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均不均、何逊不逊”说的生成及效应
2022-02-03孔令刚
孔令刚
“吴均不均、何逊不逊”是梁武帝萧衍对本朝文人吴均、何逊的负面评价,将二人之名与评价巧妙结合,极具冲击力和传播效应,流传很广。在《文选》研究领域,向以“吴均不均、何逊不逊”之说为据来探讨《文选》的编者与选录问题,认为此八字评语直接导致《文选》不录吴均、何逊二人作品。但学界多将此预设视为定论,并未深入探讨此说的来源、涵义、可靠性等关键要素,以此为前提的研究存在先天不足。
据现存文献,“吴均不均、何逊不逊”之说最早见于北齐阳玠《谈薮》,该书现已散佚,《太平广记》中录有约八十条,存有此说:
梁高祖尝作五字叠韵曰:“后牖有榴柳。”命朝士并作。刘孝绰曰:“梁王长康强。”沈约曰:“偏眠船舷边。”庾肩吾曰:“载匕每碍埭。”徐摛曰:“臣昨祭禹庙,残六斛熟鹿肉。”何逊用曹瞒故事曰:“暯苏姑枯卢。”吴均沉思良久,竟无所言。高祖愀然不悦。俄有诏曰:“吴均不均,何逊不逊。宜付廷尉。”(1)李昉:《太平广记》卷二四六,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908页。
《谈薮》之后,唐李延寿《南史·何逊传》亦有类似记载:
(何逊)与吴均俱进幸。后稍失意,帝曰:“吴均不均,何逊不逊。未若吾有朱异,信则异矣。”自是疏隔,希复得见。(2)李延寿:《南史》卷三三《何逊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871页。
考之《梁书》《南史》,“吴均不均、何逊不逊”之说仅见于此处,《梁书·何逊传》《梁书·吴均传》《南史·吴均传》均未见此语。李延寿并无交待此说具体出处,但他曾言,《南史》《北史》主要来自于南北朝八史,此外尚取材于一千余卷杂史,“鸠聚遗逸,以广异闻”。(3)李延寿:《北史》卷一○○《序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345页。详考《太平广记》所录之《谈薮》,多数条目都在《南史》《北史》中出现,文字也具有一定的相关性;《南史》中的个别内容,更是独见于《谈薮》。由此可以判断,李延寿参考的“杂史”中当有《谈薮》一书。
但是,详细排比《南史》《谈薮》二书的相关文字,可知《南史》对《谈薮》此说并非据实照录,而是悄然进行了语境转换,对“吴均不均、何逊不逊”的生产空间进行了扩大化处理。《谈薮》中萧衍此语,仅仅是对吴均、何逊在一次文学游戏中的应对表达不满,而《南史》则对这一重要游戏语境只字不提,直接将其认定为吴均、何逊二人失意疏隔于武帝的原因,这是不同于《谈薮》记载的另一个版本。
《南史》之外,有唐一代对“吴均不均、何逊不逊”罕见记载。自宋以降,该说重见史籍。考其内容,或同于《谈薮》,如宋李昉《太平广记》、宋刘敞《南北朝杂记》、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明洪瞻祖刻《何水部集》、清陈梦雷《古今图书集成》、清赵翼《陔余丛考》等;或同于《南史》,如宋黄震《古今纪要》、宋郑樵《通志》、元阴时夫《韵府群玉》、明林茂桂《南北朝新语》、明王志坚《四六法海》、清许梿评选、黎经诰注《六朝文絜笺注》、清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等。由此形成了记载“吴均不均、何逊不逊”之说的两个系统,即“赋诗失旨”的《谈薮》系统和“失意疏隔”的《南史》系统,后者显然源于前者。
《谈薮》《南史》与吴均、何逊生活的时代有一定的时间距离,《梁书》不见记载的“吴均不均,何逊不逊”是否可信,此为相关研究之首要问题。解决此问题,必须回到《谈薮》所载的五字叠韵赋诗活动细加揣摩。
“吴均不均、何逊不逊”的生成语境
不管“赋诗失旨”的《谈薮》系统,抑或“失意疏隔”的《南史》系统,对“吴均不均、何逊不逊”皆为直书,无详细释证。“吴均不均、何逊不逊”八字到底该作何解?从字面而言,可简单释为“吴均不公正,何逊不恭顺”。显然,单纯这几个字并不足以阐释清楚此说的真实意蕴。
