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事变前后的中共与美国
2022-02-03冯琳
冯 琳
关于皖南事变,学界对事变的起因、经过、善后及对国共关系的影响等方面已有较为充分的研究,(1)如张海鹏:《论皖南事变之善后》,《近代史研究》1995年第5期;邓野:《皖南事变之后国共两党的政治较量》,《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5期;杨奎松:《皖南事变的发生、善后及结果》,《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3期;左双文、何健:《皖南事变后国民党上层对中共的态度》,《中共党史研究》2009年第5期;童志强:《皖南事变发生原因新探》,《抗日战争研究》2011年第2期等。然对中共与美国的关系探讨不多,关注点仅在美国总统特使居里(Lauchlin Currie)与周恩来的会面情况方面。(2)贾钦涵:《皖南事变后周恩来与居里会谈述析》,《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2期。现有研究认识到皖南事变是中国革命史和国共关系史上的一个转折,但对这个转折节点的理解未臻全面。这个转折不仅体现在国共力量对比,更体现在活跃在中国历史舞台的角色及角色关系有了新的内容。从国内局势看,皖南事变前后中共力量壮大、理论逐渐成熟,开始从舞台边缘走向中央,正在成为改变中国历史走向的关键力量。从国际局势看,皖南事变发生之时,日本的南进政策蓄势待发。在国民政府的外交视野中,美国日益占据无可替代的地位,中美关系发生重大改变。美国出现在中国历史舞台的聚光灯之下,成为影响中国历史走势的重要外部力量。皖南事变不同于十年内战时期的国共对立,而是抗战与二战背景下的国共对立事件。正在走向舞台中央的中共与美国之间有何互动?他们对彼此的判断及策略的运用,对历史发展产生的影响等,正是本文尝试探讨的问题。
走向舞台中央的中共与美国
全面抗战爆发后,中国共产党的“七七”宣言强调团结抗战,获得各进步派、中间派的广泛同情。1938年10月抗日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日军无力发动大规模进攻,在占领区偏重于控制主要交通线和大城市。中国共产党深耕敌后抗日根据地,控制了广大农村,并渗入部分城市。到1940年底,中国共产党在华北、华中、华南创建了16块抗日民主根据地,敌后抗战牵制和抗击了大量日军,人民抗日力量不断壮大。在陕西,中共选派人员打入各重要军事机关,吸收党员,进行秘密宣传及情报工作;派教育界同志赴各中学担任教员,开展学运;派善交际者到各印刷厂、军服厂,联络手工业者,作为将来可以发动的力量;租用大房屋,教平民识字读书,增进民众对共产党的认识。(3)“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电中央执行委员会秘书处”(1940年5月10日),“中国国民党特种档案”,中国历史研究院图书档案馆藏,档案号:特9/24.100。在陕北,中共免除苛捐杂税,号召不愿被国民党抓壮丁的人到陕北去。(4)“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办公厅电中央执行委员会秘书处”(1940年6月10日),“中国国民党特种档案”,档案号:特9/24.78。在苏北,新四军筹设苏北抗日军事政治学校,培养军队所需人才。(5)“韩德勤上蒋委员长电”(1940年11月13日),“中国国民党特种档案”,档案号:特9/24.90。
中国共产党组织群众工作,充实各地力量,日益引起国民党的警觉和敌视。国民党在各地派出观察员,暗察中共发展情况。(6)“绥远省执委会电中秘处”(1939年12月15日),“中国国民党特种档案”,档案号:特9/24.15;“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办公厅代电”(1940年4月12日),“中国国民党特种档案”,档案号:特9/24.83;“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办公厅代电”(1940年5月),“中国国民党特种档案”,档案号:特9/24.99。随着中共势力在一些地区的不断壮大,国共摩擦升级。1939年,阎锡山对“牺牲救国同盟会”及中共组织的游击队、自卫队产生提防心理。11月28日,阎锡山所辖二战区与八路军发生摩擦事件。随后,国民党顽固派又在华中、华东制造军事摩擦。
1940年1月9日,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提出,在实现共产主义之前,须先经过新民主主义这一过渡阶段。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理论、路线和具体政策形成了完整的体系,毛泽东思想在马克思主义同中国革命实践的结合中渐趋成熟。2月20日,毛泽东发表《新民主主义的宪政》一文,否定“由一党一派一阶级来专政”。(7)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17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48页。3月6日,中共中央发出题为《抗日根据地的政权问题》的党内指示:在政权机构工作人员中,共产党员、非党的左派进步分子和中间派应各占三分之一,实行“三三制抗日民主政权”,并提出抗日统一战线政权的选举政策和施政方针。(8)常连霆主编:《山东党史资料文库》第7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38页。中共在抗日根据地实行“三三制”政权,使政权具有广泛代表性,调动了各阶级积极性,根据地焕发出生机。中共敏锐地看到,中国的政治力量对比将发生重大变化。(9)《一九四〇年中央关于时局总趋向的指示——中共秘密文件之一》(1940年9月28日),“中国国民党特种档案”,档案号:特9/20.28。
伴随着中共向历史舞台主角的转化,国共冲突愈演愈烈。1940年10月,苏北地区的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与黄桥所属战区的国民革命军第89军发生武装冲突。11月7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反对投降挽救时局的指示”,强调团结抗日,加紧统一战线工作,同时,八路军、新四军也要准备应付任何严重的反共战争。指出“日本与亲日派之目的,在于引起中国分裂,使国共两党互相火并,两败俱亡,以便彼等坐收渔人之利。时局危机极端严重,全党必须动员起来,反对投降分裂,挽救时局危机”。(10)《中央关于反对投降挽救时局的指示》,中共中央宣传部办公厅、中央档案馆编研部编:《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1937—1949》,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192—195页。
