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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政治状态与集体性政治主体
——基于约迪·迪安的交往资本主义批判

2022-02-03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幂律迪安资本主义

张 可 旺

(南京大学 哲学系,南京 210046)

当今时代是数字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信息技术的普及与人工智能等新技术的出现深刻地改变了社会生活。与此同时,借助数字技术,资本主义的形态也随之发生了改变,针对数字资本主义的时代特征,约迪·迪安(1)约迪·迪安(Jodi Dean),美国霍巴特和威廉史密斯学院教授,是当代左翼一位独特的、旗帜鲜明的共产主义哲学家、理论家,她强调列宁主义、精神分析理论(尤其源于拉康)以及某些后现代主义理论的使用,主要致力于数字资本主义批判、数字媒介理论与政治理论(尤其是政治主体理论)的研究,她的研究为资本主义批判、媒介理论、政治理论作出了重要贡献。(Jodi Dean)从政治的层面提出了交往资本主义(2)交往资本主义也被译作“传播资本主义”,这种译法主要强调当今资本主义主要借助数字媒介的传播效应来攫取利益,此处的译法主要强调其与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The Theory of Communicative Action)之间的关联。约迪·迪安正是借助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概念提出“交往资本主义”的,她认为以哈贝马斯所构想的这种主体间性的民主政治与资本主义科技文化合流(technoculture),不仅没能促进协商民主的进步,反而使得协商民主变得更加不可能。(Communicative Capitalism)的概念,即数字资本主义在表面上通过数字媒介促进了经济平等、政治民主的发展,实际上却通过新的剥削方式拉大了贫富差距并封闭了真正的政治。

一、交往资本主义:数字技术下的意识形态矩阵

约迪·迪安在其2002年出版的《公共性的秘密:科技文化如何使民主资本化》(Publicity’sSecret:HowTechnocultureCapitalizesonDemocracy)一书中,(3)Technoculture,即“技术文化”,一种强调技术与文化、政治之间相互影响作用的思潮。首先提出了“交往资本主义”这一概念,这一概念意在揭露以哈贝马斯为代表的协商民主在当今新兴数字传媒技术(主要但不完全是互联网媒体技术)载体下形成的网络民主(cyber democracy)所宣扬的“自由、民主、平等”的虚假性。数字媒体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符合哈贝马斯关于民主公共领域的规范理论的所有基本要求,即它提供了一个普遍参与的、自由平等的互动平台和交往模式,并且能够通过非传统政治机构介入的讨论过程产生公众意见。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计算机网络确实促进了协商民主的发展,也就是说,在数字时代,信息的传播变得更容易,它不再是特权,这为民主的产生提供了可能性。但是约迪·迪安认为这只是一种幻象(fantasy),这种技术虽然在刚开始发展的时候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政治参与方式,使人们能够快速、全面地参与到社会(政治)生活之中,但实际上随着网络传媒的扩张和强化,它才开始显露自身真正的目的,即它所产生的不是民主,而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交往资本主义。虽然哈贝马斯将自启蒙时代以来的“工具理性”改造为“交往理性”,但在资本主义的技术文化中两者没有区别,两者都进一步加重了经济和政治上的不平等。“在交往资本主义中,启蒙思想中的民主核心在新技术中得到了实质性的体现……但屏幕(screens)和景观(spectacles)的泛滥不但没有导致财富和影响力的更公平分配,也没有促成更丰富的生活方式和自由实践的出现,反而破坏了世界上大多数人民的政治机会和效力……政治不再是政党和工会的积极组织,而是一个以广告、公共关系和大众传播手段为中心的经济中介和专业化实践领域。”[1]3

约迪·迪安将这种“交往资本主义”视为一种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矩阵(The Ideological Matrix)。实际上“意识形态”这个词的内涵极其丰富,常被用来指代各种观念体系,最早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使用这个概念时所表示的是虚假的观念,即以国家为后盾所构建的虚假的观念体系,如资产阶级国家意识形态就是与资产阶级现实相适应的思想体系、思想生产,但马克思在之后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中发现用真、假来辨别意识形态是不够的,它是神秘地被制造出来的思想体系,因此后期马克思不用真、假来描述意识形态。“正像自由和平等一样——就是建立在这种简单关系上的。”[2]自由平等是所有权规律下形成的思想体系,它是对流通领域(表象)的描述,因此并非是虚假的,但说它是一种意识形态,是指它通过对表象的思想体系的描述掩盖了占有规律下的不平等。我们说“交往资本主义”是现代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矩阵也同样如此,它通过对网络媒介下形成的民主、平等的思想体系的描述掩盖了其运行规律下经济、政治的不平等。

