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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逻辑

2022-02-03李国强

思想战线 2022年5期
关键词:部落共同体中华民族

李国强

2019年9月2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指出:“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缔造、发展、巩固统一的伟大祖国的历史。”(1)习近平:《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页。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中华文明5000多年历史发展的必然归宿。只有从历史上充分认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必然性,揭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发展的历史进程,方能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出全方位、立体化理论阐释,为新时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历史智慧。

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认为“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2)参见[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imagined communities),这一观点影响很大,被广泛引用,甚至形成所谓民族“建构说”。虽然这一提法能够揭示现代民族形成和发展的主体能动性,但从根本上否认了民族意识生成的客观历史条件。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是历史唯物主义和辨证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本质上属于社会意识,社会意识具有相对独立性,对社会存在具有能动作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进程中形成,又与新时代相适应。它作为科学的、先进的社会意识,必然会反作用于社会存在,从而对民族团结、社会稳定和国家长治久安发挥巨大促进作用。因此,面对民族“建构说”,我们有必要运用唯物史观梳理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剖析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客观条件、历史动因和制度基础,进而揭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凝聚、发展的历史逻辑。

一、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社会基础

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必要条件。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国有一个突出的共性,即都在水源丰沛、气候温湿、土壤肥沃的大河流域兴起和发展。但与北非的埃及、西亚的巴比伦、南亚的印度相比,我国的地理环境表现出独特性,既有相对独立于外界的天然自然屏障,也有内部多姿多彩的地区差异。我国西部是青藏高原及其相邻的帕米尔高原,西北部和北部是难以穿越的沙漠和草原,东临浩瀚的太平洋,西南是山高谷深的滇西岭谷地带,四周的山脉、高原、原始森林、草原、戈壁、海洋等皆为天然屏障,中华大地的地理环境与外部相对隔绝,形成具有一定独立性的地理单元。我国内部地域辽阔,地形地貌、土壤条件和气候环境复杂多元,使不同民族拥有各不相同的物质资源,为形塑不同民族的精神特质营造出生物多样、资源丰富、自成一体的生态空间。

由于区域范围的相对独立和有限,资源禀赋互补成为必然的内生性需求,在这一需求驱动下,各民族主动开展频繁的互通有无的交往交流,各民族间的交融随之展开,在漫长历史进程中,不同民族朝着共同性和一体化持续迈进。可以说,独特的地理环境是中华大地上繁衍生息的各民族展开物质交换和人文交流的天然前提,稳定多样的自然禀赋是各民族在交往交流基础上不断交融汇聚的持久保障。

自然环境的周期性变迁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重要推动力。民族融合的过程一般都伴随着民族之间的人口流动,而中华大地各族群人口的迁徙以及融合深受自然环境变迁的影响,尤其是气候的周期性多变成为推动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重要外部元素。掌握农耕技术、进入相对定居状态下的人们,在气候、水患等因素影响下不断迁徙、向周边散发,几乎是早期社会的常态。即使在国家形成之后,气候的周期性变化依然会引发大规模人口迁徙。气候寒冷期往往导致自然生存条件发生恶化,迫使人们向较为温润的中原地区迁徙汇聚,既引发了相互间的冲突,也带来不同族群之间的相互接纳和彼此交融。在气候暖湿期,人口迁徙往往在统治力量主导下进行,包括中原人口向周边边远地区扩散。以中原为中心展开的人口双向迁移,有时是群体性进行的,有时是个别进行的,但在整体上构成我国历史上不同民族交替迁徙、彼此浸润的互动图景。

秦汉以来的民族融合既有汉族与少数民族的相互融合,也有少数民族之间的相互融合。魏晋南北朝之后发生的几次民族大融合,都以“汉化”为主要内容和主要特征。当然,历史上不仅存在少数民族融合汉族的情况,而且贯穿于秦汉之后的中国历史,以流迁“胡地”的汉族人口主动或被动融入当地民族为主要内容。少数民族之间的相互融合普遍且十分频繁,青藏高原、云贵高原、新疆天山南北以及“藏彝走廊”“西北走廊”“南岭走廊”等地带,都是历史上少数民族之间相互融合持续发生的区域。

