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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不及防

2022-02-07何尤之

绿洲 2022年1期
关键词:房奴

何尤之

1

和静的天空,蓝得像洗了一样。我向天空挥了挥手,天空的蔚蓝纹丝未动。我得走了。这个决定让我度过了多个不眠之夜。

在这里我犹是沙漠上的一抹绿,给表哥所带来了希望。表哥所还在其次,我还给李彤带来了生机。我不走,她会像薇甘菊一样缠着我。

一年前我随表哥所来到了和静,带着向往,也带着无奈。表哥所生在和静,当年我的姑父姑母从黑龙江转到新疆建设兵团,在和静待了一辈子。表哥所在和静开了家建材厂,生产保温材料。小厂三十来人,和静本地的。成立五年,还是原生态管理。表哥所忙着生意,平时连张报表都看不到,经营情况全凭连猜带估。

我是做会计的。到了和静,我这只捉鱼的鸬鹚,一猛子扎进车间。我设计了系列报表。但这是西部,员工宁可背扛肩挑,看表格就像掉入八卦阵。我三令五申,他们兀自岿然不动。

就是这时,我发现了李彤。

李彤是操作工。在混着机油味汗臭味的车间,她似一缕暗香,独自芬芳。她不是和静人,她是安徽芜湖人。她离异了,一人跑来新疆打工,想把过去抹个净光。

“如果说我是一缕暗香,你就是一股清新的风,让暗香浮动。”李彤后来这么对我说。

她这句话启动了我的情感键,我一直期期艾艾地回应着她。我“是沙漠里的绿,你就是沙漠里的水。”我说。我们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故事開始之前,我们只是工作配合。我的表格,唯独她填了。她是意识到管理重要,还是出于对绿的滋润,我没研究过,反正她很配合。她每天把生产数据登记表上,还帮同班的人登记。后来我让她做了统计员,所有报表都交由她填。

我的工作进展并不顺利,推动任何计划,费九牛二虎之力,收效却九牛一毛。我在仓库推动财务软件,出入库用软件开具。这事本简单,愣是推行不了。库管员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长得壮实,他坚持说学不会,其实他根本就不想学。表哥所说,不学就不学吧,他们习惯手工了。听得我心如死灰。

那时我没想过,我和李彤会有故事,但故事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她的暗香越发浓烈。她被我安排做了会计。厂里的老会计,成天穿着长袍,戴着蓝色的帽子,性格挺开朗,没事唱两句,但《税法》《会计法》在他那儿毫无作用,他就是法。正好要退休了,我抓紧培养李彤,接替了他的工作。李彤刚接手时,还是个门外汉,对着一堆凭证发呆。我晚上都陪她加班,边做边讲,李彤接受得快,很快就能应付了。

都来自东部,都在和静单着,我们走近点也顺理成章。李彤比我来得早,了解和静,跟我讲和静的风土人情,带我吃这里的小吃。我的强项就是教她会计知识知识,她天赋不错,学得很快。

我们那时几乎天天晚上加班。下了班,就去会计室,这成了不成文的习惯。她也一定会在等我。开始是谈会计的,后来就扯远了。然后去吃东西,然后送她回去。她在江格尔路租房,离厂不算远。有时我骑电瓶车带着她,有时散步。在这他乡异地,这样的夜晚必定是美好的。有时真希望就这么美好下去,抛却所有的烦恼。可总有个声音提醒我:“醒醒吧,房奴!”

送李彤回去,会进屋坐坐。屋里散发着女人的芳香,我坐了会儿,就想离开,却又舍不得离开。有时不在街上吃,李彤自己做。李彤拿出古井贡酒,我之前喝过,安徽名酒。多贪了几杯,晕乎乎的。李彤挨着我,红着脸说:“今晚不走。”我的身体突然颤栗,几乎想抱住李彤。两人挨得近,如两座火山,炽热的火焰眼看就要爆发。那个声音来得及时:“醒醒吧,房奴。”

