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伊沙的口语写作
2022-02-03蒋影
蒋影
摘要:伊沙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早期诗歌开始,就确定了基本的创作倾向,即远离过度抒情、回归充满质感的日常生活。以伊沙的诗歌《张常氏,你的保姆》为例,全篇就是以口语化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他拒绝朦胧派的隐喻象征格调,以叙述性的情景传达情感,文本中反讽的策略以及对立的设置,与语言的口语化形式完美融合,形成了他独特的美学风格。叙述性口语的表达,不仅让读者产生一种现场感,也传达出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定信心,由此引发人们对中西文化对立的深刻反思。
关键词:伊沙 口语化 《张常氏,你的保姆》
一、引言
诗,最重要的是能反映生活和抒发情感,它的语词、结构等都是为其服务的,并没有一定的成规,这就为诗歌的创造性语言提供了广阔的空间。而语言是沟通诗歌表达内容和呈现方式的纽带,在诗歌中的作用重大。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用口语写作诗歌已成为诗坛的主流,伊沙是中国现代口语诗的代表性诗人,日常口语词汇俨然已经成为其诗歌创作的语言底色。通过口语进行思想交流,表达独特见解,较之书面语言更接近生活的原生态,更能表现真切的生活场景和内心图景。作为民间写作的代表诗人,他的诗歌立足于生活经验,在日常生活中挖掘真实的生存状态,表达个体思考,通过口语化的语言表现出独特的美学风格和深刻的思想内涵。
二、反抒情的情景叙述
“俗化写作热衷于日常经验的描述,从‘形而下’的凡俗生活表象中开掘隐蔽的诗意。在这些诗人看来,世界万物无所谓现象与本质之分,现象也就是本质,本质也就是现象,真实地描述出现象,也就抵达了本质。故而诗人不一定都高蹈于云端,诗歌也不一定都蒙上神性的光环,诗人不避讳极其琐屑的日常事物,只要抓住身边的事物,把它们记录下来,就有可能直逼隱匿的诗性,当然这就要靠诗人的审美判断力了。”[1]伊沙就是俗化写作的代表性作家,在他的诗歌中,叙述性口语取代了审美性话语。
伊沙诗歌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叙事性,诗歌呈现出来的是各种生活中的场景、事件,针对表现对象与意图选用适当的结构形式,在舒缓的叙事性节奏中融入诗歌韵味。伊沙曾说:“我知道诗歌的本质很可能永远都是抒情的,诗的现代化所伴随的智性趋势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一点。但我仍要高声强调反抒情。因为我知道太正确的理论往往没用,而有用的说法又不那么正确——这也是常识。”[2]伊沙还写了一首《梅花:一首失败的抒情诗》,面对梅花这种最能引人抒情的意象,他就是要反抒情,可以明显看出他对抒情的反叛。伊沙的叙事诗摆脱了朦胧诗中的象征暗示与晦涩隐喻,反对过度经营意象,主张语言简单易懂,爽快明朗。诗人告别泛滥的抒情,介入日常生活场景,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体悟出真理与诗意,并以口语的形式传达出来,让读者产生一种现场感,自然而然地发觉庸常生活中潜藏的哲理和智慧。“凡是通过人类的经验可获得的东西都不应被排斥在诗歌之外”,沃伦对于诗歌的这一阐释就赋予了其巨大的宽容,而诗歌内容与形式的一致性,又使得伊沙诗歌的叙述性与口语化异常和谐。“口语是美的,它存在于人的日常生活里。它富有人间味。它使我们感到无比亲切。”[3]《张常氏,你的保姆》这首诗歌的语言的审美性因素较少,全诗以叙述性的口语化方式呈现。文本呈现出来的就是一个人在向另一个人述说:我在外语学院任教,而我却认为农民出身的老保姆才是真正的教授,她取得的成就就是将一个美国孩子养出了中国味。这和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很相似,在胡塞尔看来,要想发现事物的本质首先要“悬搁”,从而“回到事情本身”。从这一角度理解会发现伊沙是在做减法,将一切修饰剔除,剩下的就是简单地陈述或者罗列一些事实。
伊沙反对搬弄技巧:“真正的好诗永远都在技巧后发生。”他十分重视诗歌口语的使用,并且结合叙述性的口吻,语言坦率真诚,直面人生。普通的生活场景融入口语化的诗歌中,就产生了“陌生化”的效果。“陌生化”就意味着“对旧规范旧标准的超越、悖反,它是对读者的审美心理定势、惯性和套板反应的公然挑战。”伊沙将生活性的素材给予诗性的转化,给人一种新奇的感觉,这得益于他对日常口语的合理化处理。
三、 睿智的反讽策略