经济社会发展不平衡加速了各民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一切历史冲突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3)《德意志意识形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73页。在我国早期历史上,较为强大的部落往往率先掌握较为先进的生产工具,以及相对领先的生产力。如炎帝部落有良好的农耕技术,黄帝部落把游牧和农耕结合了起来,共工部落拥有治理水土的技能,它们的生产力水平远超于其他部落,并对其他部落产生了直接或间接影响。随着部落社会生产范围的扩大、对资源的争夺以及一定范围人口迁徙的发生等,不同族群之间的交往碰撞交流成为司空见惯的社会现象。在经济社会发展水平提升之后,部落之间交流交往交融的层次随之提升、规模随之扩大。可以说,掌握先进生产力的部落,具有更为强大的区域整合能力,具备了受人拥戴、充当部落联盟首领的前提,因而也就成为一定时期大规模族群整合的主导性力量。

不同地域物产的多样性和差异性,促使不同民族在历史上形成各有所长的自然分工。在各民族长期交往交流交融中,我国形成了大聚集、小分散、交错杂居的民族人口分布格局,而将不同民族联系起来的纽带,当然离不开道路的连接。道路相通,是人畅其行、物畅其流的必要条件,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发展的关键前提。基于生存和发展需要,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十分注重区域间的交通路线,各民族披荆斩棘、斩岸堙溪,开辟出四通八达、内外相连、畅行无阻的交通网络。《穆天子传》一书即有公元前10世纪周穆王从洛阳出发西行巡游,一直到达甘肃青海以西的记载。尽管其中许多事例有浓重的“传说”意味,但从中原至西部的线路却清晰可见。古代“丝绸之路”“蜀身毒道”“茶马古道”“京杭大运河”等等,成为我国历史上联系各个区域各个民族的重要交通路线。秦统一全国后,历朝历代接续修筑的“官道”,更是将内地人民与边远地区的人民、汉族与其他民族紧密联系起来,可谓“道路通,民相连”。

生产力发展是推动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根本动力。从考古学资料来看,在没有掌握对自然界的足够改造能力之前,早期人类经历了漫长的游群时代,不断迁徙是这个时期的显著特征。随着人们对取火、捕鱼、农耕等技术的掌握,人们步入相对定居的氏族生活,就我国而言,这是“三皇”时期,而到“五帝”时代,生产技术有了新发展,大大推进了中华文明的进步,推动了人类社会持续发展。(4)参见田晓岫《中华民族发展史》,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年。

中华大地上的众多原始人群在长期繁衍生息中,逐步实现人工取火、制作罔罟和耒耜等等一系列重大生产技术、生产手段和生活技能的突破,渔业、狩猎、牧畜、农耕等生产活动相继展开。黄河中下游平原的松软土壤,尤其适合原始木质和石质耕作农具的运用,原始农业因此得到快速成长,相较于其他生产活动也更为发达,从而为社会组织发展和以农业为主体的文明形态的形成提供了前提。从此,人们告别穴居野处、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而渐次定居,氏族和部落呼之欲出,这是从蒙昧走向文明的关键一步。

农耕技术的进步,使物质生产出现相对富裕的状态,不同族群间的物质交换、经济交流、人员往来成为必然,继而初级形态经济共同体的出现成为可能。尽管各个族群的人口规模、资源禀赋、经济水平千差万别,但都有物质交换的共同愿望。黄河中下游平原面积广大,可耕地较多,其原始农业养育了众多氏族部落,部落联盟最先产生于此。经过夏商周三代连续不断的经营开发,中原地区率先缔造出灿烂文明,华夏主体族群跃然于是。春秋战国时期,周围部落不断向中原汇聚,逐步打破华夷限制,形成不同族群内迁流动、相互融合的场景。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是这一时期民族交流互动的经典案例。在各诸侯国一系列政策推动下,中原地区经济发展呈现出“领跑”之势,华夏影响力、辐射力得以进一步攀升。

