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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介传播与前期刊时代知识生产与研究形式的互动

2022-02-05孙向荣

探求 2022年4期
关键词:杨慎学术研究媒介

□孙向荣

对于知识生产与传统的学术研究而言,期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媒介,这种媒介不仅以其物态的形式而且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传播方式对知识的建构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本文以“期刊时代”的眼光探讨“前期刊时代”知识生产与研究形式之间的互动机理。也就是说,我们将以新的传播方式赋予的当下眼光重新理解前现代的知识生产形式。

一、问题的提出

媒介及其传播方式对于学术研究的形式具有重大影响。换言之,每个时代知识生产的形态都必然打上媒介及其传播方式的烙印,反过来,这种烙印又对知识生产的“时代”进行了定义。显然,划分知识生产形态的不是政权的更迭,而是媒介与传播方式。

如果我们将“学术研究”视为知识生产的一种高级形式,那么,在前文字时代,是无所谓“学术研究”的,其知识生产只能以口耳方式进行并传承。由于缺少稳定的思考客体,前文字时代的知识是不稳定的且无法深入,因此,“学术研究”是与文字的产生密切相关的。由此,文字的出现成为知识生产的第一个“划时代”标志。但文字并非决定知识生产的唯一因素,文字产生之后文字的载体与传播方式对知识生产的形式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在中国最初的甲骨金文时代,文字主要用于“祀”与“戎”,知识生产被“官办”所垄断。直至竹简这一媒介的出现,私人著述才成为可能,学术研究才成为个体的知识生产形式,这是人类知识的一次大解放,也是知识生产的第二个“划时代”标志。知识生产的第三个“划时代”标志是印刷术尤其是活字印刷术的出现,使得知识生产形成规模效应,私人著述的普及并深入民间,从而深刻地改变了社会。知识生产的第四个“划时代”标志是期刊的诞生,这是一个往往被我们忽视的影响知识生产尤其是学术研究的重要因素。根据我们的研究,“期刊”不仅仅是承载知识的一种物态形式,更重要的是,期刊是知识的一种媒介传播方式,正是这种方式,对知识生产与学术研究的范式带来了深刻的影响,使之成为一种“划时代”的标志。

由此,本文以“前期刊时代”与“期刊时代”为界,探讨这两种不同传播方式的特点,以及这种特点对知识生产与学术研究范式所带来的影响。

由于篇幅的原因,对于“期刊时代”媒介传播与学术研究范式关系的理据阐释需要另文进行承担,本文首先探讨“前期刊时代”媒介传播对知识生产与学术研究的作用。尽管如此,我们仍需要用“期刊时代”传播方式的眼光对“前期刊时代”进行观照,因为一时代的知识生产尤其是学术研究形式的特征需要超越该时代才能把握。这就是所谓的“缺席限定”[1](P220):后发生的因素才能界定已发生的结构与意义,这也是伽达默尔“效果历史”的眼光。

二、前期刊时代学术研究的形式

在中国,所谓“前期刊时代”究竟具体在哪个时间段?学术界一般认为,最早的具有现代含义的中文期刊是《察世俗每月统记传》(Chinese Monthly Magazine),它由英国传教士马礼逊、米怜于1815年8月5 日在马六甲创办,用木版雕印,主要在南洋华侨中免费散发。而国内最早创办的现代中文期刊是1833年由外国人创办、在广州出版的月刊《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随后,国内相继出版了《中国教会新报》(1868年创办)、《瀛寰琐记》(1872年创办,中国第一种文艺刊物)、《时务报》(1896年创办,中国人创办的第一种以时事政治为主的综合刊物)、《亚泉杂志》(1900年创办,中国人创办的第一种自然科学杂志)、《东方杂志》(1904年,中国近代出版时间最长、最具影响的综合性杂志)……就是说,中国人自己创办的具有现代意义的学术期刊出现在清末民初,也即1900年前后。本文以此为界,区分“前期刊时代”与“期刊时代”。

