孔子曰:善,尔问之也。久矣其莫,[禹之母……之女]也,观于伊而得之,娠三年而画于背而生,生而能言,是禹也。契之母,有娀氏之女也,游于央台之上,有燕衔卵而措诸其前,取而吞之,娠三年而画于膺,生乃呼曰:“钦!”是契也。后稷之母,有邰氏之女也,游于串?咎之内,冬见芺,攼而荐之,乃见人武,履以祈,祷曰:帝之武,尚使是后稷之母也。三王者之作也如是。[1]

此篇简文公布之后,学术界对此文的释读以及相关神话已经有了相当深入的研究,取得了诸多可喜的成果。本文拟在时贤论述的基础上,进一步补充梳理材料,并在有些问题上提出个人的看法。

一、画背而生——剖腹产的神异化

关于夏族初祖大禹的受孕出生,在汉朝以后的文献中有如下一些神异化的情节:

第一是吞薏苡、得玄圭而生。王充《论衡·奇怪》篇说:“禹母吞薏苡而生禹,故夏姓曰姒。”[2]156同书《诘术》云:

古者因生以赐姓,因其所生赐之姓也。若夏吞慧(薏)苡而生,则姓苡氏;商吞燕子而生,则姓为子氏;周履大人迹,则姬氏。[2]1033

王充的这种说法来源于纬书。《御览》“皇亲部一”、《续博物志》引《礼含文嘉》曰:“禹母脩己吞薏苡而生禹,因姓姒氏。”夏族乃姒姓,上古的姓很多都加女旁,表明是同一位母亲所出,因此,夏族的族姓实际上是“以”。在《论衡·恢国》篇更有增饰,说是在生大禹之前,尚有得到玄圭的祥瑞:“禹母吞慧苡,将生(王),得玄圭。”[2]829黄晖在注中指出,据《尚书·禹贡》:“禹锡玄圭,告厥成功。”《史记·夏本纪》说:“帝锡禹玄圭,告成功于天下。”伪《孔传》《史记正义》都说玄圭为帝尧赐之。可见在早期文献中,大禹所得之“玄圭”,是治水成功后帝尧所赐。但在纬书中,转变成天授玄圭,玄圭成为天意标志。《尚书旋玑钤》曰:“禹开龙门,导积石,出玄圭,上刻曰:延喜玉,受德,天赐佩。”郑玄注曰:“禹功既成,天出玄圭。天赐之者,以德佩。禹有治水功者,必佩以玄玉。”[3]376在东汉年间,玄圭已经成了将生圣王的祥瑞,可见相关神话一直是在发展丰富的过程中。

第二,流星贯昴而孕。大禹之母脩己见流星贯昴后,有感而生。这种说法在纬书中非常流行。据许慎《五经异义》:齐鲁韩《诗》《春秋公羊传》都说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诗经·大雅·生民》孔疏引)[4]1063。因此,汉朝以后,尤其是在纬书中,圣君与圣人的出生神话通常都有感天而生的情节,多数是某种天象感应。如黄帝母附宝“见大霓绕北斗,枢星辉”而孕(《河图握矩记》)[3]1144。尧母庆都的生育同样是“天大雷电,有血流润丈石之中”(《春秋合诚图》)[3]764。少昊之母女节是“大星如虹,下流华渚,女节梦接,意感而生朱宣”(《春秋元命苞》)[3]590。据宋均注,白帝朱宣就是少昊氏[3]590。颛顼母女枢,“瑶光如蜺贯月,正白,感女枢,生颛顼”(《诗含神雾》)[3]462。舜母握登也是感大虹而生舜(《诗含神雾》)[3]462。也有的是梦蛟龙入怀。《论语纬·撰考》载:“叔梁纥与徵在祷尼丘山,感黑龙之精以生仲尼。”(《礼记·檀弓》孔疏引)[5]177《史记·高祖本纪》载:“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6]341这是感天而生的另一种表现形态。在这些神话中,黑龙或者黑龙之精实际上是天帝的化身。《春秋演孔图》直接说徵在“游大泽之陂,睡梦黑帝使,请己已往梦交,语曰:汝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3]576。

