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际传播视域下的两代人婚姻观研究
——对“催婚”与“恐婚”现象的传播学思考
2022-02-09罗文
罗 文
(广西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南宁 530004)
从按照辈分划分婚姻集团(即同行辈集团婚)的血缘家庭,到作为非固定对偶群婚制发展最成熟状态的普那路亚家庭,再到产生于蒙昧时代和野蛮时代交替期的以对偶婚姻为基本特征的对偶制家庭,接着到目前人类社会最广泛存在的强调一夫一妻制婚姻关系的专偶制家庭[1],婚姻关系是人类一切社会关系的起点,而其作为人类社会的初级社群和个人生活中最普遍、最稳定和最久远的社会组织形式,是一种处于不断发展中的社会现象[2]。
在中国传统婚姻观念中,作为人伦之始和个人生命历程中必经之事,婚姻的情感意义被淡化,家庭血缘传承功能和社会教化功能被放大,在此基础上衍生的宗法等级观念和纲常伦理制度更是君权维系下传统国家治理体系的原点,婚姻与家族社会的关联覆盖甚至遮蔽了它与个体生命的关联。但是,在中国社会快速城市化进程中,物质和意识的变革导致个人-家庭-社会关系与结构已不同于乡土社会缺乏主体能动性的单一模式[3],青年人重视情感体验与个人发展,婚姻不再是“天经地义”,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个人本位取代家本位思想成为新时代青年人进行婚恋选择时的主要考量视角。成长于传统文化环境的70后父母,秉持着“成家立业,天经地义”的婚姻观认为子女应尽早完成结婚生子这一系列被社会主流价值认可的人生必经程序;在互联网浪潮中吸收了多元文化长大的90后子女,则认为婚姻并不是人生必经程序,高质量的单身生活好过勉强的形式化婚姻,择偶的风险性和婚姻对个人自由的消解使他们恐惧婚姻。
父母的“催婚”与子女的“恐婚”体现出两代人婚姻观念的代际差异和冲突,双方婚姻观念的交流、碰撞与相互影响建构出具有典型性的代际传播范本。在美国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所著的研究代际传播的经典文本《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下简称《代沟》)中,米德从文化传递的差异分析代与代的矛盾和冲突,将代际文化传承划分为三种类型:前喻文化、并喻文化与后喻文化。本文将使用米德的三喻文化范式对当前社会家庭中普遍存在的以“催婚”和“恐婚”为典型表现形式的婚姻观念的代际传播进行分析。
一、前喻:规训与继承中的习得性循环人生
在前喻文化环境中,社会变动十分迟缓,社交圈封闭,代与代之间的生活轨迹高度相似,长辈从其父辈那里习得的生活经验可以很好地解决晚辈遇到的问题,因此所有的群体都把他们的文化看成是理所当然的,子女在成长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接受他们的父母称之为毫无疑问的经验与观念,并将这些来自长辈的教诲传递给自己的下一代。在这种状况下,人的大部分行为是从拥有绝对话语权的长辈那里习得的具有高度内在一致性的行为,独立思考后的行为所占比重很小,子女在世代相传的前喻文化的规训下循环父母的人生[4]。
出生于70年代的父母就是在前喻文化规训下长大的一代人,在以亲属关系为主轴的传统乡土社会差序格局中,宗法群体成为社会本位,每个人都需要按照所属宗法社群认可的模式完成生命安排。在他们的形塑于前喻文化的认知中,婚姻作为评判成人两性世界的基本道德与行为准绳,是在社会意识合力作用下生产出的与个人声誉、家庭地位和社会发展息息相关的“必经程序”,到了合适的年龄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是祖祖辈辈传承的最“正统”的人生范本。