从历史的维度进行考察,很容易发现,媒介及其传播形式对于学术研究的形成与存在形式具有重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意义。文字产生前的口传时代,是无所谓“学术”的,自然没有学术研究。文字产生之后的甲骨金文时代,这种形式的媒介被国家与贵族所垄断,主要用于“祀”与“戎”,也与学术无关。直至竹简这一媒介的出现,私人著述才成为可能。章学诚就指出:“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其言信而有征矣。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何谓也?曰:古未尝有著述之事也。官师守其典章,史臣录其职载,文字之道,百官以之治而万民以之察,而其用已备矣。是故圣王书同文以平天下,未有不用之于政教典章,而以文字为一人之著述者也。……不知古初无著述,而战国始以竹帛代口耳。”[2](P47)尽管竹简媒介的出现使得学术研究成为可能,纸张的出现则进一步扩大了这种趋势,唐代虽有雕版印刷,但并不普及①,直至宋代活字印刷术的发明,学术研究才具有规模效应。从传世的著述可以窥见,唐以前的“写本”时代,不仅学术著作稀少,即便是一般的文章,传世也十分不易。清嘉庆年间,董诰等奉旨纂修《全唐文》,参与者包括阮元、徐松等一百余人,费时七年,从各种资料中搜寻出唐至五代342年中3042 位作者的18488 篇文章,总字数1304.6 万,平均每篇文章705 字。事实上,《全唐文》得以传世,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宋明人刊行的著作,而这些著作的刊行则离不开印刷术的发明。今人曾枣庄等主编的《全宋文》,收入宋代319年间9000 多位作者18 万篇文章,字数达1.1 亿,共计360 册,这是唐代“写本”时代无法比拟的,可见印刷术对于文化传播的巨大作用。

那么,在前期刊时代,也即从具有私人著述的竹简时代至现代学术期刊出现之前,学术研究具有怎样的形态?从宏观的形式看,学术研究的著述形式主要分为著作与文章两类。而著作中主要部分为经学,四部分类中的“经”是学术研究的主体。以清代的经学研究为例,仅阮元主编的《皇清经解》就辑录清人著作183 种,1400卷;其后王先谦续编《皇清经解续编》,共计收入清人著作209 种,1430 卷。经学研究的数量与卷帙都是其它研究不能比拟的。

经学著作的主要研究形式有:撰、编、注、传、疏、笺、集解、章句,等等。由于这种形式在于申发前贤的微言大义,并不注重自身的著作权,故往往不署名,尤其是先秦的著作。今日所见先秦古书中的题名,皆为后人所加。张舜徽对此有一种解释:

盖仲尼从事删述,以为己所知觉不及行之于其身,姑垂空文以待后贤,苟得其人,举斯说以施之后世,犹及吾身自行之也。征诸古初立言之家,莫不如此。惟其有是心也,故虽有所著述,未尝据以为私,而必以公诸天下,书之不自署名,亦故其所。先秦古书,大氐然矣。六艺经传多不知作者主名,下逮七十子后学者所记,悉无由考定出于谁手[3](P27)。

张舜徽先生从立言目的在于立身的角度,说明作为“立言”著作并不是古人的写作目的,其著述的关键在于将书中的言论施之于自身的行为,只要能实现这一点,也就达到了著述的目的,因而并不在乎是谁“写”的。

经学以外研究著作的主要形式是论著、文集、笔记与诗文评。具有完备体系的研究著作主要是诸子、佛学、道教以及实用学科之类的著作。文学研究中例如《文心雕龙》之类具有完备体系的著作十分罕见,主要是随感式的笔记体、诗话体之类的形式。章学诚指出:“后世诗话家言,虽曰本于钟嵘,要其流别滋繁,不可一端尽矣。”[4](P290)偶尔也有对话体,例如唐代杜嗣先的《兔园册府》②、朱熹的《朱子语类》、旧题宋人邵子的《渔樵对问》、毛奇龄的《白鹭洲主客说诗》、毛先舒的《南曲入声客问》,等等,《朱子语类》的中“客”乃是朱熹的门人,而大部分对话体形式的著作例如前述的《白鹭洲主客说诗》《南曲入声客问》等都是假立客人进行提问,而作者则作为主人来回答,四库馆臣所谓“设为问答,发明义理”[4](P1965)。这种形式可以使得问题更为凸显,类似柏拉图的对话体。

