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夏之防”与“华夷一体”:中华民族共同体视域下丘濬民族思想蠡测
——以《大学衍义补》为中心的考察分析
2022-02-05李超
李 超
(海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明代,海南岛的儒学发展进入较快时期,文化繁盛程度曾一度有“南溟奇甸”之誉。丘濬作为明代大儒之一,在海南儒学发展乃至明代文化发展、经世治国思想等方面,均贡献卓著。丘濬(1421—1495),字仲深,号琼台,广东省琼州府城西下田村人。丘濬一生历经明代英宗、代宗、宪宗、孝宗四朝,曾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明孝宗弘治四年(1491),丘濬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政。丘濬一生著述较多,有《大学衍义补》《世史正纲》《朱子学的》《家礼仪节》《琼台诗文会稿》等,另著有戏曲《伍伦全备忠孝记》《投笔记》等。同时,丘濬亦参与明代官修史书《大明一统志》《续资治通鉴纲目》《英宗实录》《宪宗实录》等的编撰工作。《明史》有言:“(丘濬)与修英宗实录,进侍讲学士。续通鉴纲目成,擢学士,迁国子祭酒。”(1)张廷玉:《明史》卷一百八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4808页。丘濬终生嗜学廉洁,“所居邸第极湫隘,四十年不易。性嗜学,既老,右目失明,独披览不辍”(2)同①:第4810页。。其思想成就影响更为深远,《琼山县志》曾载:“公晚登政府,疾病半之。然《大学衍义补》一书,其经济之才可见矣;《朱子学的》一书,其为理学亦可知矣。经济、理学兼而有之,使得久于位,尽行其言,相业岂三君子可及哉!”(3)李文烜、郑文彩、张廷标:咸丰《琼山县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750页。
纵览学界对丘濬的相关研究,成果汗牛充栋。总结起来,研究丘濬经世治国思想者甚多,这类学者中具有代表性的有孙先英、陈应琴、解扬、张扬等(4)孙先英、霍兴聪:《〈大学衍义〉经世策略的演变》,《朱子文化》,2021年第2期;陈应琴:《〈大学衍义补〉的思想史价值》,《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解扬:《经世思想的传承与转折——以明代〈大学衍义补〉与德川〈无刑录〉的关系为中心》,《安徽史学》,2019年第6期。;另外,严孟春、王卫平、郄军红、院亚东、赵玉田等人则以《大学衍义补》为蓝本(5)严孟春:《论〈大学衍义补〉编纂中的民本思想:内涵、路径和价值》,《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王卫平:《丘濬社会保障思想研究——以〈大学衍义补〉为中心的考察》,《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郄军红:《丘濬〈大学衍义补〉治民思想研究》,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院亚东:《丘濬教化与教育思想述论》,东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赵玉田:《丘濬教育理念与“成化时代”》,《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深入聚焦丘濬的民本思想及治民教化方略。诚然,《大学衍义补》可谓丘濬著述中最为重要且最具用心的鸿篇巨著。丘濬此书实际上意在补充宋时真德秀《大学衍义》中缺失的“治国平天下”之目,《明史》亦云“濬以真德秀《大学衍义》于治国平天下条目未具,乃博采群书补之”(6)张廷玉:《明史》卷一百八十一,第4808页。。《大学衍义补》全书共分为《正朝廷》《正百官》等十二项专题,共达一百六十卷,百余万字。可见,丘濬之意在于言明治国治民之方,但仍有一项内容不容忽视,即丘濬的民族思想。其多达十四卷的《驭夷狄》深刻阐明了丘濬超前的民族思想与外交观念。而目前学界对此问题的探讨,陈绵能与石少颖虽有涉猎(7)陈绵能:《明代丘濬的学术思想和成才原因研究》,海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石少颖:《从〈大学衍义补〉看丘濬对“华夷之辨”的释读》,《唐都学刊》,2010年第1期。,但其研究深度尚浅。基于此,笔者结合《大学衍义补》及丘濬的传世文集丛书,试从其民族思想方面进行较为全面的挖掘与论述,不揣浅陋,以求教大方。
一、“华夷一体”:“内夏外夷”的限阈格局廓析
(一)“内夏外夷”的区隔界限
丘濬在《大学衍义补·驭夷狄》篇目中最突出的民族思想为在传统“华夷之观”的基础上力辨“夷夏格局”,提出严格的“内夏外夷”格局以及较为清晰的防御限阈,同时丘濬以较为全面的历史实例基本廓清了“夷夏格局”。
中国古代“夷夏观”由来已久,“夷夏之防”亦是区别华夏与周边“蛮夷”二分对立的相对概念。古代华夏族久居中原,为中国古代文明的中心,周边“蛮狄”由于远离王朝中央,文化较之落后,故被中原华夏视为“夷狄”。据《尚书·舜典》载:“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8)苏智恒:《礼记·尚书》,北京:团结出版社,2018年,第345页。舜帝即看到四周“蛮夷”劫掠杀人似有外患之忧,即命皋陶担任“士官”,以司狱长身份督察。在丘濬看来,对待四周“夷狄”仅以法制难以为戒,其主张以“治”为先,以“法”为辅的“夷夏观”。《驭夷狄·内夏外夷之限》载:
且蛮夷处边鄙之外,负险阻以为固,不可以理喻,不可以言驯,非用甲兵不可也,岂区区刑法所能制哉?……虽然,内者外之本也,内无其衅,然后外患不生,掌刑之官得其人,则禁诘有常刑,制伏有良法,界限有定所,潜消于未然之先,遏绝于方萌之始,不待其猖肆而后施之以甲兵也,此圣人之微意欤。(9)丘濬:《大学衍义补》,林冠群、周济夫点校,北京:京华出版社,1994年,第1236页。按,以下所引《大学衍义补》,仅随文括注页码。
可见,丘濬对待“四夷”的态度并非只用“兵甲”,“无患”的前提是拥有“良法”的政策措施来予以界定,明确“华夏”与“夷狄”二者的相互界限。借此,丘濬援引《禹贡》“五服之制”进一步廓清“华夷之界”的地理限阈。《国语·周语》曾言周朝即有五服,即“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而《禹贡》在此基础上又增加“绥服”。由此,“中原—四夷”的地理关系格局即以五个同心圆形式出现。这种传统意涵上的“夷夏之辨”自然带有强烈的地缘政治因素。对此,丘濬征引“五服制度”进一步辩明“华夷之防”虽有距离区隔,但其认为只要“文武兼施”,则可“无夷狄之祸”。其《内夏外夷之限》说:
《禹贡》五服之制……内而甸、侯二服,为华夏之地,外而要、荒二服,为夷狄之区,而绥服居乎其中,则介乎华夷之间也……先儒谓文以治内,武以治外,圣人所以严华夏之辨者如此。(第1237页)
据史料观之,时至明代丘濬的民族思想在传统“夷夏”观念上已有新的意涵。
其一,丘濬认为“夷夏”当之有别,“五服”区界可有效防范“夷狄”乱华,但丘濬此时并未将“夷狄”与“华夏”当作完全对立的概念发声,而是将二者共同作为“中华民族”来看待,以“华夷”视同为“一”,视为同一整体而言,“揆其文之教……度之以皆同”即以“同一”看待。同样,丘濬的“华夷一体”观仍体现在其赞同皇帝内外兼守的论断上。丘濬解释言:“天子以天下为家,内而中国,其堂奥也,外面封疆,其垣蕃也,垣蕃之外,则夷狄矣……以内和其他人员,而外固其封守,此所以中国奠安,而外侮不侵也。”(第1245页)
其二,丘濬认为张弛有度的法治措施才是国家长治久安之计,即“治中国则法度宜详,治以必治也;治夷狄则法度宜略,治以不治也。……内二服以治乎内,外二服以治乎外,中一服则兼治乎内与外焉。既有以为内治之具,又有以为外侮之防,文教之外以兵卫,兵卫之外以蔡流,其法一定而不可易,其规一定而可长守,所以为子孙生民计也远矣”(第1237-1238页)。可见,丘濬对待“夷狄”的态度亦是“法度自然”,看似“无为”实际“有为”。
其三,丘濬在对待传统“夷夏观”上,一方面赞同“华夷”格局,即“天地间有大界限,华处乎内,夷处乎外,各止其所,而天下之理得矣”(第1238页),但另一方面在保持“天下为一”的“天下一体”观念下,又要时刻保持边防警备之心。其言:“虽曰圣人以天下为一家,一视同仁,然仁之中不可以无义,信之中不可以无智,不可苟徇于目前,必须远虑乎身后。”(第1238页)对待王朝周边“夷狄”更是要谨小慎微,防止其势力坐大而威胁华夏中原:“况后世所谓戎夷,其地大而人众,往往得志于中国者哉!尤当推圣人谨严之心,审于几微之始,折其盟而遇其端,毋使其至于滋蔓。”(第1238页)
其四,丘濬在对待四方“夷狄”的观点上,法度有治为一方面,审时度势与相机应变亦是其处理民族关系的又一良则。《周礼》有言:“职方氏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与其财用,九谷、六畜之数要,周知其利害。”(10)丘濬:《丘濬集》,周伟民、王瑞明、崔曙庭等点校,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2385页。对此,丘濬言及周边民族格局时即知“华夷”风俗不同,不宜统一对待,而适宜“因事制宜”,故言“惟其势异而情殊,故帝王所以治之也,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随机而应变,因事而制宜,要在使之各止其所而已”(11)同①:第2386页。。
其五,丘濬的“夷夏观”始终带有对四周“夷狄”警惕的态度,其强调中原华夏在与四方“蛮夷”交往、交流、交融的过程中一定要吸取历史经验与教训,谨慎处理民族关系。例如“汉高祖四年,北貉燕人来致枭骑助汉”(第1247页)。对此,丘濬评论,这是中原王朝向夷狄借兵的开始,并言及对“夷夏”之兵应保持距离,警惕慎用:“夫夷狄豺狼也,不可与共事,有之未必成功,无之未必败事。方吾有事借助其力,虽若可以快一时之意,然后日之害,不能保其必无也。自高祖此举之后,后世中国之君,往往借兵蛮夷,然得其利也无几,而受其害也亦多矣。”(第1247-1248页)可见,丘濬言语之中透露出对于“夷狄”的警惕与戒备,“借兵蛮夷”当应慎重考虑。同样,一方面表面上看丘濬实际将“华夏—夷狄”分隔看待,强调“不可与之共事”,但另一方面这也正是丘濬“华夷一体”观的侧面体现,因为在探讨国家战事之时,丘濬确实将“四方夷狄”纳入中原王朝范围里来一并讨论,并且还以史为鉴,提出“甚者宗社因之而亡,唐于突厥、回纥,宋于女真、鞑靼,可鉴也已”(第1248页)的论断。
总之,丘濬的“夷夏”民族观对传统意涵上的“华夷格局”提出了新的释读方向。传统意义上的“夷夏”区隔概念被渐趋打通,“夷夏之防”更是“夷夏一体”的侧面彰显。“夷夏一体”亦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理论内涵体现。
(二)“防夷乱夏”:丘濬“华夷一体”观的实例彰显
丘濬结合丰富的历史资料力辨“华夷格局”,虽然从其论断中可以明显看出对待“夷狄”态度具有一定的保守性与警惕性,“防夷乱夏”的出发点也是维护明王朝封建君主专制统治的必要之举,“华夷一体”的观念亦在相应的历史事件中渐趋显露。