我酒醒了一大半,顿时偃旗息鼓,火焰在刹那间如淋大雨。我恋恋不舍地推开李彤,怏怏不乐地离开了。

回到宿舍,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我后悔我的果断,这会伤害李彤,也让自己成了苦行僧。这些日子形影不离,彼此内心是有呼应的。呼应强烈了,男女之事应水到渠成了。我却在这时候关了闸门,隔开了彼此的心。

可我又觉得自己是英明的。我是房奴,我只能选择离开。

第二天上班,一切如常。李彤若无其事地和我有说有笑。晚上还是加班,她却没让我送她回去。之后也是太晚了才让我送。我内心有失落,有惋惜,对李彤有种难言的依恋,又不敢越过雷池,觉得这样刚好。

两个月后,李彤约我看电影。我是应该拒绝的,我也真的这么做了。李彤说:“今天我生日,不赏个脸吗?”我本来拒绝得就勉强,李彤这么说了,我就答应了。多少年没进电影院了,印象中那老式的大电影院,挤满了观众。现在不是,小电影院,还有私人电影院。这儿没有私人电影院,是小电影院。李彤订的是最后一排。电影开始了,一会儿,李彤把手放在我手上,将掌心合在我的掌心上。我不敢轻举妄动,抽手怕伤她的自尊,不抽又怕自己把持不住。我已不能安心看电影了。她又把身体靠了过来。我的意志顷刻塌陷,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手。李彤就把整个身子倒在了我怀里,柔柔的身子,淡淡的体香,温暖,温柔,温情脉脉。没等电影散场,我们去了她住处。我在她那儿住了一夜。

那个声音从昨晚就在我耳边闹腾,仿佛我已铸成大错,回头才是岸。房奴是没资格拈花惹草的,贪一时欢娱,必将顾此失彼。我对那个声音说,就这一次。

李彤并没有向我提什么要求,不过是擦了次火花,并未酿成火灾。

李彤又让我晚上送她回家了。她的那把火刚刚点燃,大有燎原之势。不过我的这把火却被惊恐不安踩灭了。我开始有意躲避她,下了班就去天鹅湖路闲逛,吃土尔扈特馅饼。之前加班多是为了相依,做账只是个幌子。

女人是敏感的。李彤看出了我的冷漠,含羞草似的缩回了伸展的草叶。草叶的萎靡让我煎熬,我又无力解释,只能任其枯萎。

所以我决定离开,我怕压不住那把被浇灭的火,随时有复燃的可能。我总在心里拨弄那点余火,试图让它复燃。我被内心的纠结撕裂着,纠缠得摇摇晃晃。于是我决定不辞而别,以回老家的名义一去不回。我瞒过了所有人,拉着拉杆箱,走出了和静。走之前,我悄悄去了我和李彤一起走过的地方,电影院、出租房、江格尔路、天鹅湖路、巴音花园,算是告别。想着可能给李彤带来的伤感,我默默地落了泪。但在她和房贷之间,我只能选择房贷。

2

沦为房奴,是猝不及防的事。

不止是我,雨缘,宿茗,也都猝不及防。我们一起被严明拉成了房奴。

严明在决定将他的决定告诉我们时,这个决定在他肚里已孕育了三个多月。身怀六甲,膨胀得像一池浩浩荡荡的春水,严明才觉得他需要一管之径,让涓涓春水细细轻泻。

严明先给雨缘打了电话。雨缘是急性子,点火就着。严明没有点火,只说请我们仨吃饭。我们四人经常在一起吃饭。不过雨缘还是听出来了,说:“严明,你好像有点兴奋?”严明的确兴奋,兴奋三个多月了。他敷衍着雨缘说:“或许吧,跟美女打电话,总是会兴奋的。”雨缘的确很美,妖娆多姿。不过我们之间,一切归于平静,平静到男女无别。雨缘再美也只是平常景象。

我和宿茗也接到了严明的邀请,也听出了他的兴奋。“我兴奋了吗?”严明欲盖弥彰,努力抑制着,声音却藏不住心事。

外婆家乡菜。我们都喝了啤酒。雨缘快人快语,自称女汉子,问严明啥事那么兴奋。严明才煞有其事地公布了他的重大决定:我要买房啦。“在哪?”我们异口同声。严明说:“九斤府!”“九斤府?”我们又是异口同声,“在哪?”

