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行为研究新发展和新思维
——周领顺教授访谈录
2022-02-04陈静周领顺
陈静 周领顺
(1.扬州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基础科学部/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127;2.扬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扬州 225127)
在十多年前的我国,理论创新意识不足,更没有形成热潮,要么跟风注释西方,要么对理论回避,杨晓荣(2004:42)感叹道:“若果真连‘理论’二字都避之唯恐不及,中国的翻译研究也就只能持续地‘模糊’下去了。”改革开放后,在大量引进西方翻译理论而又部分被证明解释乏力(如国际上翻译批评主观性太强)之后才逐渐觉醒起来。译者行为研究正是伴随着翻译批评实践并间接指导翻译实践的需求而诞生,也伴随着解释路径和研究范式的开拓创新需求而诞生。
译者行为研究发生于后文本中心研究时期,是“文化转向”之后出现的新变化,是研究者在认识上和研究范式上的更新,是跳到文本之外对翻译活动复杂性给予的正视,而翻译活动复杂性就包括了意志体译者及其行为的复杂性(周领顺,2014:67)。我们不仅需要重视传统上以成果为导向的“翻译”,也需要关注社会活动意义上的“翻译活动”,以此提高指导翻译批评的有效性。目前,开展译者行为研究者越来越多,仅2021年度最后一期的6本刊物(《外语教学理论与实践》《外语学刊》《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外国语文》《外文研究》《上海理工大学学报》)就各自刊登了一篇有关研究论文。鉴于译者行为研究的新发展,特别是自2019年、2021年两届全国“译者行为研究”高层论坛的成功召开,也鉴于国家社科基金于2021年底下达了“译者行为研究”后期资助项目,且该项目与2010年立项的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同名,它们彼此有着怎样的关系?核心概念该怎样细化并怎样提高操作性?未来将怎样发展?为此,笔者访谈了周领顺教授。
陈静(以下简称陈):周教授,您好!首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访谈。您是译者行为领域的开拓者和译者行为批评理论的构建者,您常谈到译者行为研究路径和范式的转变,比如内部和外部、静态和动态,两两对列,会不会也是“二元对立”呢?
周领顺(以下简称周):我就主要谈谈这两个问题吧。
其一,内部和外部是视野问题,我在《译者行为批评:理论框架》的开篇叫做“分野”。内部研究可以简称“译内”,主要指的是语码转换和意义再现方式上的,或者说是与翻译本身相关的,是翻译之“译”。译内直接面对的是读者,比如为提高译内务实效果而提高译文的可读性。外部研究可以简称“译外”,主要指的是语言外的、社会上的,是翻译之“用”,直接面对的是社会,比如翻译对社会的影响和社会因素对翻译的影响(如翻译对于改造社会的影响和社会人群因喜欢“洋气”或“土气”而影响翻译采取异化或归化策略等)。当然,“译内”和“译外”都是以翻译为中心而言的,与翻译的关系直接。以社会为中心而言,则是另外一番情形,比如为提高销售效果而降低译书成本和定价,寻找声誉好的出版机构出版,采取有效的方式推广宣传等,与翻译的关系间接。以内外视野分析问题,能解决很多说不清或大而化之的问题,比如“省译”就要分出译内省译和译外省译。内外视野不是“二元对立”,二元对立的实质是非黑即白,因为极端化会导致片面化。视野的分化是分析方法的层次化,有助于更好地实现全面、客观和科学。
