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珠峰海螺(长篇小说节选)

2022-02-07黄怒波

绿洲 2022年1期
关键词:对讲机罗布瑞克

黄怒波,笔名骆英,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常务副院长。中坤投资集团创始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散文集13部,并被翻译成9种语言。完成七大洲最高峰的攀登并徒步到达南北极点,其中三次登顶珠峰,2018年率北京大学山鹰社登顶珠峰。现任中国登山协会特邀副主席。

1

凡人,必有一死。

托尔斯泰笔下的伊凡·伊里奇是躺在病床上明白了这一事实的。他惊恐至极,仰面瞪着天花板,双拳握得紧紧的,两腿任性地蹬直了,单音调地“啊……啊……”大叫了三天,才闭上了眼。

他终于死了,老婆女儿都松了一口气。一个牌桌上的同事们,开始猜测和盘算,谁能抢先弄到他腾出来的职位。

英甫呢,眼下是坐在8750米的高度等死。

这是珠峰第三台阶的脚下。

陡峭的山脊上,一块直径一米左右的蘑菇形黑色石头,半被冰雪掩埋着。

他背靠着这块冷硬的山石,低垂着头。脚下,是从人间爬上来的路。

此刻,是2013年的5月17日的下午6点。

这个男人,在人类有史以来等死的最高高度,被风雪肆虐着。

又厚又重的风雪,从世界的四面八方赶来,围着这巅峰,呼啸,尖叫,狂舞,抽打。

这个随时要被山神怒气冲冲地一把拍碎的生灵,穿着一身鲜红的连体羽绒服,从头到脚,被裹进一张猩红色的救生毯里。双胯间,一根用路绳做成的简易安全带固定住了他。绳子的另一头,系着安全锁,牢牢地扣在石头下的保护点上。

风,轻易吹不走他。但他想站起来,活着走下去,这是非常艰难的。

往日珠峰顶上的旗云,被高空风撕碎了。雷电,从宇宙的深处,又闪又吼地从英甫的头顶直劈下来。好似在响应,狂风暴怒地席卷着冰冷坚硬的雪片、冰粒以及野性十足的各种石砾,从他脚下的万丈深渊,以蹿出地狱般的邪气污秽扑了上来。

这是世界之巅,太高了。高得再没有任何人间事物,能从上而下。高得让此刻的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依靠。

除去那越来越密集的电闪雷鸣。

那,一定是上帝的怒火!

就在英甫想到了上帝的时候,一簇枝形闪电,在他的头顶炸裂。

紧密的风雪一抖动,带着凄厉的尖叫声四散开来。一眨眼,魔王般的钢鞭又抽打回来。更密集,更冷硬,更暴怒。

耀眼的余光,仅仅把风雪穿透了一条小缝,转瞬即逝地映清了这个等死的男人。

上帝啊,你要审判了。

上帝,此刻审判的,也许是另一个人。

——一个死了多年的外国山友。此刻的他,正挺着后脊梁,侧卧在英甫后背的冰雪下。

他腰间的安全带上,一根细细的路绳,也被系在了石头下的保护点上。他的连体羽绒服是蓝色的,露出冰雪的一部分,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像一道山石上陈旧的伤痕,疼痛地紧缩着。

2

“起来,快起来呀!死也不是在这个地方!”

2013年5月17日早上8点,向导加措跟着英甫手忙脚乱地从第二台阶的金属梯上刚爬上来,立刻就怒吼起来。

他一把把氧气面罩拉到下巴上,低着头,弯下腰,双手撑在两腿膝盖上,瞪着跪下来把头抵在岩石上的英甫。

风太大了,吹得精瘦的他来回晃动,也把他的话刮到了九霄云外。

在加措深深吸一口气又要喊叫时,英甫把头从岩石上抬了起来,仰面向天。两手又夹又拉地把氧气面罩从嘴上拉到了下巴。

“喘不过——气!”

加措挺起了腰,横跨了一步,绕到他的面前。英甫正大张着口,贪婪地吸着山风。他用右手指着自己上下两片厚实的裂开了的嘴唇。那道山根高高隆起的鼻梁,也抽动着。平日里爱瞪着人说话的伏犀眼,痛苦地挤成了三角眼。

“起来!”加措吼着,弯下腰去拉英甫。一股回过头来的疾风,从第二台阶的金属梯上追了上来。犹如山神愤愤地一甩大巴掌,把他也拍跪在了英甫的面前。

看着英甫狂吞着含氧量不到百分之十的山风,加措明白,是刚才在那架近六米高的金属梯上出了问题。

清晨的山风,是从北壁的深渊里爬上来的。它一路沿着陡峭的山坡,翻过冷硬无比的层层冰雪,钻过尖厉冷酷的岩石堆,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的了。

被坚实地固定在岩壁上的铝制金属梯,居然抖动起来。

英甫刚把双手放在梯子上,这股风就恰好赶到,在梯子左侧的岩壁上,一打转,就变成了迎面而来的怪兽。

贴在岩石上的英甫,穿着高山靴的左脚刚蹬在金属梯上,风硬硬地把他推下了梯子。

“上!”加措在风中怒气冲冲,用右手中的冰镐轻敲英甫的右小腿。

第一股山风得胜后,打着旋,飞沙走石地往山下去了。速度之快,让所到之处的片岩,吹起了尖声的口哨。

英甫又抬起右脚,蹬住了梯子。右手高高伸着,却抓不住上面的金属蹬。慌乱中,他把厚实笨重的山浩牌防风手套摘了下来,只戴着薄薄的保暖手套,抓牢了梯子。

在他努尽全身力气要把左脚也蹬上去时,加措的冰镐又敲在了他的左小腿上。

英甫往后低下头,加措左手比画着他自己连体羽绒服的脖子下的拉链,右手从上往下往怀里指。英甫明白这是加措在提醒他挂在脖子上的防风手套,任由山风抖动着,要缠绕到梯子上了。他赶紧左手拉下脖子下的拉链,右手把在风中飞舞的两只防风手套一一捉住,鼓鼓囊囊地塞进了怀里。

远去的山风一时回不来,英甫乘机爬到了梯子的中部。在他要一鼓作氣再往上时,腰间的安全带却被拽住了。低头看,牛尾上的安全锁被卡在了一个绳结上。

此时的他,双手高高拉在头顶的金属梯上,丝毫不敢松开。牛尾像深海中的铁锚,把这个可怜的人困在山风中。这还不算,情急之下,他乱蹬着脚,角度没有摆对,左脚高山靴上的冰爪,死死卡在了金属蹬上。