在梁武帝举行的赋诗活动中,何逊因引用曹操典故应对而触怒武帝。曹操是汉末权臣,以献帝为傀儡,随后其子曹丕篡汉建魏。萧衍在南齐末年的做派与曹操相似,先把持朝政,封王称孤,随后篡齐建梁。而且萧衍更为直接,不假手子孙,一人独揽曹氏父子两代的任务。早在东晋时期,曹操的奸贼形象就已明确,其篡逆行径也开始遭遇讨伐,范晔《后汉书》直斥曹操为“清平之奸贼”,(4)范晔:《后汉书》卷六八《郭符许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234页。《谈薮》直称“曹瞒”,更是明确表达了对曹操的蔑视反感。萧衍饱读诗书,曹操是何形象他心知肚明。何逊在其面前赋诗,竟然使用曹操典故,无异于当面揭其疮疤,露其丑恶。何逊或许出于无心,但武帝肯定心中有“鬼”,很容易认为何逊“出言不逊”,有影射之意,以至于“愀然不悦”,声称要将其交廷尉治罪。
梁武帝喜玩文字游戏,史书中多见记载。在此类活动中,武帝也常常因某人“出言不逊”而心生恼怒。《梁书·沈约传》记载:“(萧衍)问曰:‘栗事多少?’与约各疏所忆,少帝三事。出谓人曰:‘此公护前,不让即羞死。’帝以其言不逊,欲抵其罪。”(5)姚思廉:《梁书》卷一三《沈约传》,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243页。沈约是梁武帝重臣,两人在齐同列萧子良门下“竟陵八友”,私交甚笃,对萧衍代齐自立更有劝进之功,与范云同被萧衍称为“成帝业者”,入梁后亦是久居高位,“时遇隆重”。(6)姚思廉:《梁书》卷一三《沈约传》,第234—236页。沈约如此人物,武帝尚且因“其言不逊”,欲加以治罪,何逊政治地位与沈约相差甚远,在赋诗活动中的应对之语更犹过之,引起武帝恼怒实属难免。
相比何逊,吴均在此次赋诗活动中的表现是“沉思良久,竟无所言”,这种表现应不算大错。“吴均不均、何逊不逊”本是对吴均、何逊二人之判语,但李延寿仅将其系于何逊本传,吴均本传则只字不提,说明李延寿也认为此语更多是针对何逊而言。刘孺和张率也曾在武帝组织的赋诗活动中久思无对,武帝非无责怪之语,反而在刘孺手上题诗戏之曰:“张率东南美,刘孺洛阳才。揽笔便应就,何事久迟回?”(7)姚思廉:《梁书》卷四一《刘孺传》,第591页。在另一次宴饮活动中,梁武帝甚至考虑到曹景宗是武将出身,不仅免其赋诗,还出言宽慰,“卿伎能甚多,人才英拔,何必止在一诗”。(8)李延寿:《南史》卷五五《曹景宗传》,第1356页。可见武帝对“赋诗无对”并非特别在意。
梁武帝自诩文韬武略,在文学游戏活动中,如他人不如己则自喜,若他人胜于己则羞怒。史书有载,“武帝每集文士策经史事,时范云、沈约之徒皆引短推长,帝乃悦,加其赏赉”。(9)李延寿:《南史》卷四九《刘峻传》,第1219页。范云、沈约久伴武帝左右,深知武帝品性,对武帝的这种性格、心态把握甚准,在武帝组织君臣文学游戏活动时,假作才有不胜,以衬托武帝之博学多才,武帝因此“乃悦”,对二人大加赏赐。沈约在前文所言的“豫州献栗”事件中,也是故意曲己相让,意讨武帝欢心。而刘峻则无沈约、范云之圆滑老到,武帝“曾策锦被事,咸言已罄,帝试呼问峻,峻时贫悴冗散,忽请纸笔,疏十余事,坐客皆惊,帝不觉失色”。(10)李延寿:《南史》卷四九《刘峻传》,第1219—1220页。在这次回忆“锦被”典故的文学游戏中,当他人或真或假“咸言已罄”、众星托月之际,刘峻却高自标出,武帝“不觉失色”。因此,吴均在此次五言叠韵赋诗活动中久思不成,按武帝性情,当以吴均不如己为喜。退而言之,即使不喜,也不至于“愀然不悦”。但武帝此时却将吴均与用典不当的何逊相提并论,并声称要加以责罚,只能说明武帝对吴均早有不满。
查考《梁书》《南史》,皆有吴均因私自撰史而得罪武帝之事。吴均所撰之史为《齐春秋》,“书称帝为齐明帝佐命,帝恶其实录,以其书不实,使中书舍人刘之遴诘问数十条,竟支离无对。付省焚之,坐免职”。(11)李延寿:《南史》卷七二《吴均传》,第1781页。梁武帝代齐建梁,无论如何包装,也难逃世人谋逆篡位、为臣不忠之议,就连武帝本人也承认自己是“代明帝家天下”。(12)李延寿:《南史》卷四二《齐高帝诸子传》,第1069页。武帝早期信奉儒家,而“忠孝仁义”是儒家的核心理念,臣夺君位实为大逆行径。《齐春秋》对梁武帝的书写,是实录,也有吴均的态度,总会或隐或显地表露出来。此与何逊使用曹操典故赋诗小异大同,皆正中武帝的隐讳和心病。武帝虽“恶其实录”,但曾“为齐明帝佐命”的史实无法抹杀,故捉住书中另外数十条“不实”之处,派人“诘问”,而吴均的反应是“支离无对”。原因无非有二:或武帝所问之处确为“不实”,吴均无法回答;或并非“不实”,而是吴均察觉到了武帝的极大不满,不敢据理力辩,又不愿曲己奉迎,只得以“无对”回应。最终武帝将书焚毁,将人免职,足见武帝的恼恨程度。