国际方面,1938年10月武汉失守以后,由于在侵华战争中面临严峻的“战略持久”态势,日本对国民党采取以政治诱降为主的方针。英美等帝国主义出于各自目的,在远东实施慕尼黑阴谋,欲牺牲中国与日本妥协。11月3日,日本首相近卫文麿指出,如国民政府“坚持抗日容共政策,则帝国决不收兵,一直打到它崩溃为止”,称“帝国所期求者即建设确保东亚永久和平的新秩序”。此种新秩序的建设“以日满华三国合作,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建立连环互助的关系为根本,希望在东亚确立国际正义,实现共同防共,创造新文化,实现经济的结合”,(11)《日本政府声明——虽国民政府亦不拒绝》(1938年11月3日),梁余主编:《中国革命史参考资料精选》(下),重庆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83页。是为近卫第二次声明。(12)1937年12月,日本通过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向蒋介石政府提出议和条件,被拒绝。近卫内阁于1938年1月16日发表第一次近卫声明,称“帝国政府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而期望真能与帝国合作之中国新政权之建立与发展,并将与此新政权调整两国邦交,协助建设复兴的新中国”。《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政府声明》(1938年1月16日),[日]外务省编:《日本外交年表和主要文书(1840—1945)》(下卷),1969年再版本,《文书》第386—387页。12月,汪精卫响应近卫声明,出走河内,发表艳电,主张中止抗战,国民党内投降气氛悄然弥漫。
就在英美于远东对日绥靖的时候,美国本身也处于转变之中。二战后,美国一度奉行孤立主义,但随着法西斯威胁的加剧和美国经济形势好转,美国国内舆论倾向开始变化。罗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改变对孤立主义的认同,公开表明国际主义立场,试图打破孤立主义对美国的束缚。罗斯福等人认为,欧亚的危机和战争不仅涉及利益,还关乎国际正义和民主;法西斯若不被制止,迟早威胁美国安全。近卫声明发出后,美国致牒日本,表明不承认“东亚新秩序”的态度。蒋介石认为美国“措词坚决,亦足以打击敌人,其协助于我者甚大也”。(13)《蒋介石日记》手稿,1939年1月1日上星期反省录,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档案馆藏。1939年春,美国着手加强位于太平洋西部的关岛防务,准备提高海军预算及力量,显示出对太平洋的关注。6月17日,蒋介石与美国驻华大使詹森(Nelson Trusler Johnson)谈话,要求美政府支援被日封锁的天津英租界。(14)《蒋介石日记》手稿,1939年6月17日。随后,美国国务卿赫尔(Cordell Hull)作出响应,发表演说,指责日本封锁租界、轰炸中国各地。(15)秦孝仪编:《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4(上册),(台湾)“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78年版,第373页。
此时,蒋介石分析国际局势,认为日本最可能采取的策略是寻求与英、美、法三国妥协,对付中苏。(16)《蒋介石日记》手稿,1939年8月30日。要打破这个可能,中国须通过外交努力将英、美、法三国拉过来。因中国对于英法的外交方向很难产生影响力,只能循美国途径,使之影响英法两国。(17)齐锡生:《从舞台边缘走向中央——美国在中国抗战初期外交视野中的转变(1937—1941)》,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185页。当英法可能顺从日本意愿压迫中国接受中日和谈的情报传来,蒋介石立即召见美国大使,使其转告罗斯福,务必阻止英法向日本妥协,并声称,中国未来对远东地区西方国家殖民地所产生的影响力必将远远大于日本。(18)《蒋介石日记》手稿,1939年8月29日。
1939年9月,德国入侵波兰,证明英、法、美试图通过绥靖希特勒避免战争的努力遭遇失败。罗斯福再次向国会提出修改《中立法》,并采取一系列措施,援助英、苏,进一步走上干预欧战的道路。而此时,蒋介石及其幕僚认为:不论欧战如何发展,远东问题的解决须以《九国公约》为基础,“其重心在美国”;中国政府是否参加欧战“应视美国态度为标准”。(19)《蒋介石日记》手稿,1939年9月7日。美国在逐步放弃孤立主义、干预欧战的同时,在中国政府领袖们的外交视野中,“逐渐由舞台的边缘走向中央”。(20)齐锡生:《从舞台边缘走向中央——美国在中国抗战初期外交视野中的转变(1937—1941)》,第188页。
与抗战初期的观念不同,中国领袖开始具有世界战略观,不再认为中日战争只是东亚的一场区域性争端,而是将其放在全球的格局中去看。蒋介石认为,如果欧战拖延下去,日本一定会在亚洲北部采取守势,而在亚洲南部采取攻势,从而挑战英法在亚洲殖民地的地位。(21)《蒋介石致郭泰祺大使(伦敦)电》(1939年9月12日),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第2册,(台湾)“中国国民党党史委员会”1981年版,第32页。从这个角度,1939至1940年,中国从消极期待西方援助,转变为直接要求美国支持;而美国通过对时局的观察,认识到中国方面传递的分析是对的,干预中日战争并不是引火烧身之举,而是提前防止日本直接威胁美国利益。