加措急了,拉下氧气面罩,手中的冰镐往后背一插,把两手的防风手套递到嘴边,咬着拽下来,塞进怀里后,三下五除二爬到英甫的脚下。他先用左手摘开了安全锁,又小心翼翼地避开尖利的冰爪齿,右手使劲儿一托。英甫的左脚乘势抬了上去。

但山风又回来了!这一次,它憋足了劲儿,沿着上升的路绳冲上来,紧紧地贴住了左侧的岩壁,到了顶头,又折返下来,重重砸在英甫仰着的脸上。

隔着雪镜和巴拉克面罩,英甫还是感到了一种利刃划破脸皮的痛苦。他惊恐地睁大了眼,往下向加措求助,却看见了脚下的万丈深渊。

刹那间,漫山遍野的岩石、冰雪都开始晃动。千万种地狱里的喊叫声,像海啸的“疯狗浪”,卷着雪雾,吞没了一切。

“上啊,快爬呀!”

加措仰头吼着,使劲儿捏住英甫的高山靴底,摇晃着。

恐慌中,英甫鼓足了勇气,抬起了右脚。

终于跪在第二台阶上。风雪再大,也只能来回推推背,吹吹脸了。它盛气凌人地越过英甫和加措,冲出中国,往左侧的尼泊尔山谷,急流而下。

“起来!”加措伸出右手,拍拍英甫的后背。

“我不行了!”英甫双手撑在地上,无力地摇了摇头。

加措跪下来,把双手撑在地上,脸几乎贴在英甫的脸上:“必须到上边!”

他用手往第三台阶指。

风撒够了野,雪开始大了。又厚又重的雪一层一层从天而降,一堆一堆地从山坡涌上来。他们陷入一个灰蒙蒙、脏兮兮的世界。

“这家伙,真是不行了!”加措跟在英甫的后面嘴里嘟囔着。英甫拉着路绳,走一步晃三下,走三步就停下捯气。

在第三台阶下的一块蘑菇石旁一屁股坐下来,英甫就不动了。

“起来!”加措又怒吼起来。

加措忙乎着喂英甫热巧克力水,英甫只是机械地顺应着。加措掀起他的雪镜,看到一双将死的鲤鱼眼,呆呆地看着加措。加措摇摇他的肩膀,再细看,英甫的双眼又变成了猿眼,像婴儿一样笑着。

风雪越来越大了。

看着风雪中阴沉地昂着头的顶峰,加措的心乱了。

“你身后是个死人!”英甫身体向后靠过去时,加措大喊了一声。

这句话管用了。英甫借着加措拉他的手,一使劲儿就站了起来。回过头,英甫看见身后的山脊上,背对着自己,一个身穿褪色的深蓝色连体羽绒服的人,面朝尼泊尔方向,横卧在雪中。

“他是谁?”

“不知道!”

“什么时候死的?”

“不知道!”

“怎么死的?”

“不知道!!”

加措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抬起右手指着顶峰:“想知道?好,上去呀!佛祖,在上边等着你呢,去问他吧!”

吼完,加措弯下腰来,检查英甫的安全带,帮他戴好防风手套,并把氧气面罩从他的后脑勺系紧了。

刚要迈步,英甫就拉下氧气面罩,大叫起来:“喘不过气!”

“是不想走了吧?”加措愤怒地挥了一下冰镐。

“下去吧!”英甫无力地说,右手往山下指着。

加措伸手扶住英甫的右肩,伸头看他背包里露出来的氧气流量控制器。

“都开到‘3了!”加措使劲儿摇了一下头,把英甫拉下来的氧气面罩翻了过来。

“坏了!”加措大叫一声,忙把身上的背包卸下来,扶着英甫坐下。

氧气面罩的呼吸口,被冰堵住了!

加措的心沉了下来。是自己的错。在第二台阶上一番折腾,英甫的呼吸频率大大加快,呼出的热气,被迅速冰冻在氧气面罩里。前进速度慢下来,加措只以为是英甫的体能不行了。

自责着,加措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备用的老式俄罗斯氧气面罩,紧紧扣压在英甫的嘴上,英甫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无意中,英甫的后背又靠在死难山友的脊背上。他触电似的站起来,在氧气面罩里大吼一声:“走!”

“上,还是下?”加措右手提起冰镐,塞进英甫的左手中,大声喊着。

“上!”

英甫抬起头,握住冰镐的鹤嘴,把冰镐的尖头指向顶峰。

然后,他转过身来,向永远熟睡的人,鞠了个躬。

3

2013年5月17日上午10点50分,英甫在靠近顶峰的一堆石头中,探出了头。

右边的雪堆上,清晰可见的花花绿绿的经幡在招手。

“起来!”加措睁大了单眼皮的眼睛,瞪着仰天躺在雪坡上的英甫,跺了一下脚。

一爬上雪坡,英甫兩腿一软,一下子在雪中跪了下来。他把背包往雪中一扔,就躺尸般瘫在雪坡上。

“我累了!”他闭紧了眼,像是千万年的浪子终于回家,对佛祖诉说心中的委屈,长出了一口气。

“快起来!”

“我要睡一觉!”

加措急得跺脚:“这是佛祖的地盘!”

“那,我更可以放心地睡了。”

加措抬起右脚,踢了一下英甫的左脚。高山靴底的冰爪钢齿撞击着,溅出了火星:“你不想活了?”

英甫摇了摇头:“早就不想活了!”

“我想!”加措说。

“那你一个人上去吧!”

加措突然如发怒的牦牛,使劲儿踢一下冰雪,右膝一弯,单腿跪下来,抓住了英甫腰间的安全带:“我是你的向导!”

英甫仰天摇了摇头:“佛祖,才是我的向导!”

“起来!”加措踢起的冰雪溅在英甫的脸上,来回拽着英甫的安全带,“抬出佛祖说事,是想赖掉我的登顶奖金吧?”

英甫不吭气了。他慢慢站起来,加措拉着他的安全带往雪坡上走。不到十分钟,就坐在了人间的最高处。英甫一把搂住一根系着经幡的雪锥。

“快看!”顶峰上,加措向英甫叫喊着,右手举着卡片相机,左手乱挥乱点,“对面,就是你前年爬上去的卓奥友。往右偏一点,是希夏邦马!”