正是在这种圣君感天而生的观念下,夏禹的出生有了流星贯昴的征象。《孝经钩命诀》云:“命星贯昴,修纪梦接,生禺。”[3]1006《尚书帝命验》云:“禹,白帝精,以星感脩纪,山行见流星,意感栗然,生姒戎文禹。”[3]369《今本竹书纪年》除了感星之外,还有吞神珠这一情节:“帝禹夏后氏,母曰修己,出行,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既而吞神珠。”[7]200

第三,大禹乃胁生,有的材料说是背生,有的材料说是胸生,不外乎是一种异于常态的出生方式。《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说大禹乃剖胁而生:

禹父鲧者,帝颛顼之后。鲧娶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壮未孕,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为人所感,因而妊孕,剖胁而产高密。[8]101

《今本竹书纪年》则说是剖背而生:

《今本竹书纪年》乃后人重新编纂的伪书。据王国维考证,此条实袭自《宋书·符瑞志》,而《宋书·符瑞志》的说法往往袭自纬书。《尚书中候考河命》说的就是:“脩己剖背,而生禹于石纽。”[3]431《史记·夏本纪正义》引《帝王纪》则说是“胸坼而生”:“父鲧妻脩己,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又吞神珠薏苡,胸坼而生禹。”[6]49《路史后记》卷十二的说法略有不同:

初,鲧纳有莘氏,曰志。是为脩己,年壮不字。获若后于石纽,服媚之,而遂孕。岁有二月,以六月六日屠疈而生禹于僰道之石纽乡,所谓刳儿坪者。[9]139

夏族的姒姓来源于吞薏苡而生这种说法似乎很有道理,但现在看来,战国时期尚没有这种说法,很可能是谶纬作者根据夏族族姓倒推编造的。吞薏苡而孕、感星象而孕都是后起的神话,战国中期的说法是禹的母亲在伊水游观时候怀孕的①,这样的怀孕方式称不上神异,真正神异的是禹的出生:画背而出、剖胁而生、胸坼而生和屠而生。

饶宗颐指出,“胁生”乃是世界性的神话情节,西方古代有三个著名的胁生神话:第一,Indra(见于《梨俱吠陀》经四·一八·一-二);第二,佛陀(见于大量佛经);第三,希腊日神(Apollon,见于Jean Humbert 整理的荷马史诗对阿波罗的颂赞)。而在中国则有陆终氏的出生神话[10]259-277。《史记·楚世家》曰:“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六人,坼剖而产焉。”②《太平御览》卷三七一引《世本》曰:“陆终娶于鬼方氏之妹,谓之女,生六子,孕而不育。三年,启其左胁,三人出焉;启其右胁,三人出焉。”[11]1712《大戴礼记·帝系》载:

清华简《楚居》的公布,表明《世本》《帝系》《楚世家》的相关神话是有所本的。《楚居》篇叙及楚人的由来:

楚族为颛顼之后。《史记·楚世家》说:“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世本》《大戴礼·帝系》亦为此说。屈原在《离骚》中声称自己是“帝高阳之苗裔兮”。夏族之先祖也可追溯到颛顼。《史记·夏本纪》载:“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帝颛顼。”《世本》《大戴礼·帝系》亦同。相似的族源神话,似乎也能说明夏族与楚族属于同一部落集团。大致来说,背生(胁生、胸生)是祖先出生神话中的神异情节之一,是对剖腹而产的神异化,大致上流行在奉颛顼为祖先的部落族群中。

汉朝以后,感天而生这一情节被反复运用于各种政治神话,但超长孕期、胁生(背生、膺生)与生而能言这些神话情节只见于宗教神话,主要见于老子神话中。托名葛玄的《老子河上公章句·序》说老子:“周时复托神李母,剖左腋而生,生即皓然,号曰老子。”[14]2《太平广记》卷一引《神仙传》载:

