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的回环:王阳明文献在日本明治时期的传刻
2022-02-09张菁洲
摘 要 明治时期是日本王学的高峰,王阳明文献在日本流传的过程中,通过不同人物的翻刻、评注、选辑,形成了各自鲜明的版本特征,阳明的文学创作与哲学思辨在国内外形成了两个传刻的倾向与线索,在日本学者对阳明文献的重刻与编辑中也逐渐形成了哲学文献与文学文献的传刻途径,反映出王阳明文献在日本的文献接受与日本本土的文化语境紧密结合。论文关注明治时期日本学者对王阳明文献的翻刻与接收,主要考察日本学者对王阳明文献的整理与编撰,探讨王阳明文献在日本学界与社会的流传版本及文化交流作用。
关键词 阳明学;日本;传播;版本;明治时期
分类号 I3/7
DOI 10.16810/j.cnki.1672-514X.2022.01.014
Abstract The Meiji period was the peak of Japanese royal studies. In the process of spreading Wang Yangming’s literature in Japan, through the engraving, commentary, and selection of different characters, they formed their own distinctive version characteristics. Yangming’s literary creation and philosophical speculation formed two differences at home and abroad. The tendency and clues of personal engraving have gradually formed the way of philosophical and literary documents in the re-engraving and editing of Yangming documents by Japanese scholars, reflecting the acceptance of Wang Yangming’s documents in Japan and the cultural language of Japan is closely integrated. This article focuses on the engraving and reception of Wang Yangming’s literature by Japanese scholars during the Meiji period, and mainly investigates the Japanese scholars’ collation and compilation of Wang Yangming’s literature, and discusses the circulation of Wang Yangming’s literature in Japanese academic circles and society and the role of cultural exchanges.
Keywords Yangming School. Japan. Dissemination. Edition. Meiji period.
0 引言