秦汉时期以来,先进耕作技术的普及将农耕经济推向更高发展水平,为广泛经济交流奠定了坚实基础。相互依赖、互为补充的经济生活,为不同民族进行跨区域社会凝聚、最终发展为共同体,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物质条件。各民族在长城内外、东西地区形成了风格迥异、特色鲜明的经济生活,呈现出农耕、游牧、渔猎等多种经济类型。差异性带来互补性,互补性带动互动性,互动性加深依赖性,因而各民族之间形成互通有无、相互依存的基本经济关系。从“丝绸之路”到“茶马互市”到“绢马互市”等等,集中展现了历史上各民族广泛而深度开展物质交换、贸易交流的历史画卷。

随着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各民族间的基本经济关系如同一双无形的手,把不同地区不同民族各具优势或特色的经济要素、商贸诉求紧紧结合在一起、联系在一起,为各民族形成命运与共的共同体奠定了物质基础,而各民族所缔造的农耕文明、草原文明、海洋文明跨越了民族差异、文化差异,共同聚合为中华文明的有机整体。

新中国的成立、社会主义制度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的确立,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凝聚持续注入强大动能,牢不可破的中华民族共同体不仅成为我国各族人民的生命线,而且聚合起推动我国发展进步的磅礴力量。党的十八大以来,我们党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创造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史上的辉煌成就,我国经济社会取得一个又一个历史性奇迹,无论内地还是边疆地区、民族地区的经济社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华民族迎来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伟大飞跃,中华民族共同体以前所未有的豪迈踏上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征程。

纵观历史,在中华5 000多年文明史上,各民族之所以团结融合,多元之所以聚为一体,与我国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多样性气候条件关系密切,更与各民族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经济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亲近,以及中华民族追求团结统一的内生动力密切相关。

二、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的内生动力和制度基础

民族融合是人类社会的普遍现象,在世界上并非我国仅有,但我国民族融合历史之悠久、范围之广泛、规模之庞大、成效之显著,却是十分罕见的。探究其中缘由,还是要回到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发展的全过程。大体上看,部落联盟、“大一统”政治传统、国家治理构成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发展的内生动力和制度基础。

(一)部落联盟奠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雏形

恩格斯认为,原始社会最初的人群因为血缘关系而结成氏族。随着农耕技术的发展,原始社会的人类过上了相对定居的生活,以血缘为基础的氏族有了长足发展。当氏族团体无法保证成员的需求和利益时,人们开始谋求更大的共同体,即具有民族雏形的部落联盟。(5)《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82~188页。

在我国原始社会晚期,氏族逐渐发展为部落和部落联盟。在记载于我国史籍的古史传说中,先后有炎帝部落、黄帝部落、蚩尤部落、颛顼部落、少昊部落、帝喾部落、共工部落等,其中,炎帝部落、黄帝部落、颛顼部落、帝喾部落等都曾担任过部落联盟首领。在这一历史进程中,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族群历史记忆,构成共同祖先的历史叙事,是华夏民族形成的重要源头。

随着部落联盟的发展,父权制家庭逐渐成为社会主要细胞。到虞帝舜时,维护父权制家庭的伦理道德观念,如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的五典五教逐渐确立起来,而私有财产也产生和积聚。由氏族部落联合组成的部落联盟,逐步发展为按职能和区划设置的权力机构,国家机器渐趋出现。在从氏族到部落,再到部落联盟,最终向国家发展,历经漫长的历史进程。正是在这一历史进程中,一个有着共同行政区划、统一文化标准、共同价值观念的民族共同体逐渐诞生,“华”的称谓的出现,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雏型显现的标志之一,中华民族共同体这一5 000多年文明史铸就的民族传承就此拉开帷幕。