其母感大流星而有娠……或云,母怀之七十二年乃生。生时,剖母左腋而出。生而白首,故谓之老子……或云,老子之母,适至李树下而生老子,生而能言,指李树曰:以此为我姓。[15]1

《犹龙传·序》:

老氏姓李讳耳,字伯阳,谥曰聃。当商十八王阳甲之十七年,岁在庚申,其母昼寝,梦太阳化流珠入口,因吞而有娠,凡八十一年,极太阳九九之数。母氏因逍遥于李下,由左腋而生。既生,皓首而能言,指李曰:此吾姓也。[16]1上

在以前,我们常常认为老子出生神话是受了佛陀出生的神话影响,现在看来,老子出生神话的一些基本情节比如超长孕期、剖胁而生、生而能言等,是中土固有的神话元素,可以追溯到战国中期。

二、吞卵而生——商族始祖出生神话的两种形态

在《诗经·商颂》中有两次提到商族始祖的出生。《长发》篇说:“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意思是说有娀氏的女儿长大了,天帝让她生下儿子,开创了商族。在《玄鸟》篇中提到天帝是如何让有娀氏的女儿生子的,其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在后世的文献中,有关商族祖先诞生的神话有两种异文,这两种异文在细节上略有差异。第一种异文主要见于先秦文献。《离骚》云:“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天问》则说:“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至贻,女何嘉?”在《楚辞》系统的相关神话中,有娀氏的女儿叫简狄,住在一个美玉砌就的高台上,有一只凤凰受了请托,让她吞下了蛋。上博简《子羔》篇则是如此记录的:

契之母,有娀氏之女也,游于央台之上,有燕衔卵而措诸其前,取而吞之,娠三年而画于膺,生乃呼曰:“钦!”是契也。[1]57

“央台”,马承源说即“瑶台”。“央”“瑶”声纽通转而假借[17]196。对此观点,白於蓝表示支持[18]。何琳仪认为当读为阳台[19]446。廖名春则认为当读为桑野[20]24,窃以为不妥。以上三种材料都说有娀氏之女简狄是在一个高台上吞下了玄鸟的卵。在《吕氏春秋·音初》篇中,此一故事记载得更为详细:

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21]141-142

有娀君生了两个美丽的女儿,他造了一座九层的高台,叫她们住在上面;她们饮食的时候一定会敲鼓。这个消息惊动了上帝,上帝就派燕子去看她们。当这燕子飞到台上鸣叫时,两个女儿高兴极了,用白色的筐子覆盖住它。过了一会儿,打开筐子一看,燕子飞走了,却留着两个燕卵。她们唱了一曲,歌辞是“燕燕往飞”。这就是北方音乐的起源。

但这种说法在汉朝以后并不盛行。汉朝以后流行的神话,是说简狄与其姊妹在河边行浴的时候吞下了这个卵。《史记》卷三《殷本纪》载: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封于商,赐姓子氏。[6]91

《列女传·契母简狄》:

契母简狄者,有娀氏之长女也。当尧之时,与其妹娣浴于玄丘之水。有玄鸟衔卵,过而坠之,五色甚好。简狄与其妹娣竞往取之。简狄得而含之,误而吞之,遂生契焉。[22]9

《史记·三代世表》褚先生引《诗传》云:“汤之先为契,无父而生。契母与姉浴于玄丘水,有燕衔卵堕之,契母得,故含之,误吞之,即生契。”[6]505

纬书中的记载比较简略。《太平御览》卷八三引《尚书中候》云:“玄鸟翔水,遗卵于流,娀简拾吞,生契封商。”[11]389《诗经·商颂·玄鸟》疏引《尚书中候契握》说:“玄鸟翔水遗卵,流,娀简吞之,生契,封商。”[4]1447《路史后记》九引《尚书中候》:“玄鸟翔水遗卵,娀简易拾吞,生契,封商。后萌水易。”注曰:“易疑浴。娀简在水中浴,而吞卵生契。后人当天应嘉,乃以水易为汤。”[9]114