至于前期刊时代的研究文章,严格地说,当时尚不存在今日的“论文”这一形式。所谓“论文”形式不仅是围绕一个问题进行论述,而且具有特定的“形式”。这种形式包括:具有鲜明问题意识的题目、内容提要、关键词、论点的提出、前人研究的清理、逻辑分层地展开论证、字数、结论等等形式要素。这些今日学者视为理所当然的论文要素,乃是最近数十年才形成的“传统”,在前期刊时代不具备如此完整的论文形式。如果抛开上述现代“论文”的形式,仅仅就论述问题、提出新见而言,前期刊时代的“论文”文体大致包括论、说、问答、笔记、序跋、书信、箴、铭、赞、诗话等形式。其中最常见的研究形式是“论”“诗话”“笔记”与“序跋”。尤其是“论”,宋元明清以来一直是科举考试的重要形式,例如乾隆丙辰(1736年)博学鸿儒科就需要作一篇《黄钟为万事根本论》论文。由于每次科考几乎都有做数篇论文的要求,论文的写作就成为士子必备的功课。考察一下钱大昕的《春秋论》形式:

《春秋》,褒善贬恶之书也。其褒贬奈何?直书其事,使人之善恶无所隐而已矣。曰崩,曰薨,曰卒,曰死,以其位为之等。《春秋》之例,书崩书薨书卒而不书死。死者,庶人之称,庶人不得见于史,故未有书死者。此古今史家之通例,非褒贬之所在,圣人不能以意改之也。鲁之桓公、宣公,皆与闻乎弑者也。其生也书公,其死也书薨,无异词。书薨者,内诸侯与小君之例也,非褒之也。《春秋》不夺之也……稽之于古,书死未足为贬词,即以其例求之,则予夺之际,殊未得其平,而适以启后人之之争端。故曰明乎《春秋》之例,可以言史矣[5](P18—19)。

这篇“论”的形式首先提出的问题是:《春秋》作为褒善贬恶之书而众所周知,但这是如何体现的呢?自孔子以降,皆认为褒贬乃是以“死亡”的不同称谓作为书史的表达方式。而钱大昕通过《春秋》中弑君者之死并未给予贬词等例得出自己的观点:《春秋》作为褒善贬恶之史书,并不体现在不同等级的死亡具有不同的谓词上,而在于秉笔直书。应该说,这种“论”已经实现了“论文”的基本要义:提出并阐述了论题。但以今日论文的形式进行衡量,钱大昕的《春秋论》一文仅1000 字,按照今日“论文”的标准,显然构不成一篇所谓的“论文”。

文学研究的文章范式主要是所谓的“诗话体”,前述诗文评的著作主要也是由这类短小的文章汇集而成。这类文章少则十几数十字,多则数百上千字不等,很少有长篇大论。清人何文焕编的《历代诗话》、丁福保编的《历代诗话续编》中所收入的著作都属于这种研究范式。至于今人吴文治所辑的《宋诗话全编》《明诗话全编》,以及丁福保、郭绍虞、张寅彭编辑的《清诗话》、续编、三编等等,基本上是从其它著作中辑录的诗文评短章所构成。诗文评的主要内容是创作经验的感悟、诗作美学阐释的随笔式表达、知识性典故、作品的背景知识、文献考据等等,很少有系统的理论阐释,以致今人对于古代文学思想的继承,往往局限于某种“范畴”的阐发,缺乏系统的理论资源。

三、媒介传播对前期刊时代研究形式的建构

需要关注的是,前期刊时代研究论著的形式是如何形成的?这种形式与媒介传播究竟有何关系?人们在讨论学术论著的传播媒介时,往往注意到这类媒介的形式,例如简册、纸媒、印刷等等,很少关注到传播形式的作用,尤其是很少注意到传播对学术观念所产生的影响,以及这种观念对研究“形式”的生成作用。