(二)“大一统”政治传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源泉

中华民族有着悠久的大一统政治传统,而这一传统由“大一统”思想理念、“大一统”政治实践、中华认同构成,它们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活水和永不枯竭的源泉。

“大一统”思想源远流长。禹分九州,“大一统”初具政治地理格局。孔子修《春秋》,寓褒贬于书法,通过尊崇周天子高扬王道理想,维护夏夷“大一统”局面。明确的“大一统”概念首见于《公羊传》,以一年立元之始作为王者政教的起始,王道一于“元”,而天下一于王,王具有统系天下的功能。(6)黄 铭,曾 亦译注:《春秋公羊经传》,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2页。

汉代董仲舒依托春秋公羊学,把“大一统”思想系统化。“一统”即定正朔以一天下,(7)张世亮,钟肇鹏等译注:《春秋繁露》,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23页。通过新赋予天地一个至正开端来重新确定历史正统,从而使天道贯通,宇宙通泰。王居中国,继天理物,是人间秩序和价值的根源。时间的“统”与空间的“统”,合为一个具有宇宙论意义的政治共同体。

道统相传,正统相继,核心是合天下于一的“中国”的绵延永续。“大一统”秉持王道政治理想,以天地为则,为历史、为人世立法,承载了中华政治文明的基本精神结构。“大一统”,是正统相继的历史时间观和“天下—中国”政治空间观的发展,为我国历史连续和内在统一提供了根本思想依据,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和发展提供了根本思想基础,构筑起中华民族超越种族、海纳天下的政治秩序框架。

以制度建设为核心的“大一统”政治实践,始终伴随中华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的核心驱动力。周朝后期,王室衰微。平王被犬戎所迫,将都城东迁洛邑。此后,各诸侯国林立,互相兼并争霸。被称为戎狄蛮夷的周边各族纷纷崛起,向中原汇聚。从公元前770年到公元前221年,经过五百余年东西南北中蛮夷戎狄华夏各族各国的纷争与融合,秦最终统一六国,建立中央集权制的国家政权。秦朝推行“书同文,车同轨,量同衡,行同伦”,构筑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主基调。汉取代秦之后,承袭秦制,巩固和发展统一国家的中央集权制。中央集权制为维护“大一统”局面、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聚合和发展提供了重要政治保障。

秦汉以后历朝历代,以郡县制为基本形式的制度建设不断拓展,国家形态体现出明显的开放性和包容性,恪守和践行“华夷不分”以及“大一统”思想,是历代王朝不二的至高理念,而维护“大一统”的政治选择,促使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完整性和统一性不断得以强化。

从整体上看,秦汉时期,中央集权制和郡县制在全国范围推行,奠定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国体形态——统一多民族国家的雏形。隋唐时期,羁縻府州制度的推行,丰富了古代中央集权体制的制度模式,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国家形态得到进一步巩固。元明清时期,中央政府在西藏设宣政院、在西南地区大规模改土归流,在台湾、新疆地区设府建省,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国家形态日趋成熟。清代国家“大一统”是盛世辉煌的显著标志,破除华夷之辨,消弭内外之分,各民族间的文明互鉴、文化交融达到新高峰,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其间,虽然经历了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辽宋夏金三次多个政权并立纷争的历史过程,但从未阻断各民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历代王朝不仅以融合各个民族、实现天下一统为己任,而且极力促进中原汉族与其他民族经济、政治和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在相互借鉴先进制度、文化和技术的基础上,促成了更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商品交换和文化传播,为秦汉、隋唐、元明清三次实现大一统,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这一事实表明,“大一统”是中华民族共同的价值理念,是不可违背的最大民意,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得以维系、巩固和发展的根本依托。