这样的人生范本当然有其社会合理性,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生存的需要挤占了浪漫爱情的空间,家庭劳动力的增加可以提高劳动生产能力,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助可以为自己的未来提供保障,两性结合是一种性价比极高的风险抵御方式。更进一步说,在流动缓慢的高粘性人际关系网络中,不按时结婚是不被认可,甚至会被耻笑的、严重影响个人和家庭名誉的“污点”。因此,生命个体作为具有规训和整合功能的意识形态环境中的一分子,需要参与到这种人生代际循环中,这种考量既是主动出于既有认知中的个人和家庭发展需要,也被动来自于社会道德规范和舆论压力。基于对前辈婚姻的观察和自身婚姻体验,70后父母更倾向于认为婚姻是“一起过日子”而不是“一起谈感情”,“没有感情但还是好好过了一辈子”是他们的人生经验,也是他们对子女的前喻式规训。
面对到了年纪却迟迟未婚的90后子女,70后父母基于在世代性的前喻文化中继承来的传统婚姻观念采取“催婚”措施,希望子女可以继续继承自己的生命历程时间安排,同时相信自己的人生经验可以帮助子女过上幸福的生活。“结婚就有人照顾你了”“哪个正常人不结婚”“什么年龄就该做什么事”“结婚是你必须承担的家庭责任”“不结婚就是自私、不孝”等常见催婚话语体现出婚姻观念的代际传播中父母对子女的前喻文化继承要求,但这种要求与在并喻文化环境下完成婚姻观念构建的子女格格不入。
二、并喻:同代人互动中的自我审视与认知构建
并喻文化模式,指经验与观念的学习行为发生在同辈之间的文化传承方式,其基本特征是价值观念的生成不再依赖于长辈教导而是依赖于同辈互动,文化吸收路径由“单行道”变成“立交桥”。但是纵观人类历史,并不存在任何以并喻传播作为文化传递唯一方式的社会,因为在一切并喻文化中,长辈在某些方面都仍然占据着统治地位,他们通过前喻方式习得和树立的行为规范为年轻人的并喻学习界定了樊篱。居于樊篱之中的年轻人因为社会环境的变化接触到相较于长辈更多元的文化,长辈提供的经验已不再满足他们在新世界中的成长需要,年轻人渴望以同辈人为标准建立一套新世界的行为规范,代际冲突由此产生[5]。
出生于90年代的子女,成长于世纪之交。在这一时期,改革开放成果初显,中国社会的城市化进程的加快、社会流动性的增强和互联网技术的迅速发展将21世纪的年轻人从代代相传的旧有前喻文化中解放出来,利用社交媒体和智能移动设备,在人际传播与大众传播的合力作用下,90后子女接受了突破地缘限制的各种新兴的文化和思潮,彼此在学校、网络社群、公司等不同于强调宗法秩序的家族聚居地、氏族村落等地点结成有相近思想观念的新集体,并孵育出具有良好网络适应性的并喻文化。90后子女不再需要依靠传统的农业生产养家糊口,系统化的教育制度的发展为他们提供了从事轻体力劳动的知识基础,工业化与城市化进程为他们提供了更丰富的职业选择机会和经济来源,经济基础的改变必然导致作为上层建筑的婚姻观念的变化[6]。于他们而言,个人收入就可以保障自己的生活,养老行业的发展也令他们无需担忧“养儿防老”的问题,父母教导的传统婚姻观念与年轻人生活的社会环境之间出现裂痕,婚姻不再是人生必选项。网络极大地拓展了并喻文化的维度,在西方“去家庭化”思潮、自由主义思想、女权主义运动等的影响下,年轻人在同代互动中对从长辈处习得的前喻婚姻观进行自我审视、推翻与重建,结婚和单身主义,生育和丁克主义都成为个人自由,“剩男”“剩女”等污名化词语也许会对他们的心态有一定影响,但却不会改变他们有关婚姻问题的选择[7]。并且,在同代人的并喻互动中,90后子女从同辈人的经验中发现不合适的婚姻反而会成为人生的负担,小到个人自由、家务分配、亲戚关系处理,大到出轨、家庭暴力,这些问题都令年轻人对婚姻变得谨慎甚至是恐惧,在豆瓣、微博上的某些由并喻文化主导的网络社区,“不婚不育保平安”这句略显极端的话语甚至成为社区成员普遍认同的价值观。