中国明代学者王阳明与日本僧人了庵桂悟的交往,打开了王阳明心学在日本的传奇之旅,心学内在的包容性功能与超越性追求在日本明治维新的历史语境下获得新的活力。随着阳明学说传入日本,阳明著作及相关文献也迅速在日本流传开来,至明治时期走向高峰,形成了广泛而深刻的传播链条。永富青地先生在其学术著作《王守仁著作の文献学的研究》一书中对日本的阳明文献进行了详尽的考述,主要介绍了中国明清学者编撰、刊刻的王阳明文献,涵盖了王阳明的诗文集、书法作品、全书文录等各个方面,深入介绍了王阳明文献不同版本在日本各部门的流动与收藏情况。本文在此基础上关注明治时期日本学者对王阳明文献的翻刻与接收,主要考察日本学者对王阳明著述文献的整理与编撰,探讨王阳明文献在日本学界与社会的流传版本以及文化交流作用。
1 明治时期日本《传习录》的代表性版本
1.1 《传习录栏外书》,佐藤一斋
佐藤一斋是日本阳明学权威,他曾藏有嘉靖二十三年德安府重刊南大吉刻本《传习录》两册,上册分为四卷,其中有薛侃原刻三卷,新增《答欧阳崇一》《答聂文蔚》为第四卷。下册也有四卷,除南大吉所刻《论学书》,又增补《答何子元书》 《答柴墟书》 《答罗念庵书》《示弟立志说》和《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为第四卷。佐藤一斋在《传习录栏外书》中说明了此本的体制,交代了成书时间及过程:“上册所收讨论之书仍系门弟子旧录,下册四卷则出于元善兄弟,所云续而刻之是也。……则薛刻于虔者四卷,而南刻于越者亦四卷也。其(指《阳明年谱》)曰三卷、曰五卷者谬矣。《年谱》又以《答顾东桥书》系之嘉靖四年乙酉,《答欧阳崇一》书、《答聂文蔚》 (第一)书系之五年丙戌,而元善续刻则嘉靖三年甲申矣。续刻之为甲申,正与南序合,乃知三书之在乙酉、丙戌亦并谬矣。”[1]1632
《传习录栏外书》三卷三册。《传习录栏外书》即《传习录》三卷附栏外书,三卷三册,为日本学者佐藤一斋所撰,书中增添《王阳明全集》所缺或其他《传习录》板本未收之语录凡三十余则。佐藤氏在江户时代末期以治朱子学及阳明学名噪一时,任昌平阪学堂教授期间以标点经籍而博得“一斋”美名。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传习录栏外书》三卷,明治三十年启新书院刻本,该刻本半页十二行,行二十六字,黑口单鱼尾,四周双边,版心上方题“传习录”,中部记卷次及页码,下方有“启新书院”牌记,扉页题“明王阳明先生”“传习录”“附佐藤一斋栏外书”“启新书院丛书”,并附“服部掬水”方印,次王阳明像,次《新建侯文成王公小传》,次《传习录序》,卷端题“传习录卷之上”,眉批处附录佐藤一斋之《栏外书》,其字号比正文《传习录》小一倍,卷上仍为薛侃旧录,卷中为南大吉所录论学书,卷首载佐藤一斋画像及《一斋佐藤先生小传》,下卷为钱德洪所辑《续录》,而《栏外书》于下卷首记载了只见于闾东刻本的钱德洪《续刻传习录序》,卷末有佐藤坦作于日本天保元年庚寅腊月间的识语,可知启新书院此刻本为天保元年(1830年)刻本的复刻本。佐藤坦认为:“凡读此《录》者……要须抽取旨意于言语之外矣,倘拘执言语以求之,不翅失其意而已也,故及讀毕之后,忘其语而存其意,斯为得之。”[2]4这既是佐藤坦的学习心得与体会,也是《传习录》一书的内在特征,其语录体的性质就决定了文本内部的断裂,语言文字的模糊与错置是语录体形式美感的遗留,同时,这也是对“言意之辨”的跨时代回答。书末有版权页,题曰“明治三十年五月六日印刷”“仝年五月十一日发行”“编辑者兼发行者南部保城”“发行所启新书院”。