其二,静态研究和动态研究是路径方法问题。对于静态研究,大家习以为常,多以传统上的文本研究为主要特征,但是否可以说人是生物、人会动,因而对其研究就自然应该是动态研究呢?如果这样想,可就大错特错了,传统上的“译者研究”主要表现为静态,因为是以总结思想、成绩、策略、生平等各自独立的静态板块内容为主要内容的,呈现“传记式”的研究特征,而动态研究的核心是关系研究,我用生活化的语言来表述吧。比如,静态地研究一颗星星,你就研究它的直径、质量、构造等,而研究它在轨道的情况,你就要研究它的速度,与其他星星的关系,自转和公转周期,这就成了动态的,连快和慢都成了相对关系。在翻译上,它呈现的是各种元素在“活动”“语境”或“社会”中的关系,从彼此间动态的关系可以发现真实的意义。
本来,研究翻译就是研究意义的。至于意义是什么,则是个大话题,不仅仅是我们平时说的“意思”,因为“意思”只限于交际上的。奈达当初给“翻译”下定义时用的是meaning,也是不够学术的,所以他后来改用了message。意义分多种,要想弄清楚真实的意义,就要动态地看问题,当增添人这一动态维度时,显然能把问题说得透彻一些,比如传统上对于“翻译腔”的讨论多是批判,那么译者为什么要使用翻译腔呢?再比如方言翻译研究,传统上只说翻译方法上的“对接”与否,但使用者为什么要用方言讲话呢?这就需要从人的维度看问题。不研究人的能力等客观因素和主观上的目的因素,就难以看到问题的本质。译者翻译电影片名时,有的片名严重偏离了原文,在实际的活动(包括心理活动)中,译者已经反复揣摩了译文将和社会发生的关系(如票房收入),所以在翻译的初期就已了然于心,这不是仅靠总结静态的翻译方法就能说得清楚的。再上升一个层次会发现,只要涉及利益的商业翻译,几乎都会偏离原文,因为都要务实于市场并进而务实于社会;只要能展现个人文笔才华的文学翻译,也几乎都会偏离原文,夹杂进翻译者个人的创作欲望和个人的风格,所以就有了许渊冲的“超越原文”“和原文竞赛”(许渊冲,2000),也有了钱钟书一边批评林纾一边自己也在进行“二度创作”的事实。如果仅限于翻译策略的“好不好”和方法的“对不对”而不聚焦于人来研究,是谁也无法说清楚的,这实际是从翻译活动演绎出了人学现象。这一切都是译者作为社会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他的行为是社会化的,与翻译的整个社会化相关,在原文意义的影子里关照读者、市场乃至整个社会,是译者社会性的张扬。
陈:说到动态研究,您还常说到“行为研究”,它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周:“行为研究”就是“译者行为研究”中的动态研究,比如研究译者的意志、身份、角色化、行为、译文和社会等等之间的互动关系。一般说来,有意志就有行为,但行为并不都是意志的反映,更不仅仅是译者意志的反映。这些元素之间的互动会得到很多翻译事实上的印证,因此也就会有很多研究的课题可做。
“译者行为研究”中的“译者行为”是研究内容,而“行为研究”也潜藏着以人为本研究的方法论。与“非行为研究”的不同在于,行为研究是有关人(在翻译活动中以译者为中心涉及作者、讲话者、读者、消费者甚至赞助人等任何意志体)的研究,是动态研究,涉及上述各种元素的互动,而非行为研究只关注语言的静态层面,比如翻译技巧、翻译单位、句子结构的复杂度、词彩和词的大小等。就翻译技巧而言,静态的非行为研究可以总结出直译、意译、合并法等方法,但行为研究则需要解释为什么译者在可以直译的情况下却要意译或者别的,涉及译者的目的性行为和环境性因素对他的影响。
“非行为研究”是在Text(文本)研究的视域内看待译文和原文关系的。注意,这里的“关系”不是动态研究所说的互动关系,而是像杨绛讲的译文与原文的距离“愈小愈妥”。这种关系,它主要发生于翻译研究历史上的传统期,而“译者行为”是在Context(语境)研究的视域内看待涉及译者各元素之间互动关系的研究,主要发生于上世纪80年代初的“文化转向”之后。从这一角度上讲,虽然“文化转向”不是理论,但功莫大焉,它改变或更新了研究的视野、路径、思维和范式。
Context研究包括对于社会环境等在内的一切外部环境因素的研究,对上述各因素都会产生影响,所以和上述各因素之间既不是平行关系,也不是对立关系,而是互相包容并互动的关系。传统上比较一个原文的几种译文时,解读出来的要么是对,要么是错,而从人的角度切入讨论时,就要复杂得多,因为人是复杂的,只要涉及人,就一定会变得复杂起来。虽然还存在对和错,但明知故犯不是翻译执行者译者的表现吗?行为上的译者并不鲜见,只是在研究传统上选择了视而不见。译者行为研究对于研究范式的变革是革命性的。