武帝组织的五言叠韵赋诗活动发生于何时,相关史料均无明载。根据吴均、何逊和另外两个参与者沈约、徐摛的行年,可推测出应在天监八年至九年(509—510)之间。
(一)《梁书·简文帝本纪》载,天监八年(509),萧纲“为云麾将军,领石头戍军事,量置佐吏”。(13)姚思廉:《梁书》卷四《简文帝本纪》,第103页。因此,武帝特委托周舍为萧纲挑选一位文学才行俱长之士,周舍借机推荐徐摛,“臣外弟徐摛,行质陋小,若不胜衣,而堪此选”,武帝则曰:“必有仲宣之才,亦不简其容貌。”(14)姚思廉:《梁书》卷三○《徐摛传》,第446—447页。从武帝的回答可知,周舍推荐之前,武帝并不识徐摛,不知其才貌。直至天监八年,徐摛才经周舍举荐进入武帝视野,有了参与武帝文学活动的机会。因此,徐摛与沈约、吴均、何逊同时参与五言叠韵文学活动的时间不会早于此年。
(二)《梁书·武帝本纪》载,天监十二年(513)闰三月,“特进、中军将军沈约卒”。(15)姚思廉:《梁书》卷二《武帝本纪》,第53页。
(三)《梁书·南平王伟传》载,天监九年至十二年(510—513),萧伟出任江州刺史。(16)姚思廉:《梁书》卷二二《南平王伟传》,第347页。另据《梁书·武帝本纪》,萧伟于天监九年六月癸酉任江州刺史。见姚思廉《梁书》卷二《武帝本纪》,第50页。吴均、何逊随同萧伟赴任江州,吴均任国侍郎兼府城局,(17)姚思廉:《梁书》卷四九《吴均传》,第698页。何逊掌书记。(18)何逊著,李伯齐校注:《何逊集校注》,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376页。又据《梁书·武帝本纪》,天监十二年秋九月,武帝诏命王茂代替萧伟出任江州刺史,(19)姚思廉:《梁书》卷二《武帝本纪》,第53页。萧伟应在此后带吴均、何逊二人返京。因此,天监十年(511)至十二年(512)九月间,二人均随府江州,不大可能参与武帝组织的赋诗活动。而沈约在天监十二年三月卒,故天监十年以后,三人不可能会同时出现在武帝的赋诗活动中。天监九年应为活动时间下限。
(四)再看吴均的任职经历。天监六年,吴均被萧伟引为记室,天监九年,吴均随萧伟赴任江州时,所任官职是国侍郎。(20)吴均著,林家骊校注:《吴均集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70—273页。据杜佑《通典·梁官品》,梁代官品共分十八班,以第十八班为最高,“皇弟皇子府记室”为第六班,“皇弟皇子国侍郎”则为最末一班。(21)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17页。从天监六年到天监九年,吴均不升反降,竟从第六班跌落至最底层的第一班。这既不合常理,也与萧伟对吴均的欣赏不符。最大的可能,就是吴均在此期间因“赋诗失旨”得罪武帝而被连降六级。即便至天监十二年,吴均随萧伟从江州返回京都后,也只是被授予“奉朝请”,品列第二班,仅仅提升一级。这也说明武帝仍对吴均心怀忿恨,不愿擢用。
综上所述,武帝组织的这次五言叠韵赋诗活动,应在天监八年至九年(509—510)之间。“吴均不均、何逊不逊”或武帝自言,或他人附会,都切中了武帝的心思,当离实情不远,表达了武帝对二人的嫌恶与不满。《谈薮》《南史》的记载,与《梁书》吴均、何逊被梁武帝疏远而仕途失意的记载是相符的。梁武帝认为吴均所撰《齐春秋》内容不实,持论不公,故云“吴均不均”;认为何逊赋诗时使用“汉贼”曹操的典故,有影射其为“齐贼”之嫌,故云“何逊不逊”。
“吴均不均、何逊不逊”的生成必然
不管是《谈薮》中的“高祖愀然不悦”“宜付廷尉”,还是《南史》中的“后稍失意”“自是疏隔”,都足以证明此语为梁武帝对二人的负面评价。但是,武帝嫌恶二人,并非只因一次文字游戏活动,事实上,武帝嫌恶二人有一个过程,由喜爱到不满,进而彻底嫌恶,“赋诗失旨”只是给武帝提供了一个表达不满、集中爆发的机会。