明治四十年(1907年)松山堂刻王阳明《传习录》,藏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该刻本黑口单鱼尾,四周双边,半页十二行,行二十五字,版心上方题“传习录”,中部记卷次及页码,下方有“启新书院”牌记,眉批处附录佐藤一斋《传习录栏外书》,卷首载《新建侯王文成公小传》,次徐爱《传习录序》,卷上为徐爱、陆澄、薛侃旧录,卷中载《一斋佐藤先生小传》及画像,收录南大吉所刻《答人论学书》《答陆原静书》《答欧阳崇一》《答罗整菴少宰书》《答聂文蔚》《示弟立志说》《训蒙大意示校读刘伯颂等》《教约》,佐藤坦谓中卷原本十四篇,钱德洪删去五篇复存九篇,经过考订,佐藤认为被删去的为《答徐成之书》两篇、《答储柴墟书》两篇以及《答何子元书》,下卷为钱德洪所刻《续录》,卷末有佐藤坦作于日本天保元年庚寅臘月间的识语,观其版式及卷次内容,实与明治三十年启新书院所刻佐藤坦注《传习录栏外书》相同,则松山堂此刻本又为启新书院明治三十年所刻《传习录栏外书》的复刻本。
除上述两个版本,佐藤坦所刻《传习录栏外书》尚有明治三十五年东京松山堂排印本明治四十年订正六版;明治三十六年松山堂排印本;明治三十年东京松山堂排印本明治四十五年订正十五版;明治三十年东京启新书院南部保城排印本大正五年订正第十六刷东京松山堂藤井利八发卖本等不同版本。
1.2 日本内阁文库藏本《王文成公全书》
日本内阁文库藏本《王文成公全书》四周双边,白口,单鱼尾,半页十行,行二十字,是考察《王文成公全书》的编撰与出版过程的重要资料。日本“内阁文库”藏有另一南大吉所刻《传习录》,共六卷,其中语录较《全书》约少50条,书信有《答人论学书》《答罗整庵少宰书》 《答徐成之》二首,又有《示弟立志》及《训蒙大意》。陈荣捷先生曰:“续刻《传习录》又有日本内阁记录课所藏一本,分六卷。以徐爱所录十二条为卷一,陆澄所录四十二条为卷二,薛侃所录二十五条为卷三,以《示弟立志说与训蒙大意》为卷四,以《答罗整庵书》为卷五,以《答友人论学书》为卷六。卷首有南大吉续刻《传习录序》与初刻《传习录》徐爱序与引言。”[3]4未见有《答储柴墟书》与《答何子元书》,值得注意的是,“内阁文库”所藏六卷本《传习录》与聂豹所刻《传习录》卷数相同,聂豹刻本原是从南大吉本复刻而来,据此推断,则“内阁文库”所藏六卷本《传习录》或与聂豹刻本有深切的关联。
1.3 《标注传习录》三卷,三轮执斋
《标注传习录》三卷,附录一卷四册。是书为日本学者三轮执斋(名希贤,号躬耕庐,1669—1744)所编,其于正德二年(1712年)所标注之《传习录》以明万历三十七年己酉(1609年)杨嘉猷刻本作底本,在东瀛学术界影响至巨,成为日本阳明学鼻祖中江藤树、熊泽蕃山谢世后,东京地区阳明学之先驱。三轮氏《标注传习录》首重文献典故的出处与来源,这种批注形式成为日后日本学者训释学术典籍之范式。今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有《标注传习录》,是据杨荆山刻本改编而来。《标注传习录》扉页呈黄色,当以药汁做过防蠹处理,卷首手书曰:“《标注传习录》附《古本大学》,王阳明先生着,浪华书林,积玉圃制本。”右方有“千里必究,不许翻刻”的黑色方印以示版权,左方有“柳田泉文库”朱印,又有“三宅氏图书之印”朱方以示来源。跋曰:“案通行刻本有杨荆山小引,焦琅琊序,张可大、许有声跋,并述刊行重刻之由,而于本文无系焉,若杨氏虽曰得绪山原本,未见其必然也,故今皆不载,然数子之有功于此书,固不为尠,则非忍厺之伹,为读者省其烦耳,通本具在就而求之可也。徐日仁所录凡一十四条,并序二篇,跋一篇,陆原静所录凡八十条,薛尚谦所录凡三十五条,合一百二十九条,案《年谱》门人薛侃得徐爱所遗《传习录》一卷,序二篇,与陆澄各录一卷,刻于虔,是也…下卷,陈九川所辑凡一百一十五条,其二十一条所自手记,十五条黄以方所录,十一条黄修易所录,六十八条黄省曾所录,合若干条,九川辑焉,绪山跋焉,所谓《续录》者也。案《要书》省曾录中分何廷仁条,以下五十一条以为绪山所录,其以他友皆字,绪山独名也,理或然也,然此录考定成于绪山之手,则其自改之,亦不可知也,其余文字条数有小异同,今亦据一本合下二篇以为下卷。