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谅的《文心雕龙》研究述要
2022-02-03陈多友张惊晨
陈多友 张惊晨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日语语言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文心雕龙》是我国古代文论史上体系完善、体大而虑周的理论著作。日本的《文心雕龙》研究有着较长的历史,涌现出一大批著名学者。安东谅就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安东谅生于1941年(昭和十六年)4月,早年在广岛大学学习,获硕士学位;毕业后,先后任教于四国女子大学和德岛大学,2007年退休,现为德岛大学名誉教授,主要的研究领域为《文心雕龙》和六朝文学。他是日本中国学会、中国中世文学会等学术社团的会员,发表了与《文心雕龙》相关的学术论文十余篇。其研究不仅深受日本学者的推崇,也引起中国学界的高度关注。
就笔者所见,国内虽然有文献对安东谅的履历和研究方向做过简要的介绍,但是目前还没有对安东谅的《文心雕龙》研究进行系统整理的文献。安东谅的《文心雕龙》研究成果非常丰富,其中有许多独到的见解,如对它们进行系统的分析、整理则将会给中国的《文心雕龙》研究带来许多有益的启示。另外,虽然安东谅的若干篇论文被译介到中国,如《围绕〈文心雕龙·神思篇〉》(安东谅,1983)和《文心雕龙·知音》(安东谅,1990)等,但是大部分仍然没有为中国的学界所知。加之有些中译本略有瑕疵,有必要以安东谅论文的日语原文为基础,对他的《文心雕龙》研究成果进行重新整理、综述,以供中国的《文心雕龙》研究进行参考。
一、文章起源论——“文章发生渊源论”
《文心雕龙》的第一篇《原道》篇论述了文章的起源,并统领全书,它一直以来受到日本学者的广泛关注。安东谅在研究中就特别强调《原道》篇的重要性,始终将《原道》篇里的基本观点贯穿于自己研究中。
道是天地自然的根本理法,它是美的本质。因此,文章作为美的一种形态,它也起源于道。正如《文心雕龙》所论述的:“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旁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刘勰,2012:3)在刘勰的观念中,人和自然万物之间有共通的东西,在它们的内部都蕴含着相同的规律。安东谅(1994:47)分析说:这样的观点并不罕见,中医中关于经络和脉络的学说是从大地上流淌的江河中得到的启发;密教也认为人体中存在着与天地、自然、宇宙相同的原理。因此,“认为外在于人体的东西也同样存在于人体的内部,内在于人体的东西也存在于人体的外部,这顾名思义是‘自然的想法’”。
对于《原道》篇中“道”的解释,学界主要可以分为四种观点。具体来说,可以解释为以礼教为中心的儒家的道、道家的道、兼有儒家和道家两方面因素的道,以及自然之道(自然本身)。相形之下,安东谅的解读具有以上各方面的要素。一方面,安东谅(1994:48)指出:《原道》篇中的“道”很明显基于儒家思想,因为儒家的道强调有为,强调对社会现实的功用。这也就是为什么《原道》篇讲“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刘勰,2012:10)、“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刘勰,2012:10)。但另一方面,安东谅(1994:50)还认为《原道》篇的“道”兼具有道家的道的要素。他认为:只有使用语言对事物进行命名时其存在才能凸显,而东洋哲学中的“真如”“一者”“梵”“存在一性”“道”“空”“无”等概念是在用语言命名之前的存在,是形而上的,是无法用语言说清楚的。而刘勰所使用的“道”也可以归入这个范畴,儒家的道倒不如说是这个道的派生义,是“第二义”的。
