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拓展古代城市文学研究
——兼评《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
2022-02-03曾娟,黄晔
曾 娟,黄 晔
(1.湖南城市学院 人文学院,湖南 益阳 413000;2.湖南现代物流职业技术学院 图书馆,长沙 410199)
马克思指出:“古代的起点是城市及其狭小的领域。”[1]城市是人类经济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人类群居生活的高级形式,是人类文明的重要堡垒。城市文学是城市文化的结晶,是人类城市文明的鲜活记录。一般认为,中国古代是一个典型的农业与乡村社会,田园与山林文学非常发达,城市文学则相形见绌。有学者论述道:“城市在古代文学作品中往往成为抒情和叙事的‘背景’,相关材料比较杂散,城市文学资源未能得到充分发掘和利用,特色缺乏总结提炼,被推崇为精品的文本不多,故难以在文坛上与乡土文学争辉。”[2]诗文词赋等大抵如是,但古代小说尤其是通俗小说却并非如此。中国古代通俗小说具有鲜明的商业消费性质,“通俗小说由于本身的特点,不可避免地要通过商品生产,交换环节后才能成为广大读者欣赏的读物”,[3]可谓城市经济发展的产物。古代通俗小说对城市的关注不亚于乡村,比其他文体更具有城市文学的属性,对中国古代城市文学研究具有非常典型的标本意义。近年来,有关古代小说与城市文化的关系研究取得了比较丰富的成果,[4]但在古代城市文学研究的空间思维、古代城市文学研究的“人—地”意识、古代城市文学研究的城市个性分析等方面还存在诸多问题。胡海义教授新著《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在这些问题上就如何深入拓展中国古代城市文学研究进行了富有价值的探索。
一、充实古代城市文学研究的空间思维
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指出:“苟今世编著文学史者,能尽取当时诸文人之作品,考定时间先后,空间离合,而总汇于一书,如史家之长编之所为,则其间必有启发……”[5]文学史书写与研究应该关注“时间先后”与“空间离合”,在时间思维之外重视空间视角,才能更加全面、真切地反映文学的发展历程。但中国古代文化与文学受孔子编撰《春秋》的思维影响非常深远,形成了非常强烈的编年史情结,强大的时序惯性导致传统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忽视了空间思维,而过于偏重单向线性的时间维度。杨义先生在《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方法论问题》中就指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基本上侧重时间维度,对空间维度重视不够”。[6]因此,蒋寅先生提倡“将文学视为发生在一定空间场域中的现象,成为一个考察文学问题的新视角”。[7]城市是人类群居生活的高级形式,是商品聚集与交易中心,具有非常丰富的空间层次。因此,空间维度对于城市文学研究的意义尤其重要,它能丰富城市文学研究的视角,促进研究方法与理论体系的不断革新。近年来,中国古代城市文学研究的空间思维虽然引起了关注,但在古代小说领域的相关研究还不够精细,显得比较粗疏与空泛,尚需进一步落实与提升。
《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在充实古代城市文学研究的空间思维上做出了有益探索。首先是在宏观上秉承苏轼所强调“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8]的城市组合空间观念,在城与湖的冲突与融合中,建构了杭州与西湖“两位一体”的城市复合空间模式,为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搭建了一个富有拓展性的论述平台,厘清一条颇具启发性的思辨路径。同时将城市空间的景观变迁与时代的更替两相印证,力求融会“时间先后”与“空间离合”两个维度。正如凯文·林奇所说:“城市如同建筑,是一种空间的结构,只是尺度更大,需要用更长的时间过程去感知。”