简狄怀孕是在水边行浴的结果,这就与禹母在伊水边游观而孕有相似之处了。值得注意的是,按照《子羔》篇的说法,契也是有超长孕期(“娠三年”)、画膺而生(相当于坼胸而生),同样是生而能言(“生乃呼曰:‘钦!’”),但这些情节在后世并没有广泛流传,只有少数材料保留了剖背而生或剖胸而生的说法。《宋书·符瑞志上》云:“高辛氏之世妃曰简狄,以春分玄鸟至之日,从帝祀郊禖,与其妹浴于玄丘之水。有玄鸟衔卵而坠之,五色甚好,二人竞取,覆以玉筐。简狄先得而吞之,遂孕,胸剖而生契。”[23]763《太平御览》卷三七一引《帝王世纪》说:“简翟浴玄丘之水,燕遗卵,吞之,剖背生契。”[11]1711

事实上,声称本民族的祖先是吞卵而生的并不止商族,在秦族神话中,秦国的祖先大业也是其母亲女脩吞卵而生。《史记·秦本纪》记载:

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6]173

徐国的祖先则是弃卵所化,《史记·赵世家正义》引《博物志》云:

徐君宫人娠,生卵,以为不祥,弃于水滨。孤独母有犬名鹄仓,衔所弃卵以归,覆煖之,遂成小儿,生偃王。故宫人闻之,更收养之。及长,袭为徐君。后鹄仓临死生角而九尾,实黄龙也。鹄仓或名后仓也。[6]1780

《论衡·吉验》:“北夷橐离国王侍婢有娠,王欲杀之。婢对曰:‘有气大如鸡子,从天而下,我故有娠。’”[2]88橐离即高丽。《魏书·高句丽传》对于此一神话的记录更为详细:

高句丽者,出于夫余,自言先祖朱蒙。朱蒙母河伯女,为夫余王闭于室中,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夫余王弃之与犬,犬不食;弃之与豕,豕又不食;弃之于路,牛马避之;后弃之野,众鸟以毛茹之。夫余王割剖之,不能破,遂还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于暖处,有一男破壳而出。及其长也,字之曰朱蒙,其俗言“朱蒙”者,善射也。[24]2213

孙作云引《满洲实录》中的满洲开国传说,其云:

初,天降三仙女浴于泊,长名恩伦,次名正古伦,三名佛库伦。浴毕上岸,在神鹊衔一朱果置佛库伦衣上,色甚鲜妍,佛库伦爱之不忍释手,遂衔口中。甫著衣,其果入腹中,即感而成孕。[25]884

孙作云认为这一传说渊源于高句丽的开国传说,而高句丽传说则来源于殷民族。可以说明殷民族、高句丽与女真族同出一源[25]870-887。笔者认为这样的推断有些简单化,并没有坚强的证据表明流行卵生神话的民族族源一定相同。现有材料只能表明他们同处于东部地区,具有相似的族源神话可能是地域相近从而容易流播的结果。这些氏族起源神话中都没有超长孕期、画膺而生、生而能言的情节,可见《子羔》篇中的相关情节应该是夏族的始祖诞生神话混杂进了商族神话。

三、荐芺而孕——周族始祖出生神话的新情节

《子羔》篇为周民族的起源神话也提供了新的细节,其云:

后稷之母,有邰氏之女也,游于串?咎之内,冬见芺,攼而荐之,乃见人武,履以祈,祷曰:帝之武,尚使是后稷之母也。[1]