班固曾言《春秋》应保持“内夏外夷”良好的地缘格局,“四夷”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与中原华夏农耕文明有明显区别,丘濬转引班固所言,“不与约誓,不就攻伐。约之则费赂而见欺,攻之则劳师而招寇,其地不可耕而食也,其民不可臣而蓄也,是以外而不内,疏而不威”(第1249页)。对此,丘濬认为对待“夷狄”应以“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第1249页)的防御态度。实际而言,丘濬的“夷夏一体”观中核心要义在保证“夷不乱夏”“夷夏和平”的基础上与四周“夷狄”交好,等同为“中华民族”,视之为“一”。汉宣帝时期,就曾迁徙羌人于三辅地区,其后光武帝又居匈奴于云中两河。丘濬即担心再起五胡乱华之祸,主张“人君之处事,何可不为深长思乎”(第1250页)。
此外,丘濬“华夷一体”的思想仍体现在捍卫王朝领土完整之上。汉武帝时期,王朝在海南岛设置了珠崖、儋耳二郡,但时至汉元帝时,珠崖、儋耳二郡连年不定。故贾捐之主张罢黜二郡:“臣愚以为非冠带之国,《禹贡》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无所为,愿遂弃珠崖,专用恤关东为忧。”(12)同①:第2391页。丘濬对贾捐之所提之议颇为不满,对彼观点基本持否定态度:“若夫祖宗初得天下,即入版图者,其可以与人乎?况本中国膏腴之地,要害之塞,昔人所谓一寸山河一寸金者哉!非至于甚不得已,而存亡安危之决在此,不可轻言弃也。”(13)丘濬:《丘濬集》,周伟民、王瑞明、崔曙庭等点校,第2392页。
魏晋南北朝时期,五胡乱华,朝代更迭频繁,同时亦是中国古代封建王朝分裂重组,民族间交往、交流、交融最具激烈的时期之一。四方“夷狄”为争夺生存领域与争得主权,不断进犯中原“华夏”地区,正如丘濬所言:“五胡乱华,率如所料。大抵中原之地,自魏以来,遂为夷居。刘渊,匈奴也,而居晋阳;石勒,羯也,而居上党;姚氏,羌也,而居扶风;苻氏,氐也,而居临谓;慕容,鲜卑也,而居昌黎;种类日繁。其居处饮食,皆日趋于华,惟其桀暴贪悍、乐斗喜乱之志,则无时而可变也,是以刘渊一倡,而并雍之胡乘时而起,自长淮之北,无复晋土,而为战争之场者,几二百年。”(第1251页)实际而言,丘濬认为魏晋时期的乱华之势应从中汲取经验与教训,其主张亦是主“防”而轻“攻”,其最担心的事则惧怕“夷狄乱夏”,动摇至封建王朝的国家机器。其言:
其人(指夷狄)虽老长子孙于华夏之地,然犹群居类聚,其衣服食用,虽稍变于其旧,然其桀骜狠毒之心,好斗乐战之习,犹前日也。……然所惮者朝廷之法度,官府之约束,故犹不敢恣肆。一遇朝政有缺,任用匪人,或民心之怨望,或边鄙之有警,即起而乘之,党类相扇而动,千百成群,遂成祸乱。(第1252页)
丘濬进一步阐明“夷夏”民族虽为“中华民族”同类,但其饮食习惯、生活起居、性格处事均有差别,魏晋之乱的教训要深刻吸收。“以夷之性,因华之俗,用戎狄之猛辇,假中国之位号,而华人之不逞者,又为之指示弥缝,所以其毒尤甚,其祸尤惨,观诸渊、聪,可鉴也已。”(第1252页)
时至唐代,封建统治者对待“夷狄”的态度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与转向,“中华民族”的“同一性”渐趋体现出来。唐太宗李世民曾言:“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14)周洪宇、申国昌、张亚群:《中国教育活动通史·隋唐五代》卷三,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341页。丘濬虽赞同“天下一家”的民族思想,但亦主张要防止“夷狄乱夏”的情况发生。这一思想可由“唐太宗处议突厥降部”之事进而印证。太宗朝,群臣遍议突厥降部如何处置,“朝士多言欲处之河南兖豫之间,颜师古欲置之河北,温彦博欲推汉建武故事,李百药欲各即本部署为君长,与窦静之议略同”(第1253页)。此后,太宗采用彦博所论,将降民安置于诸州,用其酋长,以拱卫王室。丘濬认为此事不妥,其仍恐“夷狄”可借机乱华。其言:“盖人生天地间,虽有华夷之殊,而其思乡土党同类之心则一也。况彼戎夷禀性。绝与华人不同,而不可律以中国之人情。……后世夷狄之处中国者,固未必如晋之多,然涓涓不壅,将成江河,豪末不折,将寻斧柯,为世道深长虑者,亦不可不防微杜渐也。”(第1254页)
此外,唐代自贞观朝开始,王朝便有重用番将之例,以便拱卫王朝统治。“任藩将者如阿史那社余、契苾何力,皆以忠力奋,然犹不为上将,皆大臣总制之,故上有余权以制于下。”(第1255页)虽然朝廷重用少数民族将领,但在丘濬看来民族交往交流方面日趋频繁是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丘濬仍辩证地看待了这一问题,其核心仍是防止“以夷乱夏”的情况发生。他说:
自昔帝王用人不系世类,蕃将之中……不可谓无人。……天地生人,同此天而各异其地,地有不同,则其生智习性自然殊别,及其混处之久,则不知不觉而合为一矣。方当无事之秋,聚居而托处,联络而亲化,日染月化,遂认并州为故乡者多矣。彼其感恩恩报之心,忠君亲上之念……死生不渝矣。一旦而有风尘之警,疆场之变,我之势方强,气方壮,根本方固,彼固不敢有异志,不幸而我弱彼强,我负彼胜,则彼将持两端,观成败,以为去留,此等之事,不能无也。(第1256页)
可见,丘濬认为任用“蕃将”实际上既利于王朝统治,同时也利于民族间互通交往,“联络而亲化”亦正是民族团结的有力之证。但丘濬同样注意到任用“蕃将”有利也有弊。其恐日久一旦有“风尘之警”,即不得不防“夷狄”之乱。总而言之,丘濬的“防夷乱夏”的思想是建立在“华夷一体”的基础上提出而被逐步坚守的观点,他强调无论何时都要有居安思危和防微杜渐之心,并汲取前朝经验,“夷夏”一并统之。正如其言:“自是以后,夷狄之祸比汉魏以前为甚,滥觞于元魏,洋溢于辽金,滔天于蒙古极矣。……尚思履霜坚冰之戒,折其萌而谨其防,毋使其朕兆徵形,芽孽徵生,则千万世中国生灵之幸矣。”(第1252页) 丘濬主张在御抚兼备、防微杜渐的基础上,国则可太平万安。