值得注意的是,并喻文化不仅存在于“恐婚”的90后子女间,它同样存在于“催婚”的70后父母间。当父母发现自己无法理解子女的“非主流”婚姻观念,就会去与自己的同辈倾诉苦恼,这些具有相同烦恼的、在相同的前喻文化环境中长大的父母会在同辈互动中坚定自己的传统婚姻观念,并且更加相信“催婚”的合理性——被忧心子女婚姻问题的父母占据的相亲角和婚介所就是这种父母并喻互动发生的典型场合。
三、后喻:反叛中的抗争与反哺中的对话
后喻文化模式,是指长辈反过来向晚辈学习经验与观念的文化传承方式[8]。在近代中国,起源于乡土社会的传统家族文化对作为个体的“我”和自由独立思想的扼杀十分严重,前喻教化与规训侵蚀了后喻文化的动力生产空间。但在后现代社会,源自于对提供阐释基础的元叙事信仰的丧失消解了前知识分子的权威,网络这只无所不能及的巨大抓手将年轻人从前喻藩篱中“解救”出来,并进而导致长辈经验传喻价值的贬值和晚辈主体意识的觉醒,前喻文化受阻,并喻文化崛起。但无论是父母还是子女,都不会任由代际冲突扩大而毫无行动,打破旧有经验学习秩序的后喻文化模式就为两代人的交流提供了另一种可能路径。“后喻”的本质其实是年轻人对父母进行的文化反哺,即在前喻性习得经验无法支撑新事物层出不穷的现代生活时所发生的,由长辈向晚辈进行广泛学习和吸收的过程,它昭示着人类社会文化传承模式的革命性变化和代际“颠覆”[9]。
70后父母与90后子女婚姻观念存着许多分歧和矛盾,但在从子女到父母的上行的代际传播渠道中,文化反哺可以促成两代人观念的交流与理解,使他们意识到自身观念的局限性以及他方观念的合理性。需要强调的是,反哺的发生语境并不局限于平和的沟通对话场景,即便是在稍带火药味的抗争和种种不服从行为中,都可以促成原本矛盾或对立的两代人或数代人之间对双方文化多样性的认知并进而实现认可。把互联网上有关年轻人婚姻观念的文章转发给父母、和父母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拒绝父母安排的相亲……无论哪一种方式,子女都在通过语言与行动上或温和或激烈的抗争向父母传输自己的婚姻观念,都在通过文化反哺尽可能地改变父母的观念。并且,文化反哺的效果不仅会出现在作为后喻型代际传播受众的父母身上,它还会影响作为传播主体的子女。正如力的作用效果是相互的,无论曾经多么抗拒接受父母“落伍”的婚姻观,子女在对父母进行反哺的过程中必然会或多或少地接收到父母持有的婚姻观念,由此发展出的具有交互主体性的对话范式才能将独白变为对白。在强调绝对服从与统一的前喻文化环境下,代际传播主要是通过父母对子女的规训和子女对父母的模仿实现,而在消解了代际沟通语境的并喻文化环境下,两代人的裂痕在观念的对立与隔离中愈加难以弥和,但隐喻着交流与对话的后喻文化却可以使代际冲突在反哺中缓和与消弭。子女开始理解父母的“催婚”行为背后隐藏着的关心和其文化合理性,用更全面的视角看待婚姻。
文化反哺这一代际传播形式,使得婚姻观念代际冲突的解决进入非暴力的“后革命”时代。最理想的状态是:父母对子女的婚姻观念从惊讶到包容最后到接纳,以致接受“反哺”成为他们拥抱新观念、适应新时代的利器;而对子女来说,既然父母通过接受“反哺”增加了对他们的理解和包容,也就自然增强了代际之间的同质性,彼此之间的不满或敌意不翼而飞。子女第一次发现父母既非顽固不化,也非死守故垒,只要沟通方式得当,他们一样愿意接受新的观念和生活方式[10]。
结语
社会转型过程中婚姻的功能和意义的变迁加剧了两代人婚姻观念的代际冲突,在父母“催婚”和子女“恐婚”的拉锯战中,前喻文化、并喻文化、后喻文化共生于代际传播过程。婚姻观念的代际分化是在急速现代化进程中,个体生命经历与思想观念脱离传统社会文化观念和历史性、地缘性限制的必然现象,每一代青年都有自己的际遇,也都有自己需要面对的挑战,只有沟通和理解才能促进代际共识的达成。正如米德在《承诺》中写道:“现代社会的特征,就是接纳代际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接受每一代都必将会拥有的新人生与新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