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峰集》版本源流考*
2022-02-08李浩,段睿
李 浩,段 睿
(1.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050024;2.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97)
石珤(1465-1528),字邦彦,号熊峰,世称“熊峰先生”,直隶真定府藁城(今河北省石家庄市藁城区)人,明嘉靖朝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卒谥文隐,隆庆初改谥文介,有《熊峰集》传世[1]232-258。石珤诗文轶宋窥唐,风格多样,是弘治、正德年间文坛盟主李东阳的得意门生,被目为茶陵派殿军。近五百年来,学界于石珤《熊峰集》之行文风格、创作特色多所阐发①自明嘉靖年间迄于清末,王世贞《明诗评》及《艺苑卮言》、俞宪《盛明百家诗》、李濂《嵩渚文集》、钱谦益《列朝诗集》、梁清远《雕丘杂录》、朱彝尊《明诗综》、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沈德潜《明诗别裁集》、陈田《明诗纪事》均对石珤其人其文均有不同程度地探讨,但这些观点属于传统感悟式批评。现代意义的研究始于21世纪初,参见司马周《茶陵派研究》,南京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3 年;程莉萍《明代京畿作家研究》,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第55页-60页;周寅宾《李东阳与茶陵派》,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70-279页;刘万川、曹向华《茶陵派石珤诗文简论》,《怀化学院学报》2011年第3期,第52-54页;周亭宇《石珤诗文研究》,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但受制于主客观条件,对该书版本问题却鲜少涉及②仅少量目录类图书对《熊峰集》的存佚及典藏状况略有胪列,见莫友芝撰,傅增湘订补《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中华书局2009 年版,第1400 页;杜泽逊撰《四库存目标注·集部上(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667-2668页。,现将其版本源流叙述如下,供治畿辅学及明代文学史者参考。
1 明稿本
石珤亲自审订的稿本《熊峰集》(下称“明稿本”)早已亡佚,今人只能从梁清远《雕丘杂录》的追述中略见其梗概:
石文介公有《熊峰集》十三卷,未经剞劂,余家有抄本。文法秦汉,诗学王孟,至诗余更婉媚有致,确是词坛宗工。[2]702
据此可知,明稿本计十三卷,单就卷帙而言,较今日通行的十卷本约多出四分之一篇幅,这其中就包含各传世本中删去的词(“诗余”)。石珤虽官至宰辅,但晚年卷入“大礼议”的政治漩涡[1]254-256,无暇将文集付梓。逮其身故,石氏族人虽有刊刻明稿本的计划,但囿于经济原因,终未能施行[3]390。
2 明刻本
最早刊刻《熊峰集》的是皇甫汸。皇甫汸在石珤去世后不久,即对明稿本重新加以选编并刊行,是为明刻四卷本《熊峰先生文集》(下称“明刻本”)。明刻本至今犹存,其卷首的皇甫汸自序对梳理《熊峰集》版本源流至关重要,其辞曰:
曲周令皇甫汸为选编熊峰石相公《恒阳集》者,依奉于簿书之暇,检阅数四,删定再三,盖欲美爱则传,是以其存无几。乃得五言古诗二十七首,七言古诗五十一首,五言律诗四十八首,七言律诗一十六首,五言绝句二十一首,七言绝句二十九首,赋三首,记六首,序四首,碑一首,志铭一首,告文一首,对一首,说二首,传五首,赞四首,凡二百二十首,汇为上下二册,分为四卷,一曰古诗,二曰律诗,三、四曰杂著。间有以一字而害一句,以一句而害一章者,亦奉命僭为更订。除将原集留贮以备校雠鱼豕外,谨抄录呈览。谫浅之见,深不自安,尚俟郢斤,庶敢寿梓。汸顿首顿首主臣主臣。[4]2