中华认同是中华民族一以贯之的精神血脉。早在先秦时期,就逐步形成了以炎黄华夏为凝聚核心、“五方之民”共天下的交融格局。秦汉以后,无论哪个民族入主中原,都以中华正统自居。分立如南北朝,对峙如宋辽夏金,但无不以中华正统为傲。近代以后,面对亡国灭种的空前危机,各族人民共御外侮、同赴国难,抛头颅、洒热血,共同书写了中华民族艰苦卓绝、气壮山河的伟大史诗,涌现出一大批精忠报国、大义凛然的民族英雄,为民族独立和国家解放作出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

中华民族有着辉煌历史和灿烂文明,在祖国辽阔大地上,自古以来就繁衍生息着众多民族,在中华文明五千多年历史长河中,各民族长期保持交往交流交融。尽管中华民族久经沧桑、饱受苦难,有时出现过民族间短暂的对立、交锋,但是各民族紧密相连、彼此包容,和睦相待、相互滋养始终是历史主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命运相系、风雨共担始终是历史主脉。各民族共同的价值理念、共同的精神追求历久弥新,不断凝聚成中华民族强大的生命力和内聚力,汇聚成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的合力,共同绘就了中华民族的壮美画卷,共同书写了中华文明绵延不绝的壮丽诗篇。可以说,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和大一统国家的政治传统,是中国历史最鲜明的底色,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最丰厚的历史源泉。

(三)国家治理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

从部落联盟时期到历朝历代,国家治理在推动民族间交往交流交融上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自古以来,历代统治者十分注重对不同民族的整体性管理,把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纳入国家治理的范畴。可以说,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和发展既是各民族自然交往交流交融的结果,也是历朝历代国家治理的结果。

部落联盟发展的重要特征是逐步形成具有超越性的权力体系。黄帝部落的最大功绩在于用武力统一了黄河中下游平原诸氏族部落,建立了凌驾于氏族部落之上的、以军事力量为支柱的部落联盟权力机构。从此开始了从氏族部落向民族和国家逐步发展的时代。在战胜蚩尤之后,黄帝进一步完善了部落联盟的权力机构,按天地四方四时设置公职。

后继的颛顼高阳氏把对宗教的管理纳入部落联盟公职权力范围内,从而把人们日常生产生活祭祀活动等等统统归属部落联盟管理,巩固了黄帝用武力建立起来的、凌驾于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氏族部落之上的部落联盟组织。所以,《国语鲁语》说,颛顼能修黄帝之功。一方面,把具体管理祭祀的原始宗教职能与管理社会生产生活的民事职能分开来,恢复传统的民神异业的社会制度,保持原始宗教祭祀的权威性;另一方面,从总体上,由部落联盟负责组织原始宗教的祭祀活动。为此目的,部落联盟有权向各部落敛集足够用于祭祀的各种生产品,并督促和管理各部落民众日常各项生产活动。

舜建立了一套权力机构。“中央”按部门职能设置公职,有司空(管水利工程)、后稷(管农业生产)、司徒(管教育)、士(管司法)、共工(管手工业)、虞(管山林鸟兽)、秩宗(管祭祀秩序)、典乐(管音乐)、纳言(管发布政令、听取意见、引导舆论及接待宾客)等。依《史记五帝本纪》所载,帝舜任用禹作司空,负责平治水土;任用弃为后稷,负责按时播种谷物;任用契为司徒,负责传布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的五教;任用皋陶为士,负责管刑法典狱;任用垂为共工,负责管理百工之事;任用益为质,以朱虎熊罴为辅佐,负责管理山林草木鸟兽;任用伯夷为秩宗,负责主持祭祀礼仪秩序;任用夔为典乐,作《萧韶》九成之乐,称为舜乐,是为有虞氏朝之国乐(类似于国歌),夔还负责用音乐教育贵族子弟;任用龙为纳言,负责发布政令,收集意见,接待来访人员及远方宾客。这些是属于“中央”一级的公职,负责统一管理全国某一方面的事务。