吴均、何逊皆为梁代俊才,深得文坛领袖沈约、范云等人的喜爱。沈约对何逊说:“每读卿诗,一日三复,犹不能已。”(22)姚思廉:《梁书》卷四九《何逊传》,第693页。吴均文体清拔,有古气,很多人模拟其文。正是靠着不俗的文才,二人才被推荐给素喜文学的梁武帝。《南史·吴均传》载,吴均被“荐之临川靖惠王,王称之于武帝,即日召入赋诗,悦焉”;(23)李延寿:《南史》卷七二《吴均传》,第1780—1781页。《南史·何逊传》亦载,何逊被“南平王引为宾客,掌记室事。后荐之武帝,与吴均俱进幸”。(24)李延寿:《南史》卷三三《何逊传》,第871页。从“悦焉”“俱进幸”之语可见,二人被荐于武帝之后,武帝对二人颇为喜爱。二人能参加武帝举办的赋诗活动亦可证明。
梁武帝与吴均、何逊因文结识,又因文断裂,二人从“进幸”转到“失意”的局面。考索史料,吴均、何逊的失宠,当与他们迂直狂傲、不善奉承的性格有直接关系。
《南史》载梁武帝说“吴均不均、何逊不逊”后尚有“未若吾有朱异,信则异矣”一句,这说明梁武帝对二人的不满,是与朱异对比后得出的。《梁书·朱异传》载:“异居权要三十余年,善窥人主意曲,能阿谀以承上旨,故特被宠任。”(25)姚思廉:《梁书》卷三八《朱异传》,第540页。朱异以擅长猜度人主心意、阿谀逢迎而得宠。与朱异相反的吴均、何逊,当是自负才气而耿直狂傲,不擅歌颂,不屑阿谀。
《谈薮》中的两条记载也颇能说明吴均的性格。“梁奉朝请吴均有才器,常为《剑骑诗》云:‘何当见天子,画地取关西?’高祖谓曰:‘天子今见,关西安在焉?’均默然无答”。(26)李昉:《太平广记》卷一九八,第1483页。承蒙皇帝召见是一个难得的展示自我的机会,然吴均对梁武帝的发问竟默不作声,不论何因,亦足见其反应不敏。吴均又曾为诗曰:“秋风泷白水,雁足印黄沙。”沈约语之曰:“印黄沙语太险。”吴均则对曰:“亦见公诗云‘山樱发欲然’。”(27)李昉:《太平广记》卷一九八,第1483页。沈约是齐梁文坛领袖和南梁政坛重臣,是无数士子希冀拜谒的对象,他的赏识和举荐也是普通士子跻身庙堂的捷径。面对如此重量级人物对自己诗句的点评,吴均竟直举沈约之句反言相辩,其耿直自负的性格展露无遗。吴均常借诗文讽刺权贵,故隋代王通认为他是“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28)王通:《中说》卷三《事君说》,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9页。何逊的性格也与吴均相似,直白率性,不媚于俗,不善迂回和避讳,自云“家世传儒雅,贞白仰余徽”,(29)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梁诗》卷八,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686页。颇以“儒雅”家世自傲,决心坚守“贞白”的品质和气节。
给予朱异宠幸的梁武帝自然不喜欢别人抵牾自己,“(萧)衍好人佞己,末年尤甚……是以其朝臣左右皆承其风旨,莫敢正言”。(30)魏收:《魏书》卷九八《岛夷萧衍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184—2185页。梁武帝掌控着最高权力,决定着朝中大臣的仕途命运,而被掌控命运的吴均、何逊,却不懂佞人之术,其最终结局必然是被最高权力施以打击。
人之性格是对现实的稳定态度,对人生发展有重要影响,能够决定人的命运走向。因此,吴均、何逊的桀骜、正直,始终是梁武帝的心头之刺,即使没有此次五言叠韵赋诗活动刺痛梁武帝的神经,“吴均不均、何逊不逊”的类似评价迟早也会出现。
“吴均不均、何逊不逊”的负面效应
从现有史料看,武帝对吴均、何逊的嫌恶,是对其人其文的不满,“吴均不均、何逊不逊”也是借二人在五言叠韵赋诗活动中的不当表现而发。梁武帝因文恶人,因人废文,致使二人仕途不展。这是“吴均不均、何逊不逊”的最直接影响。然而武帝恶评的负面影响远不止如此。萧统在主持编纂《文选》时,考虑到其父的好恶,放弃对二人作品的选录,是“吴均不均、何逊不逊”的间接影响,却也更为深远。
至萧统的时代,中国文学已进入自觉时代,作品数量丰富,任何一部意欲去芜存菁的文学总集,在编纂之初,都必须形成一个选录标准,否则就难以操作,或者入选之作良莠不齐。这个最初的选录标准具有主观性,是一个理想标准。就《文选》而言,其理想标准即萧统《文选序》中提出的“沉思”“翰藻”,抑或在《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中提出的“文质彬彬”,这也是萧统的文学观。学界对此已有深入探讨。