二、“抚夷之策”:“慎德怀远”的民族治理政策
(一)“德化慎远”:“民族自治”的超前思想
春秋战国时期,历经民族的大融合与大发展,至秦汉时期,中国已形成一个全新的民族格局,随着封建王朝制度的建立,以往所代表中原腹地的“华夏族”逐渐演变为现在的“汉族”,而历朝历代对待周边少数民族时所采取的治理态度大致都呈现两个方面,一者为羁縻之法,二者为怀柔之策。无论从哪一方面而言,民族政策的出发点皆为“以德为先”“德化怀远”。《尚书·舜典》曾言:“咨,十有二牧!曰:食哉惟时,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15)周秉均注释:《尚书》,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2001年,第11页。故而舜帝就曾明确指出对待四方“夷狄”,只有安抚远方,亲厚有德,远离奸佞之人,四方才能得以服从。丘濬在赞同《舜典》“以德而治”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民族自治”的超前思想:
地有内外,势有远近,人有华夷,人君为治,先内而后外,始近而终远,内华而外夷,然必内者修,而后外者治,近者悦,而后远者来。华人安,而后夷人服。苟吾德之不修,食之不足,君子不用,小人不远。……内治之不修,而徙外夷之攘,难矣。是故王者之驭夷狄,以自治为上策。(第1257页)
从丘濬的言语中可以看出其主张“德治”的思想内核。第一,其主张朝廷应以“内修外治”为思想要义。“华夷”之分,内外而别,先于内修德而后治理。华人只有安顺,“夷狄”才能顺服。第二,丘濬主张重君子而轻小人,在重用贤才的基础上,以“民族自治”为上等之策。同样,“民族自治”除了是长效的御边机制之外(16)张朔人:《明代海南文化研究》,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317页。,仍是民族治理的灵活智举。对此,学者李焯然认为“自治”强调的是“修内政,做好防卫的准备,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动兵戈”(17)李焯然:《丘濬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70页。。实际这样的论断并不全面,丘濬主张的“自治”既有王朝应实行德政而感化四方民族,减少攻伐战争所带来的边患问题,亦有四方民族“自我管理”的无为治理模式。丘濬之意在于时常持有“忧患意识”,才能保证四方安定。第三,丘濬仍认为朝廷的贤能福德直接关系到“外夷”的安稳与否。其言:“夫人君敬戒于宫阙之中,朝廷之上,京邑国都之内,何预于四夷哉?然而一念不谨,万事为之废弛,一言有失,四方为之传播,故自古镇服夷狄之道,不在于边鄙,而在于朝廷,不在于羌戎,而在于臣庶,内政既修,外患自然不作,华风既盛,夷心自然归仰。”(第1259页)
另外,丘濬的民族治理思想仍体现在“德化”与“慎行”之上。
其一,他主张封建统治者必须谨言慎行,施行德政。其言:“德而谓之慎者,盖必兢兢业业,不敢有须臾放肆者也。慎德而必归之明王者,盖人心虚灵不昧,乃能知所谨,彼昏迷蔽塞者,乌知所慎哉?德昏而不谨,则虽宫禁之中,左右使令之人,或有以致其怨,京辇之下,百官庶姓之众,或有以激其怒,况四海之外,九夷八蛮之远,而能得其来宾哉!是故人君之德,不可以不明,既明矣,而尤不可以不慎也。”(第1259页)
其二,丘濬认为“贤德”的产生,重在“教化”。其言:“学校者,修崇教化之地也。教化修则义理明,义理明则人心固,人心固则士气作,士气作,则彼蠢然冥顽者,亦将惕然感动,幡然归顺矣。”(第1259页)丘濬认为“行教化”“明义理”“人心固”与“夷狄顺”四者之间存在相辅相成与递进关系,王朝施政者以德行教化百姓,四方民族即可大体“幡然感动”,实际为良性循环的往复过程。丘濬引经据典,认为交趾之南的越赏国,即因周公礼乐和平,乃三象重译而献。其言:“周之德及乎人。……然则膺天命而主宰华夷者,可不思慎德以格乎天!”(第125页)即强调“贤德”之功。
其三,丘濬主张君王“文德内治”之下,必须“深谋广德”以致远。其借引“光武中兴”之事谈及王朝的民族治理当以“深德”为重(18)“光武中兴”又称“建武盛世”,是指东汉光武帝刘秀统治时期出现的治世。当时光武帝以“柔道”治天下,“德武”兼施,有效地缓和了西汉以来的社会危机。南宋学者戴溪评曰:“光武启中兴之运,悼斯民之涂炭,亲拯救而抚摩之。初遣冯异入关,戒以征伐,非必屠城,要在还定安集之耳。复遣岑彭击蜀,告以每一发兵,发动皓白,常欲置隗嚣、公孙述于度外。自陇蜀平后,非警急未尝复言军旅,务休息群黎,而巩固汉业。”参见丘濬:《大学衍义补》,林冠群、周济夫点校,第1261页。。丘濬认为:“光武之诏,所谓有德之君,以所乐乐人,无德之君,以所乐乐身,乐人者其乐长,乐身者不久而亡,舍近谋远者劳而无功,舍远谋近者逸而有终,又曰务广地者荒,务广德者强,……贪人之有者残,……无间古今,皆所同然也。”(第1261页)由此,丘濬强调有德之君必施“广德之事”,才能谋远而怀四方。
(二)“怀柔招抚”:“万夷”来朝与应对举措
丘濬在对待四方民族的外交关系中,尤其强调“怀柔相济”的民族政策。丘濬特别重视“怀柔”与“礼节”,强调中原王朝应以相关礼节来迎接周边少数民族的慕华之举。其言:“成周设官以待外夷来朝贡者。达之以节,则其往来关津道路之间,无有留难淹滞之阻,即今给驿券也。治其委积、馆舍、饮食,则其日用、居止、饩廪、刍秣,而无饥寒困乏之忧,即今之馆驿廪给及有司傀送是也。凡若此者,皆所以怀远人也。名宦而谓之怀方氏,岂无意也?”(第1261页)丘濬主张沟通四方少数民族与中原王朝的密切联系。以“夷狄”主位视角而言,朝廷较为丰厚的礼节待遇,同样使双方联系紧密,可以说丘濬的外交思想已将四方民族与华夏汉族视为“同一体”,其“民族团结”思想表现较为突出。