严明说在市政府南面,我们马上就明白了,那位置非常不错。左边是景观大道,阳光充足,绿树成荫;右边濒临云河,水韵如绸。南北皆大道,且位于市政中心,离云城市府仅一里之遥。

宿茗说:“要风得风,要水得水,登高望远,饱览云城,好地方啊。是学区房么?”严明说:“不是,”云城的學区房少说三万,这儿才一万三。

我上云城房产网搜了,九斤府户型不错。严明说,上海制造,唐朝风格,樱花红陌,柳叶绿池。他在售楼处看了演示视频,美艳得让人眼花缭乱。

他如花似锦的描述,仿若云城的世外桃源。别有洞天的景观如画卷在呈现,我率先动了心。雨缘要了我的手机,和宿茗反复看了户型。雨缘说:“宿茗姐,你也买吧,别再当流浪狗了。”宿茗不只流浪狗,还是单身狗,离异多年,一直租房住。宿茗想了想说:“你买我就买!”

严明决定三个月了,不可撼动。他也有经济实力。我也动了心思,位置太对我的胃口了。宿茗是刚性需求,意向越来越强。雨缘有一套七十平方米的学区房,当时为孩子上学,但住着嫌小。她是弹性需求,需要外界力量助推。

本来我们仨是没打算买房的,就这么七嘴八舌的调侃着,就有意向了。我最先表达了买房诉求。宿茗的意向是被雨缘拱出来的,结果雨缘又被宿茗反手一拽,就陷了进来。四人就这么达成了共识,一人一套,大小自定。

四人能力各异。严明最具实力,年薪三十来万。严明是一家工厂的总工,技术大亨,老板很依赖他。我们仨都是会计,职业如风雨飘摇的轻舟。我做财务经理,年薪十万。宿茗在一家商贸公司做会计,月收入五千。雨缘在做房地产,月薪七千。严明说:“都具备实力啦,房贷一个月还不了几个钱。”他这句话,给我们打了强心针。雨缘说:“到时还不上房贷,你得接济我们。”严明说:“那是当然。”有他这话,我们就有了定海神针。

我们组团去了九斤府,看了才知道严明为什么兴奋。我们也兴奋了,钟情在瞬间。严明定了大套,一百三十平方米,也是最好的楼层。我和雨缘定了一百平方米的,宿茗定了七十平方米的。宿茗也乐观,她是单身狗,七十平方米够住了。雨缘打趣,那可不一定,没准哪天就二人世界了。我指着严明说,人家也单身狗,还订了三室两厅呢。

然后我们就忙开了,看房,选房。严明的房价在一百六十多万元,我和雨缘的房价在一百二十万,宿茗房价八十来万元。付定金,交首付,跑贷款。所有手续办完,我们又在外婆家乡菜庆祝一番,还特地建了房奴群,有话群里说。

那段时间,群里很活跃,所有的话题都是买房。我们的视野已不满足于九斤府,整个云城的房产都在我们的话题之中,世纪花园城、香溢府、湖畔花园,无所不及。比房价,比位置,比前景,无所不谈。说来道去,还是九斤府好。严明兴奋期过去了,我们兴奋期才到来。特别是宿茗,流浪狗终于安家了。虽然还是单身狗,却比流浪狗幸福多了。雨缘忽然泼了盆冷水,别光顾着兴奋,苦日子才刚开始,房奴何时才能翻身得解放啊。我说也是,咱职业都不稳定,一旦跳槽或失业,收入落空了,房贷就还不上了。宿茗指着严明说:“有他呢,咱的坚强后盾。来来来,敬咱的盾牌一杯!”严明端起杯:“好说,不就是救下急么?危难之处显身手嘛。”宿茗说:“就是,你若有难,我们定将倾囊相助。”我笑道:“就怕严总工不给咱这个机会呀。”