纸媒与印刷对传播当然具有重大影响,简册时代“学富五车”所载书籍的内涵,与纸媒时代“负笈担簦”的内涵相去不远,而后者的流动性是前者无法比拟的。同样,抄本的传播也无法与印本的传播相提并论。但是,纸媒与印刷并不是影响传播的全部因素,直到21 世纪,在数字媒体广泛运用之前,纸媒与印刷仍然是知识的主要载体,但是,同样使用纸媒与印刷的宋代的知识传播,与20 世纪的知识传播显然不在同一个量级之上。其中主要的差异不在于传播的客体而在于传播的主体及其传播方式。

这个传播主体就是知识分子的数量及其价值取向。问题是,我们如何确定前近代社会的“知识分子”这个群体及其数量?清代人口一般为2.5 亿,最高为1850年,全国总人口约4.3亿[6](P300),根据美国历史学家罗友枝《中国清代的教育与大众识字》的研究,19世纪80年代中国男性识字率为30%—45%,女性识字率为2%—10%[7]。但有学者认为罗友枝的估计过高,并根据人口史的资料得出结论是:1844年的总人口识字率为14%,即识字人口为410109960 中的57746667人,1899年的总人口识字率为18%,即识字人口为397954000 中的69556333 人[8](P240)。不过,在这批5000 多万至6000 多万的识字人口中,大多数乃初通文墨者,不具有著述能力,也不意味着具有阅读学术著作的取向。对此,美国学者理查德·所罗门作了一种区分:高端识字群体与功能性识字者,前者是知识的传播主体,后者仅仅具备识字能力。那么,如何考察“高端识字群体”的数量呢?这可以从当时参加科考的人员中进行统计。根据房兆楹等《增校清代进士题名碑录》的统计,从1821—1904年,全国共产生进士9990 名。另据各省方志统计,从1821—1904年,全国共产生举人41311名[9](P54—155),参与“乡试”的“生员”也即“秀才”在1850年达910597 人[10](P82)。可见,晚清以进士、举人与生员为主体的“高端识字群体”大约为100万人。

显然,晚清的“高端识字群体”比中国历史上任何时期的人数都多得多。这种变化对知识的传播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知识体量的剧增。以正史艺文志的记载为例,《明史·艺文志》专门著录有明一代的本朝著述,共计4633 部,而清代的著述根据《清史稿艺文志补编》的记载为20117种,后来王绍增的《清史稿艺文志拾遗》在此基础上新增54880 部[11](P358),清代共有著述74997 部。尽管《明史·艺文志》的记载并不完全,但清代著述的体量的剧增是毫无疑义的。

需要指出的是,在知识的现代建构上,晚清与以前的时代并没有本质的差异。著名的李约瑟之问就说明传统中国知识的局限性③。而且,知识的边界并没有本质的扩充,这一点从图书的编目中可以窥出究竟。所谓编目,就是根据图书的内容进行分类,也意味着规定了著作的知识框架。传统的编目,直到近代社会之前,一直采用经史子集的“四部”分类法,最为完善的莫过于《四库全书总目》,“四部”之下其经部共分10 类,史部15 类,子部14 类,集部5 类,共44小类。1961年以现代目录学眼光编撰的《中国丛书综录》,仍然沿用“四部”分类法,仅仅在二级子目中扩充到54 小类,这意味着尽管清代的著述大幅度扩充,但其知识的边界仍然恪守着旧疆。即便清朝最为鼎盛的国学,其研究的视角、理论与方法也基本上是因循守旧,陈陈相因,没有根本性的突破,而这恰恰是也即今日学术论文的主要研究维度。由此可见,“高端识字群体”的数量并没有带来学术取向的根本变革。