通观全文,可得出以下三个结论:
第一,皇甫汸的选编活动当在嘉靖十一年(1532)至嘉靖十四年(1535)间,书籍刊刻时间为同时或稍后。《明史》未言皇甫汸任曲周令之事,然考《皇甫司勋集》卷五七《谈安人行略》云:
己丑,余第进士,除嵊令,不拜,改授国子博士。辛卯,中宪公备簮珥衣币,郡邑为具舟楫,监司假给符传,长公导之如京师,余逆于国门之外,卜吉受室焉。……寻果奉诏调外职,乃拜曲周令,将之莅官,中道与长公别而还吴。曲周固畿内小邑也,余往视若不足理,日恒闲暇。……癸巳,长子楙生。越甲午,余以三载秩满,拜为水曹郎,将之东归。[5]891
辛卯乃嘉靖十年(1531),甲午乃嘉靖十三年(1534)。详审文意,复以三载考绩之期推算,即可得出大致时间如前,时距石珤辞世约五年左右。
第二,选编、刊行明刻本是带有官方性质的文献整理活动。详玩皇甫汸序中“依奉”“奉命僭为更订”“呈览”“尚俟郢斤,庶敢寿梓”“顿首顿首主臣主臣”[4]2等语句,可知明刻本的删定、选编是在嘉靖帝授意下展开的。石珤品行“清介端亮”[6]5050,连政敌都难以非议,但恰恰是其“孜孜奉国”[6]5050之心让他在“大礼议”事件中忤旨,晚景凄凉[1]255-258。石珤的遭遇为服膺传统宗法礼制的文官集团所广泛同情,嘉靖八年(1529)十一月“刘世杨上疏奏请为石珤改谥”事件即是明证[1]258。尽管嘉靖帝旋即强力打压刘世杨,维持了其钦定石珤谥“文隐”的威权,但不久即指示皇甫汸选编《熊峰集》。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政治姿态,它意味着嘉靖与石珤在某种程度上的“和解”。石珤身后没有子嗣,家族式微,无力刊行其文集。嘉靖此时下令编选明刻本,无疑兼有“右文”与“恤旧臣”之意,这是以外藩登大宝的嘉靖帝在通过“大礼议”成功巩固皇权后对文官集团的怀柔之举。但另一方面,明刻本侧重遴选明稿本中的雍容典雅、平正通达、冲澹自然之作,对其间的怨刺、讽谕之辞却大加删削,可见明刻本又是嘉靖帝彰显其威权的文化产物。明刻本在编选标准上服膺“茶陵正宗”,刊行又获官方支持,故流播极为广泛,直至清康熙初年,它都是国内最通行的石珤别集。俞宪《盛明百家诗》、李濂《嵩渚集》、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钱谦益《列朝诗集》、谈迁《北游录》、朱彝尊《明诗综》均曾不同程度迻录、征引或评骘明刻本。
第三,《恒阳集》即《熊峰集》,明刻本有意淡化《恒阳集》这一原始称谓,改以《熊峰先生文集》之名行世,同样是嘉靖帝个人意志的体现。石珤晚年手定文集取“恒阳”二字,可以有多种理解。最直接的解释是,真定府位于恒山之南,且在唐代开元年间曾设恒阳军,石珤系以古地名命名其文集,一如他取封龙山熊耳峰为号。不过,站在政治家的角度,“恒阳”带有强烈的政治隐喻意味。阳与旸通,“恒阳”亦即“恒旸”。《尚书·洪范》云:“曰僭,恒旸若。”《洪范五行传》释曰:“言之不从,是谓不艾,厥咎僭,厥罚恒阳。”[7]1376《汉书·五行传》进一步解释道:“言上号令不顺民心,虚哗愦乱,则不能治海内,失在过差,故其咎僭。僭,差也。刑罚妄加,群阴不附,则阳气胜,故其罚常阳也。”[7]1376这一政治话语直至明代仍在发挥其效用,《明史》即载汪若霖上疏云:“臣稽《洪范传》,言之不从,是谓不乂,厥罚恒阳。”[6]6026嘉靖帝即位后,为巩固皇权,违背宗法礼制,兴起“大礼议”,内阁大学士如杨廷和、蒋冕、费宏、毛纪、石珤等先后被斥退,“左顺门案”更是对主张坚持祖制的文官集团的大规模惩戒,死伤无算。站在臣属的立场来看,这自然是“言之不从”“不顺民心”“刑罚妄加,群阴不附”。如果从这一角度理解文集名“恒阳”,则亦可视作被责令致仕的石珤之无声反抗。嘉靖帝自然知晓“恒阳”背后的政治隐喻意味,其应对措施是指示皇甫汸刊行明刻本时用石珤之号“熊峰”代替“恒阳”之名。今通观明刻本,除具有说明性质的皇甫汸序提及一次外,《恒阳集》三字再未出现,且是刻每卷卷首均题作“熊峰先生文集”,版心均作“熊峰文集。嘉靖帝御宇多年,足以形成称呼惯性,故自此之后,除极个别情况外,世人例以官职、别号、谥号指称石珤文集,如《石阁老集》《熊峰集》《石文介公集》等,《恒阳集》之名遂逐渐湮没。故逮至四库馆臣为明刻本撰写提要时,已不能辨其源流。今考《四库全书总目·<别本熊峰集>》提要云:
《别本熊峰集》四卷(浙江汪汝瑮家藏本)。明石珤撰。珤有《全集》十卷,已著录。案朱彝尊《明诗综》称珤所著名《恒阳集》。曲周令皇甫汸删定为四卷,诗仅一百九十余首。今此集题作《熊峰先生集》,前后无序跋,诗亦一百九十余首。而《诗综》所录惟《春日杂言》《秋莲曲》《会昌宫词》三首在集中,其《送邵国贤》《芟田行》《春渡滹沱》诸篇皆未之载。疑此为初刊别行之本,非汸所选,故集名亦各不同。然卷数、篇数又合,殊不可解。今未见原刻,其同异莫能详也。[8]1564
四库馆臣未见明刻本原书及皇甫汸序,又误读朱彝尊之语,故疑《恒阳集》《熊峰集》为二书,该说法客观上误导了部分后世明代文学、畿辅学研究者,令《熊峰集》版本研究治丝益棼,故特此澄清①关于《总目》的瑕疵及其致讹之由,笔者另有专文《<四库全书总目·熊峰集>提要补正》详细梳理,兹不赘及。。
3 明抄本
降及明末,石珤同乡梁维枢完整过录明稿本,是为梁维枢过录本《熊峰集》十三卷(下称“梁维枢过录本”)。据梁清远《<石文介公集>跋》云:
先大夫笃古好文,积书充栋,从藁城石氏所得文介公诗文秘本,珍爱不以示人。罢官里居,选其尤者成帙,以传示子孙。先是,皇甫司勋选刻《文介公集》,专尚体裁,务从简约,先大夫则取格高韵古、才法兼至者,欲付梓,未遂。[3]383-384
将此跋与前揭梁清远《雕丘杂录》参看,知此处所谓“文介公诗文秘本”系梁维枢抄自明稿本的足本《熊峰集》。梁维枢过录本未曾付梓,清康熙年间后逐渐亡佚。梁维枢过录本卷帙过繁,为便于“传示子孙”,梁维枢又依据“格高韵古、才法兼至”的标准,“选其尤者成帙”,是为明见君子阁抄本《熊峰集》三卷(下称“明见君子阁本”),是书今存。
4 清刻本
余姚孙令君来宰藁城,崇尚风化,博学好古,欲表彰先贤遗文,以问于不佞,不佞出先大夫所选《文介公集》并未选全本授之。令君又访于其家,得《别集》数篇,并刻以传。……刻成,俾余跋末简,潦草数言,聊以纪岁月云尔。康熙庚戌二月二十四日真定梁清远书。[3]384-388
相较梁清远极其简要的描述,陈僖《书<石文介公集>后》无疑提供了更多的细节:
《文介公集》,余家先世及故大司马许氏谋授梓者数矣,而卒不果。孙侯来,乃毅然以表章前贤为己任,初访遗文于石氏,又以许生秋厓之言,问全稿于余家,网罗校雠,备极苦心,两年而梓成。余既㔾为之序,因复叹文介公殁距今百余年矣,其文章在世如江河日星,而完书之成,必待今日,然则斯文废兴之际,岂不以人哉?余家与许氏数十年未竟之志,赖侯而遂,而往复考订,皆以秋厓为邮驿。秋厓,大司马公鲁孙,又余家诸父之馆甥也,妻辋川有弟。其著述不致散逸,千百世称之,则可传者宁独文介公也耶?上谷后学陈僖顿首拜撰。[3]393-395
是刻也,始于丁未之十一月,成于庚戌之闰二月。……《文介公集》前有皇甫司勋选本,仆读而好之,欲得其全,然出之于石氏者,仅半于司勋本。后得兵宪公选定者,方有望洋之叹,遂分类付梓。毕事呈宗伯公,公喜,更谋诸光禄公,因出兵宪公所藏全集,始为观止,乃复因类谋梓,不可以初续分也。仆之景仰先贤,固形诸梦寐,然犹童蒙之拾香草。惟宗伯公指切体裁,仆乃幸无纰缪之愆,是表章之实,固在两公也。康熙九年闰二月朔日孙光又识。[3]19-20
综上可知,清刻本的付梓与真定梁氏的支持密不可分,但刊刻过程却非如梁清远所叙般一气呵成,而是耗时两年有余,分数阶段进行的:
茂陵有廉台令,知有熊峰先生,并知有先生之诗与文,藉手秋厓许子,访厥后嗣,搜辑遗编,爰觅善梓者,成帙若干卷。两家弟序之,保阳陈蔼公评之。适蔼公客游恒山,余与扬榷古今,方儗人物,喜先生之诗文得广其传,而后感知先生者乃迟在百余年之后也。因念蔼公服奇抱璞,为河北名流,顾公今四十年,犹艰于一遇,文章契合,信不易言哉!虽然,人特患不文,既文矣,患不成家,诚文矣,更自树坛坫,未有不遇,亦未有不传。古云:“千百年后,必有知杨子云者。”如孙君、许子刻《熊峰先生集》是也。蔼公辗然,因并序于简末。时康熙九年岁次庚戌初夏,后学梁清宽顿首拜撰。[3]378-381
综上,清刻本的刊刻始于康熙六年(1667)十一月,成于康熙九年(1670)闰二月,孙光是实际出资人与推动者,是以清刻本成书缓慢,除《熊峰集》文本获取不易外,还与孙光“微俸所余无几,铢积购鸠”有关。许澯是清刻本“往复考订”的“邮驿”;梁清标是为清刻本“指切体裁”的顾问;梁清远提供了明见君子阁本与明抄本,它们构成了清刻本的核心内容;陈僖、梁清宽则双双为清刻本作序。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清刻本的成书是考察清初直隶地区士绅学术交流网络的范本。
5 四库本
乾隆年间,清刻本被收入《钦定四库全书》“集部六·别集类五”,是为《钦定四库全书》本《熊峰集》十卷(下称“四库本”)。四库本的概况略见于《四库全书总目·熊峰集》提要:
皇甫汸尝删定其集为四卷,岁久板佚。国朝康熙丁未,余姚孙光为藁城知县,得《别集》遗藁于其家,为合而重刊之。嗣闻真定梁清标家有其全集,乃购得续刊,共为十卷,即此本也。自一卷至四卷为诗,五卷、六卷为文,七卷至九卷又为诗,十卷又为文。盖刊板已定,不能依类续入,故其体例丛脞如是也。[8]1495
四库本与清刻本内容几乎完全一致,仅对后者进行了些许文本校勘与文字润色。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出版以来,四库本以其简便易得成为迄今最为通行的《熊峰集》版本。
6 清抄本
国家图书馆古籍部尚有清抄本《熊峰集》二卷(下称“清抄本”),鉴于此前研究者鲜少论及该版本,兹略作介绍,供学界参考。是书凡一函二卷一册,函套为墨蓝色布面硬纸壳,高二十七点二厘米,广十八点五厘米,厚两厘米,书套脊有“熊峰先生文集,凡一册,明石珤撰”题签。抄本系线装,分上下卷,未署名,四孔两纸捻,无包角、题签,竹纸,书高二十四点七五厘米,广十六点六五厘米,厚一厘米。是书保存良好,未见虫蛀、霉点,墨香纸润,行以小楷,字体端详统一,凡三十八筒子页,每半页九至十行,行十八至二十二字。首页右下角钤有阴刻花边朱文长方印“延古堂李氏珍藏”,卷上首页右下角与末页左下角均钤有阳刻朱文印“北京图书馆藏”。是书收录石珤之文二十五篇,其间序、记、说、对、传、碑、铭、文、赞、赋等诸体兼备,风格多样。详审是书目录及正文,卷上依次为《送岳州刘太守序》《送杨太僕序》《送吉安任太守序》《荣哀录序》《重修阳和楼记》《大陆泽记》《滹沱河记》《宜安城记》《媒说》《友松说》《漏泽园对》,卷下依次为《卫太守传》《余太守传》《李评事传》《孙佥事传》《刘按察传》《严子陵祠堂碑》《明故吴母李氏墓志铭》《故甥赵妇周氏圹记》《贵闲儿坟记》《告茔文》《眇士赞》《登封龙山赋》《滹沱河赋》《感双雁赋》。目录后有抄者自序云:
按《熊峰集》,据《四库全书总目》所考有两本:分四卷者,明皇甫汸所删定;十卷者,国朝藁城知县余姚孙光得别集遗稿,合而重刊者也。此本为明刻旧书,共四卷,一、二卷为诗,三、四卷为文,其文序、记、传、铭等体皆备,疑即皇甫汸所删定者。录其文,重为编次,分上下二卷。《总目》称先生之文学于李东阳,庄雅和平,不为虚浮侈靡之作。迹其立朝,忠清亮节,虽不必以文传,而即以文论,亦可谓信古守正,不诡于流俗者矣。[9]
今将是书目录与明刻本合参,不仅所选篇目之次序与明刻本卷三、卷四若合符契,即字形、字体亦对明刻本多有因袭,然则是书内容系择优抄录自明刻本无疑。复考抄者自序引《总目》云云,则其成书当在《总目》刊行以后,即不当早于乾隆六十年(1795)。复考是书首页右下角有“延古堂李氏珍藏”印,而该印为李世珍(1812-1884)所常用,推断该抄本约成书于清嘉庆后至光绪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