1940年9月27日,德、意、日法西斯签署《德意日三国同盟条约》,组成“轴心国”军事集团,日本实行南进的方针日益明显。日本为放手南进与准备对美战争,采取交通封锁、军事进攻与政治引诱等多重方法,以求迅速结束中日战争。德国为利用日本牵制英美及利用中国市场,准备劝和中日。英美放弃在远东的绥靖态度,改采利用中国牵制日本的政策。11月30日,日本与汪伪政权签订《日汪基本关系条约及附属秘密协约》,美国宣布将继续承认重庆国民政府。在12月29日的炉边谈话节目中,罗斯福指出“危险迫在眉睫,我们必须准备应付这种危险”,并表明美国“必须成为巨大的民主的兵工厂”的决心。(22)“Fireside Chat on National Security”, December 29, 1940,The Public Papers and Addresses of Franklin D.Roosevelt, 1940 Volume, War and Aid to Democracies: With a Special Introduction and Explanatory Notes by President Roosevelt, New York:the Macmilian Company,1941, pp.633-644.美国为解决受制于《中立法》的问题而开始酝酿《租借法案》,以便更为积极地援助英法等反法西斯国家。太平洋爆发战争的危机日重,而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大战呈现出扩大与持久的态势,中国成为帝国主义者双方争夺的对象。
美国对蒋介石的认知及对国共力量的判断
二战前,美国军事力量重点在大西洋,在太平洋地区的实力及影响力不及日本。在走向太平洋的过程中,美国对蒋介石的看法和定位及对国共力量优劣的判断出现了偏差。
20世纪二三十年代,蒋介石对中共的态度是有变化的、带有迷惑性的。1923年,蒋介石曾学习马克思学说,“乐而不能悬卷”。(23)《蒋介石日记》手稿,1923年10月18日。1924年,蒋曾以左派身份建议孙中山“联共”。1927年,羽翼渐丰的蒋介石在帝国主义支持与鼓动下,走上清党、反共道路。为了抗日的目标,1937年8月蒋介石同意将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23日承认共产党的合法地位,国共实现第二次合作。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后,日本加紧对敌后抗日根据地的扫荡,对国民政府则以政治诱降为主。国民党随之执行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方针。1939年,国民党通过《限制异党活动办法》等一系列反共文件,共产党从“友党”变成了“异党”。但西方国家对国共关系的判断往往需要一个缓冲期,并不能随着变化迅速做出符合新趋势的研判。
由于中国人民以顽强抵抗打消了日本迅速灭亡中国的企图。1939年,美英等西方国家看到了中国的希望,肯定了蒋介石的领袖地位。6月,美国驻华大使詹森向国务卿致函,指出自己已感到“日本以军事手段征服中国的努力注定要失败”,但日本军队尚未有此认识,他们仍会继续执行侵华计划,这对美国和英国都是危险的。这封信还附有驻华大使馆海军次武官麦修(James M.McHugh)的备忘录。其中指出,根据英国驻华大使卡尔(Sir Archibald Clark Kerr)的观察,“公众对蒋介石和抵抗运动越来越有信心了”。卡尔相信,即使蒋介石突然死亡,抗日运动也会继续下去,直到有其他领导人出现,“以蒋的精神作为象征力量”,再次协调这种力量。(24)“The Ambassador in China (John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une 2, 1939,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39, The Far East, Volume III,Washington: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55,pp.176-178.1940年下半年,美国海军少校卡尔森(Evans F.Carlson)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对广东、江西、福建、浙江等省进行了访问。根据他的观察,蒋介石“被公认为统一日本侵略抵抗力量的象征”,除了他,“任何派系或其领导人的影响都显得微不足道”。(25)“The Ambassador in China (John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January 3, 1941,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0, The Far East, Volume IV,Washington: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55,p.480.
皖南事变发生后,通过美国记者,美国国务院了解到国民党准备消灭中共的意图。国务院远东事务处了解到,国民党秘书长朱家骅曾言:“我们已经包围了共产党,我们要消灭他们。”白崇禧也谈到要惩罚、打击共产党。(26)“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by Mr. John P. Davies, Jr., of the Division of Far Eastern Affairs, January 29, 1941,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1, The Far East, Volume V,Washington: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56, p.477.但美国一些人认为,煽动这场反共攻势的是何应钦及其下属,蒋介石本人“不受派系斗争的影响,是他的心腹和共产党之间的公正仲裁者”。当时重庆不少非共产党人持有温和的观点,他们希望中国继续抗日,认为美国政府或其代表“只要简单地暗示美国有兴趣谋求中国的持续团结,就能阻止目前挑起派系冲突的分子”。他们认为,美国当局没有对中国国内政治的发展趋势表现出任何担忧,何应钦周围的人没有美国的支持,就成不了气候。(27)“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by Mr. John P. Davies, Jr., of the Division of Far Eastern Affairs, January 29, 1941,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1, The Far East, Volume V, p.478.