那么,问题出自何处呢?一个众所周知的原因是,经典的神圣化并成为科举考试的主要内容,从而限制了知识的生长空间。另一个很少人论及的原因则是传播的形式与速度。

对此,需要稍作阐释。前期刊时代的传播形式主要是书籍,这种形式需要作者耗费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完成,而且印制成本高,费时长,传播的速度很慢。这就导致了大量书籍的散佚,或者成为难得一见的孤本。正是这种知识传播的特点,对于学术研究的生产方式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前期刊时代论著研究形式的特点,除了上面指出的缺乏阐释体系、不重视著作权外,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复述”成为著述的一种形式。显然,这与今天我们所理解的“论著”相差甚大。“论著”的要义在于梳理前人的观点,并在此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独立观点并加以论证。所谓“独立的观点”就是创见,“创见”和对已有知识的“复述”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在一个信息传播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复述”与“创立”是很难区分的。信息传播的局限首先表现在当时的识字群体非常小,明清之际民间公共知识的体系往往仰赖戏曲与俗曲进行传播与构建,而且印刷书籍并不普及,直到晚清,不少图书仍然是以“抄本”的形式进行传播,而近代的知识往往以“图说”的形式进行传播[12](P35—182),加上民间邮传十分艰难,直到清光绪22年(1896年)大清邮政总局成立,才具有收寄私人信件的业务。而历代邮传的设置,主要目的乃是传递诏书与军情。④而且缺乏公共的图书设施,古代的官府藏书一般不对社会外开放[13](P11),私家藏书则数量有限,明清时期著名的藏书楼主要分布在江浙地区,且借阅非常困难,私家藏书的主要目的在于“藏”而不是对外开放。例如天一阁立规:“锁钥甚严,家规:子孙非合各房不能登楼。不许将书下阁阶,不许私领戚友入琅环福地。”[14](P115)正因为如此,在这种信息传播相对封闭的环境中知识很难普及且传播十分缓慢,由此,对无法获得信息来源的群体而言,“复述”知识就是“建构”知识。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古代很多著作的“研究”形式往往是复述、转引前人书中的内容,并间下己见。这类著作的内容里,广泛存在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现象。显然,在当时的媒介传播条件下,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即便是“复述”“转引”,也是前所未闻的,这类“抄袭”也就具有某种“新见”的价值。例如唐宋元明清“类书”的大量刊印就是例子,宋元明清的诗学著作,也是如此。尤其是传统学术研究中偏好的“本事”“缘起”也即所述对象的来源研究,大多是“复述”或者“改写”的,且往往不注明出处。例如唐代以降流传甚广的红叶题诗,因生动表现了深宫幽怨之情而引起广泛的共鸣,故历代诗话著作多有记载。此诗之“本事”首见唐人孟棨的《本事诗》:

顾况在洛,乘间与三诗友游于苑中,坐流水上,得大梧叶题诗上曰:“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况明日于上游,亦题叶上,放于波中。诗曰:“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后十余日,有人于苑中寻春,又于叶上得诗以示况。诗曰:“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15](P6)

此事亦载五代孙光宪的《北梦琐言》卷九、五代范摅的《云溪友议》卷下、后蜀金利用的《玉溪编事》、王铚《补侍儿小名录》(稗海本)、宋人李颀《古今诗话》⑤、宋阮阅的《诗话总龟前集》卷二十四、宋胡仔的《苕溪渔隐词话》后集卷第十六、宋阙名《唐宋名贤诗话》、宋刘斧《青琐高议》卷五、宋庞元英《谈薮》等著作。这些著作除刘斧的《青琐高议》在孟棨的《本事诗》等著作的基础上进行了文学的再创作外,大多都是相互转引,且不注明出处,只有阮阅的《诗话总龟》与胡仔的《苕溪渔隐词话》采纳了符合今日学术规范的方法,标明了出处。

“复述”的著述形式,与科举考试的方式也具有某种内在的联系。明清科考的重要内容是四书五经,科考中的“论”主要是阐述经典的内涵与意义,但到了清代的后期,科考的内容主要在于“复述”经典及前贤的思想,由于缺乏独立的见解与思考,光绪24年(1898年)8月24 日慈禧下诏停止科举考试。她在《着停罢经济特科》中就指出了科考“剿袭雷同”之弊:“国家以《四书》文取士,原本先儒传注,阐发圣贤精义,二百年来,得人为盛。近来文化日陋,各省士子,往往剿袭雷同,毫无根底,此非时文之弊,乃典试诸臣,不能厘正文体之弊。”[16](P619—620)关键还在于,形成“剿袭雷同”积弊的恰恰是当时的“高端识字群体”。