在这个局面下,即使所有人都明白意识形态的运作机制,但只要仍在行动中使得这些信念具体化,那么它就不是虚假的,而是最真实的存在。这正是交往资本主义的魔力所在,它利用技术构建了人们的生存方式,使得人们不愿反抗并且无法反抗,因为首先它确实给人们带来了更多收益(无论是眼前的或是长远的),正如科技文化所承诺的那样,在新技术下,人们的生活正在变得更好,包括经济上的便利,政治上的自由、民主,文化上的多元、创新,为此很多人宁愿生活在这种“福利”中,即使资本显然获益更多,相对贫富差距仍在拉大;其次在与资本的博弈中,以个体为单位的反抗(尤其是处于竞争中的个体)是徒劳的,人们为了自身的生存必须在一定条件下服从资本逻辑的运作,于是人与人的竞争成了资本与资本的对抗,形成了所谓的“内卷”,即使当人们明白“内卷”背后的意识形态结构而选择完全放弃竞争时,又会陷入另外一种意识形态——“躺平”,这就好像是用“完全拒绝消费”来对抗“消费社会”意识形态,这不仅伤害个人,也无法改变消费社会的任何现实。交往资本主义似乎为个体设计了多种“自我欺骗”的意识形态陷阱,它们看上去相互冲突,却都被囊括于资本的内部,服务于资本的积累。而“个体”自身则是这些意识形态的理论前提,也是交往资本主义下更深层的幻象,这是一个更复杂的问题。

在技术文化的背景下,人们在交往中产生的信息数据流通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政治上,都被困在由交往资本主义所制造的意识形态矩阵中,生产着更大的不平等,这首先缘于数字网络平台自身的分布特点。

二、幂律分布与数字剥削

(一)数字网络的“幂律分布”特征

当前的数字网络平台的节点分布并非是随机的、均匀的,相对于任何社会指标变量(政治、经济等)来说,它都呈现幂律分布(Power Law Distribution)的特征。(4)幂律分布,通俗来说是指具有分布性质的变量呈现幂函数(幂指数为负数)的分布,也被称为“帕累托分布”,其缘于帕累托在经济学现象中发现存在大量的幂律分布情况,比如经典的“80/20法则”,即世界上20%的人掌握着80%的财富。马太效应(强者越强,弱者越弱)也是一个用来形容趋向幂律分布的例子。实际上,人们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各种现象中都发现了幂律分布特征,比如:地理学上关于“地震震级”的“古登堡—里希特定律”(5)古登堡—里希特定律,是指在一个给定的时间段内,震级和发生次数呈现幂函数的分布。、经济学上的“帕累托法则”、语言学中的“齐夫定律”(6)齐夫定律,是由语言学家乔治·金斯利·齐夫(George Kingsley Zipf)所发现的,即在自然语言的语料库中,单词的出现频率次数呈现幂函数的分布。等,而艾伯特-拉斯洛·巴拉巴西(Albert-Laszlo Barabasi)则在数字网络中发现了幂律分布的特征,最早他是从电子邮件的发送时间中发现问题的,他发现这些时间呈现出一种并不偶然的规律。进而,在他研究了“网页的受欢迎程度”之后,真正发现了数字网络的幂律分布奥秘。他发现如果人们访问喜欢的网站,通常会在其中待一段时间,之后关闭网站,然后再继续重复以上流程,这样的过程看上去是随机的,即人们随心所欲地选择时间、频率乃至喜欢的网站,但“很难相信这种由我们的情绪驱动的随机模式竟然会遵循一定的规律……当我的研究小组测量同一用户连续点击网页的时间间隔时,幂律定律再次向我们展现”[1]241。并且在这样的情况下,网站的节点分布也遵循幂律定律:大多数网站都是未知的,没有或者只有极少数节点连接,但却存在着几个中心,如:谷歌(Google)、亚马逊(Amazon) 和雅虎(Yahoo!),它们已经积累了数百万个节点连接。“我们将这种拥有占据集线器(hub)(7)集线器的主要功能是对接收到的信号进行再生整形放大,以扩大网络的传输距离,同时把所有节点集中在以它为中心的节点上。少数Hub点对无标度网络的运行起着主导的作用。中心的网络称为无标度(scale-free)网络”[1]237,在整个网络中,只有少数节点起决定性的作用。