补遗二十八条曾才汉所录,绪山序之,序文通本载在编尾,今从一本移之编首。”[4]1-4“焦琅琊”即焦弘,日本正德二年,三轮希贤、篠山源等为纪念阳明诞辰,复刻《标注传习录》,值得注意的是,三轮希贤所刻《标注传习录》将《大学古本序》 《大学问》 《示徐日仁应试》《论俗四条》《客坐私祝》《王文成公年谱节略》等汇为《传习附录》,《大学古本序》《大学问》《示徐日仁应试》三篇为杨荆山旧刻增入,荆山原本有咏学诗一卷在《示徐日仁应试》之后,“似不得抄出之旨”,故被摘出。《大学古本序》乃从钱德洪所辑《文录》中析出,末有正德戊寅六月间袁庆麟识语,可知此本源于谢廷杰隆庆本,《年谱节略》乃三轮执斋遍采钱德洪《年谱》,李贽《年谱》,陈龙正《年谱》,《明史本传》等材料节录而成,使“凡读此录者,皆先观先生之德业与日月同悬者,而知其教诲论说为孔孟之正宗,以无疑于格物致知之功,知知行合一之实云尔。”[5]6
《标注传习录》在日本流传甚广,其主要版本有:明治中大阪文海堂重印本;明治中大阪青木嵩山堂重印本;京都书肆风月庄左衞门刊本;阪府书肆前川善兵卫刊本;明治中京都山田茂助印本;明治中京都钱屋惣四郎印本;京丁字屋藤吉郎等后印;大阪柳原喜兵卫刊本;大正十三年洗心洞文库刊本;大阪河内屋喜兵卫刊;明治中大阪冈岛真七等重印;明治中浪华冈田群玉堂重印本。
1.4 《王阳明传习录》,明治四十三年千代田书房刻
明治四十三年千代田书房刻《王阳明传习录》一卷,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该刻本半页九行,行二十字。扉页题“王阳明传习录”,次王阳明像,次云井龙雄像,次明治四十三年井上哲次郎《传习录抄序》,次雪岭迂人《序》,次服部与之吉《传习录序》,次高濑武次郎《序》,次远藤隆吉《序》,次鹿川渔人《云井龙雄手抄传习录序》,其辞曰:“友人杉原夷山顷获君所手抄《传习录》二卷,欲注解以公之于世…夫传习之为书,率系王子殁后门人所刊行,独上卷则王子所亲阅刊行,而其最为正确。今此书首取于上卷,其识见之高,诚可敬服也。”[6]17杉原夷山的《传习录》抄本又源于渡边东岳,渡边东岳之抄本则是云井龙雄亲手所赠,次杉原夷山《序》,次《传习录解题》,略叙从徐爱、薛侃,到南大吉、钱德洪《传习录》的成书过程,可谓简明《传习录》小史,还特别提到了杨荆山所刻《传习录》在日本的流传。次《目次》,将《传习录》按照主题内容划分为“心之本体”“心即理”“立志说”等九十六章,眉批处有“字解”,多采三轮执斋的说法为注,每一条语录后有“读方”对每条内容进行阐释,引导读者理解语录的方法,与导读的功能颇为相似。卷末附《王阳明先生传》,通过其“家系”“奇梦”“十一岁的诗”“天下第一等人”“四方经略之志”“兵法”“龙场驿”“格物致知”“流贼讨伐”“十家牌”“三浰之贼”“宸濠之乱”“致良知之教”“新建伯”“八寨断藤峡”“临终”“众美兼济”等各个时段的划分串联起阳明的光辉一生,重点突出阳明的功业与事迹。次《云井龙雄君传》,次《云井龙雄君之墓表》。书末版权页题“明治四十三年十一月七日印刷”“明治四十三年十一月十一日发行”“定价金六十五钱”“著者杉原幸”“发行者寺本安之”“发兑元千代田书房”“杉本梁江堂”。
1.5 《训注传习录》一册,日本明治四十三年冈崎屋刊