“复述”的著述形式显然与今日的“学术规范”格格不入,这主要表现在引述他人的观点与材料时往往不注明出处。明人“抄袭”的盛行自不必说,即便是享有盛名的乾嘉学子,有时也难以免俗。例如著有《尚书古文疏证》的阎若璩,杭世骏作《阎若璩传》称其“长于考证,辨核一事,至检数书相证”(《道古堂集》卷二九)。但清人秦篤辉《平书》卷七则指出其引用他人之书不注明出处之弊:“阎氏《四书释地》《潜邱剳记》窃升庵说而掩其名,如‘百姓’谓‘百官’,‘四海有二说’之类,不一而足。”检阎若璩《潜邱剳记》有“百姓为百官,盖有爵土者”之语[18](P129),未说明观点的来源,而杨慎《丹铅总录》对此做过详细的考证[18](P1137)。又如乾嘉学子毛奇龄,所著《春秋属词比事记》《春秋占筮书》《白鹭洲主客说诗》《大小宗通释》等等,在学界享有盛誉,但清人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十却称:“伯祖樾轩先生尝诫子弟曰:近见后生小子皆喜读《毛西河集》,其所称引,未足为据。必须搜讨源头,字字质证,慎勿待悬河口所漫。”

可见,在前期刊时代的论著中,缺乏阐释体系、不重视著作权、“复述”式著述等研究形式,是与当时的媒介形式与传播的特点相互作用的。对此,我们将另文详加讨论。

四、“复述”研究形式的个案

“复述”研究形式与媒介传播的关系,可选择一个交通不便,环境相对闭塞的地方,考察一下媒介传播与研究形式之间的关系。在此,明代杨慎的学术研究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理想的个案。

杨慎(1488年—1559年),字用修,是明代的状元,曾任翰林修撰,因此,也被后人称为“杨太史”。嘉靖三年(1524年),杨慎因“大礼议”案被贬云南永昌卫,最后终老斯所。杨慎著述宏富,《明史》本传称:“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19](P5083)王文才整理的《杨升庵丛书》就收入其著作42 部,仅传世之作就达160 余种,另据王文才的《杨慎学谱》考证,署名杨慎的“真伪兼收”之作者共三百余目[20](P117)。

对于杨慎的学术成就,历代学者大多给予肯定的评价。例如明人王世贞《明诗评》卷一评论杨慎云:“修撰笔任手运,诵由目成,翱翔中秘,既穷青藜之校;流戍南滇,遂肆朱鼎之识。凡所取材六朝为冠,固一代之雄匠哉。”四库馆臣论之曰:“慎以博洽冠一时,其诗含吐六朝,于明代独立门户。文虽不及其诗,然犹存古法,贤於何、李诸家窒塞艰涩,不可句读者。盖多见古书,薰蒸沉浸,吐属自无鄙语,譬诸世禄之家,天然无寒俭之气矣。”[21](P1502)毛泽东对历代状元多有贬词,却对杨慎大加赞赏,称之为“明代一位很有才学的人”(吴冷西《毛泽东谈文史》)。

但是,学界对杨慎也一直存在着负面评价。这种评价以明人陈耀文的《正杨》为代表,胡应麟、周婴、谢肇淛等人也有所攻讦。这些攻难除了词语订讹之类的小疵之外⑥,主要的批评是:杨慎“复述”前人著述而编成己书,且往往不注明出处。对此,四库馆臣多有指谪,主要有以下数条:

其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43“《六书索隐》”条:“古文罕见者,必著所自来乃可传信,而是书(杨慎的《六书索隐》)不注所出者十之四五,使考古者将何所据依乎?”