而成为这种占据中心地位的节点的过程是一个依赖于优先连接(preferential attachment)的过程,当网络不断成长,新的节点进入网络时,它们看上去会进行自由、随机的选择,但实际上一个网络的新节点往往倾向于与节点度高的节点相连接,即一个节点如果已经接受了很多节点,那么它就更容易被新来的节点所连接,从而成为整个网络的中心。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搜索引擎”,当人们搜索相关关键词的时候,一般来说,出现在最前面的是节点连接最多的网页,因此各节点以各种方式获得“先发优势”则成为其争夺数字网络权力的关键,甚至不惜通过早期大量的实体资本投入来换取这种数字资本的原始积累。在这个过程中,1%的节点成为网络中心,而“99%去做贡献,去工作,但最终受到奖励的却是1%。这种领域越大,越有力量,越有价值,1%就越有机会成为精英”[3]。通过这样的剥削方式,网络节点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政治上的收益都呈现着幂律分布:在各领域排名第一的节点的收益是排在第二的两倍,排名第二的节点的收益是排在第三的两倍,排名第三的节点的收益是排在第四的两倍,以此类推。按照幂函数的规律,处于最底端的人们之间的收益差很小,他们共同构成了整个幂函数的“长尾”部分,这个部分包含了大多数人;但处于顶端和底端的人们之间的收益差却通过指数爆炸变为不可逾越的鸿沟,并且这种差值正通过数字剥削的方式变得越来越大。

(二)基于信息数据的数字剥削

人们在数字交往中产生了巨大的信息流,但是这些信息流并非是自由地从一个节点发送到另一个节点,而是必须通过一个数字中介得以发送,而这一数字中介就是掌控着数字网络的核心节点,一般被称为“平台(platform)”。面对这些庞大的信息流,平台通过两种方式从中获利:一是无偿占有信息的使用价值;二是用信息的交换价值取代信息的使用价值。

在第一种方式中,平台无偿地占有并垄断着人们在数字网络世界中留下的各种信息数据流,并通过大数据技术对其进行分析和利用,在经济上,它们主要关注与人们自身消费习惯相关的数据,比如社交媒体的发言、搜索引擎和网购记录等,这些数据能够有效地指导各商家的生产,避免市场生产出现盲目性。更重要的是,除了准确满足消费需求外,它们还通过算法技术制造消费需求,而且将根据人们的数字档案信息(包括年龄、职业等私人信息)预估其需要的商品且以推荐的形式摆放在数字网络的各个角落中,潜在地促进人们的消费。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有时会看见这样的现象:当某人想要购买一个水杯时,于是其打开购物平台搜索水杯,即使最后并没有下单,但当其之后再次进入这一购物平台时,就会发现其首页会有水杯的购买推荐;又或者大数据检测到某人是学生,于是每到有重大的考试之时,算法就会将各种参考资料和文具推荐给他。因此,这些数据就带有了商业化的性质,平台不仅可以直接利用这些数据进行生产,而且还能将这种数据作为一种商品贩卖给需要的商家。实际上,在数字网络出现前,商家同样需要专员以市场调研的方式来获取类似的数据,消费者或商家由此能够获得一些优惠。在数字时代下,人们通过数字交往中留下的数字痕迹无偿地替资本生产商品化数据,并且这些数据能够更精确、更广泛地被资本所掌握。同时在政治上,资本通过掌握人们的数字交往信息、数字档案信息,利用生物数字检测等技术进行生命政治的规训和监控资本主义的统治以维护整个资本主义的政治秩序。

三、交往资本主义下的后政治状态

约迪·迪安发现,交往资本主义一个更隐蔽的特征是信息的使用价值被交换价值所取代,在数字信息时代,网络看似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自由表达、各种信息相互碰撞的平台,但实际上,只有足够有趣和新奇的内容才容易得到注意,被视为有价值,人们的政治参与只是在交往理性中被统一化为一种单一量,营造着网络世界的政治自由氛围。也就是说,人们确实能够自由表达各种政治诉求,但这种诉求却越来越不能得到现实的有效回应,人们在这种自娱自乐的氛围下发泄自己的不满,被排除在政治决策之外,进入了一种“后政治”的状态,而它的一个最重要的核心理论前提就是——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它将个人视为政治主体。