《训注传习录》一册,山川早水训注,日本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由冈崎屋刊行,日本国会图书馆藏。该刻本半页十一行,行二十三字。扉页题“山川早水注”“训注传习录”“东京冈崎屋书店”,次“清国贵州省修文县阳明洞”图,次王阳明遗像,次张岱所书《王阳明公遗像赞》,次山川早水作于明治四十三年十一月间的《训注传习录序》,通过其序言可知山川所训注的《传习录》源于三轮执斋《标注传习录》。次《凡例》,次《目次》,目录末载三轮执斋作于正德二年九月间的识语。上卷仍为薛侃旧录,中卷论学书附《示弟立志说》《训象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象”当作“蒙”,山川早水误。)以及《教約》,下卷钱德洪《续录》,山川早水直接将下卷分为“陈九川所辑”“曾才汉所录”这样做的好处在于能明确的勾勒出《续录》的材料来源及编辑过程,而其不足则在于笼统涵廓,忽视了其他材料的出处。卷下末附《朱子晚年定论》及《吴临川语》。次《传习附录》,包括《古本大学序》 《大学问》《示徐日仁应试》 《论俗四条》 《客座私祝》 《王文成公年谱节略》《头注本文》《读传习录参考》等,《头注本文》起着尾注的功效,多引古籍原文出处,《参考》则是标注《传习录》时所用到的参考文献,《附录》卷末有山川早水《补言》,又录王守仁所作《山中懒睡》《泛海》二诗以突显其个性,书末版权页题“明治四十三年十二月十日印刷”“明治四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发行”。
2 明治时期王阳明诗集的代表性版本
王阳明的诗文集的阳明文献的重要组成部分,明清学者编撰王阳明集者众多除谢廷杰《王文成全书》外尚有施邦曜《阳明先生集要》、陈龙正《要书》、张文达《文钞》,形态不一各有特色。日本学者中也不乏倾心于阳明文集者,日本学者更重视的是王阳明的文学创作,以文学鉴赏和批评的学习心态对王阳明的诗文进行传习,表现出对汉语的积极热情和汉文化的高昂兴趣。
2.1 《王阳明诗集》,近藤元粹辑
《王阳明诗集》四卷,日本近藤元粹选评,日本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嵩山堂铅印本。四册,上下二栏,上栏著录评语,下栏半页十行,行二十字,黑口单鱼尾,四周双边,版心上题书名,中题卷次、页码。卷端题“王阳明诗集卷之一”“伊豫松山、近藤元粹纯叔评订”,扉页题“南州近藤元粹先生选评”“王阳明诗集”“嵩山堂出版”。卷首有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近藤元粹《绪言》,次《明史·王阳明传》,张廷玉《明史本传》,卷末题“男元精校字”。是书首阳明诗歌共计四卷五百九十二首。卷一为《归越诗》 《山东诗》 《京师诗》 《狱中诗》 《赴谪诗》等,卷二为《居夷诗》 《庐陵诗》 《京师诗》 《归越诗》 《滁州诗》等,卷三为《南都诗》 《赣州诗》《江西诗》,卷四为《江西诗》 《居越诗》 《两广诗》 《外集诗》等。是书上栏为近藤元粹评语,分析诗歌的艺术、思想意旨。书末版权页题“明治四十三年八月十五日印刷”“明治四十三年八月廿五日发行”,发行兼印刷者“青木恒三郎”,由“青木嵩山堂”协助发行,后附《嵩山堂出版汉诗书类》目录三页,收录嵩山堂所刻汉诗著作,包含近藤元粹评述的诗集。卷端识语曰:“《全书》脱《居夷诗》云云,今据总目补之。”谢廷杰所辑《全书》确未收录阳明居夷期间之诗文,然不知此处所云“总目”为《四库全书总目》否。
卷首载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三月近藤元粹《绪言》,其《言》曰:“伯安之学术,实无足观者也;而其文则议论宏赡,词藻温丽,卓然自成一家之言,诗亦往往出新意奇语,而格调清澹闲肆,可喜者不为少矣。然而世人或不知其诗文甚焉,则并不知其功业,而徒附和其学术焉。是岂不名实相反之甚哉?余往年编明清八家文,选取伯安之文,上木以问于世,后常有欲选其诗之志,而坊间所传《王阳明全集》辑录不完,故未果其志也,顷日又得其《全书》而阅之,则其诗完备焉…于是全载其诗,分为四卷,更录鄙评于栏外,以付之聚珍版。