“地方”一级的公职按四方十二州设四岳十二牧,各分管一个地区的事务。东、南、西、北四方沿袭尧时地方公职的建制,设有四岳,分别住在四方,负责管理四方山岳的祭祀及观察日月星辰,通报岁时历法,提醒民众不违农时耕种。舜时的行政区划为冀、并、幽、营、青、兖、徐、扬、豫、荆、雍、梁十二州,任用十二牧为州一级地方长官,班(颁)发瑞玉作为聘任的信物,负责管理十二州民众与各部落的祭祀和生产,而对另一些不服从尧舜命令的古老著名部落后裔,则加以凶人的各种罪名,流放边远地方。公权力的发展带来族群迁徙和人口流动,民族共同体的主体结构在这一过程中逐步建立。

在部落联盟权力机构发展基础上,禹划分天下为九州:冀州、兖(治)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按各州土质特产确定贡赋,又把各地区按距离都城远近划分为五服: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各服实行不同的政策管理,同时加强社会基层组织建设,以八家为邻,三邻为朋,三朋为里,五里为邑,十邑为都,十都为师,州十有二师中,这种建制一直辐射到靠近四海的地方。商周时期大致继承九州划分,实行内外服制度,并逐步发展出系统的分封制和宗法制,尤其是西周礼乐制度的系统通行,奠定了具有高度认同感的文化制度体系基础。

秦汉时期,随着国家统一,形成统一稳定的新主体族——汉族。在汉族聚居区周围,北有匈奴兴起,更北有丁零、坚昆等族进行游牧生活。东南及南有分散的百越,西有诸羌,更西有西域诸族。西南有南蛮西南夷各族。东北先后有北夷索离、夫余、挹娄、高句骊、乌桓、鲜卑等族。汉朝设行政区划为十三州,州置刺史,下置郡、县、道;在西域(今新疆)设置都护府,管理各民族的生产生活,保持边远地区安定。经过两汉四百余年发展,东南沿海百越的大部分民族逐步融入汉族。匈奴在发展过程中分裂为南北两部,北匈奴西迁,南匈奴逐步内迁进入长城以内。鲜卑向西迁入匈奴故地。东北地区和西北地区、西南地区各族继续发展。汉朝以后,中华民族内部各族的名称和分布格局又出现新变化。

秦统一之后的历代王朝都重视民族事务的治理,既强调“天下一统”,又强调“因俗而治”。“四海之内皆兄弟”“‘五方之民’共天下”“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等治理理念不断被继承和发展。从秦朝开始,历代王朝都设有专门掌管民族事务的机构,如秦代的典客、唐宋时期的鸿胪寺、元朝的宣政院、清朝的理藩院;历代注重在边疆地区建立有别于中原的管理机构,进行差异化治理,如秦汉时期的“道”,唐朝的羁縻州、府,元、明、清三代在一些民族地区实行土司制度;历代颁行了专门的法律治理民族事务,如秦朝的《属邦律》、清朝的《钦定理藩院则例》。少数民族社会也形成和实施了诸多自治制度,如在西藏实行政教合一制度,在蒙古族地区实行盟旗、王公制度,在新疆地区实行伯克制度等等。

正是因为从三皇五帝时代开始,历代王朝不断出台政策、采取措施,使得各民族兼容并蓄、交流融合成为我国历史的主旋律。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到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从昭君出塞到文成公主进藏,从凉州会盟、瓦氏夫人抗倭到土尔扈特万里东归、锡伯族万里戍边,从“洛阳家家学胡乐”到“万里羌人尽汉歌”,从其他民族习用“上衣下裳”“雅歌儒服”到中原盛行“上衣下裤”、胡衣胡帽,以及今天随处可见的舞狮、胡琴、旗袍等等,都是各民族互鉴融通的历史见证。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发展的历史揭示出这样一个客观规律:无论什么时候,各民族的交往都不会停止;无论怎样的情况下,各民族的交流都不会中断;无论什么样的条件,各民族的交融都不会终止。