(一)身份政治背后的“个人主义”逻辑

实际上,个体作为一个现代性的概念,是启蒙的产物。随着市民社会和资本主义的兴起与发展,世界开始祛魅,人的主体性开始显现,人的理性被置于崇高的地位,但是这种理性在发展过程中过于强调主体原则,导致主体理性处于不断地强化和膨胀中,最终被发挥到极致,由此世界面临着多元事实与相对主义的挑战。虽然哈贝马斯试图通过一种交往理性来改造这种主体理性以期寻求一种规范理论,他强调交往行为理论和商谈伦理所依赖的是主体间性,而不是个体的主体理性。哈贝马斯非常理想地给出了一个商谈原则,他说:“只有那些在商谈过程得到参与商谈的所有参与者赞同的规范才是合理的。”[4]他提出在这个原则下,每个人都可以平等地参加政治协商对话并且都能在商谈中表达自身的利益和需求,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民主,更重要的是,这种观点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似乎变得更现实,数字网络降低了人们参与政治协商的门槛,并且使人们能够更方便、更自由地进行交流。哈贝马斯的协商政治与数字技术合流形成了网络民主。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哈贝马斯所给出的一个关于协商的理想环境依然基于个人主义的理论逻辑,尤其是他试图从“个人自身的利益和需求出发”,这种对启蒙理性的改造其实并未脱离个体的桎梏,并且在当今时代显得更为明显——个体是交往资本主义打出的最响亮的标语。

一种传统的对哈贝马斯的批判指出,哈贝马斯过分强调“共识”和理想语境的设定,而又不得不承认权力和资本的渗透,虽然哈贝马斯极力强调要将它们与话语进行分离,保持话语的自主性与独立性,但在现实语境中,权力与资本已经把持了整个过程。在当时来说,究竟谁被允许进入协商政治的讨论范围已经成了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即使到了今天数字网络发达的时代,虽然人们已经十分广泛地参与了政治,但也依然存在着被数字网络技术隔绝的人;即使很多人都已经进入了整个协商的过程,表达了自己的需求,但商谈的实质过程依旧是不平等的,“差异”正在凸显为协商中不可调和的主题,这与它的目的“共识”渐行渐远。实际上在20世纪70年代的协商政治发展中,衍生出了一种个体以身份认同的方式介入政治的全新模式——身份政治。与网络民主一样,早期的身份政治确实为少数族群的利益作出了贡献,但随着交往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这种政治正在走向一种表演和泛滥,虽然其看上去是一种社群主义的表达,但背后依然是个人主义的粉饰。身份政治的核心是个体的认同,这种认同最初来自于天然的生理特征,比如:种族、性别等,但随着数字网络的发展,它鼓励每个人表达自己的个性,就如同设置社交媒体上的昵称、签名、主页一样,身份同样可以被自我定义。人们热衷于碎片化身份的自我表达,小众成为个人追求的标签,并且在网络空间中,算法会帮助人们过滤掉不同身份的他者,进而形成一个封闭的小圈子,“其认同的对象会越来越狭隘,认同的稳固性会变得越来越脆弱”[5]。人们沉浸在被认同的情绪环境中,越来越拒绝身份之外的沟通,认为他们不可能理解自己的诉求。当身份成为横亘在个体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时,共识性的交往就变得不可能,数字网络中的“长尾”在这种情况下被分裂成无数个自我表达的身份,“但因缺乏紧密的社会和政治联系,也没有可靠的经济前景,他们只是提出了阻碍人们获得成功和幸福的多重交叉挑战,并将这些挑战想象成具体的而非一般的、普遍的……他们强调‘依靠自己、独自行动’的规则,而对阻碍其‘独自行动’的障碍感到愤怒”[3]。这种具体的差异被合理化为整个社会系统的运行模式——每个人都能够从他们的表达中获得自我满足,但却得不到政治的真正回应。