译者行为研究中的社会性和社会化、意志和行为、行为和译文、译文和社会、行为和社会等等各元素的互动关系研究,呈现为一个动态的网络。但很多时候,我们一边批判研究上、评价上的“双轨制”,一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如此地执行了,比如“文学”和“文化”的关系,这里就不再赘言了。
在生活中,我们问静态问题时,期待的却是动态答案,比如大人常问的“树上有10只鸟,打死一只,还剩几只?”,作为静态答案,“9只”肯定不错,不管其他小鸟飞到哪里,10减1永远是9,但大人给出的却是考虑了枪声、树等环境因素的动态答案:“枪一响小鸟都飞跑了”,所以就会有笑料迸出。有时我们问动态问题时,期待的却是静态答案。比如苏小妹写的“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未流到腮边”,就需要考虑太阳、风等因素的影响,结果只有苏轼“脸长”的静态答案才是预期的。静态研究、动态研究和作品里创造的静态之景(静景)、动态之景(动景)并不一样。比如,“红杏枝头春意闹”是动景,但如果对“闹”的词性、形式、种类、程度等方面进行各自独立的研究,却是静态研究;“鸟鸣山更幽”是静景,但如果对“鸟鸣”“山”和环境等元素之间作互动关系研究,却是动态研究。以上说的是研究方法,不是创作问题。静态与动态相结合的研究,既包括静态各个板块的独立研究,也包括各元素的动态关系研究,比如怎样的个性影响了怎样的意志,怎样的意志采取了怎样的策略,怎样的策略导致了怎样的行为,怎样的行为产生了怎样的结果,怎样的结果影响了怎样的读者、市场直至社会,之后又怎样反作用于译者的“求真”“务实”努力及其相应的身份变化和角色化等。
陈:请您谈谈译者行为研究的初衷和针对的译学现象。
周:第一,传统期是以“忠实”为本的,这样做对于解读文本很重要,但如果放在一个活动的范畴或者整个社会视域内看问题,这类静态的研究是说不清“活动”“语境”“社会”或“人”的问题的,中美战略对话中“火上浇油”“夹带私货”①的译者枚不胜举,“翻译的目的”常常会演变为“译者的目的”。过去的研究只总结什么样的是直译,什么样的是意译等翻译方法上的内容,在说不清并在特别受到感动的时候,描绘为“创造性翻译”(葛浩文感觉“刺耳”②)“创造性叛逆”“创造性变译”“忠实性再创造”等有些自我抵牾的字眼。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传统上的“翻译”定义包容不下现象、解释不了现象,所以就有人命名翻译现象,有人更新翻译定义,上下其手,总之要想方设法做到“总有一款适合你”,说明翻译研究的主观性依然存在,边界依然不够分明。我们还经常见到译学界在没有把翻译本质讨论清楚之前随意贴“性”标签而生造术语的,这些都是主观有余、客观不足的明证。也表明,“目前我国翻译学科内部存在不少难以调解的现实矛盾”(穆雷、傅琳凌,2018:9)。
译者为什么要那样做?他的身份在翻译内外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些问题都需要通过描绘译者行为的合理度而确认译者行为的合理性;第二,在翻译学和社会学的结合并转型期,必须抓住一个研究的中心,所以就有了翻译学研究中出现的“译者主体性”研究和社会学研究中以译者为中心(译者行为)的研究,开始对人关注起来,就是开始改变思维并进而改变路径方法和研究范式的表现;第三,传统上的翻译批评过于主观,而译者研究又是静态的,到处充斥着规定性的翻译批评。目前的翻译批评在操作性上仍然没有多么客观或有多大提高,翻译批评研究只是方便研究使用的。第四,译者是翻译活动的执行者,其行为是批评的制高点③。第五,真实的意义需要放在“活动”“语境”或“社会”中考察。
陈:您在文章和访谈中都特别强调译者行为研究是“可持续发展”的,您自己是怎么规划的?