为获美英援助,蒋介石对外否认内战和分裂。声称“新四军因为违抗命令,袭击友军,甚至称兵作乱,破坏抗战,因而受到军法制裁,这纯然是为了整饬军纪”,对新四军的行动,并无“丝毫政治或任何党派的性质”。蒋介石陈述军纪的重要性,举出韩复榘、李服膺、石友三的例子,说韩复榘等人只是主官本人不服从命令,并没有称兵叛乱的行动,因此处分主官、整编军队便可。而新四军袭击第四十师及上官云相的总司令部,“实行叛变”,所以要执行军纪,将新四军全部解散。(28)《整饬军纪加强抗战》(1941年1月27日在国民政府总理纪念周讲),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8,(台湾)“国民党中央党史委员会”1984年版,第23—26页。
实际上,蒋介石在1939年12月的日记中就记下了“对共匪之防范”的预定任务,决定“对共党此时当先严密防范,相机制裁”。(29)《蒋介石日记》手稿,1939年12月25日。蒋介石甚至错误地认为中共的危害甚于日本侵略者,在其意识中“攘外应先安内,去腐乃能防蠹”的想法早已有之。(30)《告全国同胞一致安内攘外》(1931年7月23日),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30,第149—151页。1940年他在日记中写道:“今日以共匪猖獗坐大,谋害党国,而且其凭借俄国外援,麻醉民众,消灭民族,其为害甚于倭寇,而决非可以政治与道义感召也。”而经过中国三年抗战,日本已了解到“中国之不可屈服”,“其心理与政策已经改变”,中国抗战之目的已达,“且倭寇孤立已无外援,故不患其再来侵略。即使来侵,以我之军力与西南基础尚在,亦有恃而无恐也”。(31)《蒋介石日记》手稿,1940年9月15日。可见,虽然在西安事变后,蒋介石被迫与中国共产党合作抗日,但在内心并未彻底改变“防共”看法。随着时势变化,“防共”的念头再次变强。但对外界,尤其是对西方媒体,蒋介石仍在尽力掩饰反共倾向。从美国方面的评价来看,他们并未充分认识到蒋介石的反共思想,而是基于中国人民不屈于侵略者的事实,对蒋介石做出了高度肯定的评价。
部分较为了解中国的美国人,虽然看到国共分歧之大,却没有看到共产党即将爆发的潜在力量。美国驻华大使詹森观察到国民党与共产党的斗争不可调和,认为“除非日本在中国迅速取得胜利,否则这两个竞争集团(共产党与国民党)最终定会在争夺军事和政治优势的斗争中交锋”。在詹森看来,国共两党在击败日本的愿望上有共同点,但“根本的分裂无法弥合”,如果中国能够成功抵抗日本侵略,这个共同点会消失,而“一场冲突似乎很难避免”。如果要推测胜负,从迹象看,似乎是国民党的组织力量和军事力量“大大超过了分散的、装备不足的共产党”。(32)“The Ambassador in China (John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November 29, 1940,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0, The Far East, Volume IV,pp.452-453.
在美国走向太平洋的过程中,由于国民党对舆论的控制以及国民政府片面之词对美国的影响,使美国对中国的误解更甚。尽管有个别西方记者、作家涉险与中共保持了一定接触,但不可否认,美国的主要对话对象是中国的官方政府及其代表。蒋介石曾告诉詹森,中国共产党不是一个重要的或强大的集团,中国政府有大约120个军团,但共产党只有2个,且都是缺乏训练而没有活力的乌合之众。(33)“The Ambassador in China (John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January 30, 1941,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1, The Far East, Volume V,p.480.美国对得到的信息未加甄别或调查,就简单地接受了。当时中共领导的抗日民主根据地对于美国而言是陌生而神秘的。美国当政者在二战的战火中将目光投向中国,却不能及时全面地了解到中国的情况,囿于自身阶级立场更不能深刻了解国民党和蒋介石的问题,看不到国民党已完成资产阶级革命的任务而终将被取代的趋势。应该说,美国对中国的误解自始至终就存在,地域、话语体系、思维方式等方面的差异是造成这种误解的客观原因,对阶级理论和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任务的无知是造成美国对蒋介石、国民党的认识限于表面的根本原因。基于此,美国选择支持力量强大的国民党,主张在国民党执政下保持中国的抗日力量。
面对美国部分媒体对皖南事变的不利报道,蒋介石除了在公开演说中将事变定性为军纪问题、局部问题外,还在私下向美方解释说,这些报道是日本共产党散布的,日共散布谣言无疑是别有用心的。(34)“The Ambassador in China (John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January 30, 1941,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1, The Far East, Volume V, p.480.蒋介石转移焦点,降低美国对皖南事变可能引发重大后果的预估,提高美国对外界误导舆论风向的警觉。这些做法对美国起到了效果。在援助中国并使中国在对日作战中发挥持久作用这一美国对华政策趋势下,蒋介石成功地在制造了皖南事变之后仍然获得了美国援助和支持。1941年3月11日,《租借法案》通过,罗斯福宣布34个国家符合反侵略的定义,其中包括中国。此后,中国便可依法要求美国提供各种武器装备。
中共对美国所做的工作
中国共产党重视同国际社会的往来。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政府对抗日民主根据地实行严格封锁,中共中央与外界的直接交往被隔绝。为广泛开展国际统战活动,中共中央南方局于1939年4月设立对外宣传小组,1940年冬改称外事组。周恩来直接领导外事组工作,董必武、王若飞协助领导。外事组组长是王炳南,副组长是陈家康。外事工作的重大问题由周恩来和南方局其他领导人讨论,提出意见,报请中共中央决定。外事组的主要任务是了解国际形势,特别是美、英对华政策。通过宣传、交友,影响各国各界在华人士的政治态度,进而影响这些国家的对华政策,扩大国际统一战线,“壮大进步势力,争取中间势力,孤立顽固势力,促进抗战胜利”。(35)《南方局外事工作概况》,南方局党史资料编辑小组编:《南方局党史资料 统一战线工作》,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第329页。