九斤府是期房,两年半交付。这并不影响我们对未来的规划。话题无所不在,谈起装修,谈装修的风格,想花多少钱。我们分别去九斤府,看房产进度。看一次兴奋一次,这房太值了。特别是宿茗,两年半后她就告别流浪了。

3

我在新疆的时候,房奴群依然活跃。我们没断了联系。虽然有时差,也常在群里聊。目前都还行,工作都还稳定,收入有保障。除了聊房贷,就聊新疆。雨缘和宿茗没来过新疆,就觉得倍新鲜。新疆的确有许多新鲜事儿,身在东部很少能了解到。我讲新鲜事,也讲工作上的烦恼事。但我没讲和李彤的事,这是真烦恼,却说不出口。

严明很久没在群里说话了。和他说话他也不回复,像在群里消失了,像在云城消失了。我们都以为怪。我跑到西部了,群里还不照样咫尺天涯。他能去哪呢?去哪能走出房奴群呢?宿茗还特地找过,他的家我们没去过,他的厂宿茗打听到了,但是工厂大门紧闭。宿茗问了路人,说这厂关了,也可能搬走了。于是我们有了各种猜测,可能上次借钱还房贷不成他不好意思见我们了,可能不想做我们的后盾了,可能有了女朋友财权旁落了。至于工厂搬迁,那不至于在群里不吭一声。

不管他在不在,房奴群一直是我们的后盾,有困难了就在群里说。这不,雨缘遇上大麻烦,在群里喊话了。雨缘婆婆得了肾衰竭,要做透析。每周三次,每次七千元,医保报八成,个人承担两成,一月下来赶上房贷了。雨缘老公是独生子女,雨缘一下被压垮了。她在群里说:“再这么下去,我得退房了。”她这不是救急,是要长期吃救济,谁能救得了她。我和宿茗无言以对。宿茗自给自足而已。我能喘过气来,但能力有限,帮雨缘也是杯水车薪。严明如一叶纸舟渐行渐远,已不知所踪。雨缘一向爽快,说还是自己想办法吧。我说:“我只能帮你对付一两个月。我知道还不上房贷的难,一旦失了信用,进了黑名单,下一代都受影响。”雨缘说:“实在不行,就卖了一套。”说得豪爽,听着却令人心酸。我说:“还是别卖了,跨过这道坎,后面就是坦途。”雨缘叹出气来,说:“要不是婆婆生病,要不是房贷压身,我就准备跳槽了。老板老让我编假报表给银行,风险太大了。”我说:“这种报表不要编,老板要是还不上贷款,你就面临重大风险了。”

以前会计像躺温床上,从无风险一说。就是近几年,做会计有风险了。会计本是个简单职业,风不打头雨不打脸。金税三期上线后,给会计们套上了金箍。老板们还想偷税逃税,会计不干了。

在去和静之前,我辞了财务经理一职,就是怕风险。我那老板是做业务的,对财务总是漫不经心。他那天对我说:“弄两套账吧,不然交税太多了。”他觉得建两套账就像中午加道菜一样,那么便捷,那么顺理成章,好多老板都这么干的。我说弄两套账被查出来要判三年有期徒刑的。老板一愣,他显然没料到这事。他是个胖子,腆着浑圆的肚子,跟企鹅似的在办公室踱着步子,说这点风险算得了什么,做老板天天都有风险。我说你那是风险,我这是犯法。老板走到我面前,隆起的肚子几乎顶着我,我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老板说:“犯什么法是钱不能搞定的?你大胆地做,一切由我担着。”然后拍拍我的肩,显得很讲义气。

我在房奴群里说了。宿茗说,不能冒这个险,真要进去了,房贷拿什么还?我说那我得辞职。雨缘说,不能辞职,辞职了拿什么还房贷!