周:我有一个比较清晰的学术规划,并主要表现在语言学研究和翻译研究两大领域。在语言学研究领域,我主要研究语义学;在翻译研究领域,我主要研究翻译理论和翻译批评,具体为自己开拓的译者行为研究领域和自己构建的译者行为批评理论。我获得了英语语言文学专业学士学位,汉语语言文字学专业硕士学位以及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专业博士学位。早年主要开展的是语言学研究,获得博士学位后,即转入翻译研究领域,将严谨的语言学研究方法用于翻译研究并特别是翻译批评中。两个研究领域的研究均由高层次的社科基金项目、标志性研究成果以及省部级直至国家级科研奖励作支撑。在语言学研究领域,标志性成果《汉语移动域框架语义分析》(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获江苏省人民政府第十三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2014)和教育部第七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2015)三等奖。语言学上的研究不多讲,但跨学科研究有助于发现问题,不落窠臼,却是真正的画外音和真正的启示。
关于译者行为研究,我是在2002年开始萌生翻译实践中需要求真和务实思想的(周领顺,2002)④,2010年提出理论概念(周领顺,2010)并以“译者行为研究”之名发表了系列论文,2012年获江苏省人民政府“第十二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三等奖;2014年形成完整的译者行为理论体系(以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两部专著为标志),其中的《译者行为批评:理论框架》一书于2016年获江苏省人民政府“第十四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再于2020年获教育部“第八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二等奖。项目是开启系统性研究的龙头。我的“译者行为研究”系列均能获得高层次项目的支持和高层次的奖励,获得了不同专家的认可,说明这方面的研究是可持续的。从理论建构到应用,从实践到理论升华,均证明了可持续发展的特点。
陈:在两次高层论坛之后,译者行为研究显现出蓬勃发展的态势,能谈谈您的看法吗?
周:在两次论坛之后,译者行为研究显现出蓬勃发展的态势,我自己就做了很多思考,除发表系列论文外,专著《汉语乡土语言英译行为批评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也即将出版,主持的一些专栏:《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19年第2期)、《语言教育》(2020年第1期)、《山东外语教学》(2020年第4期)和《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21年第3期),反响都比较热烈。
三年来,译学界发表的成果主要包括综述类(唐蕾、赵国月,2019;陈静等,2021;Li,B,2020)、本体类(傅敬民,2019;王宏、沈洁,2019;黄勤、信萧萧,2021;郑剑委,2021;周领顺,2021;朱芬,2021)、应用类(周宣丰等,2019;黄勤、刘晓黎,2019;李鹏辉、高明乐,2020ab;任东升、郎希萌,2020;唐红英,2020;彭白羽,2020;王烟朦、许明武,2020;钟毅,2020;Li, Y,2020;李冬冬,2021;朱斌,2021;李正栓、张丹,2021ab;王峰、李丛立,2021;李鹏辉、高明乐,2021;吴少华,2021)、访谈类(马冬梅、周领顺,2020)。以译者行为理论为指导的硕士学位论文有数十篇之多,仅博士论文和博士后出站报告就有:《非虚构文学〈西行漫记〉汉译行为比较研究》《严歌苓长篇小说译叙行为批评研究》《苏轼散文英译的译者行为批评研究》《〈三国演义〉英译的译者行为研究》《诗词语境参量与诗词自译的译者行为研究》等。
还有不少学者借用译者行为理论获得了立项,差不多有30项吧。近年的如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华裔翻译家王际真中国文学经典译介之译者行为研究”(2019)、“科技典籍《天工开物》译者英译行为批评研究”(2021)、全国高校外语教学科研项目“译者行为批评视域下华兹生《庄子》英译研究”(2021)、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译者行为研究”(2021)等。这一切都说明译者行为理论的适用性和解释力,也说明译者行为研究领域有很多可深度挖掘的地方。
译者行为研究社会反响热烈。2019年以来的社会反响如方梦之(2021:32/36)认为,“周领顺的译者行为批评论也经历了一个从理论准备到系统创建的过程。他的第一篇专论《译者行为与“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译者行为研究(其一)》发表于《外语教学》2010年第1期,而他的代表性成果《译者行为批评:理论框架》则由商务印书馆于2014年出版”“翻译行为批评理论从发现新问题,提出新观点,直到构建新理论,也走过一段不短的路程。新概念、新术语是每一种创新理论的要件”。王克非(2019:823)认为,包括“周领顺的译者行为批评”在内的“新论借鉴国外的相关理论,结合本国国情,探索中国译学话语体系,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中国翻译学科的构建与完善”,王克非(2021:15)又重申了这一认识。许钧再次表达了鼓励之意(刘巧玲、许钧,2021:93)。冯全功(2019)认为,“周领顺提出的译者行为批评很大程度上融合并超越了翻译批评的忠实观,具有更强的理论解释力。”朱义华(2021)认识道,“作为近年来‘中国学派’翻译理论的‘三驾马车’之一,译者行为批评是国内著名翻译研究学者、扬州大学周领顺教授针对传统翻译研究多集中于文本研究(内部研究),‘文化转向’后又多集中于文本生成环境的研究(外部研究),先前的译者研究总体上囿于把译者作为单个的个体来研究(如对译者的生平、成就、翻译思想等的研究),译者作为群体的行为及其规律往往被忽略的状况而提出的全新翻译批评理论。”
陈:您提到有些重要的概念还需要进一步阐释,请您具体谈谈好吗?