“串咎“,陈剑沿用马承源原释。马承源认为或可读为“串泽”[17]197-198。张富海释为“玄咎”,并认为“玄咎”当与纬书《春秋元命苞》中所提到的“宫”有关。《太平御览》卷一三五引《春秋元命苞》云:“周本,姜嫄游闭宫,其地扶桑,履大迹,生后稷。”《太平御览》卷九五五引作:“姜嫄游宫,其地扶桑,履大人迹,生后稷。”(《路史后记》卷九,《艺文类聚》卷八六与此略同)“玄”与“”都有幽深、神秘的意思。“咎”应该是一种建筑的名称。“玄咎”就是一种类似“宫”的建筑。“宫”见于《诗经·鲁颂·宫》。毛传、郑笺都认为是先妣姜嫄之庙,毛传又引孟仲子曰:“是禖宫也。”据此“玄咎”可能是祭郊禖之宫,所以姜嫄得履帝之足迹而娠后稷[26]46-48。鲁瑞菁在此基础上说,“玄咎”即“玄宫”,咎、宫两字,声母同为见母,韵部一幽一冬,为阴阳对转[27]。廖名春则说“玄丘”应当读为“寰丘”。寰丘是郊祀之地,也就是祭祀高禖的地方[20]28。以上诸位学者虽然在释读细节上有所不同,但都认为简文所说是姜嫄是在祭祀高禖的地方怀的孕。与此不同的是,白於蓝认为“玄咎”当读为“玄丘”。他认为:纬书中的商族起源神话常常说是简狄与其姐妹游于玄丘而吞卵怀孕,此处说后稷之母游玄咎(玄丘)乃是受了商族起源神话的影响[18]。窃以为,白於蓝的释读简单而不迂曲。《子羔》篇中,确有三代神话情节混杂的情况出现。上文说过,说契娠三年而画于膺、生而能呼,是夏禹出生神话中的情节影响到了商族传说,因此,受简狄“游于玄丘”之影响而说姜嫄“游于玄咎之内”是完全有可能的。

《太平御览》卷八二二引《春秋元命苞》如此记载周族起源神话:

周先姜原履大人迹,生后稷扶桑,推种生,故稷好农。

注曰:神始行从道,道必有迹,而姜原履之,意感,遂生后稷于扶桑所出之野。长而推演种生之法,而好农,知为仓神所命明也。[11]3660

从上引材料及《子羔》篇的叙述来看,历代注者引《尔雅》将“履帝武敏歆”的“敏”读为“拇”,意谓大拇脚趾,这种解释是有问题的。无论是《子羔》还是《史记》都没有踩着大拇脚趾这一说法。闻一多说“武敏”双声,乃连语,总谓足迹[28]50。洵为确论。

《子羔》篇增加的情节是“冬见芺,攼而荐之”。研究者一直找不到“荐芺”和姜嫄感生之间的关系。廖名春认为“芺”当读为“蒿”,蒿即香蒿,也就是萧,而萧是祭祀时焚烧所用,为的是让香气直达上帝[20]28-29。张富海引《说文》“芺,艸也。味苦,江南食以下气。”《尔雅·释草》“、芺”郭注:“大如拇指,中空,茎头有薹,似蓟,初生可食。”此草可以食用,但大概是夏历四月的时候才长成。简文言“冬见芺”,是言其神异[26]49。

《诗经·大雅·生民》《史记·周本纪》等文献中都记载了“三弃三收”的神奇情节。通过祭祀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为什么要遗弃?对此问题的解释古今异说不下二十种,萧兵列举了“贱弃说”“遗腹说”“速孕说”“早产说”“晚生说”等十三种古代解释和“杀婴说”“轻男说”“杀长(首)子说”“宜弟说”“犯禁说”“触忌说”“不宁说”等七种现代解释[32]218-247,可见众说纷纭。据马瑞辰解释,后稷的出生方式与众不同。《诗经·大雅·生民》说:“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达”就是“羍”,也就是小羊。为什么说他的出生像小羊一样呢?一般人出生时都是胞衣先破,婴儿的手足开始伸展,所以出生时母亲很受难。但是羊出生时胞衣是不破的,堕地后由母亲破胎,所以出生相对来说容易。后稷生时大概也是藏于胞中,形体未露,就如同羊生子一样,所以说“如达”。“不坼不副”,说的就是胞衣不坼裂[33]875-876。从诗中所述来看,后稷之一弃二弃均无哭声,直到第三次被弃时才哭出了第一声,这说明他在刚离母体时并不像一般婴儿那样习惯性的啼哭,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有胞衣包裹。由此也可知道,后稷属于裹胎而生。正是出生方式的奇特,其母才会将其遗弃。如此说来,夏商周三族起源神话都涉及奇特而危险的出生,经历了危险的生产过程而依然能够健康顺利地成长,是三代始祖的共同经历。