再者,丘濬观其四方来朝言语沟通不便,故又进一步主张继续在鸿胪寺的基础上力设“通事”制度,广泛翻译“夷狄”语言,加强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丘濬言:“外国之人,其拜揖、进退、拜伏之礼不同于中国,象胥掌教之以中国之议,用协于礼也。夫上有所言,则象胥为之传导而开谕晓说之,然后从而译其所言以达之于上焉。今制鸿胪寺设通事官,即周之象胥。”(第1262页)可见,设置“通事”可便于译其话语,化导异俗,通达明理。
另外,丘濬主张不仅仅要翻译“夷狄”语言,也要将四方“夷狄”所带来的著作典籍着重翻译,通晓达意,便于王朝与少数民族交流。丘濬言:“译言之不官自古有之,然惟译其言语而已也。彼时外夷犹未有方书,自佛教入中国,始有天竺字,然后回回、女直、蒙古、缅甸,其国人之黠慧者,各因其国俗而自为一种字书。其来朝贡及其陈说、辨析、求索,各用其国书,必加翻译,然后知其意向之所在。”(第1262页)此外,丘濬倡导将“译书之事”纳入文官的考核体系之内,并且也可将“译事”一项纳入科考榜单中统一考核。丘濬言:“其就礼部试,则以蕃书译其所作,经义稍通者得联名于进士榜,授以文学之职,而译书如故。其后又择俊民,俾专其业,艺成会六部大臣试之,通者冠带,又三年授以官,盖重其选也。盖此一事似缓而实急,似轻而实重。一旦外夷有事,上书来言其情,使人人皆不知其所谓,或知之而未尽……我文皇帝专设官以司之,其虑远哉!”(第1262-1263页)可见,丘濬认为设置“翻译一官”虽事小,但关系重大,通晓“夷狄”之语直接影响到国家是否知晓四方民族的最新动向。同样,丘濬的主张亦体现着“中华民族”的整体史观,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直观体现。
丘濬“华夷一体”的民族治理观还体现在其戏曲作品中,其在《伍伦全备忠孝记》中就有所表露,其载:“越南、冀北、汾西、营东,一人有庆,万国来同。仰九门兮云垂,九夷咸来进奉,八蛮莫不向风。……南蛮北狄,东夷西戎,莫敢不来王,莫敢不朝宗。……下官不是别人,是个阁门大使,昨日奉宣谕,谏议大夫伍伦全以言事谪守边寨,力屈不支,为北虏所胁,抗言不屈,羁留虏营,其弟东阳郡刺史伍伦备闻兄被虏,上章给告,往救其兄,兄弟争死,感动虏心,相率来降。方今四海一家,东西南北,早见归化,只是北虏时常犯边,于今得他归顺,四方从此都无事了。”(19)丘濬:《丘濬集》,周伟民、王瑞明、崔曙庭等点校,第4753-4754页。由此,通过“伍伦全”与“伍伦备”兄弟二人事件可看出,丘濬认为四方少数民族与华夏汉族则以“等同视之”,其“四海一家”观念正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生动写照。
丘濬是一位具有极强辩证思维的思想家,其在对待“外夷来朝”之事本自是民族交往、民族融合之正举,但丘濬亦具有一定的忧患意识。贞观四年(630),高昌王文泰入朝,西域诸国皆因文泰请求入朝,而上书朝廷请文泰使人迎之。丘濬转引魏征当时劝谏:“前者文泰之来,缘道供亿甚苦,若诸国皆来,将不胜其弊。姑听其商贾往来,与边民交市,则可矣。倘以宾客遇之,非中国之利也。”(第1265页)诚然,少数民族与汉民互市定会促进双方经济文化的交流与发展。但魏征言及如以“宾客之遇”恐已逾越国朝的利益范围。丘濬对此表示赞同。其言:“人君形事当务实,不可徇虚名。蛮夷慕义而朝,固是羡事,然其中亦有贪中国货物,而假以朝贡为名者,不可不知也。所以待之者,要在得其轻重之宜,既不为所欺给,而又不失其礼可也。”(第1265页)可见,丘濬不仅看到了“万夷”来朝对于王朝而言的优势所在,并且其亦敏锐地发现“万夷”来朝也可能具有贪占中国利益之图。另,丘濬仍担心“(万夷)亦多有贪中国之货物,而欲以转货他国以取厚利者”(第1266页)。这种辩证的观事态度在当时无疑是难能可贵的。
此外,丘濬还提出“四夷”来贡时间应订立统一的规制,不得每年来贡。其言:“今宜为之制,随其地远近,立定年限,亦如宋朝立回赐于阗国信分物法,所遣使虽多,止一加赐;又命于阗国使以表章至,则间岁听一入贡,余令于熙泰州贸易;及元丰蕃令西南五姓蕃,每五年许一贡,期限不及者不许。如此,则朝廷既得怀柔外夷之道。”(第1266页)丘濬认为朝贡时间应参考前朝定制,订立合适的朝贡时间,适国而利民。
三、“安谧固边”:“御夷缓和”的民族边防思想
(一)“御夷之则”:“和守兼备”与“恩威并济”
1.“和守兼备”的“御夷”思想
中国历朝历代对待四方“夷狄”的态度大多为“德威并济”,明王朝也多沿用了前朝“攻守兼备”的思想。洪武四年(1371)九月,太祖即颁布圣谕昭告天下,“边防”思想尤其为重。据《明太祖宝训》载:
海外蛮夷之国,有为患于中国者,不可不讨。不为中国患者,不可辄自兴兵。古人有言:地广非久安之计,民劳乃易乱之源。如隋炀帝妄兴师旅征讨琉球,杀害夷人,焚其宫室,俘虏男女数千人。……朕以海外诸夷小国,阻山越海,僻在一隅,彼不为中国患者,朕决不伐之。惟西北胡戎,世为中国患,不可不谨备之耳。(20)朱元璋:《明太祖宝训》卷六,上海:上海书店:1999年,第26页。
由此,明太祖作为明朝第一任皇帝,边防政策故然以“谨防固守”为先。首先,对于边防地区的少数民族而言,若不起边患,王朝绝不攻伐,以“谨备”为先。其次,如遇“夷狄”进犯,国朝则“不可不讨”。丘濬认为对待“夷狄”边患无疑两种手段,一则缓和,一则攻伐。而缓和通常以“和亲”的形式出现,而“攻伐”即为战争。其言:“修文而和亲之,上也;卑下而承事下,则失之弱矣。威眼而臣畜之,上也;黩武而征伐之,则失之暴矣。然此皆视夷狄以为屈伸强弱,非帝王慎德威怀之道也。是故凡为天下国家者,必内无虞廷怠荒之失,外有周官九伐之师,合内外而一之,斯其为帝王驭远之术欤。”(第1275页)实际上,丘濬在“御夷”原则上还是坚持“恩威并济”的原则,仍然赞同“以内外合一”才能够赢得“慎德怀远”之道。