萧统对“文质彬彬”有较为详细的阐释,认为“文典则累野,丽亦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而范云评价何逊文章时曾说过“质则过儒,丽则伤俗;其能含清浊,中今古,见之何生”。(31)姚思廉:《梁书》卷四九《何逊传》,第693页。何逊诗文文质兼备,清浊兼收,今古并举,与萧统文学观相合不悖,符合“文质彬彬”的选文标准。
但是,矛盾普遍性这一客观规律决定了这个主观理想标准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势必不能得到完全落实,编者会主动或被动地受到各种因素的制约和影响,武帝态度即其中之一。萧统既因武帝之嫌恶不选符合标准的吴、何之作,也因武帝之喜好选录不合标准之作。《文选》中亦有萧统为了取悦其父而收录的作家作品。扬雄的《剧秦美新》对篡位者王莽歌功颂德,此文被认为是扬雄的“白圭之玷”,《文选》却将其收录,萧统有借此文美化武帝篡齐建梁不义之举的意图。
另据前文可知,武帝曾在一次“策锦被事”的文学活动中,因刘峻过于凸显自我而“不觉失色。自是恶之,不复引见”,但《文选》却录有刘峻三篇文章。这是因为刘峻的情况与吴、何二人有显著区别。一是武帝虽对刘峻心生嫌烦,但仅仅是因为刘峻在一次文学活动中表现不合己意,而吴、何二人则是多次触犯武帝的忌讳与心病,刘峻与吴、何得罪武帝的程度一轻一重;二是武帝对刘峻并无斥责之语和惩处之行,而对吴、何二人不仅下了八字断语,还以“派人诘问”“交廷尉治罪”等形式进行公开威胁,其态度表露无遗,武帝对刘峻与吴、何的态度是一隐一显;三是“吴均不均、何逊不逊”之说定性极重,在皇权的时代,无人敢轻易忽视武帝本人的表态。因此,萧统编纂《文选》时选录刘峻之作并无大碍,但如选录吴、何二人之作,极有可能会引发武帝不满。作为一个行事谨慎的太子,萧统自然会避险而行。
由此可进一步推知,萧统编纂《文选》时虽有比较明确的选录标准,但并非符合标准者就一定会选入,不合标准者就一定摒弃。标准是标准,具体的选文尚受标准之外诸多因素的左右。在客观存在的内外因素的干扰和制约下,实际的编纂工作会不断出现妥协和调整,最终形成了一个建立在主观理想标准基础之上的客观执行标准。武帝的态度不仅干扰了《文选》的主观理想标准,也参与形成了《文选》的客观执行标准。
除了梁武帝的个人好恶外,参与形成《文选》客观执行标准的因素还有很多,比如萧统的政治身份、编纂的政治意图、参与者的眼光和审美取向、文体分类思想、时代共识、南朝文风等等。因此,《文选》的选录标准最终发生分化,呈现主观理想标准与客观执行标准两种面貌,具有二重性特点。实际上,此种选录标准的二重性,并非《文选》所独有,在《文选》之外的其他选本中亦有程度不一的体现,毋宁说,选录标准的矛盾性是所有选本的普遍性存在。
《文选》成书后,流传很广。隋炀帝开设科举,“进士科的考试内容,主要就是《文选》中的作品,说明《文选》早就流传到北方,并成为准官方确认的科举教材”。(32)刘跃进:《〈昭明文选〉:流传千年的范文经典》,《光明日报》2017年1月5日。唐代《文选》更加盛行,成为官方教材,确立了权威地位,此后成为士子必读的典籍。杜甫所言“续儿诵《文选》”“熟精《文选》理”,宋代流行的“《文选》烂,秀才半”,都足以说明《文选》对普通士子的影响。由此,吴均、何逊似乎被排挤出一般知识阶层的认知范围了。
不录吴均、何逊的《文选》,一定程度上阻隔了普通学子接触吴均、何逊作品的机会,影响了二人的知名度、作品的传播广度。这是“吴均不均、何逊不逊”负面效应的次生影响。
负面效应的逐步消解
《文选》地位的提升,扩大了“吴均不均、何逊不逊”的负面影响,但后人并没有因为“吴均不均、何逊不逊”的恶评、《文选》的不录而完全屏蔽吴均、何逊之文。在《文选》未录的消极影响下,后人对吴均、何逊的接受,主要通过两条路径完成:一是二人的文集,二是《文选》之外的其他选本。
何逊诗文的结集和传播速度很快。何逊去世后,王僧孺将其作品汇编成集,很快就传入北朝,成为北朝文人学士聚会时谈论点评的对象,并深得赞赏。《北史·元文遥传》记载:“晖业常大会宾客,时有人将何逊集初入洛,诸贤皆赞赏之。”(33)李延寿:《北史》卷五五《元文遥传》,第2004页。《隋书·经籍志》著录《吴均集》二十卷、《何逊集》七卷;《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吴均集》二十卷、《何逊集》八卷;《宋史·艺文志》著录《吴均集》三卷、《何逊集》五卷。两宋之后,二人之集虽有残缺,但毕竟在《文选》未录的困境中,《吴均集》《何逊集》仍一直在世间流传,让精英知识阶层得以了解其文其人。