英甫没有反应。加措把卡片相机塞进怀里,几步走上雪堆,搂着英甫的肩膀,向前指着希夏邦马峰。

此时的顶峰,风不再搜肠刮肚地吹了。雪也变成了霰,裹成雾团,忽浓忽淡。

他们脚下,万山仰首,但脖子以下,却被厚实的云遮住了。阳光就在云层上流淌着,眼前是黄金的海。云层不安地涌动着,金光灿灿的海浪也就无边无际地此起彼伏。

英甫还是激动不起来,加措伸出手,把他的脸推向南方:“看看,这就是洛子峰。你说过,明年要带我去登。”

“来,站起来。再往后看,那座,是马卡鲁。”加措嘴里不停喊叫着,双手又拉又推。可是,英甫就是不起来,怕有人抢占他的圣坛一般,緊紧搂着那根雪锥。

加措急了,他从安全带上摘下自己的牛尾,挂住了英甫的牛尾。一使劲儿,把他拽了起来:“快下去!天气要变了!再不走,就下不去了!”

手一松,英甫又一屁股坐下了。

“我真的太累了。”英甫的头也垂了下去。

“累?谁不累?”加措吼着,双手一起拉住了牛尾。

“求求你,让我睡一觉吧!”被拉得晃动,英甫抬起了头。

加措用尽力气把头低下来,在英甫的右耳边喊:“这么高爬上来,就为了睡一觉?”加措越过英甫的肩,看见一股山风,驱赶着孟加拉湾的云团,漫山遍野地扑上来,从尼泊尔方向越境了。

加措的心如坚冰,突然“砰”的一声裂开了缝。

“你真把世界最高峰当家了?”他更猛烈抖了一下牛尾,又扔开,跪下来使劲儿前后摇晃着英甫的双肩,“能不能死在这里,得佛祖说了算!”

“你怎么知道佛祖不同意?”这一次,英甫答话了。语气像是从天边传来。

“我当然知道!”加措大喊大叫,右手高高指上天,“下去死,你没这么好的修行,不配死在这里!”

英甫抬起了头,看着眼前发疯的加措,又摇了摇头:“在哪都是死,我只想睡一觉!”

“我呢?”加措双手扳住英甫的肩,这一次,是乱摇乱晃了。英甫的头晃来晃去,像扎什伦布寺清晨转经的老奶奶手中的转经筒。

“你,下去吧!”

“我一个人下去干什么?”

“回家!”

加措把脸紧凑到英甫的眼前,两手齐上,把英甫的防风雪镜掀到了额头:“你的脑子进水了?”

英甫两眼茫然地看着加措。眼神没有光,像一条死鱼。

坏了!加措突然从英甫的眼神中看出来了麻烦。眼前这个人,胡言乱语的,不是耍赖。

脑水肿!

暴风雪回来了。刚刚还能喊叫着说话的顶峰,眨眼工夫,一切都混沌了。

加措咬紧了牙关,趴着英甫的右耳边大喊:“好,咱们下去睡觉!”

对他的话,英甫已不再做任何反应了。他像个木偶,被加措拉了起来,由着他牵着安全带上的牛尾,一步一晃地顺着路绳下降。

在第三台阶,神情恍惚的英甫在下降时没有控制好手中的八字环,头上脚下被挂在了半空中,在风雪中摇晃。

加措用尽了全身力气,把他解救下来。又坐在蘑菇石旁后,他再也不能站起来了。加措的心,顿时被千斤重的巨石拖着,沉入了深渊。

他知道,出事了!

卸下背包,掏出对讲机,加措要呼叫北坳一号营地指挥帐里的队长罗布。但他更绝望了——对讲机的电池冻住了!

4

早上8点,罗布已在他的球形指挥帐里跟几个外国领队吵了一阵子架了。

美国队的领队半张脸被枯草黄胡须遮盖着,他足有一米九高身子只能大虾米般佝偻,双手抱膝,坐在简易帆布椅上。他显然已经吵累了,向罗布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你再等一天不行吗?”

“不行!必须下撤!”话音刚落,罗布就立刻摆动着右手。相比美国领队,这个四十多岁的康巴汉子显得格外矮壮黝黑。

“为什么?”日本领队发问。他瘦小精干很难让人联想他居然是大学体育老师,还戴着一副无框的红色架腿近视眼镜。

“天气!”罗布只微微点了点头。

“这几天,风是大了些。可是,明天顶峰的风速,只有每秒15米啊!”

东欧的领队直接抗议起来。这位老兄头上包裹着一方黑色的排汗巾,两只公羊眼珠子又圆又鼓,下眼皮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像额外贴上去的两条创可贴。

“那后天呢?”罗布看着他,脸色阴沉下来,“25米!”

日本领队马上插话问:“能上吗?”

“不能!”韩国领队说着,端着杯咖啡喝了一口,摇下头,闭上了眼睛。坐在他对面的印度领队,右手端着咖啡杯,左手伸在煤气炉上方烤火冲着他点了点头。

“我们都交了修路的钱!”东欧领队的右手在脸前劈了一下,声音狠狠地。

罗布猛拍下大腿要发作,却瞥到他对面的瑞士领队冲着他把右手食指竖在了嘴唇上。罗布的话再出口时,已如每秒10米的风速样平缓了:“你们交了钱,我的人昨天可是顶着狂风暴雨拼着命把路修通了!如果你觉得这钱花得不值,那么上不上,你们自己掂量。”

“不管怎样,我是要下去了,总不能让我的客户被风吹到北壁下面去吧!”韩国领队说。

日本领队拿着个小本本和一支笔:“那,什么时候再上来冲顶?”

“这个月的23日到25日。”瑞士领队站了起来。罗布太熟悉他了,埃瑞克,五十五岁,每年的登山季,他带领的队伍都是珠峰北坡最大的。

埃瑞克抹了一把圆脸上两腮的红胡子,山根肥大的牛鼻的鼻孔,明显鼓了起来:“这个窗口期,明天就过去了。”

“撤下去,可以,安全第一!”美国领队摇晃着,费力地站了起来。球形帐篷顶上的光线,照亮他半秃的头顶。他的语气冰冷起来:“但我得提醒,是你们今年的牦牛上来得晚,路修通得迟了,才导致了我们错过了这个窗口期!”

他那张枯涩无光的脸仰起,双手绞在胸前,长叹一声:“冤呐,昨天都已经爬到7900米了。”

“这可不能怪罪牦牛走得慢,是今年的雪太大了。还有,邪了门了,一路上的狼,好几次惊散了牦牛。”坐在罗布身后的修路队长旦增争辩道。

“那怪谁呢?”东欧领队不满地摇着头。两边的下眼皮就左右甩动,像是要挣脱而去的飞蛾,“这一下一上,我们不是又得花钱雇牦牛,补充食物和氧气吗?”