我本就犹豫不决,两个女人争执半天,一比一打了平手。我还是落了个犹豫不决。如果严明能给建议,我就少数服从多数了。可严明不懂会计,给不出建议来。

我拿不定主意。如果离职,就是一脚踩空。我对现在的薪资还算满意。在云城,这样的薪资不好找。如果不离职,就得做违法的事,真被查了,事更大了。

我找老板再商量。老板在和一群人喝功夫茶,肚子球似地塞在沙发里。老板笑了,做两套账会坐牢?然后转向一群人,他们都是老板,他们哪家没两套账,会计坐牢了吗?那群人大笑,笑得我无地自容。我立即退了出来。

也就在这一刻,我反而不犹豫了,写了辞职报告,在众目睽睽下,交给了老板。那群人又是大笑。我淡定地从一张张贪婪的脸上扫过,然后从容地走了出来。

雨缘说我疯了,拖两月多挣点钱还贷嘛。宿茗说拖啥拖,拖了就脱不了干净身了。这样刚好。我们坐在茶社,她俩又争上了。我说:“我的决定代表着咱们仨的意见。少数服从多数,你俩一比一扯平,我只能自己说了算。”

“你说了算?好吧,房贷看谁说了算。”雨缘不高兴了。

我说:“两个月内能找到工作,就不担心房贷。我有计划,手里还落了点钱,够付两个月的。”

两个月转眼就过去了,我没找到工作。面试过几家,账都不规范,风险还不小。和几个老板理论过,结果都铩羽而归。我的房贷压力如期而至。

无计可施,我把求援的目光投向房奴群。这样并不妥,都有房贷压力。不过严明有实力。他是总工,很得老板赏识。我期期艾艾地表达了意思,我以为应该不成问题。没想到严明跟吃了脏东西似的,表情痛苦地说,最近手头有点紧。没有更多的解释。这条路被堵了,我得另辟蹊径。我没有因此对严明有看法,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

我没找雨缘和宿茗,她们的实力和严明无法相提并论。我其实不喜欢借钱,借钱容易伤感情。

我开始搜肠刮肚,想着如何找钱。银行卡里空了,微信、支付宝空了,现金只几百元。我陷入了“钱财两空”的境地。钱财两空?这个词的闪现,转变了我的思维。我是钱空财没空。我有一幅字画呢,一个混迹北京的南通画家送我的。我对字画不懂,对这个画家也不了解。酒桌上和这画家有一面之缘,画家给酒桌上每人送了幅字或画。我得到的是幅画,蓝天白云,山林小径。就它了!不管值多少钱。我有朋友练字画,找他看了,他说还不错,没个十来年功夫画不成。我说这画家在北京打拼,应该有点真功夫。朋友说北京是文化重地,字画如林,能在北京立足,足见功夫不淺。朋友这么一说,我心里有底了。然后托朋友帮打价,最终以六千元出手。这个月房贷解决了。

就是这时候,表哥所来了电话,说他在和静开了家加工厂,请我去打理。

和静太远了,远在南疆。可我累了,求职路上屡战屡败,房贷压得我没了招架之力,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何况表哥所给的待遇很有诱惑力,我满口答应了表哥所。

4

只干了一年,我就逃离了和静。回到云城,马上被雨缘和宿茗一左一右挟持了我,说很久没聚,现在就去外婆家乡菜。我说严明呢?雨缘说:“他?我都忘了。”雨缘还那么妖娆,我就想到了李彤。李彤没雨缘的气质,但我对雨缘没感觉。在和静的那些日子,是李彤陪伴了我。我却把她丢在了无尽的孤独里。

“他是群主呢。”宿茗尖叫,像刀片掠过耳畔。“你怎么能忘了呢?”我说:“得找到严明,不然我们群龙无首了。”我打严明电话,关机。宿茗打微信电话,无人接听。后来我还打过,也是关机。我说他是不想和我们联系了,可能换号码了。雨缘噘着好看的嘴唇说:“咱群龙无首了。他这是咋了?咱也没借他钱呀。”我说:“可能我得罪他了,我朝他借过钱。”宿茗说:“一定事出有因。”雨缘说:“不管了,咱先聚聚。”

我问雨缘她婆婆的病,雨缘说:“还那样,都是钞票堆着。”我说:“这么下去,你能撑多久?”雨缘怆然一笑,说:“撑不了多久,最多两月。”我和宿茗相互一视,没再言语。撑不下去,就意谓着无力还贷。真到了那时候,雨缘只能退房了。我之前接济过她两次,可能力有限。

换个话题。雨缘对我说:“别往外跑了,就剩我和你了,小聚的兴趣都没了。咱是房奴,需要抱团取暖。”

这话听着凄凉。我又想到李彤。我和她如一对失散的羔羊,被一股力量撕裂着,血肉模糊。我离开和静,她一个人在那苍茫的大西北,和谁抱团取暖呢?她还有兴趣看电影,沿着江格尔路散步吗?生活在无边无际的寂寞里,她该怎样度过?