南方局成立时,国民政府对抗日较为消极。太平洋风云日急,美、英切盼中国拖住日本,使其无法它顾。国民党若挑起全面内战,中国将丧失拖住日本的能力,这是美、英所担心的。在国民党的新闻统制政策之下,外国记者难以了解到中国敌后根据地的真实情况。因而,他们都愿意同中共交往,以了解中国抗战全貌。在此形势下,周恩来带领外事组积极同各国驻华外交官密切交往,把南方局军事组编写的重要战报和消息提供给有关使馆和记者。
中共国际问题研究者对局势进行着观察和思考。1939年,时任中共中央青委委员、中国青年联合会办事处宣传部部长的胡乔木等人出版《转变中的世界》一书,指出,美国对于欧战的态度鉴于中立法的存在,“在法理上是中立的,而在精神上则是同情于英法方面的”。(36)乔木、金仲华、叔棣:《转变的世界》,迈步出版社1939年版,第26页。关于1939年的局势,胡乔木写了一本名为《争取民主浪潮——一九三九年的国际》的书。该书指出,因为“唇亡而齿寒,如若英法在未来战争中败绩的话,那么美国在更远的将来亦绝难幸免”。(37)乔木:《争取民主浪潮——一九三九年的国际》,新人出版社1939年版,第167—168页。基于这样的认识,中共中央将美国视为在抗日战争中可以争取的力量。
皖南事变前夕,国民党加快反共步伐,形势严峻。南方局军事组将半年来国共双方来往文电和搜集到的国民党秘密反共文件编印成册,向国内各地散发,并委托王炳南的德国籍妻子王安娜带到香港和海外散发,争取声援。在此前后,美国几位具有进步思想的作家、记者突破国民党的新闻封锁,与中共建立联系。著名女作家安娜·路易斯·斯特朗(Anna Louise Strong)曾对山西南部的八路军总部进行采访,报道中国共产党参加抗战的史实,写成《人类的五分之一》(One-fifthofMankind:ChinaFightsforFreedom)一书,1939年由美国摩登时代图书公司出版。1940年12月,她在重庆停留三周,采访了蒋介石、周恩来、孔祥熙、白崇禧、孙科以及美、英、苏等国驻华大使等重要人物。(38)“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by Mr. John P. Davies, Jr., of the Division of Far Eastern Affairs, January 29, 1941,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1, The Far East, Volume V, p.477.在谈话中,周恩来揭露蒋介石打内战的真实想法,预言更大的反共事变将接踵而至。(39)《南方局外事工作概况》,南方局党史资料编辑小组编:《南方局党史资料 统一战线工作》,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第331页。
美国驻华大使詹森曾向国务卿详细介绍了中国共产党争取国际同情的成功。指出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曾在《红星照耀中国》一书中描绘了中国共产党人,解释了他们的原则和目标。仅通过这本书,中国共产党人就被生动地戏剧化了,为数以百万计的欧美人所熟知。其他美国新闻工作者和作家,如古尔德(Randall Gould)、斯特朗、史沫特莱(Agnes Smedley)和卡尔森都坚持不懈并以同情心解释共产党人在中国已经并将继续发挥的作用。他们的报告通常是客观的,有时候带有主观色彩。总体而言,他们描绘了关于中国共产党活动的场面,很少用批评性的语言。即使是公认的持中立态度的外国记者,也常常会发表赞扬共产党、批评国民党及其领导人的文章,认为中共鼓励接触;他们自由地向记者提供资讯,巧妙地利用宣传;他们善于把自己对事件和问题的描述及时呈现给记者和其他重要的第三国国民。他们是反对党,是弱势一方,他们贫穷、年轻、热情,因而经常受到同情。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明确的纲领。就连国民党领导人也普遍认为,中国共产党有值得称道的政治和军事组织,有令人敬佩的团结的精神,对政党的理想和原则具有严明的纪律和忠诚精神。他们给外国记者留下良好的印象,在国外获得了良好的新闻报道,是很容易理解的。詹森认为,“中国共产党人在宣传领域表现出技巧和才智”,“从某种意义上说,今天中国的‘革命’党不是国民党,而是他们!”(40)“The Ambassador in China (John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anuary 23, 1941,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1, The Far East, Volume V, pp.469-470.
由于皖南事变发生前,中国共产党已经获得国际舆论的好感与同情,在皖南事变之后,尽管处于国民党新闻封锁的管制之下,皖南事变的真相还是被及时地传递了出去。
1941年1月,皖南事变发生。周恩来向国民党提出抗议,并接连写了一系列文章,运用《新华日报》等媒介进行斗争,指示八路军重庆办事处和新华日报社编印揭露皖南事变真相的传单。为使国外人士了解真相,洞悉国民党顽固派阴谋,争取国际舆论的同情,周恩来派遣王炳南、龚澎等人走访各国使馆和外国记者,向他们揭露国民党进攻新四军的事实真相,批驳国民党的谎言,阐明中国共产党的政策。龚澎曾在1938年为毛泽东担任翻译,由于中共中央南方局急需懂英语的外事工作人员,龚澎被调到八路军重庆办事处工作。当时国民党已有绑架龚澎的计划,但她仍携带宣传品四处奔走,联络外国记者,赢得不少赞许。(41)《南方局外事工作概况》,南方局党史资料编辑小组编:《南方局党史资料 统一战线工作》,第331页。
向美国国务院传递皖南事变真相的是前面提到的斯特朗等人。周恩来设法将国民党长期以来酝酿内战的材料送交斯特朗。斯特朗在纽约的一些报纸和《美亚》杂志上将其披露。(42)《周恩来年谱(1898—1949)》(修订本),中央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第490页。这些材料在美国引起强烈反响,使西方一些关注中国形势的人对中国的问题产生了进一步了解。1月29日,斯特朗受到了美国国务院远东事务处的接待,见到了该处处长汉密尔顿(Maxwell McGaughey Hamilton)、首席助理艾哲逊(George Atcheson, Jr.)及政治关系顾问霍恩贝克(Stanley K.Hornbeck)等人。鉴于对左派的同情,斯特朗对中国事态进行了温和客观的介绍。(43)“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by Mr. John P. Davies, Jr., of the Division of Far Eastern Affairs, January 29, 1941,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1, The Far East, Volume V, p.477.