三、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不断升华的历史进路

我国历代文献中,《礼记》以“五方之民”的阐述,开启中国古典民族志先河。《史记》以来的二十四史不乏对各个民族的记载,《吴越春秋》《越绝书》《蛮书》《南夷书》等等成为弥足珍贵的民族史志文献。这些古籍文献不仅丰富了各民族的史源信息,而且对于客观、准确把握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发展、演进的历史脉络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中华民族共同体”由“中华”“民族”“共同体”三个关键词组合而成。无论作为一个社会实体,还是作为一种思想观念,“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范围、内涵经历了漫长的延续与演化过程。“中华”一词,起源于魏晋时期,从“中国”和“华夏”两个名称中各取一字组成。(8)胡阿祥:《伟哉斯名:“中国”古今称谓研究》,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83页。“中华”在具体使用中更偏于文明族群之义,当它指称历朝历代的国家时,与“中国”一词并无不同。(9)关于“中国”一词的历史,参见冯天瑜,聂长顺《三十个关键词的文化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52~71页。秦汉以后的中国,对传统的国家认同,既表现为对君主和某一朝代的认同,还表现为对“中华”之认同。自称“中华”或“中国”者,不仅有汉人执掌的政权,也包括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如鲜卑人建立的北魏,契丹人建立的辽,女真人建立的金,蒙古人建立的元,满人建立的清,等等。譬如,辽人自称“中国”,仍称宋朝为“中国”,认为“华夷懂礼即为中国”。同样,金人在自称“中国”的同时,并不把辽、宋排除在“中国”之外,本质上是具有多统意识和“多元一体”的中国观。(10)赵永春:《试论辽人的“中国”观》,《文史哲》2010年第3期;赵永春:《试论金人的“中国观”》,《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9年第4期。赓续绵延的“大中国”意识,作为对传统王朝国家的认同,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特征。

根据民族学界的一般认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不仅包括人民对于自己归属于某个民族共同体的意识,也包括在不同民族交往的关系中,人们关切其共同的安危荣辱,维护其权利尊严,以摆脱外来欺压,实现独立解放和现代发展两方面的内容构成。(11)马 戎,周 星:《中华民族凝聚力形成与发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8页。鸦片战争后,中华民族饱受西方列强侵略欺侮,各民族同呼吸、共命运,唇齿相依、荣辱与共,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空前强化。20世纪初,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进一步增强,由各个民族聚合而成的中华民族共同抵抗帝国主义列强侵略。(12)黄兴涛:《重塑中华:近代中国“中华民族”观念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页。全面抗战时期,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得到强化,成为主导国内舆论的政治观念。中国共产党将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同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相结合,强调民族解放斗争,重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积累了丰富的历史经验。毛泽东同志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指出:“这种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是民族的。它是反对帝国主义压迫,主张中华民族的尊严和独立的。它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带有我们民族的特性。”(13)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解放》1940年第98、99合期。这一表述揭示了抗日战争时期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整体性特征,反映出中华民族共同抵御外来侵略的历史要求。

关于现代中华民族概念,大体存在单一型民族和复合型民族两种“中华民族”概念,我们党主要持复合型中华民族概念和观念,这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思想起点。(14)黄兴涛:《深化中华民族自觉史研究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民族研究》2020年第6期。中华民族的内涵从来就是多元的共同体,没有多元,就没有一体。多元和一体是辩证的关系:一体是多元的一体;多元是一体的多元;两者密不可分,共存共生。近代以来,先进的中国人就已经具备这种觉悟和认识。1902年,梁启超提出“中华民族”的概念,(15)梁启超:《梁启超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560~561页。他在1905年《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中,断言中华民族是多元融合的,称“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数民族混合而成”。(16)梁启超:《饮冰室文集点校》第3集,吴 松等点校,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1680页。1988年,费孝通在香港中文大学演讲,发表《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一文认为:中华民族的主流是许许多多分散独立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形成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17)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修订本)》,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4页。习近平总书记精辟地指出:“多民族是我国的一大特色,也是我国发展的一大有利因素。在我国五千多年文明发展史上,曾经有许多民族登上过历史舞台。这些民族……共同创造了悠久的中国历史、灿烂的中华文化……多民族的大一统,各民族多元一体,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一笔重要财富,也是我们国家的一个重要优势。”(18)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习近平关于社会主义政治建设论述摘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149页。