总结起来,刘勰所使用的“道”的概念,在描述起源时接近道家的道;而当道具体实践化,成为主宰社会秩序的道德伦理时,它就成为了儒家的道。但除了以上的两种解读,安东谅(1991:126)还认为“自然是真(道),是美(道之文)”。也就是说,安东谅认为《原道》篇中的“道”有“自然”这一层含义。安东谅(1991:121)指出:“在人类思考的源泉中,〈自然〉经常庄严地存在着”。《物色》篇以“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刘勰,2012:519)一句开篇,意在说明大自然四季的变化中有感动人心的力量。正因为如此,以自然的景色为契机,人们心中感情的种子萌发,用语言将它们表现出来就成了文章。这就是安东谅(1991:124)所言的“〈物〉→〈情〉→〈辞〉”①的图式。而正如前面所提到的,在安东谅(1991:126)的观点中,自然是“真(道)”和“美(道之文)”。这里所述及的“〈物〉→〈情〉→〈辞〉”的图式中所内含的伦理性是不可忽视的。
《文心雕龙》的文学观很明显偏向儒家思想。正如安东谅(1991:126)所指出的:自然(道)“经过圣人的具体实践化,变成道德伦理的秩序时,就可以成为善”。也就是说,圣人参悟透了自然(道)的本质,通过语言将其表达出来,由此写成经书。因此,经书中蕴含了圣人们的伦理观,其中的自然也就带有了伦理的色彩。另外,根据安东谅(1991:124)的论述,《原道》篇中的图式为“〈道〉→〈圣〉→〈经〉”,而《神思》篇中的图式为“〈物〉→〈神〉→〈思〉”(安東諒,1991:125)。结合前面已经提到的《物色》篇的图式,安东谅(1991:125)认为“圣人或作家,将道或物作为对象,唤醒自己的想象力或创作情感,将它们写成实践道德的经书,抑或是通过一定的构想,用文辞将其固定,作为作品加以完成。刘勰将这些过程看作是类似的、相互关联的过程”。刘勰明确地推崇圣人的文章写作,认为应当将经书作为典范。因此,与“〈道〉→〈圣〉→〈经〉”类似的一般文章创作法的“〈物〉→〈情〉→〈辞〉”和“〈物〉→〈神〉→〈思〉”中也包含着儒家思想的要素。
二、文章创作论
如何写一篇好文章?这是一个既古老又年轻的课题。安东谅在《文心雕龙》情采·镕裁篇中指出:“《文心雕龙》的下篇是以文章创作论为中心展开论述的”(安東諒,1983:275)。本部分将从“神物论”(安東諒,2002:1)和“情采相付相待论”(安東諒,1983:280)等角度对安东谅的创作论进行梳理和总结。
(一)“神物论”
在安东谅(2002:22)看来,文章的构思是将脑中朦朦胧胧的意象通过语言固定下来的过程。因此,语言生成论是不可回避的话题。安东谅(2002:22)通过阅读日本现代语言哲学家丸山圭三郎和竹田青嗣的著作,指出“语言不是指涉什么的道具,而是当我们使用语言表达事物时,语言成为一个个节点织成了一个关系之网。也就是说,语言只能在其他存在和音的关系中才能产生意义”。安东谅的语言观已经超越了结构主义,走向了后结构主义。在他眼里,意义是语言被使用的瞬间产生的,语言的意义并不是词典中固定的东西,而是在使用中不断流动与变化的。同理,一个文本的意义也不是先验的存在,而是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生产出来的。如果一个文本未被任何读者所阅读,它就相当于一叠白纸。安东谅(2002:23)强调自己的看法接近佛教中的“唯识论”和现象学中意识的“意向性”。但是,毫无疑问,他的想法有唯心论的色彩。安东谅(2002:25)否定绝对意义(逻各斯)的存在,并认为全部的文化现象不是“自性”,而是“空性”,意义需要个人进行填补。安东谅(2002:24)的这种思想可以总结为解构“在场的符号学”。沿着这种思路,安东谅对《神思》篇“神与物游”中的“物”与“神”(存在与意识)的关系进行了思考,他说:
“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描述了文章创作开始时精神意识和存在物(对象物)相互游戏的关系。在下文中,笔者将其称为“神物论”。(中略)笔者对《文心雕龙》关注的契机便是这一句,为了修炼这种想象力和灵感(思理·文思·神思)的肉体和精神的净化法便是〈虚静〉说。(中略)从那以来,笔者持续阅读了一些关于意识和存在关系的原始基础文献。笔者认为是《神思》篇成就了《文心雕龙》。如果《文心雕龙》中没有《神思》篇,恐怕笔者会不会研究《文心雕龙》都是未知数!