“你,还用补充氧气?”旦增站了起来。显然有些怒了,他的嘴唇有几道开裂的血口,说着话,血就渗了出来。

“怎么,送我几瓶?”东欧领队瞪起了眼,鼓出来的眼球左右转动着,好似玻璃珠子,马上要掉到地上摔个粉碎。

旦增用鼻子哼了一声,一對眼珠漆黑的虎眼也瞪圆了:“你还用送?你可以偷啊!”

“放屁!”怒吼着,东欧领队挺起了胸。

“没有偷?”旦增扭过头来,看着转过脸去的日本领队,“那昨天在上面的二号营地,人家日本队的八瓶氧气咋跑到你的帐篷里了?”

“有证据吗?”东欧领队的脸涨得通红。

日本领队回过脸:“昨天晚上,我的两个夏尔巴向导已经承认了。”

东欧领队笑起来,喉咙里响起一阵冲马桶的声音:“我是付了钱的。”

“付钱?你付了多少?”日本领队脸沉着,眼睛盯着他。

“两百美元一瓶。”东欧领队傲慢地仰起头,看向球形帐篷的透亮的顶部。

“你知道我把它运到二号营地多贵吗?”日本领队的眼睛湿润了。他两只手握成拳,伸到东欧领队的面前,又收回来,再伸出一只手,直直地挺着食指和中指,“一千二百美元一瓶啊!学校给我的经费是一瓶一瓶地算出来的。再上来,我只有自己掏腰包了。”

“贼!”旦增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你们,才是贼!”东欧领队怒气冲天地吼道。

“偷你什么了?”旦增冷冷地问。

东欧领队把脸转向旁边的罗布:“钱!修路的钱!”

罗布瞪圆了黑白分明的双眼皮大眼,死死盯着东欧领队。脸色绷紧了,像冻实了的紫皮茄子,又冷又硬。

“绳子,你们用了不少6毫米的动力绳!”东欧领队口里的唾沫飞了出来,他面前的日本领队往后一退,被放在脚下的登山杖绊了一下,差点往后摔倒。旦增急伸手,从腰部拦住了他。

“从海拔6600米开始,一直到顶峰,我的人得架设6000米的路绳,有不少地方需要架设双绳,这又需要2000米。”罗布掰着手指算着账,眼神冷冷地,“告诉你,我这8000米绳子没有一寸不是8毫米的静力绳!”

“那为什么一过海拔7500米,我的队员的上升器总是卡不住路绳呢?”东欧领队问。

“那是今年的风太大,把架好的路绳刮在片岩上,磨破了外皮,只剩下内芯了。”埃瑞克说话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东欧领队。

“岩钉呢,雪锥呢?许多是旧的。有几个保护点,一拉,岩钉就出来了。”东欧领队转过头,问埃瑞克。

“8000米的路线,我们用了80个岩钉,70根雪锥,全都是今年新买的!”罗布左手食指竖起来,对着东欧领队摇了摇。

“那是你的人笨,把上升器挂在去年的旧路绳上了。”韩国领队笑起来,但他避开了东欧领队的眼睛。

“你不是笨,也不是傻!”罗布的眼睛在东欧领队的脸上打转,“坏!”

“坏?”东欧领队笑了,“没用你的康巴汉子,就是坏人?今年的二号营地,从往年的7790米上升设到了7900米。突击营地,从往年的8300米上升设到了8400米,是个可笑的错误。人不等登顶,就会在路上走垮了!告诉你,老弟,这山虽是你们的,但想玩出国际范儿,早着呢。”

罗布并不接他的话,两眼一翻,双手一拍:“好!不管怎么说,各位,路,我已经修通了。哪位坚持要上,请便!”

“你下去了,这山上的底,谁托着呢?”罗布的话音刚落,埃瑞克就摇起了头。

几个领队,互相看了一眼,不再吭声。

“是呀,谁能忘记1996年的南坡那场大山难。那一年,就是因为大家各自为阵,所以,才无人出头及时组织救援呀!”埃瑞克说。

韩国领队放下了咖啡杯,看着罗布,轻轻摇着头。空气一下凝固起来。

“那一年,我在北坡这边。”一直坐在煤气炉前烤火的印度领队站了起来。他的头上戴着软壳防风帽,两耳也严严实实地裹了进去,上嘴唇的条状黑胡子随着话音跳动着,“就是因为不顾天气,强行冲顶,我们有三个队员冻死在第二台阶上。”

“别高兴得太早,以为今天撤下去就没事了?告诉你,老弟,你大难临头了!”突然沉寂下来,东欧领队号叫声格外刺耳,瞪了一眼旦增,转身出了帐篷。

“明年,这人是不会再带队来了。”韩国领队双手捧着咖啡杯,低头喝了一口。

“还等明年?”罗布冷笑了一下。

几位领队都把目光盯在了他的脸上,韩国领队问道:“什么意思?”

“今天晚上撤到大本营,我们的派出所就会等着他。”罗布咬着牙说。

美国队长脸侧过来,吃惊地张开嘴。

罗布继续说:“昨天,他的一个夏尔巴怕我们追究他偷盗氧气的责任,就悄悄告诉旦增。这一次,山上要出大事。”

“什么大事?”埃瑞克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了罗布面前,盯着他问。

“他们冲顶的两个东欧人,包里装好了护照!”

“上帝!”埃瑞克抬起右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他们这是不打算再回来了?”

“对!登了顶,他们要从尼泊尔方向下去!”罗布舔了一下嘴唇。

埃瑞克双手在罗布眼前乱晃起来:“一定要阻止他!”

“老天爷已经说话了。”罗布抬起头,向上伸出右手,“暴风雪没有给他们机会!”

埃瑞克的手变成上下摇晃。

“前几年,也是两个东欧人,登顶卓奥友后,没有原路下来,从尼泊尔方向下去了。结果——第二年,政府对外国团队来西藏登山,一个不批!”

“这可不好,这是砸我们的饭碗呀!”美国人捏紧了右手,往左手掌心砸了进去。

“我明白了。”日本领队冲着罗布点着头,“今天你坚持下撤的原因,除了天灾,还有人祸呀!”

听日本领队说出了底盘的话,埃瑞克皱起了眉头:“赶快下撤吧!”

“都撤下去吗?”旦增在帐篷门口问刚下命令的罗布。

罗布点点头:“撤!待在北坳,人吃马喂的,屎都拉得多!”