两个月后,雨缘断炊的时候,严明冒泡了。他没在群里露脸,私聊了我。莫明地给我转了五十万,吓了我一大跳。然后给我发信息,说这钱作房奴基金,谁缺钱了就拿着用。

这是巨款,我岂敢贸然接受。我打他微信电话,还是不接。手机是空号。后来他回复说先收下,钱是干净的,大家救急用,以后细聊。我再问话,他没了动静。我不怀疑这钱的来路,严明是实在人。我收了钱,在群里告知雨缘和宿茗。然后先转了钱给雨缘还房贷,雨缘跑来找我,流着泪说,危难时刻,他还是我们最坚强的后盾啊。

有了巨款,我们从此轻松上阵,再无后顾之忧。特别是雨缘,连续六个月的房贷都是动了房奴基金。后来她婆婆走了,雨缘松了口气,又陆续把钱还了回来。

我现在进了一家建筑公司,月薪七千。不尽如人意,但有收入还贷了。花销多了,就不够还贷,偶尔也动用房奴基金。有次正愁钱不够呢,卡里突然多了一万元,我以为是严明打来的。跑银行打流水,竟是李彤汇来的。我给李彤去了信息,李彤回复说:“你有房贷,先拿着用。”那一刻,我既感动,又羞愧难当。我还是把钱退给了她。欠了情,再欠钱,良心上承受不起。

没有严明,总觉得少了什么。偶尔会提到严明,莫名地打了钱来,却又避而不见。他到底怎么了?好在我们仨都是会计,兴趣相投,也能聊个没完。

宿茗要去上海了,适是雨季。云城的雨倒也不缠绵,像雨缘的个性,来去匆匆。雨缘开了车来找我,车里坐着宿茗。雨缘送宿茗去高铁站。我说:“出差吗?”宿茗说:“嗯。”雨缘说:“不忙就一起去。”我取了雨伞,上了车。

路上我们聊会计业务。这个专业,越发不好干了,弄不好就违反了税法。这么聊着,就到车站了。雨缘说你坐车上,我送下宿茗。雨缘从后备箱取出个大箱子,可能不怎么重,我看雨缘一手就拎了下来。不一会儿,雨缘就回来了,说她进不了站,宿茗自己进站了。

雨缘说宿茗也不容易,我说谁都不容易。雨缘白了我一眼,说你懂什么,她是去上海做手术。咦?这倒出乎我意料。我问宿茗怎么了?雨缘说:“女人的事你问那么清楚干吗。”我觍着脸,说:“我们之间还有男女之别吗?”雨缘又白了我一眼,妇科病。我说她单身,又没有夫妻生活,哪来的病?雨缘说:“你问那么多干吗?单身就不能有夫妻生活吗?”

我看雨缘,我们在一起,很少涉及这类话题。此刻雨缘,确是楚楚动人,身上的芳香不可一世地入侵我的鼻孔。我没有屏住呼吸,但我能战胜她们。我有抗拒异性的窍门,就是房贷。想到房贷,身体顿如水浸。

雨缘说:“宿茗工作辞了,手术后还要休息段时间,至少三个月。”我惊问,“工作辞了?那房贷又成问题了。”雨缘说:“是的,拿不上工资,在上海看病吃住还要钱。”我感慨宿茗不容易,雨缘说:“宿茗想得开呢,她这手术早该做了,就虑及房贷,所以拖了这么久。现在有严明作后盾,她高枕无忧了。她常夸严明,说严明如山,靠着踏实。”我“咦”了一声,不会爱上严明了吧?雨缘说:“我怎么知道?你们男人就好琢磨这事。”然后不屑地瞪了我一眼