明太祖之后,民族外交思想渐趋活跃。明成祖多次外出征战漠北,郑和七下西洋,王朝对“边夷”联系日趋加强。明英宗朱祁镇亲征瓦剌,被也先掳掠,土木之变震惊朝纲。太祖所定之法即有所破,朱元璋的忧虑成为现实,即“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敌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21)张萱:《西园闻见录》卷六十六,吴丰培点校,北京:哈佛燕京学社,1940年,第2页。。丘濬面对时稳时乱的边防之况,创新性地提出了“战守和三策论”。其言:
昔人谓战守和皆应敌之具,而非制敌之本,制敌之本乃在夫可以战,可以守,可以和。何者?……盖尽吾可以治中国者,则战之中有守有和,守之中有和有战,和之中亦有战有守,如环无端,迭相为用,其变不同,则其所以应之者亦不一。要令制敌在我,而其力常有余,欲战则为唐太宗,欲守则为汉武帝,欲和则为汉文帝,如斯而已。苟惟先外而后内,执一而废二,以鏖兵为战,以画地为守,以解驰为和,则以战乃秦氏隋氏之战,守乃朱梁之守,而其和乃石晋之和矣。由是观之,则知战守和之三言者,古今制驭夷狄之道,不出乎此矣。(第1283页)
其一,丘濬认为“战、守、和”是制敌的根本核心所在,想家国太平,无边患侵扰,则需在“战、守、和”三者之间灵活转换;其二,丘濬分别以唐太宗、汉武帝、汉文帝为例,进一步阐释“战、守、和”之间的辩证关系,提陈“以鏖兵为战,以画地为守,以解驰为和”的“御夷之策”;其三,丘濬主张“战、守、和”三策中应以“守”为上策,即“然就其三者而言之,上策莫如守,守而彼侵秩要求不已,然后量彼已”(第1283页),“是则三者之中,则又以守为本焉”(第1283页),由此看出丘濬的民族观亦在强调以“内守”为重,以“外防”为辅的特点;其四,丘濬主张“战、守、和”之间可以灵活转变,御夷应讲求“随机应变”,“审时势,或与之战、或与之和。……而所以用之以制敌者,在因其势,随其机,应其变。可以战,可以无战,可以和,可以无和,其运用在吾之一心,然要其归,止于守吾之封疆而已”(第1283页)。
由此,丘濬在《大学衍义补》中提出的“战守和”三策论即体现在其策论当中。其在《广东备御猺寇事宜》就曾提出官军与“蛮寇”之战“宜守而兼攻”,尤其强调“以守备为先”的“御夷”原则,据《琼台诗文会稿》载:“向时官军征剿蛮寇,往往不与之遇。盖我出廉州,则贼往高州;我出高州,则贼往来肇庆,所以不能成功。今三路并守,则贼之入境,无往而无备。虏掠无所得,久久自息矣。议者多谓兵须令一,则力专。殊不知地界之分,则守备者得以互相推,调不肯用心。必须各守其分地,则责有所归。”(22)丘濬:《琼台诗文会稿》,朱逸辉、劳定贵、陈多余等校注,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180页。可见,“以守备为主,以攻伐并进”的作战原则即是其“战守和”主张的突出体现,亦是对待“夷狄”和守兼备的原则彰显。
2.“恩威并济”的“御夷”之法
丘濬的“御夷之则”乃体现在“恩威并济”方面。对于此,丘濬赞同西汉晁错之意,主张在“威力攻伐”之下,采取“以夷制夷”之法缓解边患。汉文帝时太子家令与晁错探讨“用兵临战的三大要素(地形、卒服习、器用利)”。当时晁错则提出当以“以夷攻夷”的策略而兼顾汉军特点,取得胜利。丘濬评论道:“是以帝王之道,必出于万全,必先事而深思,不临事而后悔也,错又谓以蛮夷攻蛮夷,为中国之形,而以兼用汉胡长技,相为表里,以为万全之术,其得中国帝王以全制胜之术也哉!”(第1286页)值得注意的是,丘濬“以夷制夷”的作战之法并非只赞同晁错的意见,其仍灵活运用至明朝的战事策论中。其《两广用兵事宜》中即有体现。
首先,丘濬认为当以“恩威”两法进行战事,在对待“两广夷狄”之战中,丘濬主张“逐困兼施”,据丘濬《两广用兵事宜》载:“今日两广用兵之策,大要有二焉:曰逐,曰困而已。非谓不必攻与战也,所以攻与战者,则在乎因机制变,不可以逆料遥度也。盖贼之在广东者,当逐之。在广西者,当困之。逐之,使其归巢穴。困之,使不得出没。则贼坐毙矣,何也。”(23)丘濬:《琼台诗文会稿》,朱逸辉、劳定贵、陈多余等校注,第1174页。可见,“困逐”之法皆在丘濬用兵策论中灵活转化。
其次,丘濬认为“以夷制夷”的方略仍可运用于战事之中。其言:“以夷制夷,策之上者也。广西左右两江土官衙门,大小数十,自来皆服调用。近年以来,总戒者处置多失其宜,以故调之多不时至。宜差廉能给事中一员,赍奖劳之,俾其加倍起兵躬领赴军前听调,许以成功之日,重加升赏,给以诰命封赠其父母妻室。”(24)同①:第1177页。丘濬认为平定广西少数民族“叛乱”事件实际可起用广西左右两江的少数民族来协同治理,论功犒赏。
再则,丘濬“以夷制夷”的另一表现形式即任用当地“土官”。其称:“所调各处土官,既至,加厚饷赏。俾其亲立领状,各认地方从所,径便自抵贼巢。所得贼之财物,尽数与之。官军人等,不许抽分科夺。及其所俘获贼属,许得变卖。则人自为战,勇气百倍矣。”(25)同①:第1177页。可见,丘濬虽大多坚持“固守”态度,但亦有“恩威并施”之举。“以夷制夷”一者可大大缓解官军的进攻压力,二者亦可利用“夷狄”之便,提高战事效率。
(二)“安边之法”:屯戍息民与攻伐七策论
1.加强边线防守,修筑边墙,屯戍息民
明代北方边防范围,绵袤数千里,东起辽东,西至酒泉,地域广阔。明代开国之初,曾设置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继设宁夏、甘肃、蓟州三镇,其后又以山西镇巡统驭偏头三关,陕西镇巡统驭固原,亦称二镇,合称九边镇(26)据学者李焯然考证,九边镇为明代北方国防要卫,明人讨论较多,著者有许论《九边图论》、张瓘《九边图论》、申用懋《九边图说》、田汝成《九边志》、毕自严《国朝九边兵略》、魏焕《皇明九边考》等,其中以魏著最为详尽。。明太祖又在大宁建立了北平行都司,加强了北方的边防屏障。同时亦在何州地区设置东胜城。据《明史·兵志》载:“(洪武)二十年置北平行都司于大宁。……二十五年又筑东胜城于河州东受降城之东,设十六卫,与大同相望。自辽以西,数千里声势联络。”(27)张廷玉:《明史》卷九十一,第2236页。而正统时期,东胜城被弃之,河套之地尽无屏障,明代北部防线渐趋后移,靠近北京的蓟州、宣府、大同遂失去屏障,成为京师捍卫外敌的第一防线。丘濬认为北部防线过于单薄,建议加强,其言:
请将洪武中大宁都司,后移保定者,立于永平,或遵化,或蓟州,以为重镇,凡旧所属卫所,移于沿山要害,相为声势。仍于山之后,去山五里,或十里,或三四十里,量其地势,因其形便,筑为墩台,就其空缺之地,接连以为边墙,就于其间择一要地,设为关镇,屯军守备,以为兀良哈入贡之道,一以卫都城,一以护陵寝,此城千万年之远谋也。(第1315页)
据此丘濬之建议即可形成保定、宣府、大同列为三镇,直达辽东之境,这样可以有效地拱卫朝廷,即“则是国家之险要既失复得,藩篱厚而无可乘之隙,根本固而无意外之患矣”(第1315页)。除此,丘濬还极力主张在北部防线修筑边墙以抵御“外夷”,据其言:
太行西来,逶迤而北,历居庸而东,极于医巫闾,是为第一层之内藩篱也。又东起旧大宁界,越宣府、大同、代州之境,而西至保德州之黄河,又为第二层之外藩篱也。其内之藩篱,天造地设,重冈叠嶂,以为国家北门之屏障,《易》所谓地险者也。若夫外之藩篱,固有天然之地险,然其间多有间断之处,因而补其缺,塞其虏,以为外寇之防,则又赖乎王公之设险焉。臣闻云代一带,其设墩台以守候也,有大边,有小边,大边以谨斥候,小边以严守备。今诚于大边墩台之间,空缺之处,因其崖险,随其地势,筑为城墙,以相连缀。实为守边长久之计。(第1312-1313页)
丘濬不仅认为修筑长城边墙可抵御“外夷”入侵,另从修筑的可行性角度亦进行了分析,认为修筑有效边墙并不会大程度上出现劳民伤财的现象。其言:
高闾谓六镇东西不过千里,一夫一月之功,可成三步之地,强弱相兼,不过十万人,一月可就。臣窃以为今山后缘边之地,东起永宁之四海治,西底保德之河渊,自东而西,计其所长,一千三百二十里而已。其间墩台相望,远者十数里,近者数里,就其空处而加筑塞之功,延引以相连接,亦无甚劳费者。昔人谓一月可就,臣请以三年为期,遇夫边方无警之秋、米谷丰登之岁,孟夏、仲秋天气温凉之候,量拨骑兵以为防护,借十万人之工力,费十数万之赀粮,三年之中,仅劳一百八十日,成此千百年莫大之功。(第1313页)
丘濬所言虽然暂时劳役百姓,但可换得朝廷永逸安宁。当时丘濬将此事上表给明宪宗,但当时皇帝却并未采纳。据李焯然考证,此事在20年后,由杨一清奏表《经理要害边疏》,提及要修筑长城边墙,这才得以允行。但值得注意的是此事虽事成于杨一清,但却是丘濬最初所提出,故而功不可没。
丘濬也主张在边防地带增加堡寨的数量,以拱卫朝廷。其在《守边固圉之略》中言及:“洪武、永乐之盛,所守不过教外,然皆据其总会,扼其要害。人聚而力全。而虏之来有以待之。得以全力而制胜也。正统以后,分为堡寨日多。军卒之数,不减前日,而堡寨之设,日益加多,诚有如欧阳修所谓,吾兵虽多,分之而寡,彼众虽寡,聚而为多者也。今兵不可添,而堡寨不可减。乞敕知边事大臣躬临边境,审视寨堡之役,若非要害,或虽要害,而兵力寡少,不足以守之处,革其稍缓者,而并归于最要害之地。”(第1318页)可见,丘濬认为明代加强对寨堡的建设,一者可以解决兵力分布寡小的弊端,二者可以加强防守,紧要之时,将卒皆用。
另外,在边防的屯戍守卫方面,丘濬认为应推行汉人招募之法,将卒皆屯。其言:“今日边城之守,士卒之屯,皆是圣祖开国之初旧制,然岁久弊生,不无消乏,军伍或不能如往时之盛。欲行汉人召募之法,然承平日久,民恋乡土;必欲行国初签补之例,然版籍已定,民或起怨。”(第1318页)除此,丘濬认为应在边防地带兵分屯戍驻扎,战时可分营领功。其言:“为今之计,缘边一带分定疆界,专责边将守御,不得已而出京军,止用以为边城之声援,如大同则于应州或浑源州立一大营,宣府则于怀来或保安立一大营,其他辽东、甘肃诸处皆然。虏少入寇,则各边自为守战,虏入大营,方许奏请京军。如虏寇大同,京军则于应州驻扎,虏寇宣府,京军则于怀来驻扎。兵法先声后实,每调一千,则称五千,用以为边城之声援。”(第1324页)
2.“攻伐七策论”
丘濬在边防民族策略上,亦有非常重要的论断,即“攻伐七策论”。实际上,丘濬的“攻伐七策论”是在评介宋范仲淹之“和守攻备”四策论的基础上提出的。时至明代,丘濬结合当时朝纲政局,创新性地提出了与周边“夷狄”交战的攻伐七策论。
一为请选材识近臣,亲视边垒。丘濬请求:“兵部于尚书外,添设尚书一员,轮掌部事。每岁遣一员行边,锡以玺书,俾起自辽东,历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甘肃,抵平凉等边地,凡山川之险易,营垒之远近,戍卒之多寡,溴粮之有无,夷情之向背,将领之壮怯,已然者当何如修饬,未有者当何如而增补,某处当设为营堡,某堡当加军守备,某墩台可废,某溪隧可塞,某处宜屯种,某处宜牧蓄,凡边计未备者,皆与其巡抚、都御史、守备、总兵、参将等官,计议经画,条而上之。”(第1297页)如此一来,即可以解决诸多顾虑,例如“如此可销患于未萌,如此可以待敌之来攻,如此可以扼其冲突,如此可以遏其侵扰”(第1297页),等等。
二为再论兵屯之法。丘濬认为北部“夷狄”防线原分为三路,军马多不齐整,应合并裁撤相关军马,形成相互应援配合之势。其言:“及有一州兵马却属两路之处,又未晓本路将于何处控扼,合行重兵若干,又甚处只宜固守,合屯兵若干,及三路互相应援次第,须差近臣往被密为经略,方可预定法制。”(第1297页)
三为精选良将。丘濬主张每年在朝廷精选良将,任人唯贤。其言:“每岁行边大臣所至边境,即令总兵以下各举所知,不问有官无官,皆明蕃其名目,某人有智略,某人有臂力,某人有胆气,某人善骑射,因而试之,用为选锋。试中,即于本色粮赏外,加以廩食,量为任使。”(第1297页)