“那,在8400米的突击营地接应加措和英总的两个队员,还有正从7900米下撤的四个修路队员,也是直接撤下去吗?”

旦增眼睛睁圆了,罗布又点了头。

“咱俩和小拉巴留在这里等,恐怕,英总今天只能撤到这里。”罗布抬头看着球形帐篷顶上飘着的雪雾,“明天一大早,我们陪他下去。明晚赶到大本营。”

“8点了,他们登顶了吗?”旦增看了一下手表,又抬头看着帐篷顶。

“这个加措,总是不开对讲机。下来,你好好收拾他!”罗布恼火了,向旦增挥了一下手。

“埃瑞克怎么办?”旦增又问罗布。

“他得等他的人登顶后撤下来!”

“就不该把他们放上去!”听见旦增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罗布的两眼立刻瞪圆了。

“说什么呢?”

“你心里明白!”

“英总,谁能拦得住?”罗布双手抱起胸,在帐篷里转了个圈。

“埃瑞克呢?他不知道这几天的天气这么恶劣?”旦增半眯着眼,摇了摇头。

“唉,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罗布叹了一口气。

“他有什么难处?”旦增伸手拉上门帘的拉链。

“他的一个叫费尔南多的西班牙客户,和咱们的英总一样,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再说,在这山上,咱们惹得起谁呀?路一修通,能拦得住谁呢?今天下撤的这些队伍,不是看咱们下去了,怕没人救援,不也早就上去了?”罗布低下了头。

“惹不起?等着山神收拾吧!”

旦增说着话,人已到了帐篷外。只听见他大声喊:“中国队,9点下撤!向导们注意,一定要检查帐篷,不要让队员把睡袋、尿瓶落下!”

2013年5月17日上午9点,北坳一号营地的队伍撤了。人一走,风雪就肆无忌惮了,猛烈地敲着帐篷,让每一根固定帐篷的绳子都凄厉地尖叫起来。“加措!加措!北坳呼叫,请回答!”

罗布坐在指挥台前,右手握着对讲机,一遍一遍地呼叫。

旦增呢,正跟十六岁的小拉巴玩着扑克牌……

5

“北坳!北坳,大本营呼叫,大本营呼叫!”

罗布呼叫不通上面的加措,下面的呼叫来了。

“坏了,得緊急救援!”

听见罗布脱口而出的话,旦增扔下了手中的扑克牌,端起还有余温的甜茶,仰头一口喝下去,问:“救谁?”

“上面的!”

旦增的眼睛瞪圆了:“不会是加措他们吧?”

罗布说:“两个意大利人!”

一股暴怒的狂风,猛烈摇动着球形指挥帐篷,挂在内壁的小细绳上的雪镜和排汗头巾都掉到了地上。

“这么大的风,他们现在在什么位置?”旦增被风吹得浑身不自在,把保暖绒衣的拉链向上拉了一寸。

“大本营值班的阿旺说,意大利外交部找到了我们的外交部。说他们国家的两个登山队员,被困在8500米一带了。”说话间,罗布把单体羽绒服穿好,又去找防风帽。

“他们怎么知道的?”旦增也在穿衣服,往头上扣帽子。

“卫星电话!”罗布又去捡地上的雪镜。

“夏尔巴呢?”旦增已把高山太阳镜扣在了脸上。

“跑了!”

“混蛋!”罗布举起了拳头,在面前使劲儿捶了一下,“那个东欧领队太坏了,他肯定是早晨就从跑下来的夏尔巴那里知道意大利人下不来了!”

旦增左右手都握成拳头,互相捶着。

“先救人,再算账!”

山上的人开口说话,一句是一句,说哪到哪。几句话,已让旦增明白,得立刻安排人上去。跟着罗布出了帐篷,站在差点没顶住的风雪中,他手持对讲机,抬头看着8400米的突击营地喊起来:

“顿珠,顿珠,北坳呼叫!”

“北坳,我是顿珠,请讲!”顿珠和另一个接应队员立刻应答了。

“第一台阶下面,有两个意大利人下不来了,你们立即出发!”

“好!”

“每人多背两瓶氧气,索多他们后面会跟上去。”旦增说着,又盯向7500米的大雪坡顶端,“索多,索多,北坳呼叫,请立即回答!”

呼了十几遍,索多才回应:“北坳,我是索多,请讲!”

旦增不生气,他知道,在这么大的风雪中行军,向导们都不愿意摘手套。“你们现在下降到什么位置?”

“快到大雪坡了。”

“立即停止下降!向上!”

“加措他们有问题吗?”

罗布从旦增手中拿过了对讲机:“没有!是两个意大利人。”

索多和加措是同一年进的登山学校和登山公司。在营地,两个人的烟是放在一个背包里的。

罗布眼睛看向顶峰。雪雾大了许多,在珠峰巨大的山体上翻腾着。此刻的顶峰,显得冷酷和诡异。

索多立刻回应:“好,队长,我们向上搜索到什么位置?”

“8500米,第一台阶附近!”

“队长,是不是叫突击营地的两个接应队员先上去?”索多问。

“我已经通知了。”罗布又把目光盯在了第一台阶,“索多,到了突击营地,一定要仔细搜搜空帐篷!”

“明白!”回完话,索多就把对讲机关了。

“不妙啊!”看着阴沉挺在雪雾中的顶峰,旦增摇着头说了一句。

罗布皱起了眉头,却听见身后有人急切地喊着。

“坏了!”埃瑞克像个失魂落魄的流浪老头,从雪雾中钻了出来,头上稀疏的白发,在风中乱舞。橘黄色的单体羽绒服的拉链也没有拉上,被吹得向后鼓起来,把他变成一个硕大的猫头鹰。没有戴雪镜,他在风雪中使劲儿眯住了眼。风雪也让他的声音跑了调,听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

罗布和旦增同时疾上几步,扶住了身体摇晃着的埃瑞克。罗布摘下自己头上的防风帽,迅速扣在他的头上。旦增帮他拉紧了拉链,又摘下自己的太阳镜,戴在了他的眼睛上。

“我的人,下不来了!”埃瑞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罗布的头“嗡”地响了一下。

“困在什么位置?”旦增抬头向8500米的第一台阶看上去。

“第一台阶上。”

“还好!”罗布舒了半口气,抬起右手,摸了摸胸口。

“好什么?”埃瑞克大叫起来,大张着嘴,任凭一团雪片乘机涌进他的喉咙,“他们没有氧气了!”