皖南事变发生后,中共中央认识到,这是“全国性突然事变与全面破裂的开始”,蒋介石宣称目前的问题是军事问题而非政治问题,是局部问题而非全局问题,是内政问题而非外交问题,“我们必须全部揭破他的这种阴谋”。同时调整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对于以蒋介石为首的反动了的大地主大资产阶级……我们现在已不得不放弃联合政策,采取单一的斗争政策”。(44)《中共中央关于目前时局的决定》(1941年1月29日中央政治局通过),徐塞声主编:《中共中央南方局历史文献选编》(上),章开沅总主编:中国抗战大后方历史文化丛书,重庆出版社2017年版,第455—456页。中国共产党反对资本主义的美国,但是在抗战大局下,中共并不反对美国使节及援助。在争取中间力量的同时,中共突破国民党的舆论管制,尽力向外传递真实信息,争取包括美国在内的国际同情,迫使国民党不得不继续顾全抗日大局。
居里访华的效果与隐忧
皖南事变发生后不久,美国总统行政助理居里访问重庆,这是中共与美国官方建立联系的开端。关于居里与周恩来的会面情况学界已多有介绍,本文对此从略,此处侧重谈隐忧与局限。
居里是应宋子文之邀来华考察援华事宜,联邦储备系统理事会研究与统计部门高级经济学家戴普莱(Emile Despres)等人同行。其目的是确保获得有关中国总体经济状况的一手资料,并就有关状况与中国政府磋商。(45)Visit of Me, Lauchilin Currie to Chungking,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bulletin. v.4 Ja-Je(1941), p.110.这是1941年1月23日美国官方发布的说法,总统特使访华恰在皖南事变发生之后,了解国共关系状况,自然也是美国的一个用意。中国是否会因国共冲突而分裂,从而影响抗日战争大局,这是美国所关心之事。
在此之前,美国在《中立法》限制下,对运往交战国的货物采取“现金购买及自行运输”的办法,以为变通。此法对中国不利,因为中国没有足够的外汇,也没有强大的海军或充足的商船。1941年初,美国酝酿着援助反法西斯国家的应急方案,居里访华是中国争取美援的绝好时机。
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董显光到香港迎接居里,2月7日居里一行到达重庆。居里被安排在重庆最好的居所,中国政府尽可能为他提供一切舒适与便利。居里会见了财政部部长孔祥熙和各大银行负责人,以及经济部部长翁文灏、军事委员会参谋总长何应钦、军事委员会军训部部长白崇禧等人,也会见了在中国工作的美籍专家,如中央银行美国顾问林奇(F.B.Lynch)等人。15—17日,居里与蒋介石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46)“The Ambassador in China (John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March 3, 1941,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1, The Far East, Volume V, p.606.
居里以中国政府的客人身份来华,他向蒋介石征求与中共领导人会面的意见,蒋介石建议由第三方安排。在英国大使卡尔安排下,周恩来与居里于2月14日在卡尔的寓所见面。为避免媒体随意猜测,这次会面是秘密的,只有周恩来、居里及其助理戴普莱三人参与,卡尔夫人曾加入谈话数分钟,此外没有其他客人。
居里向周恩来说明了美国的基本立场:反对日本、赞成中国统一、不愿内战扩大、主张政府改革,又询问了中共对蒋介石的看法、皖南事变情况、中共目前的主张和政策。(47)《周恩来年谱(1898—1949)》(修订本),第492页。周恩来首先表态称,中共不反对美国对华援助,只是希望美援不被用于对抗中共。(48)贾钦涵:《皖南事变后周恩来与居里会谈述析》,《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2期。周恩来向居里提供了若干材料揭露蒋介石反共的真实用心,强调国民党若不改变反共政策,将引发内战,使“抗战熄火,日本南进”。(49)《周恩来年谱(1898—1949)》(修订本),第492页。短暂的接触,使居里觉得周恩来并非特别激进,而是有趣且富有同情心。(50)“The Ambassador in China (John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March 3, 1941,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1, The Far East, Volume V, p.607.