中华民族是由众多民族组成的大家庭。无论是顾颉刚在1939年提出的“中华民族是一个”,费孝通在20世纪80年代末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还是杨建新在1999年提出的“各民族共创中华”,都是在承认中华民族多元性基础上,达到基于中华文化认同的统一性,从而使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得到进一步强化。“各美其美,美人其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精确地表达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内在特征。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在保持和发扬各民族特性的同时,更加强调凝练蕴含其中的文化共性,更加注重汇聚全体中华民族的共同价值理念、共同精神追求、共同道德规范。

“多元一体”主导着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和现实格局,形成了互补共生的特性。我们党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解决国内民族问题,创造性地将其与我国民族问题的具体实际相结合,建立和发展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族理论,制定和完善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族政策,保证了56个民族当家作主的主人翁地位。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尊重各民族多元文化,推动民族文化现代化转型,促进各民族间文化的有机融合,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伟大实践。内蒙古、广西、宁夏、新疆和西藏5个少数民族自治区,以及多个自治州、自治县的先后建立,不仅使各民族在历史上第一次真正获得平等的政治权利,真正成为国家的主人,而且家国一体的情怀更加深沉执着,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意识更加坚如磐石,汉族离不开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离不开汉族,各少数民族之间也互相离不开,展现出“各民族在中华民族大家庭中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的和睦景象。

概括起来说,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核心要义。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深厚的历史底蕴,如果说中华民族共同体是中华5 000年文明史最伟大成就的话,那么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则是中华5 000年文明史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在5 000多年历史发展中,各民族紧密相连、彼此包容,和睦善待、相互滋养,始终是历史主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命运相系、风雨共担,始终是历史主脉。各民族共同价值理念、共同精神追求历久弥新,不断凝聚成中华民族共同体强大的生命力和内聚力,谱写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壮美画卷,缔造了中华文明博大精深的壮丽诗篇。可以说,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既是延续中华民族根脉、赓续中华民族优秀基因的必然要求,也是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培根铸魂的时代使命。

结 语

中华民族从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走来,一路坎坷,一路艰辛,自强不息,百折不挠。几千年来,在我国历史上虽演绎着“分裂”与“统一”的二重变奏,但“大一统”的主旋律始终未变。从“满天星斗”到“多元一体”,从“五方之民”共天下到“华夷一体,天下一家”,从“小康”理念到“小康社会”全面建成,从“共同富裕”的理想到“共同富裕”的实现,中华民族共同体在矢志不渝的奋进中不断成长壮大。中国共产党始终把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作为初心使命,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浴血奋战、百折不挠;自力更生、发愤图强;解放思想、锐意进取;自信自强、守正创新,书写了中华民族几千年历史上最恢宏的史诗,使中华民族共同体更加牢不可破,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更加深入人心。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民族的昨天正可谓“雄关漫道真如铁”,中华民族的今天正可谓“人间正道是沧桑”,中华民族的明天可以说是“长风破浪会有时”。(19)习近平:《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中华民族近代以来最伟大的梦想》(2012年11月29日),《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北京:外文出版社,2018年1月,第35页。新时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要始终把中华民族的统一性、把夯实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根基放在突出位置,以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深厚历史,滋养全体中华儿女的历史自觉和文化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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