罗布和旦增对视了一眼。冷硬的雪片,刹那间,又乘机钻进了他们的眼睛,彼此都模糊不清了。

“我上去!”旦增转过身,进了帐篷。

“人撤得太干净了!”旦增走了后,埃瑞克叹了口气。端着一杯咖啡,坐在罗布的指挥帐篷里的简易帆布椅上,不住摇着头,“也撤得太快了!”

“不撤干净——”罗布深深地出了口气,“我还有饭碗吗?”

埃瑞克不说话了。手中的红色咖啡杯上,一只咧嘴大笑的兔子正对他乐。

“明年,你我还想再上来吗?”好像是配合罗布的心情,球形帐篷随着他的话音,噼里啪啦一阵响。外边的风雪,犹如被狼惊着了的牦牛群,惊慌失措,践踏着一切。

埃瑞克瞪大了那深褐色的眼睛,脸上冷漠的气息,让帐篷里升起一股沁人心脾的寒意。

“羅布,”他缓缓地开了口,一字一句地穿透了外边的喧闹声,“我是个靠山吃饭的人。你所有的决定,都是你的责任。我——只是想让我的人,活着下来!”

“我的人呢?”罗布也睁大漆黑的大圆眼睛。

“你的人?”埃瑞克冷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你的人有责任上去!”

“为什么?”

“为什么?”埃瑞克反问着,眼神透射出一股悲凉,“刚才,我的向导昂多杰告诉我,他们行军快到第二台阶的时候,你的一个保护点的岩钉没打牢,我的客户费尔南多滑坠了。”

“不是没掉下去吗?”罗布的脸涨红了。

埃瑞克的眼眶红了起来:“他是被困在第一台阶上!”

“我的人不是上去了吗?”

“不该上吗?”埃瑞克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老师。”看见埃瑞克情绪激动,罗布起身为他拿起暖水瓶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甜茶递上,“突击营地的两个接应队员,已经上去了。12点,应该能让你的人用上氧气。”

“意大利人呢?”埃瑞克喝了几口甜茶,身上暖和了,把脖子下的拉链往下拉了拉。

“旦增的四个人年轻力壮,12点左右会赶到突击营地。”罗布安慰道。

“那——”埃瑞克低头吹了吹手中甜茶的热气,热气四散在帐篷寒冷的空气中,“怎么个救法?”

“都救!”

埃瑞克嘴唇抖动,把手中的甜茶杯,猛地往脚下一蹾,站了起来:“来,小伙子!”埃瑞克脚步快速迈到了帐篷门口,利落地蹲下来,左手抓住门帘底部,右手揪牢拉链。“刺啦”一声,把拉链从下往上拉到了头。飞窜的雪花,顷刻间打着口哨涌进来。一闪,珠峰东北山脊灰暗的脊梁,隐约可见了。

“你看!”埃瑞克回头,对罗布瞪大了眼睛,“现在谁的位置最高?”

“你的人。”

“好!”埃瑞克伸直了左臂,用食指点着第一台阶,“现在,得从上往下救!”

“罗布,罗布,我是加措,快回答!”指挥台上的对讲机吼起来。

埃瑞克的头还没有转过来,罗布钻进帐篷,扑到指挥台前,抓起了对讲机:“加措,我是罗布,你们登顶了吗?”

“登顶了。”

“现在下撤到哪个位置?”

“第三台阶下面。”

“好,不要停留,立刻带着客户往下走!”

“他走不了了!”

“什么?”罗布的眼前一黑,急忙用手撑住了指挥台。

“我们有麻烦了!”对讲机里,加措的口气,像被铅直气流直接压进了深渊。第三台阶上的狂风呼啸,也听得一清二楚。

紧闭着眼,罗布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块黑色的蘑菇石。那是珠峰北坡上,唯一一个有人守卫的保护点。这个人,是个死人。

“什么麻烦?”

“脑水肿!”

“翻开他的眼皮了吗?摸他的脉了吗?”罗布急切地问,身体被冲进来的一团雪片冲击得来回晃动。

“眼神,没反应。脉,太快了!”

罗布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埃瑞克此刻回到帐篷里,他拉紧门帘,走过来,把帆布椅推到罗布身后,拍拍他的后背。罗布回过头,埃瑞克把左手食指竖到嘴唇上,对着他摇头。

狂暴的风雪,被顶在了帐篷外。罗布紧闭上了眼。

“加措,让他坐着。把头上的连体羽绒服的保暖帽掀开一会,让他的大脑降降温。还有,尽量给他喂点热水。”罗布低声嘱咐。

“我已经这样做了。”

“好,氧气怎么样?”

“他正在吸,还有100的量。我的背包里,还有一瓶备用的。”

“你自己吸的呢?”

“还有110的量!”

罗布站了起来,仰头看一下帐篷透明顶外的天空:“把他的连体羽绒服的所有拉链都拉紧,千万不能失温!”

“罗布,风吹不着他!”

“什么?你脑子也有病了吧?”罗布吼起来,一斜眼,看见埃瑞克右手食指又竖到了嘴唇上。

“客户让我替他背上来了一条救生毯,他一坐下,我就用这条毯子把他从头到脚给裹严实了。还在他的手套里、肚子上,都塞进去了大热量发热贴。”

罗布重重地拍了一下指挥台,台面的雪镜跳起来,翻着跟头,掉在了地上:“冻不着了,就有救!”

“那你得赶快派人上来!”

“马上!”

罗布转脸去看身边的埃瑞克。埃瑞克的脸,已阴沉得与头顶的天空一样了。

“现在,他的用氧量是多少?”罗布抬头又看了看天空问。

“2!”

“开到4!”

“多长时间?”

“一个小时!大流量催他!只要控制住病情,就有救!”罗布知道,加措是担心氧气不足。

“明白!罗布——”加措立刻答应了,但语气又犹豫起来,“人,什么时候上来?”

“下午6点前!”听着加措不说话了,罗布又叮嘱了一句,“加措,你必须把对讲机开着,随时让我知道山上的情况。”

“不行!我没有带备用电池!”

“笨——”罗布没有骂出来,只是把右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卫星电话,客户的卫星电话呢?”罗布咬紧了牙关。

“没带上来!”

“为什么?”

“忘在突击营地的帐篷里了!”