唐人杜甫、司空曙、秦系、李嘉祐、李端、韩翃、严维、耿湋、杨巨源、裴夷直、赵嘏、李商隐、朱庆余、曹松、贯休、栖白、韩偓、吴融、郑谷、张乔等,宋人梅尧臣、王安石、黄庭坚、裘万顷、徐钧等均在诗作中论及何逊,称赞他的诗文和才思。吴均之名在唐人皎然、薛涛、罗隐的诗作中也屡有出现。这充分说明唐宋诗人对二人诗作的熟悉程度和对二人文学地位的认可程度。
学习、模拟、借用、化用,体现着文学接受的方式和深度。杜甫转益多师,吴均、何逊也是他学习的对象。杜甫诗作《愁》题下自注云“强戏为吴体”,(34)彭定求等:《全唐诗》卷二三一,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539页。清人桂馥曰:“杜所称吴体,盖谓均也。”(35)桂馥:《札朴》卷六,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第195页。杜甫也从不隐晦对何逊的学习,“颇学阴何苦用心”。(36)彭定求等:《全唐诗》卷二三○,第2518页。杜甫之外,韦应物有《效何水部二首》,李绅有模拟吴均体的《过梅里七首·上家山》、模拟何逊的《移九江》。
多人多次学习模拟,使得吴、何二人对后世的诗歌创作产生多重影响。清人徐世溥认为何逊“机杼蘼芜妾,裁缝箧笥人”是“盛唐人锻句铸事所祖”,这是对诗歌样式的影响;“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又为“初唐人洗涤浓滞所取法也”,这是对诗歌风格的影响。(37)何逊著,李伯齐校注:《何逊集校注》,第366页。叶矫然认为“何仲言体物写景,造妙入微,佳句实开唐人三昧”,(38)叶矫然:《龙性堂诗话初集》,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960页。这是对作诗技巧的影响。冯班认为吴均是“边塞之文所祖也”,(39)冯班:《钝吟杂录》,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55页。这是对诗歌题材的影响。另一方面,这种多重影响又进一步促成了被模仿者吴均、何逊作品的二次传播。
与学习模拟相比,借用和化用又更为直接地体现出接受的程度。唐人诗作中多有对二人诗句的直接化用。如岑参“还家剑锋尽,出塞马蹄穿”本自吴均“野战剑锋尽,攻城才智贫”;裴迪“结庐古城下,时登古城上”本自何逊“家本青山下,好登青山上”;郎士元“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本自吴均“落叶思纷纷,蝉声犹可闻”。(40)王士禛:《池北偶谈》卷一二,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78页。杜甫“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41)彭定求等:《全唐诗》卷二二九,第2495页。本自何逊“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42)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梁诗》卷八,第1684页。
明清时期选本大量出现,拥有众多学习者的吴均、何逊多次位列其中,“凡选本,往往能比所选各家的全集或选家自己的文集更流行,更有作用”,(43)鲁迅:《鲁迅全集》第七卷《集外集·选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36页。一般知识阶层接触二人作品的机会增多,进一步提升了他们的知名度。与梁代其他作家相比,二人作品在收录数量和排序方面均居前列,远超入选《文选》的范云、丘迟、刘峻、虞羲、徐悱等人。