周:读者经常提到的是“求真”“务实”和“求真—务实”。“求真”是面对原文的,“务实”是面对社会(主要包括读者和市场)的,前者看求真度,后者看务实度,而理性的译者处于原文和读者之间,其理性程度与文本平衡度决定着他行为的合理度。“求真”“务实”是可以指导翻译实践的,叫态度、原则都可以,“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直接指导翻译批评。也就是说,前者是翻译前规定自己怎么翻译的,后者是翻译后进行描写和评价的,不要一开始就说是用“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指导自己翻译实践的,这样就拧麻花了。当然,“求真”和“务实”也会是“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上描写出来的两种状态,此时与指导实践的“求真”和“务实”在形式上是一致的。分清楚各自的用途,对于自译、自评以及翻译硕士的学位论文写作都特别有用。
陈:“求真”会不会是“忠实”的翻版呢?“求真”和“务实”与道安“既须求真,又须喻俗”是不是也差不多呢?
周:“求真”和“忠实”有很大的不同。“求真”呈现的是行为,是过程,是“以人为本”的动态研究路径,是对于翻译活动中译者行为的描写,在文本上表现为不同的层次。而“忠实”是译文靠近原文的状态,是结果,是以文本为中心的静态研究路径。连“求真”和“务实”之间也是双向互动的关系,但“忠实”是单向的,只面对原文,缺少制约的条件,不符合翻译作为社会活动的真实生态,所以就有了像葛浩文所说的既要忠实于原文和作者又要忠实于读者这种四面八方都要忠实的全面忠实观,但要明确,这不是学术术语的“忠实”,而是“忠实”的词汇意义,改用“忠于”“忠诚”“诚心”“衷心”(即Newmark(1988:55)的loyalty),甚至用生活化的语言“对谁都好、都尽心、都负责、对得起”⑤也是一样的,不会有任何的学术术语是不限制边界的,毕竟术语是“一个专门领域中表达相对单一概念的专门用语或表达”(屈文生,2012:68)。“忠实”作为学术术语本来就是传统上在文本视域面对原文的,是传统文本研究的主要特征,至于现在一个译者(实践者)说对谁都要忠实而在潜意识中选用了“忠实”的词汇意义,是因为译者认清了翻译活动的复杂性和“忠实”的窘境,而为了清楚起见才如此。选用词汇意义的另一个原因当然与“忠实”缺乏一个明确的定义有关,但不能因此与学术术语混为一谈。学术术语上的“忠实”只与原文的意义有关,连联想意义也是其衍生物。
“求真”是围绕原文和讲话者意义的;“务实”是面对社会的,而社会又主要涉及“读者”和“市场”。讨好读者、创造市场利益、赢得社会名声等等,都是“务实”。“务实”可以进一步分为译内务实和译外务实。译内务实指的是在译者身份和“求真—务实”译者行为连续统评价模式所能控制的范围内译者凭借语码转换和意义再现使原文务实于社会的行为和理想效果,比如提高译文语言的可读性而使原文受到读者的欢迎等。译外务实指的是译者摆脱了译者身份和“求真—务实”译者行为连续统评价模式所能控制的范围从而进行超越语码转换和意义再现而使“译文”务实于社会的行为及其“超务实”效果。
“务实”和“喻俗”有很大的不同。“喻俗”只是务实方式的一种,且是翻译策略上的,主要表现于语言的“可读性”上。而“务实”的“实”有很多层,在文本上实现与原文一致的词彩、句子结构、审美等任何内容的都是务实,但最大的“实”是文本类型特点的彰显和翻译目的利益的最大化,如文学类文本最大的“实”是实现原文风格和语境效果的最大化,商业类文本最大的“实”是实现利益方经济利益的最大化,政治外宣类文本最大的“实”是保持政治观点不被歪曲、正确传播并树立正确的形象等,译者朝这些目标努力,便是译者的“务实”行为表现。
鉴于各种主客观因素的存在,什么样的“求真”都难以实现原文和作者意义的全部,甚至因为主观目标和客观环境的限制,也并非都希望或都能拿来原文和作者意义的全部,因此就可以设问“求”了什么“真”、“务”了什么“实”这样的问题,所以最终决定“求真”和“务实”是选择性的。选择性求真和选择性务实是翻译无奈(语言、文化差异、主观目标和环境因素的影响)下的明智之举,在被动中含有主动。对于译者,选择性求真和选择性务实达到平衡、和谐一致的就理想,这样就将翻译的目标和结果联系到了一起,强调了彼此的互动关系。鉴于译者的翻译目标是确定的,希望的翻译结果是确定的,因此“求真”和“务实”就都变成了目标和预期结果导向下的选择行为,一般也就不会出现摇摆不定和偏离主航道的情况了。
陈:您说过“求真”和“务实”是互相制约的,是否会存在不“求真”的“务实”呢?比如社会务实度高而求真度低的现象?