[9]《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就是如此呈现明末清初的风云际会中,小说家对杭州城市的时间感知与空间书写。其次是在中观上用空间思维来统摄全书的框架设计与章节安排。全书六章,每一章都体现出空间视角与地域意识,如第一章探讨明末清初西湖小说兴盛的地域因素,第二章分析明末清初西湖小说题材的地域特色,第三章分析明末清初西湖小说艺术特色注重梦境内涵与语言的本土化,都是从地域空间角度立论。尤其是第五章“明末清初西湖小说与文学地理”更是集中运用空间思维与地域视角,来深入剖析明末清初西湖小说对杭州城市个性与文学特质的空间展现。即使是第四章讨论明末清初西湖小说与科举文化,第六章分析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的局限性,也注重分析杭州在中国科举地理分布中的独特地位,反思西湖小说地域色彩的消退局面。全书将空间思维与地域视角贯穿始终。最后是在微观上对杭州城市空间的典型案例进行精细剖析,如对梓潼神从梓潼到杭州的荣升历程、于谦从吴山到三台的重塑科举神的路线图,进行了深入发掘与细致梳理,从而以小见大,展现了杭州的城市个性。
二、增强古代城市文学研究的“人—地”意识
人与环境具有一种密切的动态关系,这种相互依存、相互制约、相辅相成的人地关系是文学产生与发展的重要因素,也是文学研究应该关注的重要课题。卢梭说:“房屋只构成城镇,市民才构成城市。”[10]一方面,城市是市民生存与生产的基础空间,为他们提供了各种生活条件。另一方面,人又反过来深刻影响城市。人不仅创造了城市的物质设施,而且塑造了城市的精神文化,赋予了城市以灵魂与灵气。因此,古代城市文学研究尤其应该具有自觉的“人—地”意识。《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就具有鲜明的“人—地”意识。作者敏锐地发现西湖小说家身处一种独特的“城市――湖山”的地理环境与文化生态中,这深刻影响了他们在创作中对“人—地”关系的思考与呈现。一方面,西湖是杭州市民生存与生活的重要空间。西湖提供了杭州市民的生活用水,保障了民生的基本需求,解决了杭州人曾经焦头烂额的大难题。西湖不仅促进了杭州城市经济的发展繁荣,而且成为杭州的文化名片,成为市民的情感寄托,形成了一种“西湖情结”,如《集咏楼·题记》所云:“一生知己是西湖。”[11]另一方面,西湖的生存与发展也离不开杭州人的呵护与建设。该著深入分析了西湖小说津津乐道杭州市民在白居易、苏轼等贤达的带领下疏浚西湖的创业史,有力论证了“西湖得人而显,人亦因西湖以传”[12]的“人—地”关系,彰显城市文学研究的“人—地”意识。
值得注意的是《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还深入探讨了西湖小说家对城市景观的重塑,提出了不少新见,对提升古代城市文学研究的“人—地”意识具有一定的启示。如该著通过阐释西湖小说敷演白居易与苏轼的西湖佳话,深刻展现了“骚人巨卿之品题日广,山水之色泽日妍”的城市文化重塑规律。尤其是细致梳理雷峰塔在西湖小说中的成因变迁,认为《西湖三塔记》中的三怪传说因西湖三塔被毁而失去了依傍,西湖小说家于是将目光投向了离三塔不远的雷峰塔,又开始重塑、创造雷峰塔的缘起传说与文化内涵。该著又联系鲁迅先生的《论雷峰塔的倒掉》,揭示此说深入人心,致使史实与旧闻湮没不传的复杂原因,有力论证了西湖小说对杭州名胜景观的深远影响,进一步强调了文学家提升甚至重塑地理环境的主体性和主动性,对当代地理学家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所说的“文学作品不能简单地视为是对某些地区和地点的描述,许多时候是文学作品帮助创造了这些地方”,做了新的注解。[13]该著最后总结:“西湖小说的认识可谓达到了古代文学中人地关系理念的新高度,已经孕育了近现代意义上的人地关系的认识因子。”[14]结论令人信服,对古代城市文学研究的“人—地”意识无疑具有启示意义。
三、深化古代城市文学的城市个性分析