以陆时雍《古诗镜》、王夫之《古诗评选》、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王士禛《古诗选》、沈德潜《古诗源》、王闿运《八代诗选》为例,在这六部明清代表性诗歌选本中,何逊诗歌入选数量皆高居梁人前两名,在《古诗选》《古诗源》中占据首位,在《古诗镜》《古诗评选》《采菽堂古诗选》《八代诗选》中排名第二;吴均诗歌入选数量比何逊略低,但也皆在三、四名之间,在《古诗评选》《古诗选》中名列第三,在《古诗镜》《采菽堂古诗选》《古诗源》《八代诗选》中排名第四。吴均、何逊二人在六种诗歌选本中均居梁人前四位,与江淹、沈约、庾肩吾这三位齐梁文坛大家不相上下。
选本是吴均、何逊作品传播的一种重要方式,正是此种方式促成了精英知识阶层与一般知识阶层认知差距的弥合。在此过程中,人们对吴均、何逊的文学地位进一步明确。特别是诗论诗话选本高度发达的清代,更是将二人的文学史地位推至顶峰,其中尤为肯定何逊,甚至评其为梁代文人之首。田雯曰:“萧郎右文,作者林立,当以何逊为首,江淹辅之。”(44)田雯:《古欢堂集杂著》卷二,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第697页。王士禛曰:“梁代右文,作者尤众,绳以风雅,略其名位,则江淹、何逊足为两雄。”(45)王士禛选,闻人倓笺:《古诗笺·凡例》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页。至此,因《文选》这一选本而备受打击的吴均、何逊,又因后世选本而广受好评。通过后人的不断学习模仿、评论选录,吴均、何逊穿越了空间的距离,经受了时间的检验,克服了不同语境的压力,逐层消解了“吴均不均、何逊不逊”的负面影响,得到了人们的认可。
负面效应消解的深层原因
吴均、何逊出身寒素,以文学见幸,又因诗文见弃。对一心想通过入仕改变命运的吴均、何逊来说,武帝八字恶评的打击力度是巨大的。命运陡然变换,二人有过矛盾、挣扎、忍耐,心中常含苦悲,此种心路历程,见诸笔端,形之于诗,丰富了诗文的广度与深度,此当为“吴均不均、何逊不逊”的促进效应。某种程度上而言,梁武帝对二人的恶评又不单是一件坏事。政治的打击,让吴均、何逊脱离了宫廷文人集团,脱离了贵族文学附庸的位置,使得他们能够直面自己的内心,用真情真心抒写真实情感。
吴均、何逊用真实书写展现了坚持理想、怀才不遇的失意者、孤独者内心的矛盾纠结与自我拯救。不平则鸣的书写,去除了无病呻吟的矫揉造作,反而更能打动人心。他们在坎坷中哀吟时呈现出的多种心理,也使诗歌文本增加了多重解读的空间。
事过时移,当梁武帝的政治约束成为历史,此前被皇权排斥、被具有一定传播力的《文选》所屏蔽的吴均、何逊,反而因“吴均不均、何逊不逊”的恶评进一步引起了人们对二人的“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后人向吴均、何逊敞开温情的怀抱,正视他们的诗文,给予他们以“人”的理解与支持。
人们对作品的接受,是以“我”为中心的,“任何一个对象对我的意义恰好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46)[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7页。最期待的就是与“我”之体验有关的作品,“不论对与错,当一个作家使我激动和诱惑着我的时候,我总想和他们心心相印”,(47)[加拿大]黛安娜·库珀·克拉克:《黑色的诱惑——与当代著名作家对话》,张安民、聂运伟译,长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2页。唯有期待的东西才能很好地被理解。吴均、何逊能够成为接受的对象,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他们与接受者的情感契合。
吴均、何逊书写的心灵世界,虽有独特的指向,但他们的命运遭际则有很大的普遍性。自古“文士多数奇,诗人尤命薄”,怀才不遇,是中国古代普遍存在的诗歌主题,二人的异代知己夥多。诸多文人在吴均、何逊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自然引起了他们的情感共鸣,也引起了他们对吴均、何逊的同情心理。此外,吴均、何逊还为怀才不遇的文人提供了一种思考,即个人如果不能实现其政治理想,他们试图想要的学术地位也无法达到的时候,应该选择怎样的一种人生态度和活法。悲苦弥漫在吴均、何逊晚年的心灵世界,但他们都力图自救,吴均选择了著史来消解忧愁,欲通过著史实现不朽;何逊则用诗文宣泄愤郁,不断劝慰自己正直不屈,矢志不渝。虽然吴均、何逊也有时而坚定、时而怀疑的冲突,但不因权势折节苟且、正道直行的行为,总有一种人格激励的力量。