约迪·迪安认为这种个性是被引导、被控制的,“当我们强调独特的观点和个人经历时,我们就充当了交往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工具”[6]27。这代表了一种集体性的失败,为此她提出人们要从左派思想中摆脱个人主义,破除左派政治的僵局。她以可口可乐公司的“分享可乐”(Share a Coke)营销活动为例,该活动旨在通过用个人的名字来替换可口可乐标志以展现个人的个性和身份,这一活动呼吁人们将政治建立在与他人区分开来的个人经历中,这就加强了资本主义的个性化动力。但实际的个性仅仅就是作为标签的存在,通过这种方式,可口可乐获得了品牌的提升,它提供给人们定制政治的幻想,这种呼吁实际上在说:“从资本主义给你的特定位置和利益看你自己,做你想做的事。而这样做,它就背离了左翼政治所依赖的集体。”[6]27资本主义乐于制造“幸存者”的神话:要想在系统中生存下来,一个人只能依靠自己,于是自我实现和享乐主义被大肆推崇,但这种不满足感却越来越强烈。交往资本主义越是美化被虚构的个体,这一个体就越不可能实现,第二代女性主义的口号“个人即政治(personal is political)”已经被扭曲为“政治即个人(political is personal)”,但真正的政治不是个人的表达,其必须依赖集体性。

(二)群众背后的“伪集体性”

当代的集体首先以群众(crowds)的形式出现,在数字网络兴起前,群众通过上街游行和举行抗议活动的方式来表达自身的诉求,比如:LGBT游行,而随着社交媒体的发展,他们则通过话题标签、模因(meme)等方式来参与政治,比如:在推特上建立相关的话题标签,制造流量,引起社会各界的热烈讨论。在约迪·迪安看来,这是一个“集体的、临时的异质统一体”[3],人们基于相同的利益诉求聚集在同一物理空间或数字空间中形成集体的诉求,但由于身份的交织性,集体中的每个人又都有不同的利益考量,他们提出的具体诉求也不尽相同,甚至有可能相互冲突,因而很难形成一个坚固的联盟,而且即使他们提出了统一的诉求,他们的组织方式在很多时候也是情绪化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表现出来强烈的冲动性和排他性,当情绪退散而去,临时的群众就消失了,而现实的政治秩序仍在正常运行。在勒庞的语境下,他们是“乌合之众”,很多人也认为他们实际上只是一种政治表演,是维持现状的工具。约迪·迪安从埃利亚斯·卡内蒂(Elias Canetti)那里借用了一个术语——“平等发泄”(egalitarian discharge)来形容人们在群众中的状况。卡内蒂认为,群众与一种原始的恐惧联系在一起,人们害怕单独面对陌生或未知的事物,只有当他们处于群众中时,这种恐惧才会消失,因此群众的出现就是一种释放或发泄,“所有属于群众的人都摆脱他们的差异并感到平等”[7]。人们在情感上对于群众有强烈的归属感——在这个集体中,人们是平等的,但这种感觉只是一种暂时的情绪发泄,随着群众的消失,不平等的现实依旧存在。

另一个问题在于交往资本主义的自身需要也迫使群众行动沦为系统的内部环境,使其失去批判性,它通过对数字交往行为的剥削,用信息的交换价值取代了信息的使用价值,使得在群众行动中产生的一切数字交往行为的内容(使用价值)都不再重要,任何数字交往行为都成为等价的量。更重要的是它的象征意义(交换价值)能够吸引到多少流量、产生多少收益等所有的意见内容只能被发出,而不能被真正听到,只有足够猎奇的内容才是有价值的。“每个人都被预先设定为内容的生产者和消费者……他们只是为图像、意见和信息的流通贡献流量,并试图吸引注意力……在一种情况下这增强了政治变革的潜力,在另一种情况下则将政治淹没在大量流通的、瓦解的景象和观点中。换句话说,交往资本主义中内容自身的循环掩盖了政治所必需的对抗,它将对抗扩大为无数次重要问题和事件。”[8]于是,在政治生态中,形成了两种政治,“一种是内容传播循环的政治,这种政治是话语的政治,也是在互联网上的热度传播的政治;而另一种是真正的政治,是属于政府的决策政治”[9]。前一种话语政治不但在经济层面为交往资本主义提供了内容的生产力,而且在政治上封闭了反抗资本主义体制的道路。

实际上,当今的话语政治实践存在着三种类型的话语,要么是“政治正确”(身份政治),要么是刻意的“反政治正确”(犬儒主义),要么被扣上前两种类型的帽子,第一种依赖于虚假的集体性,第二种将政治参与的单位视为个人,第三种则拒绝这二元对立之外的其他话语。这是交往资本主义所喜闻乐见的结构——人们沉浸于这种对抗而忽略了真正的政治,为此必须重建一种真正的集体性。