只其集中属学术者,迂腐不足取,元当勇割,虽然其诗无几许,故悉存录焉,亦足以征其有名而无实也。”[7]2-3此段《绪言》透露出以下几个信息:一是近藤元粹所刻《王阳明诗集》综合了《王阳明全集》和《王文成全书》的诗文部分,以求全求准;二是从识语来看,近藤认为阳明的学说是空谈,并无实用,后人对阳明学说的推崇和赞誉在他看来是盲目而缺乏理性的,是名不符实的,近藤认为:“伯安毕生之业不在其学术,而在其事功也;后世称伯安者,不说其事功,而喋喋赞扬其学术,可谓妄。”[7]7《绪言》后次载张廷玉所作阳明《明史本传》,次《王阳明诗集卷一目录》,该集的分类以地域为主,卷一归越诗三十五首,山东诗六首,京师诗八首,狱中诗十四首,赴谪诗五十五首,共一百一十八首,卷端题“王阳明诗集卷之一”“伊豫松山、近藤元粹纯叔评订”。近藤元粹所刻《王阳明诗集》的重要价值,不仅在于通过此集反映出阳明的学说、诗文在日本的传刻情况、接受情况,而且还反应出近藤元粹作为一名日本学者对中国文学的认知与体悟,阳明作《游牛峰寺》四首,近藤评曰:“五六气格雄浑,有唐人口吻。”[7]1“气格”乃气势与格调,强调了诗歌作品外在形式与内在情感的结合,“唐人口吻”四字则透露出近藤对唐代诗歌的熟稔与推崇,近藤在对阳明诗歌的评述中运用到“清隽可诵”“稍有头巾气”“结句无力可惜”“圆熟”“韦孟遗响”“萧散有韵致”“清幽超远”“多失律似不妥”等字眼,可知他对中国诗歌的意境、格律、声调、遣词造句等艺术手法如数家珍,在近藤十八九岁时已经会作中国古诗,诗曰:“玉帘常不卷,有似藏秘奇,山灵在那里,应嫌俗人窥,与此为鲁卫。”[7]4对阳明诗歌文集的编撰是近藤元粹学习汉语以及中国古诗的重要环节。
2.2 《王阳明先生诗钞》,冢原苔园评点
《王阳明先生诗钞》一册全,冢原苔园评点,日本国会图书馆藏。该刻本黑口单鱼尾,四周双边,版心上方题“王阳明诗钞”,中部记卷次及页码,半页七行,行二十字。扉页题“冢原苔园评点”“王阳明先生诗钞”“版权免许东京长阪氏藏板”,次冢原苔园作于明治庚辰(1880年)四月之《绪言》,无目录,卷上卷端题“王阳明先生诗钞卷上”“东京冢原苔园评点”。采取注疏的方式在诗歌内容下进行评点,与一般形式的眉批、旁批不同,有利于读者对字句的理解,如冢原苔园评《登泰山五首其三》曰:“叙事中寓规箴,规箴中更又叙事。详悉泰山之景象,网罗在于仅仅三十余言中,是先生千古独得之妙处。”[8]3可见在冢原苔园看来,诗歌要具备开化民心,有利于社会风俗的教育作用。当然,除了对诗歌技法的评点,冢原苔园更看中的是阳明正气光明的做派与为人,他在评《别友狱中》一诗时说道:“勿‘诡随之’三字,先生所以窘穷于当时,而所以光辉于万世。”[8]24在阅读与评点诗歌时,冢原苔园往往能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去理解阳明诗歌中的深沉情感,真正做到读者与作者、读者与作品的融合,在不同时空下的社会历史中呼唤诗歌真情的回归,如评《有室七章》曰:“阿儿靖尝在横滨,新闻论谗谤律,处于禁狱十月焉。时余往见儿幽重室,妻在竈下而泣,当时之情,宛然在目,今读此诗,不觉泣下。”[8]22卷下末版权页题“明治十三年二月二十日版权免许,同年五月出版”,又题“评点者冢原苔园”“出版人长阪熊一郞”。
2.3 《王阳明文粹》村濑诲辅刻