(安東諒,2002:19)
《神思》篇中的“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刘勰,2012:320)一句成为安东谅《文心雕龙》研究的契机,足以见得《神思》篇在他心中的地位。安东谅并不满足止于对《神思》篇本身的阐释,而是不断探索与《神思》篇相关的领域,存在与意识的关系便是他关心的课题。通过浏览安东谅的主页可知,他将“存在与意识”②当作自己研究的关键词之一。
在对存在和意识关系问题的探索上,安东谅的理论来源是日本现代哲学家广松涉。广松涉在其著作《存在与意义》第一卷中批判了“物的世界像”,主张了“事的世界像”(转自安東諒,2002:24)。换句话说,广松涉认为关系是第一性的存在,而实体是第二性的存在。在“物的世界像”中,物是一个个可以独立存在的实体,实体是第一性的存在。以实体作为基础,物与物拥有不同的性质,它们互相关联,从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关系。与此相反,广松涉的世界观以关系作为其中心。为了构筑起其“事的世界像”理论框架,广松涉主张采用一种新的认识论。安东谅(2002:26)在自己的论文中就对这种叫做“四肢构造的连环态”③的认识论进行了总结和阐释。简单来说,这种认识论认为客观存在物不能为人所直接感知,当感知者感知客观存在物时,客观存在物便带有了某种特定的感情色彩和意义。
由此可见,安东谅的《文心雕龙》研究不只是停留在《文心雕龙》的领域中,而是运用跨学科的方法不断拓展自己的场域,这一点值得我国学界借鉴。
安东谅认为《文赋》和《文心雕龙》的《神思》篇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非常稀有的著作。这是因为它们关注了文章创作的前期阶段。刘勰在写作《文心雕龙》时,虽然也像同时代的文学评论一样写了文体的分类、修辞法等内容,但是他将一个重要的主题引入了《文心雕龙》:不是如何评价已完成的文章,而是探索文章被创造出来之前的过程(安東諒,1980:112)。然而,安东谅指出:
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古罗马的贺拉斯的《诗艺》、近代法国的布瓦洛的《诗的艺术》等著作对欧洲文人们产生了(重要)影响。而《文赋》《文心雕龙》毫无疑问没有(给予中国文人们)同等程度的影响。
中国的文人所关心的文学评论在别的地方。那就是以《典论》论文、《诗品》等作为先驱形式,将作品优劣的批评、作家的特质、对某一作品的印象批评作为主题,在赵宋之后盛行一时的诗话。
(安東諒,1980:113)
安东谅通过将《文心雕龙》与西方的诗学理论进行对比,指出了中国文人对《文心雕龙》的接受情况。安东谅(1980:113)指出:与《文心雕龙》相关的唐代、宋代、元代的著述非常少,到了明清才渐渐变多,在中国的文人中间《文心雕龙》并不受欢迎。与西方文论以文学方法的理论为出发点不同,中国古代文论对其关注甚少,这是因为“对中国人而言,文学不是理论,而是处世的方法”(安東諒,1980:112)。
关于《神思》篇的篇名,安东谅(2004a:1)通过引用詹锳的著作,进行了如下阐释:“就像是灵感和想像力相互交融,在这里将内心的活动称为‘神’‘思’或是‘神思’”。也就是说,《神思》篇的一个重要的部分便是论述作者的“本来就不是固定的、无限变化的” (戸田浩暁,1987:57)奇妙的心理活动。因此,人内部的心理活动(神)和引发这种心理活动的存在于人外部的事物(物)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通常认为,刘勰的《文心雕龙》受到陆机的《文赋》的影响。但是,在陆机看来,创作文章时的灵感等心理活动是“无论如何凭借自己的力量也无法控制的”(转自興膳宏,1988:49)偶然之物,很难触及,也很难进行论述。而与此相反,刘勰一方面受到了《文赋》的影响,却又超越了《文赋》,比陆机进一步深入地讨论了该问题。