周:因为“务实”分为译内务实和译外务实(周领顺,2019:121),所以历史上假借外国人之口达到自己的目的,就是不求真于“原文”而达到的对于社会的务实。再如出厂的残邮票和残币,从系统内部说,这是问题,“求真”不够,是印刷厂的责任事故,要受到批评,但社会上见到残邮票和残币却会疯抢,说明了社会和市场的需求,但不能因为这样“超务实”的市场效果就允许有意制造残邮票和残币。这是内部和外部的关系。所以,翻译的书销路好坏是有多种原因的,不能因为表面上销路好,就认为一定是翻译得好。
陈:译者行为研究与其他理论术语和理论框架的关系怎样?例如“求真”“务实”与“直译”“意译”“异化”“归化”等术语的关系。
首先说,我从来不排斥其他理论。在译者行为视域内,“直译”“意译”都是求真,因为都是在求取原文的真意,只是方法上有出入(或直或曲);“异化”“归化”都是“务实”,因为不管是拉近和原文的距离还是拉近和读者的距离,也不管是为了输出文化还是方便交际,甚至也不管是为了“洋气”还是“土气”,最终都要体现于市场,至于哪种做法能够提高市场份额,要受到很多因素的制约,比如时代、人群、价格、译者和出版机构的社会知名度、宣传渠道等。而当把“直译”和“意译”作比较时又可以说直译为“求真”,意译而“务实”,这是因为前者是在努力靠近原文的形式意义,后者是在努力通过审美上认可的圆润表达吸引读者。“意译”兼有提高可读性、迎合读者的一面,所以更多带有译者“务实”的行为倾向与相应的效果,但只能直译且有证据显示译者“务实”的行为倾向与相应效果的除外。
构建理论,却不能唯理论而理论,最终目标还是为了增强普适性和解释力,探索的是研究路径,变革的是研究范式只要能够把问题解释透彻、把现象说清楚,怎么综合各理论之长都不为过,不排斥外来,不做“大一统”,这是理性的态度,这一点对于研究生们做学位论文是有启发的。再说,任何理论都是一定视角下的产物,任何大一统的做法和想法,都不符合理论构造的规律。译者行为无处不在,理论工具也无处不在,最终大家都有了规律性的发现就好。
陈:您以往多称“译者行为批评研究”,现在多称“译者行为研究”;以往多称“译者行为批评”,现在多称“译者行为理论”,它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吗?“译者行为研究”是不是一个独立的概念?
周:称“译者行为批评研究”,是把它作为翻译批评的一部分看待的,具体以三大路径(译内与译外相结合、静态与动态相结合、文本与人本相结合)为方法,以三大目标(全面性、客观性、科学性)为旨归,以译者行为批评为理论工具;称“译者行为研究”,是将其作为一个领域看待的,不局限于翻译批评(比如可归属译者研究),也不局限于译者行为批评指导下的研究(比如社会学理论),旨在为其他理论视域的有关研究留下开拓的空间。同样,我把“译者行为批评”泛称为“译者行为理论”,是出于增加理论维度的考虑。“译者行为批评”只有一个,但理论上讲,“译者行为理论”可以有无数个。至于称呼,既可以很具体,也可以大而化之,毫不矛盾。我有意淡化译者行为研究的个人色彩,不一家独大,这是科学研究应有的态度。
至于“译者行为研究”是不是一个独立的概念,要弄清楚“概念”和“术语”的不同。称谓不同,作用也不同。概念可以用作分析问题的工具和看问题的视角,但我没有把“译者行为研究”做成概念,是因为带上“研究”后构成了一个领域,难以履行理论工具的职责,我概念化了“译者行为”,可满足分析的需要。“译者行为研究”有自己的边界,作为术语(名称),是能够准确指称这个领域的。
陈:请您谈谈未来的发展或理论建构方面的问题好吗?