根据《周恩来年谱》,居里曾向蒋介石声明,“美国在国共纠纷未解决前,无法大量援华,中美间的经济、财政等各问题不可能有任何进展”。(51)《周恩来年谱(1898—1949)》(修订本),第492页。此外,英国大使卡尔多次向中国政府强调:“为了中国和全世界民主事业的利益,中国继续团结最重要。”(52)“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by Mr. John P. Davies, Jr., of the Division of Far Eastern Affairs, January 29, 1941,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1, The Far East, Volume V, p.478.苏联也是反对中国内战的。1月27日,苏联各报发表题为《中国之内部军事冲突》的塔斯社消息,指出:“此事件颇引起中国爱国各界尤其劳动大众甚大不安,彼等多认为此不仅为取消新四军且为取消八路军大规模军事行动之开端。倘果如此,则中国或将展开内战,而内战则只能减弱中国之力量。”(53)邵力子:《出使苏联的回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合订本第21册(总六十—六十二),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190页。在国民党发动皖南事变的时候,日军七个师团大举进犯河南。在中国共产党的坚决斗争和国内外的压力下,面对日军攻势,蒋介石处境十分被动,不得不收敛其反共活动。
皖南事变后,中共在国内外的威信趋高,而国民党政府愈加孤立。因皖南事变,“美国人士颇多疑虑”,左倾人士公然批评国民政府。(54)《胡适致外交部电》(1941年1月30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组编:《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专题资料选辑》第3辑,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93页。2月24日,毛泽东致电周恩来表示,“蒋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受内外责难之甚,我亦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获得如此广大的群众(国内外)”。(55)《毛泽东关于目前国共关系和我们的策略给周恩来的电报(一九四一年二月十四日)》,章开沅总主编,中共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中共重庆市委编:《中国共产党关于抗战大后方工作文献选编》,重庆出版社2019年版,第498页。3月14日,蒋介石约请周恩来面谈,以解决国共两党之间的若干问题。国民党第二次反共高潮失败。
居里访华对皖南事变后蒋介石对中共的和解有益,但暴露了美国的局限。
1941年1月皖南事变发生时,美国的《租借法案》尚在酝酿时期,中国还不是美援的受惠国,美国对中国事务大体处于观望阶段。1940年12月,重庆坊间传闻,英国大使向蒋介石口头表示希望找到办法友好解决国共之间悬而未决的问题,这个消息得到英国大使馆一名官员的证实。美国驻华大使詹森还获悉,苏联大使已向蒋介石传达了类似希望,但未得到证实。当地与共产党圈子关系密切的人士向詹森建议,若美国也以类似方式与蒋介石接触,将是有帮助的。但詹森表示,重庆政府和中共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是中国内部问题,这些问题应该由中国有关当局来解决。(56)“The Ambassador in China (John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December 23, 1940,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0, The Far East, Volume IV, pp.472-473.对于詹森不准备干预国共关系的看法,28日美国国务卿赫尔做出指示,国防部同意詹森采取其所述态度,但国防部认为,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就媒体报道的国共关系的困境询问蒋介石,并向他表达美国政府的持续关注。赫尔指出,希望中国内部团结已成为美国对华政策的一项主要原则。(57)“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Ambassador in China (Johnson)”,December 28, 1940,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0, The Far East, Volume IV, p.476.
由于希望得到援助,蒋介石对美国表现出诚恳与合作的态度,并对皖南事变的性质加以掩饰,对其影响予以淡化,中共也一直在表达团结抗日的愿望,观察家认为内战不会马上发生。詹森从与中共关系密切者处了解到中共的态度,中共不惧怕武力,但“无论发生什么事,中国目前都不能陷入内战”。分析人士告诉詹森,这一事件“不太可能导致国共关系的严重或不可逆转的恶化”。(58)“The Ambassador in China (John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anuary 25, 1941,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1, The Far East, Volume V, p.474.这影响到美国的判断。
基于皖南事变不会对国共关系和中国局势造成重大影响的预判,居里准备向中国传达美国对于中国保持团结的希望,而方式是以朋友间聊天的方式口头传达。居里以国民政府为主要交涉对象,将自己作为蒋介石的客人,与其深入交谈,并以朋友的心理评判蒋介石。居里认为蒋介石是真正的“爱国者”,对人民有着深厚的感情,但他对人民的自治能力没有信心,对人民的态度纯粹是家长式的。居里虽然看到蒋介石对共产党的不信任是彻头彻尾的,但认为这种仇恨并不是源于阶级对立,而更多地源于这样一个事实:多年来,共产党是蒋介石唯一无法“收买、吸收、清算或镇压”的团体,也是唯一能获得群众支持的政党。居里在给罗斯福的信中,介绍了与周恩来会面的情况。从周恩来那里,他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关于皖南事变的版本。但是,短暂的会面没有对他的观念产生许多实质的影响,最重要的一点是居里留下了中共“希望避免此时摊牌”的印象。居里认为形势仍然严峻,中国军力并没有完全用于抗日战争。然而,他不认为国共“在不久的将来会发生大规模的实际敌对行动”。蒋介石用“最诚恳、最自信”的语气向居里保证,他已经掌握了局势,中国不会发生内战。鉴于双方的意愿,居里认为,虽然中央政府将继续施压限制共产党活动的地区,而共产党将抵制这种压力,决裂实际上或许可以避免。(59)“Mr. Lauchlin Currie to President Roosevelt”,March 15, 1941,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1, The Far East, Volume IV, pp.82-85.