通过诗文,后代文人与吴均、何逊沟通了心灵,“古人之言,包含无尽,后人读之,随其性情浅深高下,各有会心”。(48)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凡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页。在话语接受中,他们往往将自身身世之感赋予其中,一方面在个体的“现在视界”中去感受吴均、何逊之诗心,填补阐释空位,另一方面又在浇内心之块垒,在接受中理解、宽慰自己。
在梁武帝恶评吴均、何逊之前,二人在梁代文坛已很有名气,颇得时人推崇。恶评出现之后,吴均、何逊又将命运漂浮之感浸入诗中,用诗慰藉悲苦无助的心灵,增添了更大的情感空间,成为勾连二人与后世同类文人的“共享空间”,他们在文字技巧之外,有了更深层次的契合。此当为吴均、何逊作品冲破武帝恶评、《文选》不录的阴影得以为世所重的深层原因。
余 论
《文选》不录吴均、何逊作品,与梁武帝对二人的恶评有很大关系,这是政治影响文学、帝王评价影响文学选本的一个典型,此种事例并不少见。唐代令狐楚奉唐宪宗之名编纂的《御览诗》,所选诗作数量最多的是李益,这与唐宪宗的个人喜好有关。李益的诗作被教坊乐人谱曲演唱,名声大噪,“宪宗雅闻其名,自河北召还,用为秘书监、集贤殿学士”,(49)刘昫等:《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772页。此后官运亨通,官至吏部尚书。清代帝王以提倡文化为己任,敕令编纂了大量“御选”的选本,诸如康熙的《御选唐诗》《御选宋诗》《御选古文渊鉴》《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乾隆的《御选唐宋文醇》《御选唐宋诗醇》等等,这些选本选篇亦与帝王喜好相关联。乾隆推崇忠君爱国的杜甫,多次模拟杜甫诗歌;欣赏“纪事实、具美刺”的白居易,此皆为重视政治教化的帝王身份所致。乾隆还喜爱书写真性情的李白、苏轼,却不喜欢逞兴文事、雕饰过多的黄庭坚。因此《御选唐宋诗醇》选录了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苏轼、陆游六人,却没有黄庭坚。此种选择不仅体现出乾隆的个人喜好,也显示出乾隆革除陋习、裨补世道的政治目的,“见二代盛衰之大凡,示千秋风雅之正则”。
帝王评价能够直接影响选本中文人、作品的选择与剔汰,而选本对于文人的知名度有重要作用。御选选本政治约束力大,影响力更大,具体体现在两点:一是所选文人作品地位的提升,唐宪宗的喜好促成了李益置于《御览诗》诗人之首,提升了李益的地位与影响;《御选唐宋诗醇》以所选唐宋六位诗人得“二代风华”,最为翘楚,奉其为“大家”,这是对六位诗人的官方定位;二是文人选本的选录标准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向官方意识形态靠拢。方苞《古文约选》《左传义法举要》、蔡世远《古文雅正》等都是在提倡清真雅正的《御选古文渊鉴》影响下出现的,戴第元《唐宋诗本》则是在提倡温柔敦厚的《御选唐宋诗醇》影响下产生的。这些选本的选录标准、选篇,亦要与官方选本相应,自然也会进一步影响文人、作品的传播广度。
但是,文人的文学史地位,是在历史发展中构建的,是在时间与空间的交织中确立的,当时性与历时性两个维度缺一不可,只有在当下场域与新场域的对话中方能最终形成定论。纵观中国古代文学史,名重当时而后世寂灭者,当时寂寂无名而后世声名鹊起者比比皆是,亦有当时后世皆被推崇者。历史是公正的,不会单单因为某个人的赞誉或恶评、某个选本的选录与否,就随意给文人、作品定性。历史是试金石,终能验出孰优孰劣。
总之,政治与文学血脉相连,无法隔断,文学选本的选录标准会或隐或显地受到政治权力的钳制、左右。一部经典、一个文人的文学史地位是由当时和未来两个时空共同构建的,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与阐释空间、文人的性格魅力、时代审美的变迁、读者的阅读期待视野等等,都有可能促成文学对政治的依违与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