“笨蛋!”罗布终于骂了出来。旁边的埃瑞克闭上了眼,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们俩人都以为在对方的背包里。”

绝望的声音传完后,对讲机立刻关了。

“现在,得从上往下救!”放下对讲机,罗布转过头,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埃瑞克,重复着他刚刚说过的话。

然后,两只山狼就在帐篷里撕咬起来……

6

快到下午一点了。珠峰北坡的风雪遮天蔽地从北向南涌动。漫山遍野轟隆隆的,犹如无数列失控的火车驶过。坚实的山体颤抖着,北壁像是抵挡不住了,晃动起来。从南向北冲上来的风雪,在7500米的“狭管效应区”的雪坡上,高高地扬起来。顷刻间,又不依不饶地向北坳俯冲下去。山谷中,震天动地着漫无边际的鬼哭狼嚎。

坏天气来了,指挥帐篷中两人的怒火和暴躁也难以控制。

“现在,得从下往上救!”埃瑞克几次乱抓乱挠头发,把自己弄得如一头愤怒的公熊。

“不!得从上往下救!”罗布的双手不停地捏成拳,又松开,像是一头烦躁的犏牛。

“下面,需要救援的人多!”埃瑞克睁圆了布满了血丝的双眼。

“那上面的人呢?”罗布双手紧握着,一下一下地在大腿上砸,“就让他俩死?!”

“那,你想怎么样?”

“直接上去两个人!”

“下面的人呢?”

“找着了,把氧气留给他们!”

“要是走不动了呢?”

“慢慢熬,等旦增和后面的人!”

“不怕他们冻死在风雪中?”

“都是个死的话,”罗布的眼睛也红起来,“就救先要死的!”

埃瑞克的眼眶里泪水涌了上来。他抬手从额头前往后脑勺捋了一把头发,乱发纷纷立直了,他变成一头就要跃起的公狮:“好,我们猜个谜。”

“什么谜?”罗布双手十指交叉而握,重重地在胸前按着。

“谁的人先死?”

罗布使劲儿摇了一下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帐篷里取暖用的煤气炉被小拉巴调得很旺,里热外冷。来不及刮走的雪花外层冻硬了,里层却已融化,罗布仰头看见一幅怪兽龇牙咧嘴的冰雪图案。

看着这不祥的画面,罗布闭了一下眼,继而睁开眼盯住埃瑞克悲愤的双眼:“谁都不会死!”

“为什么?”

罗布望向帐篷上方,埃瑞克也顺着罗布的目光抬头看。头顶的图案已变成一朵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的圣花。

“因为——”罗布拉长了声调,说,“有我!”

埃瑞克的眼睛眨巴起来。

“雪莲!”罗布帮埃瑞克叫出了山神送来的冰雪之花的名字。

“罗布,罗布,索多呼叫!”

正在两个人心急如焚时,指挥台上的对讲机尖叫起来。

“索多请讲!”

两人都扑到指挥台前,埃瑞克先伸手抓住了对讲机。刚要送到嘴边,又醒悟过来,急忙递给了罗布。罗布接过来,那边话已经喊完了:“找到了!”

“谁?”

“两个意大利人。”

“活的?”罗布的底气不足,问话声调有点低。

“当然!”

“情况怎么样?”

“都冻伤了。”

“能走吗?”

“能,刚刚吸上了氧。不赖,还知道哭。”

罗布的眼泪流了下来。埃瑞克的眉头皱得不能再紧了。

“埃瑞克老师的人呢?”

“快找到了。”

“你怎么知道?”

“上午,咱们突击营地接应加措的两人先出发去找这两个意大利人,直到第一台阶下,都不见人影。我叫他们直接上去找埃瑞克老师的人,我们随后赶上来,发现了这两个意大利人。”

罗布瞥了一眼埃瑞克,他的眉头正在松开,变成了八字形。

“在不到8500米的地方,他们两人挤在一个岩坎下,被雪埋了一半。”索多在对讲机里说。

“太好了!”罗布高兴地张嘴笑了起来,泪水就夺眶而出了,“索多,现在,我命令你——”用大拇指左右抹了一下两眼,“留下两个人,带领意大利人下撤。叫他们在突击营地休息一下,喝点甜茶,吃碗方便面。”他用食指在眼前一下一下点着,“记住,只能休息半个小时,不许他们睡觉。”

“好,我知道了。”

“好,现在,你们立刻往上走,旦增会赶上去跟你们会合。”

罗布正要关上对讲机,索多又说话了:“加措他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一路上,我开着对讲机,都听到了。”

罗布睁圆了双眼,左手抬起来,拍着右耳边的对讲机:“你成了婆娘了?”

“就当我是婆娘吧!”索多的声音也像是被雪埋住了。

“队长,队长!顿珠呼叫!顿珠呼叫!”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长,两人都闷头不语。埃瑞克手捧咖啡杯,闭眼听风声。罗布端着甜茶杯,死盯着对讲机。大呼大叫的对讲机声惊得咖啡、甜茶都洒了出来。

这一次,又是埃瑞克先抢到了对讲机,但他立刻递给了罗布。半张着嘴,眼睛盯着对讲机。

“我是罗布,找到人了吗?”

“找到了!”对讲机里,是年轻的藏族小伙子乐开了花的笑声。

“为什么一直叫不通你?”罗布一时脑子转不过来,把话转到了骂人的频道上。

“走得急,忘了把对讲机揣怀里了,刚焐了二十分钟。”

罗布还要顺着话茬生气时,旁边的埃瑞克伸出右手,推了一下,把对讲机直接给堵到了他的嘴上。

“二十分钟了?人都好吗?”

“都还好,已经吸上了氧,只是——”

“说!”听着小伙子要把话吞回去,罗布大声吼。

“费尔南多怕有问题。”

埃瑞克的脸绷紧了。

“什么问题?”

“脑子坏了。”

“脑水肿?”

“胡言乱语!像!”

罗布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埃瑞克一把夺过了对讲机:“昂多杰!昂多杰!”他大声吼着,足以把对讲机里的风声给盖住。

“我是昂多杰。”对讲机里,传来这个夏尔巴向导领队冰块一样的声音。

“费——尔南——多,能站起来吗?”埃瑞克的语调,像池塘里的小蝌蚪抖动着。

“能!”

“赶快带他下来!”

“不行!他失去理智了。拉不住,要往上走。”

“架住他!”埃瑞克吼着,手握成拳挥动着。

“架不住!除了他,我们四个人也都冻伤了。”

埃瑞克跺了一下脚:“手,还是脚?”

“我轻些,只是十指没感觉了。”

“他们呢?”