其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12“《书史》”条:“(米芾《书史》录唐人许浑诗)杨慎作《丹铅录》,尝攘其说而讳所自来。”

其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20“《封氏闻见记》”条:“‘文字’一条,论隶书不始程邈,援《水经注》为证。明杨慎矜为独见者,乃演之所已言。”[22](P1033)

其四:《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37“(杨慎)《谢华启秀》”条:“中间或注出典,或不注出典,即注者亦不详悉,尤非著书之法。”

又据张仲谋《杨慎〈词品〉因袭前人著述考》的核实,《词品》“完全照抄宋元著述”而不注出处者共计十一条,其它不合规范出如截取片段而不注出处、取它书观点而增演词例者所在多有,因此,“《词品》在很大程度上是抄撮成书的”[23]。

应该说,杨慎在著述中,“复述”式的研究是不争的事实,关键在于如何理解这种现象。从今日的学术规范看,很容易作出否定性的价值判断。但我们的问题是:杨慎的复述式研究形式是如何形成的?显然,这种研究形式与杨慎所处的文化环境,尤其是这一环境下的媒介传播特点直接相关。

先考察一下杨慎著述时的地理环境。杨慎年少得志,24岁中状元,十年后,正德去世,因无子嗣由堂弟即位,是为嘉靖皇帝。嘉靖继位后,欲将亲生父亲的陵寝升为皇帝的称号,因不合礼法而遭到杨慎等大臣的反对,最终被嘉靖削籍充军到云南的永昌卫,永不还朝。那么,这个永昌卫是一个什么地方呢?永昌卫在今云南保山市隆阳区,是当时云南南部的边境,而且是一个环境恶劣的边境。按明刑法的规定,充军按戍地的不同,又分为四个等级:极边、烟瘴边、沿海口外、边卫。永昌卫即属于“烟瘴边”,清人李调元的《云南山川志序》称杨慎“沦落于荒凉毒疠之区”[24](P54),杨慎亦自谓“余流放滇越温暑毒草之地”[25](P56),按照杨慎所著《滇程记》的描述,永昌卫“去都门陆走万余三千里”,这是嘉靖对杨慎在“大礼议”中忤逆己意的惩罚。

由此,杨慎从36 岁起直到72 岁终老,在永昌卫前后生活长达36年。可以说,杨慎的学术生涯主要是在云南度过的,其主要学术著作也大都是在云南完成的。杨慎的同时代人周奭于嘉靖甲寅(1554)作文称杨慎“公居滇三十年,著作百余种。”[26](P41)当时杨慎尚在世。

杨慎著述的地点不仅自然环境恶劣,文化环境也相当封闭。云南唐宋之际脱离中央政府的管辖,杨慎称“元世始开邮传”[27](P234),可见元代以前,内地的书籍很难进入云南,永昌卫更是罕有藏书。民国周钟岳等纂《新纂云南通志》序三称云南“唐、宋失驭,蒙、段偏据一隅,古代艺文,遂至湮没。”[28](P4)

在缺少参考书的情况下进行著述,只能凭借记忆。明人胡应麟的《少室山房笔丛》称杨慎“早岁戌滇,罕携载籍,细紬腹笥。”[29](P53)所谓“腹笥”即记忆中的典籍。幸好杨慎天资聪颖,强记博识,“状元”自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更重要的是,杨慎在任翰林修撰的十年间,得以大量阅读皇家的秘密藏书,包括皇史宬与文渊阁的收藏,这是普通人无法获得的机遇。明人陈大科在《刻太史杨升庵全集序》中引杨慎的话:“先生尝自称:慎苟非生执政之家,安得遍发皇史宬诸秘阁(文渊阁)之藏;既得之,苟非生有嗜书癖,亦安从笥吾腹;既兼有是,苟非投诸穷裔荒徼,亦不暇也。”[30](P120)不仅如此,杨慎自己在四川新都的老家也收藏了大量的书籍,据明人谈迁《国榷》(世宗嘉靖卅八年七月乙亥)条引何乔远所云:“予友滇中刘友征,尝令新都,为予言:至用修家,观其书,朱黄手泽,识以年日,不翅支栋。”[20](P271)杨慎满屋的书都“朱黄手泽”,可见都经过认真的阅读。

然而这种环境反倒为杨慎的著述提供了条件,也就是皮珀所谓的“闲暇”。正如杨慎前述的自谓:“苟非投诸穷裔荒徼,亦不暇也。”明人张素《丹铅余录序》亦谓:“居滇日暇,尤以敷文析理自娱。”[20](P26)清人李调元的《云南山川志序》称:“先生谪居滇南,徜徉自适,……无可聊赖,寄情于文研,以自娱其志。”[31](P54)