日本学者村濑诲辅重刻明朝宋仪望之《阳明先生文粹》,浪华群玉堂刊本,日本东京图书馆、国会图书馆藏。村濑诲辅为日本汉学家,除《王阳明文粹》,他还辑录了《唐荆川文粹》《续唐宋八家文读本》等汉籍。该刻本半页十行,行二十字,无鱼尾,版心上方题“王阳明文粹”,中部记卷次及页码。卷首载村濑诲辅《王阳明文粹序》曰:“明宋仪望辑《阳明文粹》在乎专张其学,而不关其文…余于斯编,在乎专择其文,而不关其学。”[9]2末题“岁次着雍摄提格菊花节,后学村濑诲辅序。”根据村濑诲辅此言可知,其所刻《王阳明文粹》的主要目的在于传递其诗文,使读者了解到阳明诗文的精工与磅礴,而在当时的日本国内环境下,信奉程朱者要超出信奉阳明学说者,村濑此举也为扬长避短,缓解不必要的争端。次载村濑诲辅所编《王阳明小传》一篇,作于“文政纪元戊寅冬十一月”,即1818年,《小传》末尾曰:“文政纪元戊寅冬十一月尾张,村濑诲辅就《本传》及《全书》节录于江都不二石葊中。”[9]2可知村濑所作《王阳明小传》取材于张廷玉所作《明史本传》及谢廷杰《王文成全书》。次《王阳明文粹目录》,卷一包括《谏迎佛疏》 《与南元善书》《答人问神仙书》等书信、奏疏,卷二收《两浙观风诗序》等序,卷三序记,卷四收说、书卷、祭文、墓志铭、墓表。卷四末版权页题“明治十二年十二月十七日出版御届”“同十三年二月刻成发行”“编次者村濑诲辅”“原版人冈田茂兵卫”“出版人山川九一郎”。
3 明治时期日本阳明文献的特点
王阳明文献在日本流传的过程中,通过不同人物的翻刻、评注、选辑,形成了各自鲜明的版本特征,值得注意的是,阳明的文学创作与哲学思辨在国内外形成了两个传刻的倾向与线索,即哲学的和文学的,因此,在日本学者对阳明文献的重刻与编辑中也逐渐形成了哲学文献与文学文献的传刻途径,然无论是何种角度,都反应出阳明文献在日本的文献接受与日本本土的文化语境紧密结合。
3.1 日本学者的版本意识与文献观念
日本阳明文献的版本主要以中江藤树、佐藤一斋为圭臬,尤其是佐藤一斋的《栏外书》系列阳明文献的注解奠定了日本学者对阳明文献的接受心理,产生了良好的基群效应。随着阳明文献不断进入日本的经济、文化生活,越来越多的不同倾向、不同参照的版本被重视,翻刻者对不同底本的选择、选辑者的选注及注译者对文献的把控,都反映了日本学者的版本意识与文献观念。其一,日本阳明文献的广博。无论是整体性的全集,还是部次的篇页,大到宋仪望《阳明先生文粹》、谢廷杰《王文成全书》、俞嶙《王阳明先生全集》、施邦曜《阳明先生集要》、张问达《阳明先生文钞》、陈龙正《阳明先生要书》,小到《古本大学》一卷、《阳明先生乡约法》一卷、《保甲法》一卷、《征藩功次》一卷、《王阳明真书行台堂记》一卷、《王阳明祈雨台记》一卷等都历历在存,而阳明文献的范围也涉及到诗文、书信、奏疏、公移等各个方面,如日本学者桑原忱就选编了《王阳明奏疏选》四卷。其二,对阳明文献底本的选取、改造中将版本意识与学术思想相结合。日本学者对阳明学说是有选择的学习与吸收,这就导致了他们在对阳明文献的择取时掺杂了各自的学术倾向,如村濑诲辅《王阳明文粹序》曰:“明宋仪望辑《阳明文粹》在乎专张其学,而不关其文…余于斯编,在乎专择其文,而不关其学。”[9]2村濑所选编的《王阳明文粹》就转而体现了个人的学术偏好。又如佐藤一斋之《传习录栏外书》,选取南大吉、谢廷杰、俞嶙、王贻乐、施邦曜、闾东、陈龙正等将近十余人的不同版本详加校勘,体现出精审独到的版本意识,又引施邦曜、陈龙正,彭定求、顾宪成等人之语对内容详加注释,引导读者一步步进入阳明学说的世界,在注重版本校勘的同时又体现了个人的学术选择与倾向。其三,日本阳明文献保存较好,可补中国阳明文献之不足。如杨荆山刻本、白鹿洞刻本等较为重要的刻本在国内已不可见,唯赖日本对阳明文献的保存使其尚能存见于世。
3.2 日本阳明文献的文学史价值