在安东谅(1980:117)看来,创作时的心理活动是遵循一定的规律运转的,在用语言将心理活动固定下来的过程中,有“不是偶然或邂逅的必然方法”。因此,刘勰在《神思》篇中深究了创作时心理活动的规律。神思是作家的思考过程,这个过程不受空间的限制,也可以在时间中自由地穿梭。人体内部的神秘的思考机制存在于“胸臆”中,“志气”统帅着它的关键;人体外部的“物”作用于人体感觉器官中的“耳目”,语言管理着它的枢机。如果将这个过程进行详细说明的话,就是以下的图景:首先,通过“神与物游”,作者的内心与外部世界接触。“物”与“神”交游之时,“物”与“神”成为浑然一体之物,“物”与“神”,外与内的二分法消失,外与内相互融合,成为同一之物。接下来,理想的状态是“志气”和语言都能很好地发挥作用,“神物相即的语言表现”(安東諒,1980:117)也就被创造出来了。反之,“志气”和语言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物”的全貌将隐而不现,或是“神有遁心”(刘勰,2012:320)。安东谅(1980:117)认为:“枢机”和“关键”为互文,意义相同。
安东谅(1980:122)还通过对宗炳的《画山水序》的考察,认为即使“神思”一词是刘勰的创新,这个概念和同时代同类的作品有紧密的联系。因此,安东谅主张:“至少在六朝时代,如果作品中使用了〈神〉这个字,可以暂且将它解读为‘一种意味着自然与人的感应融合的精神作用’”。
(二)“情采相付相待论”与“三准论”
从古至今,围绕文章的内容和形式的论争不绝于耳。《文心雕龙》中虽然没有明确出现“形式”和“内容”等词汇,但不乏相关问题的论述,质言之,就是关于“情”和“采”的讨论。安东谅的研究也对此予以特别关注。根据安东谅(2004b:110)的观点,《文心雕龙》是“彻头彻尾地贯穿着情和采两方面的考察”。
在《文心雕龙》的研究中,将《情采》篇中的“情”和“采”分别解释为内容和形式,这已经成为学界的普遍共识。但是,并不是下篇所有的篇目都同时论述了“情”和“采”。根据郭晋稀的观点,《情采》篇和《镕裁》篇两篇是同时论述这两方面的(转自刘勰,1963:220)。安东谅也认可并接受了郭氏的说法,认为《情采》篇抽象地论述了内容和形式的关系,而《镕裁》篇则是对内容和形式的关系进行了具体的阐释(安東諒,1983:274)。
从表面上看,《情采》篇的内容中似乎存在着矛盾。正如目加田诚(1986:300)指出:“在刘勰的时代,在齐、梁之世,文章只是一味地争奇斗艳,竞相追求雕饰”。因此,纠正当时华丽的文风,强调对于内容的重视,批评对于形式的偏重是刘勰写作《文心雕龙》的一个重要动机。但是,刘勰(2012:366)却在《情采》篇的开头部分这样写道:“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也就是从正面强调文采的重要地位。看上去这似乎与刘勰的写作理由相矛盾。但是,在安东谅的学说中,这里对于“采”的称颂是与《文心雕龙》的《原道》篇、《神思》篇、《序志》篇的内容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对于刘勰而言,美不是人为创造的技巧,而是作为被包含在原道之‘道’中的,已经存在的东西”(安東諒,1983:279)。因此,圣贤们将“道”具体表现出来的文章便是美的,是感情与丽辞的结合与统一。从这一点来看,刘勰(2012:369)所提倡的是行文时从“情”出发,将文章产生时就伴随的“采”加于其上,创造出浑然一体的“情采”的统一体。与此相反,只是一味地追求华丽的修辞就是“为文而造情”,是“述志为本”(刘勰,2012:370)的丧失。众所周知,文学的内容和形式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内容是具有一定形式的内容,而形式则是包含了一定内容的形式。《情采》篇的论述与其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也就是说,对刘勰而言的好文章中,“情”和“采”是不能截然分开的,它们处于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中。