毋庸置疑,居里在重庆的20天,通过与各界人士广泛而深入的交谈,获得了比一般美国人对中国更直观丰满的印象。他看到了蒋介石对中共的仇视与不信任,看到了群众对中共的拥戴,判断国共暂时不会决裂。这对美国大规模援华起到重要作用,是美国走向远东舞台中央的开始。然而,居里对国共关系的认识又是有限的,他直观地看到蒋介石因为控制不了中共而心生怨气,却无法理解“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本质对立,更无法理解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彻底走到中国革命对立面的问题,无法预测到国共迟早要决裂的未来。针对自由主义分子日益高涨的不满情绪,居里竭力向蒋介石建议“采取和解而不是镇压的政策”,如进行土地税改革,从而缓解中国内部压力,减弱中国共产党的吸引力。得知中央政府最近开始在一些地方进行温和的改革,居里表示赞赏,说应该在美国广为宣传。(60)“Mr. Lauchlin Currie to President Roosevelt”,March 15, 1941,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1, The Far East, Volume IV, p.86.在美国准备伸出援华之手的时候,西方民主的形式也开始被特使鼓励与推销。然而,这不是解决中国问题之道。美国在中国的失败自此已埋下种子,在以后的几年中,美国一面不断要求国民党当局进行民主改革,一面同他们一起目睹着大失败的到来。
余 论
1940年前后,中国人民在物资奇缺的条件下坚持抗战,这种艰苦卓绝精神为西方世界所关注。美国意识到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无法独善其身,准备成为反法西斯国家的兵工厂,开始酝酿《租借法案》,以便更为有效地援助反法西斯国家,提前防止日本对美国切身利益的损害。在向远东转身、登上中国历史舞台之初,美国尚未形成直接干预中国事务的思维。尽管中共竭力揭露国民党的阴谋,但在国民党掌握国家机器、控制舆论的大环境下,美国还是受到国民党言论的影响,将皖南事变看成中国内部事务,不打算直接介入或采取有力措施去干预。当然,此时美国驻华大使虽口头表示不介入,也没有明显地直接插手之举,但也开始“过问”中国事务,“建议”民主改革,此后,旁观的姿态日益不复存在。随着美国援华政策的推行,美政府越来越深地介入中国事务。
应该说,在皖南事变发生时,美国对中国的具体情况还很陌生,就算他们派出了经济学家,索要中国的数据资料,了解的也只是一些生硬的数据,他们对中国局势的判断出现严重偏差。基于西方资本主义的立场,美国无法建立起对群众力量的充分认识,无法看清国民党走向颓败、最终必然被取代的历史命运,而是认为国民党在组织力量和军事力量上,比分散的、装备不足的共产党人要优越得多,因而在国共争端中会是胜的一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美国选择国民党作为交涉和支持的对象。而蒋介石无疑被看作是中国对抗日本侵略的代表和抗日精神的象征。西方人在看待中国问题时,采取了简单化的思维,认为是因为中共不受蒋介石控制,所以才有国共冲突。而这个冲突在美、英、苏反对中国内战的外力作用下是可以避免的,并不会对局面造成重要影响。
在美国粉墨登场的同时,中国革命历史的真正主角——中国共产党走向舞台中央。中国共产党反对资本主义的美国,但是在抗战大局下,中共并不反对美国使节及援助。中共之对美合作,“为获取民族利益及抗日胜利之暂定策略,断非妥协屈服”。(61)“外交部致驻美魏大使代电”(1944年12月31日发),“中国国民党特种档案”,档案号:特5/32.65。在抗日大局下,中共理性看待世界、分析时局,认识到中国的抗战并非脱离世界的战斗,而需依托世界反法西斯大势,联合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美国在走向远东的时候,带有援助反法西斯国家的愿望,这是可以争取和运用的积极因素。清醒的认识使中共从一开始就采取了正确灵活的措施同美国建立关系。在皖南事变发生之前,中共就突破国民党封锁,向海外传递了热火朝天、朝气蓬勃的抗日民主根据地印象,传递了纪律严明、对党忠贞、团结协作、贫穷而乐观的政党形象,赢得了海外友人的同情。
皖南事变后,利用此前建立的海外媒体的关系,中共将真相及时传递了出去。基于对中国国情的浅薄认识,美国还是选择了国民政府作为支持的对象。从居里访华后向罗斯福的汇报来看,中共与美国高层代表的初次会面并没有立即产生实质效果。居里似乎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去接受一个对于皖南事变全然不同的说法,周恩来提供的材料并未令居里产生对国民党本质的深刻认识。居里从与国共双方的接触上,获得的最终结论是国共都有避免摊牌的意向,因此不会内战,不会影响抗日大局,因此美援事宜还可继续交涉。当然,看待居里与周恩来的简短会面不能仅仅就事论事。虽然只是极为有限的接触,中共与美国高层的接触渠道终究被打开了。1942年,居里再次访华,周恩来向其表示,欢迎美国政府派员访问边区。(62)“Memorandum by the Second Secretary of Embassy in China (Davies) to Mr. Lauchlin Currie, Administrative Assistant to President Roosevelt”,August 6, 1942,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 1942, China,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56, p.228.1944年美国派出“美军中缅印战区驻延安观察组”(迪克西使团)访问延安,观察组使美国政府和人民更为真实地了解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抗日军队,影响到美国对华政策的运用。
皖南事变后,中共及时应对时局变化,调整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确定以“尖锐对抗政策”对待反动了的大地主大资产阶级,但也看到“由开始破裂到完全破裂,可能还有一个相当的过程,其时间的快慢,由国际国内各种复杂条件来决定”。(63)《中共中央关于目前时局的决定》(1941年1月29日中央政治局通过),徐塞声主编:《中共中央南方局历史文献选编》(上),第456页。对于国际方面的复杂条件,中国共产党人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并未教条硬搬或是闭塞傲慢,而是审时度势、辩证分析、灵活运用。相对美国因对中国革命阶段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无知而造成的误判与短视,在走向中国历史舞台中央的开始,中共已占得了主动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