日本对中国文学作品的接触在唐宋时期就颇为频繁,八世纪中叶,日本已经出现了第一部汉文诗集《怀风藻》,到了九世纪,有日本诗人仿照唐人张志和渔歌词而作成《渔歌》,而同时期日本和尚遍照金刚的《文镜秘府论》可以说是中日文学交融的最高级产物,遍照金刚俗名空海,他于唐贞元二十年(804年)至元和元年(806年)在中国留学前后长达三年,他将崔融《唐朝新定诗格》、王昌龄《诗格》、元兢《诗髓脑》、皎然《诗议》等书排比编纂,着成《文镜秘府论》一书,全书以天、地、东、南、西、北分卷,其中大部分篇幅是讲述诗歌的声律、词藻、典故、对偶等形式技巧问题,如《调四声谱》 《论对》《诗章中用声法式》 《论病》《论对属》等等,而《十七势》《论文意》《定位》《论体》等篇则专注于介绍诗文创作理论,所论“文二十八种病”“文笔十病得失”等,对研究六朝至唐古近体诗律学、文学批评、修辞学均有参考价值,奠定了日本汉学的唐风倾向,另一方面,由于《文境》所引之书在中国本土多已失传,故保存了不少中国古代文论的史料。应当说此时的日本对中国文学的接受主要是一种创作理论与实践上的学习。到了11世纪初平安时代中期《源氏物语》的出现,传递了“物哀”之美的美学观念,于是中国文学审美精神正式与日本文学界相交融,影响着日本文学的创作,“以《源氏物语》问世为契机,开始自觉地树立民族的、历史的独特审美价值体系,以及由这一体系所形成的文学精神,从而形成民族传统的主体,其后在和汉文学及文学思想的交流中,保持和发扬传统的创造性。”[10]69《源氏物语》中的“物哀之情”大致可归解为风雅、情趣、哀怨、悲悯、多愁善感、虚幻无常、孤寂空落等心理体验,是人们面对客观事物、大自然以及现实生活中的人事所产生的细微而复杂的情感,这种情感是一种来自心底的深深感触内心深处,是一种追索本心的美感体验,这种中式和风的文学体悟一直到明治时期都成为在日中国文学的标志,也成为日本文学创作的一大助力,如近藤元粹评阳明所作《游牛峰寺》四首曰:“五六气格雄浑,有唐人口吻。”[7]1“气格”乃气势与格调,强调了诗歌作品外在形式与内在情感的结合,“唐人口吻”四字则透露出近藤对唐代诗歌的熟稔与推崇,同时,近藤在对阳明诗歌的评述中运用到“清隽可诵”“稍有头巾气”“结句无力可惜”“圆熟”“韦孟遗响”“萧散有韵致”“清幽超远”“多失律似不妥”等字眼,令人恍见《文镜秘府论》之倩影。与近藤同时代的冢原苔园往往能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去理解阳明诗歌中的深沉情感,真正做到读者与作者、读者与作品的融合,在不同时空下的社會历史中呼唤诗歌真情的回归,如评《有室七章》曰:“阿儿靖尝在横滨,新闻论谗谤律,处于禁狱十月焉。时余往见儿幽重室,妻在竈下而泣,当时之情,宛然在目,今读此诗,不觉泣下。”[8]22可见内在美感体验的培养已经成为日本文学素养的重要组成部分。
4 结语
阳明学传入日本之后引起了日本学者的广泛关注,日本学者们渐渐形成了程朱派与陆王派的辩驳,一定程度上激励着日本学者将中国文化与本土文化融合、创新的尝试,逐渐引导阳明文献在明治时期的日本传刻分为两种形式,一是《全书》《传习录》等文献的抄录与传刻,旨在使国人了解心学精义,传播阳明学说;二是对阳明诗文等文学创作、文章作品的选钞和评点,例如冢原苔园评点《王阳明先生诗钞》,近藤元粹辑《王阳明诗集》等。日本明治维新的工业化浪潮,对“文明开化”的提倡、对大力发展教育事业的重视等开放之风与王阳明文献在日本的传刻相辅相成,为日本文学创作与哲学思辨的进化历程提供了文化、心理的优良动能。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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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菁洲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贵州贵阳,55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