四为急于教战者。丘濬认为军民应把作战兵法应用于平日,多加训练,使得人人皆习弓矢。丘濬言:“今朝廷训兵已有成法,大约教之使知金鼓作止,旌旗偃仰,角炮紧缓,以为进退、疾徐、分合之节而已。然按行故事,视为泛常。请于时常教阅之外,专以教射为事。……通行各处抽选能射军士,分军教习,名为教师。每一人教十人或二十人,其都御史往来提督试验。”(第1297-1298页)
五为训练义勇。丘濬认为应在全国,尤其是河北地区挑选精兵强将,增加勇猛将校来专门领导。其言:“今河北所籍义勇,虽约唐之府兵法制,三时务农,一时教战,然未建府卫之官,而法制不行,号令不一。须别选知州知县可治兵者,并增置将校,使人人各知军中之法,应制可用,斯则强兵制胜之本矣。”(第1298页)
六为修京城外城。丘濬在此策中指出前朝京城的守备都有不足,建议筑京师于外城。其言:“今国家都燕,其去边地尤近,尤不可不留意焉者。己巳之变,虏骑直犯京师,虽我金城汤池,如天难升,然而重城之外,百万人家,亦尝为之惊疑。幸此无事之时,请如汉惠帝、唐朝皇故事,筑为外城,包围城外居民,万一有傲,人心有所倚赖,而不至于惊溃矣。”(第1298页)丘濬身居盛平之世,却以“己巳之变”时刻警醒众人,引以为戒。
七为定讨伐之谋。定讨伐之谋实际在《大学衍义补·驭夷狄》中并没有丘濬的引申解释。学者李焯然认为:“大抵他(丘濬)认为第七项议讨伐,并不合用,所以没有加以引申。”(28)李焯然:《丘濬评传》,第174页。笔者认为李氏的说法尚有不妥,因为丘濬认为“定讨伐之谋”实际就是自身“战和守之策”,而后者已是前者的引申之意。在“御夷”方略上丘濬早已提出“以守为先,攻守兼备”的论断,站在当时丘濬的主位视角上考量,可理解为“以固守为上策”者可能亦不可多言主攻“讨伐之谋略”。
总之,丘濬在宋范仲淹的四策论基础之上,衍生出新的“攻伐七策论”。诚然,丘濬在大多数情况下讲求以前史为鉴,具有明显的“忧患意识”,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之人,但论及与四方“夷狄”的对外关系上,他又能统筹全局,辩证分析,气贯长虹以激励众将,诚如所言:“三军以气势为用,气势以人心为主,人心不分,则气势自壮,气势既壮,则事权归一。”(第1294页)
四、结语:中华民族共同体视域下的丘濬“华夷一体”观
纵览丘濬的民族思想,实际其具有“夷夏之防”与“华夷一体”两大鲜明特色。“华夷一体”观亦正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现实表征。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自2014年由习近平总书记首次提出以来,其理论经历了不断丰富与阐释的过程。2017年“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被写进党章,2021年又将此作为民族工作的主线。可以说,这一词汇并非是凭空产生的,其具有一定的历史渊源,“它具有历史性和时代性特点的思想意识观念,是党对中华民族关系发展历程的时代总结和思想升华。不同民族之间的自然隔膜被打破,固有的地理差异和思想意识差距亦不是其中的障碍,民族交往与合作变得愈发密切,且不断交融”(29)严华、朱建纲、朱雄君:《坚持人民当家作主》,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103页。。正如高承海所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实际为一种民族观,实际就是要各民族形成‘多元一体’的民族观,并深刻认识到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特征正是‘多元一体’,中华民族是一体,它是由多元民族所共同构成的。”(30)高承海:《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内涵、意义与铸牢策略》,《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9年第12期。而丘濬的“华夷一体”思想,则正是把汉族与四方少数民族合并为“同一民族”即“中华民族”来展开论述的,具体而言:
首先,在“内夏外夷”的限阈格局讨论中,丘濬看似将“华夷”整体分为“内夏”与“外夷”的二元讨论,但实际而言“华夷”二者仍在国家“五服”之内。即便为“夷夏有别”“防夷以变夏”,但正是因为“夷夏”具有一定程度的差别,才促成了“二者”在历史长河中不间断的文化交流,或以“攻伐”、或以“和亲”、或以“朝贡”等等,而这些现实表征确实促进了“华夷一体”的演进历程。
其次,在具体的“抚夷”政策中,“华夷一体”的共同体意识皆在朝廷举措中得以具体彰显。丘濬“德化慎远”“怀柔招抚”的民族治理方略,一者促进了中华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二者也促成了丘濬“民族自治”思想的出现,亦有利于民族地区的社会发展,具有一定的时代进步性;三者亦有利于稳定朝纲,维护了王朝的统一与和平。
最后,在丘濬民族边防思想的讨论中,其将“华夷”看为统一整体,在对待汉族与四方少数民族的关系之上以“和守兼备”与“恩威并济”为其“御夷”之准则,而并没有将其单独割裂开来,断然片面化对待。再者,丘濬所主张的“攻伐七策论”与“屯戍息民”看似二者攻伐相对,剑拔弩张,但攻伐之战的结果是换来双方的民族融合,亦正是安定边疆的智慧之法。虽然丘濬在很多思想方面表现较为保守,强调“以守为先”,但其时常总结前人之鉴,吸取经验,居安思危,为稳定明代边防政局而运筹帷幄,实为明世之英才,民族之楷模。其较为丰富的民族思想亦当为后人所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