每座城市都是独特的,在文化上都有其独一无二的个性。研究者即使隔着遥远的时空距离,也应该洞幽烛隐,努力发掘出每座城市的特性,还原它们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鲜活面容与精神风采。关于城市个性的发掘对城市文学研究的重要意义,刘勇强先生特别针对杭州论述道:“由于杭州独特的城市个性——这种城市个性既表现在与乡村的对比中,也表现在与其他城市的对比中,小说对它的描写还反映出作家对城市生活认识的角度和程度,而这在中国社会近代化的演进过程中,同样具有深刻的文化意义。”[15]
《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着力发掘杭州的城市个性,在深化城市文学研究方面做出了典范。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层面:一是展现杭州在地理环境上的独特性。如深入分析杭州作为“江海故地”,具有海洋文化的开放性与包容性,又作为“东南形胜”,拥有发达的城市经济与水陆交通,尤其是杭州作为京杭大运河的南端关钥与浙东运河的西部起点,城内还有多条小运河,且与西湖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城市――湖山”的地理环境与文化生态。杭州可谓一座运河之城与湖山之城,这是其他城市所不具备或者远远不如的。该著深入分析了杭州的地理环境特点对西湖小说创作与传播产生的深远影响,如西湖小说中屡见不鲜的“水上传说”和“船舱佳话”就是此类鲜明的印记。二是分析杭州在古代政治文化上的独特性。王国维说:“都邑者,政治与文化之标征也。”[16]杭州在吴越国与南宋两度为都,曾经作为政治与文化中心的历史地位,形成了一种帝都意识。但杭州与其他都城又大不一样,其一度作为割据政权的国都与偏安一隅的帝都,面对山河破碎的痛苦与困窘是无法忘却的。该著认为这种独特的历史与政治情况,给杭州人带来一种梦华怀旧情结,这是西湖小说家津津乐道“唐宋遗韵”的政治文化背景和心理基础。三是探讨杭州作为小说创作与刊刻中心的独特性。杭州早在宋代就是刊刻中心与说话伎艺中心之一。到了明末清初,杭州更是小说创作与刊刻的重镇。该著从数量、质量、小说家与书坊主的密切关系等三个方面,深入探讨了杭州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的独特地位,展现了西湖小说与杭州城市文学的个性风采。该著认为,上述杭州的城市特色深刻影响了西湖小说对城市个性的书写表达。如中国古代许多城市有相同的风俗与市井生活,在大量的文学作品中有千城一面的感觉,但西湖小说中的杭州个性色彩非常鲜明突出,如西湖放生的原创性,西湖泛舟的雅俗融合性质,清明祭扫的娱乐性,天竺进香的宗教色彩与商业性等等,都彰显了城市文学对城市个性的书写特色。就连古代城市普遍存在的火灾、诈骗现象以及妓女与妒妇生活,《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也能探微抉奥,发掘出西湖小说书写内涵与方法的不同之处。
中国古代城市文学研究的空间是广阔的,除了上述路径以外,科举地理的视角也是值得关注的。科举制度对中国古代文学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而科举考试的场所就在城市的贡院。一到科举年份,举子们云集各大城市,不仅在考场上奋笔疾书,创作了大量的场屋之文,而且在考前考后创作了许多反映应举经历与心绪的作品,也是城市文学的组成部分。《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就善于借鉴科举地理的视角,拓展城市叙事的丰富内涵,展现西湖小说的地域风格。如对杭州城的本土科举神的探讨就富有创见,对西湖小说重塑杭州土著科举神的“三部曲”与路线图,进行了精辟的梳理,归纳出科举崇拜在杭州发展的详细历程、运作规律与文化动因,这对其他城市的科举信仰及其文学书写无疑具有启示意义。
总之,《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在古代城市文学研究的空间思维、“人—地”意识、城市个性分析等方面做出了有益的探索,对中国古代城市文学研究富有启示。当然,该著还存在一些不足之处,如阐释西湖小说作为城市文学的内在发展理路还不够清晰,将杭州与苏州、南京等城市及其文学的比较该应更加深入。希望作者在后续的研究中能精益求精,为古代城市文学研究贡献更多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