由此,我们可以考察在一种媒介传播相对封闭的文化生态中,知识生产与学术研究的可能形态,并根据杨慎的个案得出特定的传播环境与学术研究形式之间互动的两点结论:

第一,学术研究的形式不完备,表现在著述中大量的引文出现误记或者注释不完整。原因自然是因为当时的传播条件所限,手头没有参考书,只能凭记忆撰述。对此,四库馆臣的评价比较中肯:“慎在戍所,无文籍可稽,著书惟凭腹笥。”[32]另外,《总目》卷一百一十九“《谭苑醍醐》”条亦谓:“考订辨论,亦多获新解。虽腹笥所陈,或有误记,不免为后人所摭拾。要其大体,终非俭腹所能办也。”

第二,“复述式”著述,表现在著述大量引用它书而未注明出处。其原因不仅是无书可稽,更重要是我们在上文中所指的:在一个封闭的传播环境中,“复述”知识也意味着“建构”知识。杨慎在《四川总志序》中自谓:“独愧慎华颠白纷,旧植荒落,不足以扬四子之芬,而成一邦之史也。恕其不敏,补其未备,尚有冀吾党之助焉。”[30](P44)其中的“补其未备”可窥见杨慎著述的一大动机。从“补其未备”的角度看,复述乃是十分正常的现象。杨慎的同时代人程启允在嘉靖二十年《升庵持话序》称杨慎:“在滇手所抄录汉晋六朝各史要语千卷。”[30](P170)这种“抄录”自然还是有原书可本,但也可见杨慎对知识传播的重视。至于无书可稽之际,“复述”就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综上所述,在传统的知识生产与学术研究的“前期刊时代”,不仅纸媒、印刷与文化传统对知识的生产具有重大影响,而且传播主体的知识结构、传播的方式也具有相同的作用。正是在这种共同的作用下,前期刊时代的知识生产往往缺乏阐释体系、不重视著作权,学术研究往往采取“复述”式的研究形式,这些特征是与当时的媒介形式以及传播方式相互作用的。

[注 释]

①宋•王应麟《困学纪闻•经说》引《国史艺文志》:“唐末益州始有墨板,多术数、字学小书。”又,宋•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下:“雕印文字,唐以前无之,唐末益州始有墨版。”

② 此书采取“自设问对”的阐述形式,全书共30卷,现仅存一卷,据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四载:“《兔园策府》30 卷,唐蒋王恽令僚佐杜嗣先仿应科目策,自设问对,引经史为训注。恽,太宗子,故用梁王兔园名其书”.

③(英)李约瑟:“广义地说,中国的科学为什么持续停留在经验阶段,并且只有原始型的或中古型的理论?……中国的这些发明和发现往往远远超过同时代的欧洲,特别是在15 世纪之前更是如此。欧洲在18 世纪以后就诞生了近代科学,这种科学巳被证明是形成近代世界秩序的基本因素之一,而中国文明却未能在亚洲产生与此相似的近代科学。”——(英)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卢嘉锡主译,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1-2页。又,李约瑟《中国科学传统的不足与成就》:“中国的科学技术直到很晚仍然是达•芬奇式的,伽利略式的突破只发生在西方。”——《文化的滴定:东西方的科学与社会》,商务印书馆,2017年,5页.

④正如丘濬在《大学衍义补》指出的:“窃惟今制,凡天下水马驿递运所递送使客、飞报军情、转运军需之类,沿途设马,驴、船、车、人夫,必因地里要冲、偏僻量宜设置。”——明•丘濬在《大学衍义补》下“邮传之置”条,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135页.

⑤《古今诗话》一书散佚,据郭绍虞考证,此书疑出自李颀。见《宋诗话考》,中华书局,1979年,165页。

⑥明人胡应麟、谢肇淛、周婴、周亮工等人的著作都指出了相关问题,最有代表性的是明人陈耀文的《正杨》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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