五个月后,交房了。我们都领了钥匙,相互串门,看房间布局,交流设计思路。宿茗悠悠地说,严明也该领钥匙了。啥时候看他的新房去。我们在群里千呼万唤,严明始终没回应。后来我和雨缘放弃了,宿茗没放弃,一直在群里喊。见严明没回应,宿茗跑去售楼处打听。售楼处查了资料,说严明的房早退了,退房的日期正是给我打款之前。我们都很吃惊。

他唱的是哪一出呢?我们开始寻找答案。交不起房贷吗?我们都可能,但他绝无可能。一下拿出五十万元来,说明不是钱的事。他可能看中了更好的小区?很有可能。云城的学区房很抢手,两三万元一平方米。还有个可能,是他去了外地。我们这儿有钱人都去南京上海了。不管哪种可能,我们都要弄个明白。只是严明始终未露脸,任凭我们千呼万唤。

半年后,我住上了新居。我先拍了几张新居的照片发给李彤,虽然联系少了,但她总会出现在我空虚的日子里。李彤向我表示了祝贺,说她在和静也买了房,在那安家了,房款才十五万元。寥寥数语,没有赘叙。我不禁索然,也为她高兴,有了安身之处。想她自己都买房了,竟還能资助我,多么真诚的女人。又想她在和静安家了,或许是有了另一半吧,我有种被取代的失落感。正胡思乱想着,有人敲门。打开门,站着一个胡子拉茬的瘦男人,头发杂乱无章地堆着。我悚然,怯问他啥事。

“我是严明。”

“你是严明?怎么可能是严明?”我被人当胸偷袭似的,扶住门框。严明笑道:“是我!”他的笑,是我熟悉的那种带着淡淡羞涩的样子。

严明说他这次回来,是把工厂处理了。有家企业愿意收购他们的厂,严明是来善后的。

然后,严明说了他的境况,我非常地意外。其实在我向他借钱那次,他就发不上工资了。他的老板被一个朋友骗去了越南,朋友豪赌皆输,自杀了。严明的老板被赌徒们囚住,帮朋友还债。老板一次次以投资为名,用公司的钱去填窟窿。老板还趁机逃跑过一次,顺着水管从四楼往下滑,不想失手,摔成了残疾。在赌徒的逼迫下,老板只好让严明去越南。严明不知深浅,以为老板在越南办厂。去了后,见到躺在床上生不如死的老板,心如锥刺。老板创业之初遇见了他,十多年共同成长,感情笃深。老板待他不薄,甚至老板娘不知道的事,都跟他说。老板在越南的事,老板娘就不知情。老板欠钱太多,难以脱身,委托严明在越南办厂,挣钱还债。严明用生命下了赌注,要努力办厂,全力救老板出苦海。

“既然你那么缺钱,咋还给了我们?”

“我答应过你们。再说那点钱,对你们恩重如山,对老板千万债务来说微不足道。我是一肩双挑,你们和老板一样重。房奴不易啊,就怕断炊。所以我回来把房退了,把款转给你,我了却了一份亏欠。再说了,我不知道我啥时能回国,我还能不能回来,我要房子也没用。何况为了房子辛苦上十几年几十年,这样的价值理念,到底值不值?我对这样的追求有了质疑。”严明说。

我答不上来。国人都这么活着,我做不到唯我独醒。

我说既然回来,聚聚吧。严明摆手说他这副穷困潦倒的样子,哪能见人啊。我说:“你回来吧,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五十万我们用了还还了用,一分没少。”严明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先帮老板还清债务再说。”

严明回越南了。我们聚在一起,没滋没味地喝着啤酒。我和雨缘谈严明时,宿茗一直没开口。末了,宿茗对我说:“你对严明说,他回来了就住我那儿吧,我一人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

我和雨缘看宿茗,宿茗眼睛湿湿的。宿茗举起杯,说:“来吧,为严明的早日归来,干杯!”

责任编辑车前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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