埃瑞克抬头仰望头顶,那朵雪莲早已不见,一层厚厚的白雪,压得透明天窗凹了下来。

“手脚都冻硬了,迈不开腿!”

“好,昂多杰。现在,叫他们先喝热水,吃巧克力。叫罗布的人看住费尔南多,二十分钟后,我再叫通你!”刚要关机,埃瑞克又叫喊一声,“昂多杰,告诉大家,别怕。罗布后面的人,马上就到。”

二十分钟后,罗布拿起了对讲机,叫通了索多:“你在什么位置?”

“我们已经看见埃瑞克老师的人了。”索多吐字清晰地回答。

“会合后,你们四个人,立刻带领他们下撤!”

“下撤?我们四个人?”

“你想干什么?”

听见索多在风雪中抖动的话,罗布的眼睛瞪大了。

“我要上去!”

“你一个人上去干什么?”

“送氧气,陪加措!”

“不行!”这一句,是身旁的埃瑞克大声吼出来的。

“老师,为什么不行?”对讲机里,索多也大声叫起来。

埃瑞克抬起左手,亮出了手腕上的表:“现在,是下午3点了。”他用手指指头顶,“飑线天气要来了。”

“那,更得叫索多上去。要不,我的客户不是就得死在上边?”他身旁的罗布的脸红得像紫皮茄子了。

“你,就不怕我的五个人死在8500米?”埃瑞克的脸也红起来,不,更像一只挑战的大山羊,下巴向上抬起来。

“怎么可能?”罗布的脚在地上来回蹭着,像是要用头去顶撞对手的犏牛。

“怎么不可能?”

“我的人在!”

“你的人在?”埃瑞克冷笑一声,伸出手拍拍罗布的肩,“老弟,忘了1996年南坡的大山难了?”

“這是北坡!”罗布闭上了眼。

“北坡风更大!对不对?”

罗布闭紧了嘴不回应。

“北坡的飑线天气也更强!对不对?”埃瑞克声音近乎咆哮了。

罗布紧闭的眼睛里,两行泪流在了脸上。

“那一次,北坡也冻死了三个印度人,对不对?”

罗布用手紧紧地捂住了脸。

“罗布,赶快让旦增也赶上去,把这五个人弄下第一台阶吧!拼了命,今晚也得赶到二号营地。”埃瑞克摇动着罗布的肩,他一直看着罗布睁开眼,才停了手。

“这么大的风雪,从第一台阶上得再快,索多也只能在晚上七点左右赶到第三台阶。但是,六点,飑线天气就会到了。那时,不论多少人,只要还耗在8500米上面,都得魂归西天了。”说完,埃瑞克拿过罗布手中的对讲机,叫通了昂多杰:“昂多杰,给费尔南多打一针地塞米松!”

“你确定?”昂多杰的口气,犹如一片岩石,被大风吹得翻了一下身。

大家都明白,地塞米松是强心剂药品,属肾上腺皮质激素类药,能在人的心脏功能低弱时起强烈刺激作用,但也能像重锤一样,一下砸碎脆弱不堪的心脏。

“不打,他能活着下来吗?”埃瑞克把对讲机关了,递给罗布。

“那,加措……”睁着失神的眼,罗布茫然地瞪着埃瑞克。

“下来,立刻!”

“我的客户呢?”

“明天,一大早,派旦增从二号营地带个人赶上去。”

“还能活着吗?”罗布长叹了一口气。

“活着,吸吸氧。能站起来了,就往下走。”

“死了呢?”

“死了?带条睡袋,把人装进去,移开路线!”埃瑞克的眼睛又睁圆了,口气毫不妥协。

“佛祖呀!”罗布仰起頭,看着被冰雪遮盖住的天空,“我不就成了罪人了吗?”

埃瑞克在胸前额头画了个十字:“在上帝面前,我们谁不是罪人?”

“可我怎么赎这个罪啊?”罗布摇着头,也像是脑子进水了。

埃瑞克拍拍罗布的肩膀:“把我的人、意大利人弄下来,然后——你就可以赎罪了!”

罗布转过头来,溺水的人似的,绝望地看着埃瑞克。

埃瑞克抬起双手,从上到下抹了一把脸:“因为,这一次,只把一个人留在了上面。你的罪过,轻多了!”

埃瑞克顶着风雪回到他的指挥帐篷后,罗布走出了帐篷。

此时的珠峰,在风雪中时而透亮,时而朦胧。雪雾像山神的窗帘,不断地拉开又合上。头顶的太阳,被雪雾阻挡着。看不见刺眼的阳光,也感受不到往日的温暖。脚面很快就被冰雪覆盖住,人在往下沉。沉到哪里呢?

罗布一只眼凑到了架在雪坡上的天文望远镜上,却一点看不清山脉和岩石。恍惚间,他看见几只兀鹫,在北壁前盘旋。

天呀,它们飞这么高,是来吃谁呢?

心僵石般冻硬,罗布双手使劲儿拍胸口,反身回到帐篷里的指挥台前,拿起对讲机,叫通了加措:

“立刻下撤!”

“罗布,罗布,旦增呼叫,请回答!”

2013年5月17日,临近半夜十点。意大利人和埃瑞克的人终于撤到了二号营地。

罗布松了口气,刚要和埃瑞克道晚安时,指挥台上的对讲机又一次大叫了起来。这一次,埃瑞克只是眼看着罗布。

“什么?西门吹雪?”

“是他!”

“他不是昨天一大早就撤下去了吗?”

“没有,他说他头疼,在帐篷里睡着了。”

“他现在状态怎么样?”罗布闭了一下眼,一摇头,头灯正好照亮了眼前埃瑞克拉长了的脸。

“加措在他留下来的帐篷里发现了他,给他吸上了氧。看样子,明早可以跟着自主下撤。”旦增的语气,又疲惫,又愤怒。

“帐篷呢?今晚,你们得挤了。”罗布问。

“昂多杰和索多陪费尔南多,让西门吹雪和两个意大利人挤一个帐篷。埃瑞克的其余三人和加措挤在一起。我们几个,只能挤在两顶单人帐篷里了。”

“旦增!”罗布大叫。

“什么事?”

“明天撤到前进营地,你替我拿绳子抽那个家伙。”

“一定!”

责任编辑去影

猜你喜欢

对讲机罗布瑞克
帮助聋哑人士交流的“对讲机”
罗罗布的狂想曲
敌人派(上)
敌人派(下)
罗罗布
罗罗布
罗罗布
耳机式对讲机
瑞克林有了一个家
时尚对讲机,情侣们的爱情专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