在探讨了《情采》篇之后,安东谅紧接着谈及了《镕裁》篇。相较于《情采》篇,《镕裁》篇在实际的写作实践中有很大的指导意义。《镕裁》篇提到“规范本体谓之镕,剪裁浮辞谓之裁”(刘勰,2012:376),而指导它的纲领为“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刘勰,2012:377),为了不使文章的内容繁杂就需要“讨字句”(刘勰,2012:378)。安东谅指出:在中国学界,围绕“三准”的理解尚有分歧,分歧点在于“‘三准’是写作之前还是写作之后的理论”(安東諒,1983:284)。为此,安东谅梳理并对比了郭味农、刘永济、范文澜、王元化等人的观点。安东谅认为:“三准”是写作之前的理论,“在构思的初始阶段,苦于语言的纷杂(安東諒,1983:283)。因为人心不是天平,一时的情绪将会导致失衡。《神思》篇中所说的‘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虽然属于神思的阶段,但是很接近这种状态吧。将这种杂乱彻底清除,回到平衡(状态)的是‘三准’的力量”。
安东谅在其论文《〈文心雕龙〉情采·镕裁篇》中作了如上探讨,而该论文还有其“姊妹篇”,即《试论〈文心雕龙〉附会·总术篇与下篇构造》。但这篇论文实际上用了较大篇幅来讨论《文心雕龙》下篇体系的问题,详细说明将在下一部分的第二小节展开。
最后,笔者希望谈一谈《文心雕龙》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在安东谅(1980:112)看来,骈文这种形式有益于表达“道”这一抽象概念。并且,骈文和对句不是漠然地被并列在一起的东西,成对的句子“一边相互映照,一边相互缠绕,纷扰纠缠起伏弯曲,轻摇晃动膨胀重叠(中略)创造出了超越二者的新东西,也就是说作为幂乘的状况和世界”(安東諒,1987:72)。由此可见,安东谅认为:骈文的每一个句子中的两个部分不仅仅是两者之和,而是通过两者之间的互动和对话不断生发出各种意义。然而,骈文这种形式一方面有其优点,另一方面其缺憾也很明显。安东谅(1980:112)指出:“在有些场合,精密的理论性被四六文的形式美所妨碍”。
四、《文心雕龙》的体系
在中国古代文论史上,《文心雕龙》具备很强的体系性,因此是非常珍贵的理论书。而安东谅对《文心雕龙》的体系抱有很大的兴趣。本部分将围绕《文心雕龙》的枢纽论和下篇的体系问题,对安东谅的研究进行总结。
(一)《文心雕龙》的“原理论”
关于《文心雕龙》开头的五篇,《序志》篇这样写道:“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刘勰,2012:576)。正如门协广文(2005:256)所指出的:“在这其中有一定的理论贯穿其间”。另外,曹丕的《典论论文》、陆机的《文赋》、李充的《翰林论》等都是先行于《文心雕龙》的著作。刘勰在《序志》篇里对它们进行了批评,“指出它们没有统一的定见”(安東諒,1976:316)。安东谅(1976:313)指出:“不管是什么样的作品,为了使一部著作体系化,需要贯穿整部著作的原则原理。在批评的领域,特别如此”。因此,安东谅(1976:313)的《文心雕龙》的“原理论”实则《文心雕龙》的体系论,而安东谅的行文则是围绕枢纽论部分的五篇展开。