(三)先锋队政党:一种集体性政治主体的可能

如何发挥数字网络幂律分布下的长尾部分(被排斥的人民)的力量、重建一种新的集体主体成为西方左翼学者们亟待解决的问题。奈格里、哈特将一种以网络为载体,以自治为组织形式出现的“诸众”(multitude)视为真正的主体,他们认为左翼的政治斗争必须以这样的方式来展开,从而拒绝其他任何超越人民自治的机构和形式,比如:政党。对奈格里、哈特而言,政党是过时的政治形式,他们认为激进的左派政治必然超出了政党的约束。但约迪·迪安的观点恰好与此相反,她认为数字网络虽然蕴含了解放的力量,但在当前的数字环境下,人民自治只是一种理想化的策略,“复杂的网络并不是他们(奈格里、哈特)所想象的那种水平的、合作的和自治的形式……网络交往表面上的创造性、合作性和民主特征并不能消除等级制度,相反,它利用我们自身的选择来对抗我们,从而进一步巩固了等级制度……这种等级制度不是自上而下强加的,而是一种基于自由选择、网络生长和优先连接所产生的内在效应”[3]。为此,约迪·迪安认为,必须依靠先锋党的力量,依靠具有共同纲领、策略的政治组织来团结在一起,而不是沉溺于个人政治的分裂中,政党政治在今天仍然能够成为一种新的集体性政治主体。

群众的形式虽然已经展示了交往资本主义是如何使其批判性失效的,但它同时也为寻找真正的政治主体提供了方向。人们在群众中能够表达自身的诉求,但要使这些诉求真正介入政治以及寻找到解决这些政治的方法则需要一个指导人们进行斗争的纲领和平台,这指向了列宁的先锋队政党理论,人们需要一个基于一致的纲领且具有自我革命能力的政党,以此真正介入政治权力的运行。并且,对抗交往资本主义并非意味着否定它所基于的数字网络技术,从而拒绝数字交往。首先,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其已经成为人们的一种生存方式;其次,数字网络媒体的政治效力取决于环境,它能够被人们利用成为人们斗争的武器。实际上,要想改变这个系统——反对和挑战交往资本主义,似乎需要加强这个系统,但这种加强并“不是重复或者强化它们,而是必须夺取、利用它们。这就需要政治组织”[3]。当然,在约迪·迪安看来,如何塑造一个符合理论条件的先锋队政党,既是一个值得追问的理论问题和具有挑战性的实践问题,也是基于数字环境、面对交往资本主义的挑战而必须前进的方向。

结 语

交往资本主义热衷于宣扬网络民主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自由”“平等”,并以此宣称其他政治的终结。但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那样,由于当前数字网络平台的节点分布特征并非是随机的、均匀的,相对于任何社会指标变量(政治、经济等)来说,它都呈现幂律分布;同时数字网络也呈现出情感网络的特征,个人的情感在封闭的循环中产生和传播,人们积极参与网络是塑造自我身份的过程,也是与其他人区隔开来的过程。这些特征表示,交往资本主义不仅没能促进真正的自由平等,反而进一步加重了经济和政治上的不平等。在经济上,幂律分布中占据1%位置的节点通过数字技术剥削占据99%位置的节点,无偿占有信息的使用价值,并用信息的交换价值取代信息的使用价值。在政治上,交往资本主义下盛行的身份政治背后的“个人主义”逻辑和群众行动所依赖的“伪集体”封闭了真正的政治,使得政治主体出现了缺失,人们进入了一种“后政治”状态:在拒绝一切带有公共意义的政治体制反思的前提下,人们越是被鼓励表达各种个人政治诉求,越是发现这种声音得不到现实政治框架的有效回应;交往话语逐渐沦为一种政治景观,人们被排除在了真正的政治之外;这意味激进政治的失落,政治学完全沦为了政策学。但在这种循环回路中,交往资本却在悄无声息地进行增殖,进一步强化了整个系统,使系统内的所有交往行为都丧失了其批判性。

因此,在这个背景下,新左派的首要任务就是重建激进政治,阐述社会理想,这必须要涉及现实问题,特别重要的是要探讨社会结构转变的政治主体问题。在约迪·迪安看来,被排斥的人们依然拥有成为这种政治主体的潜力,但他们只有依靠拥有共同纲领的先锋队政党,才能真正发挥集体性政治主体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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