相对于危险的出生,怀孕的过程可能就不像以往认识的那么神奇。无论是说简狄吞卵而生契,还是姜嫄履迹而生稷,以往都认为这表明这些民族始祖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据郭沫若等学者研究,这是母系社会意识观念的反映,商周的感生神话反映出殷契周稷时代正处于父系社会的初期,所以还遗存着母系社会的思想观念。这一观点早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社会史论战时已产生,新中国成立后尤为盛行,似成定论。实际上,在母系社会(matrilineal family metronymy)即女性为主的世系承传,其配偶是相对固定的,并不会产生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情况。能够产生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只有所谓群婚(promiscuity)时期,即一个原始群体内部生理成熟的男女之间不受限制的杂乱性交,才有可能产生。这种群婚的结果形成的是母权制(matriarchate),即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上均处于统治地位。虽然巴霍芬(J.J.Bachofen)认定在原始社会早期人们曾生活在无限制的乱交状态,然而,随着世界各地人类学调查的深入,人们发现,真正的群婚阶段和母权制度从未在任何社会中发生过,人类是否普遍地存在着这样一个群婚的阶段是有很大的疑问的。林祥庚则从另一个角度指出,无论是地下考古材料还是文献记载,都表明殷契周稷时代早已进入父系公社的晚期,因此也就不会出现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情形[34]。

按照《子羔》篇的叙述,禹母是“观于伊”而娠,契之母是“游于央台之上”,稷母则是“游于串咎之内”而孕,都是在游观之后,多数还是在水边怀的孕。据孙作云研究,在上古社会,大致上从农历二月到三月初,常有会合男女、祭祀高禖、祓禊求子等一系列的活动。《周礼·媒氏》:“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35]362-364而据《礼记·月令》,仲春之月,也是祭祀高禖之日,“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36]473-475。“礼天子所御”意思是特别礼敬后妃中有身孕者,“带以弓,授以弓矢”是为了祈求生男孩。祭祀高禖是为了求子。古人相信,不生子也是因为一种病气,为了解除这种病气或促进生育,他们便在祭祀高禖时,顺便到河里洗洗手、洗洗脚,或干脆跳到河里洗个澡。简狄姊妹的行浴,就是祓禊。《诗经》中的《桑中》《溱洧》等十五首恋歌都是这种风俗的反映。这些诗有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恋爱+春天+水边[37]295-320。大禹出生时是否已经有了类似的习俗殊难判断,但乘着寒冰解冻、春暖花开的时节,男女游观约会,应该符合各个时代的人性。夏商之母都是在水边游观时怀的孕,而周族之母似乎是在祭祀高禖时怀的孕。考虑到当时那种自由混乱的性爱习俗,姑娘怀孕之后不知其父是完全可以得到平常却合理的解释,无需求之过深。

最后,我们想说的是,以往认为谶纬中的预言、灾异祥瑞及各种神话,都是汉朝以后人们的编造,但《子羔》篇的出现让我们意识到,纬书中果然有后人出于各种目的的编造,但也有一部分说法其来有自,至少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因此,对于纬书文献的历史价值应该重新评价。

注释

①廖名春认为“观于伊而得之”,“伊”应读为“禋”,意思是参加禋祀祭天后得子。见《〈子羔〉篇感生简文考释》,朱渊清、廖名春主编:《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续编》,上海书店2004年版,第29-30 页。窃以为不妥。②《太平御览》卷三六一引《楚世家》作“坼而生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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