《原道》篇是文章的起源论。道是宇宙根本的原则,控制着自然的运转。自然的美就是这种原则的具象化所形成的。而且,安东谅还认为“人类所作文章的根源发端于‘易’”(安東諒,1976:323),他认为易经的卦象中就体现着宇宙的原理。当然,拥有“心”(安東諒,1976:321)的人为这种原则所动,写下的文章自然而然也是道的具象化。紧接着《原道》篇的是《征圣》篇。在《征圣》篇中,刘勰赞颂了从神农氏到孔子的圣人们所付出的心血,其中特别称赞了孔子。这是因为圣人们拥有“道心”,所以可以捕捉到自然之美,用语言将其具象化,然后来教化大众。道带来了自然的美和秩序,圣人从中得到启发,也给人类世界带来了美和秩序。这就是《原道》篇和《征圣》篇之间的关联。而且,“因为我们不是圣人,所以不能直接把握作为原理的道。因此只能通过圣人留下的经书来对此加以摸索”(安東諒,1998:41)。在《文心雕龙》里,紧接着《征圣》篇的是以圣人的经书为中心的《宗经》篇。安东谅(1976:331)认为,从《宗经》篇中的“至根柢槃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刘勰,2012:25)一句便可知道刘勰高度重视经书的作用。在刘勰(2012)看来,经书是后世的作者们的无尽的宝库,它充分表达了人的情感,是可以成为社会规范之物。
和《原道》篇、《征圣》篇、《宗经》篇三篇比起来,《正纬》篇和《辨骚》篇则是稍有不同。前三篇可以说是刘勰批评论的主体,而后两篇只是补充。《正纬》篇和《辨骚》篇是对纬书的部分肯定。在《正纬》篇中,刘勰(2012:40)举出了称纬书是虚假之物的理由,认为它们“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也就是说,从形式的方面来看,纬书的形式上的美有益于文章的写作。但是,从内容的方面来看的话,纬书并没有像经书那样有教化的作用。《离骚》也因为同样的理由被评价,从而成为《辨骚》篇主旨。《离骚》的内容虽然与经书在内容方面不合,但是《离骚》给文章表达带来了“崭新的变革力”(安東諒,2000:14)。因此,刘勰在《辨骚》篇中给了《离骚》较高的评价。
从很早以前,就有学者争论《辨骚》篇是“文心论”还是“文笔论”(安東諒,1985:184)。虽然将《辨骚》篇归入“文笔论”的观点并不少,但是安东谅从骈文的角度对此加以否定。也就是说,“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刘勰,2012:576)这一句不是由偶数句,而是由单数句构成,不符合骈文的形式。因此,从中可以看到刘勰将《辨骚》篇归入“文心论”的决心。
(二)《文心雕龙》下篇的篇次
关于《情采》篇和《镕裁》篇两篇,安东谅(1987:66)认为:《情采》篇和《镕裁》篇通过一个个事例具体地论述了文章的形式和内容,而《附会》篇和《总术》篇则是走向了文章全体的整合,强调文章各部分的关联和统一。安东谅(1987:65)指出:《附会》篇的“总文理”和“统首尾”讲的是内容方面的综合统一,与此相对的“定与夺”和“合涯际”说的是形式方面的综合统一。四者的统一即可“弥纶一篇”(刘勰,2012:478)。通过“附会之术”可使文章“首尾周密,表里一体”(刘勰,2012:480)。在《总术》篇中,刘勰认为陆机的《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细,而实体未该”(刘勰,2012:488)。安东谅(1987:67)暂且将“实体”解释为“真实的体系”,认为因为没有体系,所以不能知道文体及其变化。刘勰探索了文章写作的规律,并呕心沥血写出了《文心雕龙》这部大作,他的目的就是要弄清楚一个“术”。《文心雕龙》五十篇都是这个“术”的实例,而《总术》篇则是进行了综合的叙述。
《文心雕龙》分为上下两篇,上篇为文心论和文笔论,下篇则为情采论。安东谅(1987:68)认为:在《文心雕龙》下篇情采论的体系中,《情采》篇、《镕裁》篇、《附会》篇、《总术》篇占有重要的位置,因为它们都均等地论述了“情”与“采”两方面。另一方面,从《神思》篇到《定势》篇的五篇将“情”作为论述的主体;从《声律》篇到《养气》篇的十篇将“采”作为论述的主体。毫无疑问,《总术》篇是对从《神思》篇到《附会》篇的总结,它同时开启了通向其后各篇(从《时序》篇到《程器》篇,它们从形式和内容论转向创作外因论、批评论)的大门。从全书的结构来看,从《时序》篇到《程器》篇的五篇与《文心雕龙》开头的五篇遥相呼应。最后的《序志》篇详细说明了作者的创作意图。据此,安东谅认为《文心雕龙》下篇的构成十分巧妙。