周:好的。目前的译者行为研究主体是内部系统研究,也就是主要说明文本和行为的关系,将来还要进行外部系统研究,也就是行为和社会的关系。行为和社会的关系,既包括译者作为社会人直接与社会发生的关系,也包括行为(包括行为的结果译文等)和社会发生的关系,涉及人的社会性与社会化、主观目的与环境性因素的互动、译文的生产、改造、出版、传播、宣传、接受效果和人群等整个链条的互动,更微观的还有审美、性别、时代等等一切涉及翻译发生与社会大环境的因素的体系化和规律抽绎的研究,周领顺(2014:227)已经明示了这一点。总之,作为一个动态的互动关系网络研究,才是真正的动态研究,也才有最有意义的发现。
要构建关系网络图,框架语义学理论指导下的框架网络(FrameNet)是一个很好的启发(周领顺,2012),确定核心框架/“情境”中的核心元素和外围元素,使边界清晰,明确各元素间的互动关系(比如辩证关系、互补关系、制约关系等),才可能使学术评价和社会评价做到全面、客观和科学。而译者行为批评是以译者为中心,以其行为为观察基本点,以增强全面性、客观性和科学性并具体表现为提高操作性为目标的评价活动,迄今已有足够的研究成果证明了这一初心的合理性。
译者行为研究有关词条被收录于待版的辞书中。《中国大百科全书》收录的有关词条是:“译者行为批评”“译者行为度”“译者行为”“译者角色化”“译者行为社会化”“翻译外部研究”“翻译内部研究”“译者行为连续统”和“译者行为倾向性”。除了重合的部分词条外,《中国译学大辞典》还半重合或独立收录了“翻译内外层次化”“译者行为连续统评价模式”“译者行为倾向性描写”“译者行为批评模型”和“译者行为准则”,内容表述稍有不同,请读者对照阅读。
译者行为研究中的“译者”和“行为”是研究不完的话题,比如徐莉娜、王娟(2021:96)说的“目前,译者行为研究受到越来越多学者的关注,但神经认知机制与译者失语行为的关系尚未进入人们的研究视野”,好在译者行为无处不在,不管用什么理论工具去研究,都有无限的开拓空间。译者行为研究是一座“金矿”(许钧,2014:112),既可以立足学术本身,也可以兼顾国家文化传播的战略需求,比如解决新时代的译出实践需求。译者行为研究中有很多重要的课题,如群体行为研究、角色化研究、翻译家现象(如许渊冲现象)研究,都需要专门讨论。总之,译者行为研究是可以持续发展的。
陈:谢谢您与我们分享译者行为研究的新思路,让我们开阔了眼界,更新了思维。需要请教的问题还有很多,限于篇幅,访谈暂且到这里吧。
注释:
① https://news.163.com/21/0321/18/G5KO8EN600019B3E.html?clickfrom=w_yw[2021-09-30]
② 葛浩文:中国文学如何走出去(http://history.sina.com.cn/cul/zl/2014-07-07/113094803.shtml)[2021-09-30]
③ 袁丽梅、阮雨俊(2020)认为,“就当前趋势而言,这一方向势必成为未来研究的重要一维,正如周领顺提出的‘以人为本’的翻译批评研究路径,‘在翻译活动中,译者是灵魂中枢。抓住这一点,就等于占领了制高点,就有做不完的研究’。”
④ 陈静等人(2021)认为是2004年开始萌芽的,马明蓉(2017)认为最早正式始于周领顺2010年的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译者行为研究”。
⑤ 比如马悦然用的是“对得起”,他说:“一个翻译家应该接受两方面的责任:一面要对得起原文的作者,一面要对得起他的读者。不愿意接受这双重责任的译者该取消资格。”(http://www.chinaqw.com/news/2005/1223/68/10385.shtml[2021-09-30])“对得起”与被用作学术术语的“忠实”异曲同工,可见“忠实”被人使用时的非学术深意。朱振武、朱砂(2021)的所谓“忠实”即“从单一走向多维”,也有这样的问题。
⑥ 因篇幅所限,也因绝大部分论文均能在中国知网查阅,参考文献中仅列出部分需要辨识的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