另外,围绕《文心雕龙》下篇的篇目,范文澜、杨明照、王利器、郭晋稀等众多中国学者认为应该改变其顺序,但也有学者对此加以反对(安東諒,1985:185)。不同的意见之所以会产生,是由于他们对于 “至于剖情析采,笼圈条贯: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刘勰,2012:576)一句有着不同的理解。安东谅(1985:181)反对改变下篇篇次,认为“依据细致的理论而体系化地编排著作的篇次,是著者远大的构想的产物,是不可轻视的问题”。安东谅(1985:188)指出:《文心雕龙》是由骈文书写而成的,为了达到骈文的形式美的目的,《文心雕龙》中的字或句的数量是被严格限制的。因此,“这里面难道没有刘勰只举出四篇而说明二十八篇的苦心吗”。另外,正如安东谅(1985:189)所论述的那样:“苞”和“阅”有“包含”的意思。因此,“苞《会》《通》,阅《声》《字》”(刘勰,2012:576)理应包含了很广泛的内容。《序志》篇只是列出了一头一尾,而其间的篇目并未一一列出。
针对这一问题,安东谅和郭晋稀之间还曾展开过实质性的学术对话。在安东谅的论文发表之前,郭晋稀认为:依据《序志》篇中的所写内容来确定下篇的篇次是妥当的。另外,考虑到每一篇的末尾都会预告下一篇的内容,因此应该按照“序志篇”里所写的“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的顺序安排下篇的篇次(转自安東諒,1985:185)。而郭晋稀阅读了安东谅的论文之后,写下了《关于〈文心雕龙〉下篇篇次——与安东谅君商榷》(郭晋稀,2012:240-246)一文,而安东谅也进行了相应的回应。
安东谅的观点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应成为中国《文心雕龙》研究的重要参考。虽然也应对其进行进一步探讨,但是这并不能妨碍我们接受这种观点,并将其作为今后研究的养料。
五、结语
文学本体论、文章创作论和《文心雕龙》的体系是安东谅《文心雕龙》研究中的三大话题。安东谅不仅关注“文的起源”这一文学本体论问题,而且还非常关心存在与意识这一哲学本体论层面的问题。在创作论方面,安东谅对“神物论”(创作的心理过程)、“情采相付相待论”(形式与内容的相互依存)和“三准论”(写作的标准)抱有极强的兴趣。而且,安东谅的研究非常重视《文心雕龙》的体系研究,整体感卓越。安东谅的研究视野颇为宽广,广泛涉猎,将现代理论与《文心雕龙》研究相结合。但是,安东谅的《文心雕龙》研究为一系列的论文和札记,尚未有体系完整的著作问世,这不得不说是一个缺憾。安东谅紧跟学术前沿动态,注重中日学界同行间的交流。正因为如此,我国学界今后更应多关注安东谅的研究。
注释:
① 本文涉及到的日文引文的中文译文,如无特殊说明均为笔者自译。
② 此处参考了德岛大学网站上安东谅个人主页的信息。网站地址为:http://pub2.db.tokushima-u.ac.jp/ERD/person/60492/profile-ja.html。
③ 在广松涉的“四肢构造的连环态”理论中,“四肢”指的是“现象的所予”“意味的所识”“能知的谁某”和“能识的或者”这四肢。“物”(实体)本身是“现象的所予”,虽然理论上存在,但是却不能为人们所直接感知。作为感知的主体的人是“能知的谁某”,当他感知实体的存在时,“能知的谁某=能知的意识=能知的主体”的图式就成立了。正如上面已经提到的,感知的主体不能直接感知“现象的所予”。“现象的所予”是作为“意味的所识”而被“能知的谁某”所感知。也就是说,当人意识到实体的存在时,实体并非是作为一个漠然的、纯粹的东西被知觉到,而是作为一个拥有意义的存在出现在人的脑海中。而当感知者为一个人时,他被称作“能知的谁某”,但是共同主观的主体(许多个体共同感知“现象的所予”并且拥有共同的认识)被称为“能识的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