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英美“新批评”兴起后,“反讽”一词得到了进一步发展,从此作为文学批评术语被广泛应用。反讽中最常使用的就是言语反讽,着眼于文本语言文字的修饰,通过“说与本意相反的事”,即“所言非所指”或者“正话反说”,常给人“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审美感受。布鲁克斯认为在文学作品中,“反讽是由于语词受到语境的压力造成意义扭转而形成的所言与所指之间对立的语言现象。”[4]语境能使一句话的含义颠倒,反讽主要旨在揭示文本中的复杂变化。反讽叙事体现的是现实主义的批判立场,“诗人是一个时代的灵魂和良心”,诗人将口语化的语言运用到诗歌中使其反讽意味增强,更有利于表达诗人的情感和引起读者的反思。
文本中从不向学院里的教授们低头的我,却“致敬”老保姆张常氏这样一个乡下农民是“真正的教授”,这极具讽刺意味。学院的教授们本该是值得尊敬的知识群体的象征,但是在我眼中老保姆张常氏才是真正的教授,这将那些学院的教授置于何地呢?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对学院教授的所作所为是看不惯的,让人不禁去思考其中的原因,联想到外语学院的教授与地道的陕西农民这样的设定,就可知作者更看重的是中国传统文化。“成就”一词用在这里更是讽刺至极,“诗歌语言依赖言外之意和旁敲侧击使语言具有新鲜感。”[5]当“成就”二字被安放在教授的语境下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这样一个词汇被放置在保姆的名下就极具讽刺意味。看似毫无关系的“保姆”与“成就”联系在一起,就产生了陌生化的效果,更加深了对教授们的讽刺,“成就”本该是这些学院教授获得的,但是作者将其授予张常氏,因为她“把一名美国专家的孩子/带了四年/并命名为狗蛋/那个金发碧眼/一把鼻涕的崽子/随其母离开中国时/满口地道的秦腔/满脸中国农民式的/朴实与狡黠/真是可爱极了”。当这些外语学院的教授们在教授学生外语的时候,老保姆张常氏却取得了将美国孩子带出了中国味的“成就”,这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起到了极强的反讽效果。“命名”一词有同样的表达效果,“命名”一般用于比较郑重的场合和事物上,一个没有自己名字的“张常氏”竟然给一个美国专家的孩子命名,并且是“狗蛋”这样一个接地气的名字,“张常氏”“命名”“狗蛋”就构成了强烈的反讽。农民出身的老保姆张常氏称呼美国专家的孩子为狗蛋,这是符合她身份的,但是由“命名”二字联结起来,就显得极具讽刺意味。反讽来自“对立物的均衡”,即通常互相冲突、互相排斥、互相抵消的方面,在诗中结合为一种平衡状态。反讽的这种诗学特征,在语境的作用下,它可以使语言活动方式中潜在的意义得到充分地表达,从而增强作品的表现力。
伊沙的诗歌看上去就是流水账似的日常生活的记录,从叙事开始,以叙事结尾,中间的分行就是语言滑动的自然呈现,但是其中透露出的反讽使其文本富有张力。唐欣给予了伊沙诗作极其高度的评价:“让人联想起鲁迅杂文的状态,依托具体的情境,阐发具体的智慧,感兴生发,随物赋形,一语中的,一语道破,一语成谶。”[6]
四、 巧妙的对立设置
“诗是一种同时能涉及一个复杂意义的各个方面的风格技巧。”[7]英美“新批评”派强调,优秀的作品必须具有复杂性或者说矛盾对立的包容性。这种对立也可以称为悖论,指的是表面上荒谬而实际上真实的描述。然而,正是这样一种悖论语言成了布鲁克斯心目中理想的诗歌语言,“诗的语言是悖论的语言,悖论正符合诗歌的用途,并且是诗歌不可避免要使用的语言。科学家的真理要求其表述的语言必须清除悖论的一切痕迹;很明显,诗人要表达的真理只能用悖论语言。”[8]
《张常氏,你的保姆》,初听到这个名字,读者自然而然会想到艾青的诗歌《大堰河,我的保姆》,而这两部作品有一个明显的区别就是在人称的使用上,“你”和“我”的对立。伊沙的这首诗,题目中用“你”,听起来更像是两个人的对话,一个人在告诉另一个人,“张常氏,是你的保姆”。仔细品味就会发现,“我”是一种陈述性的表达,而“你”,则是一种阵痛性的提醒。在作者看來,现今社会面临的问题,共情带来的感化力量已经明显不足,需要他人的刺激和点醒。处于安逸生活的人们只有感觉刺到痛处才会去关注和反思问题所在,《张常氏,你的保姆》以期唤起人们心中对祖国的热爱、对民族文化的自豪感。如果说《大堰河,我的保姆》为的是刺激大家的泪点,那么《张常氏,你的保姆》刺激的就是大家的痛点。张常氏,是我的保姆,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的保姆。她代表着抚育我们长大的中国传统语言乃至中国传统文化。“外语学院”与“地道的秦腔”这一对立因素,就将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对立了起来,外语学院所教授的是外语,而地道的秦腔则代表了我们的传统语言文化。“所有的词语都是一个多重意义的整体。”[9]“朴实”与“狡黠”之间的对立,这两个有着相反意味的词共同来形容被老保姆张常氏带大的满口秦腔的美国孩子,一方面是在概括中国农民的性格或者说是中国人的性格,是中华传统文化内部的对立。伊沙在致敬的不只是老保姆,更是中国传统文化,但是他在情感表达上并不是一味地吹捧,而是通过“朴实”与“狡黠”达到一种对立平衡,由此,就是这样的祖国人民和中华文化在作者心中是“可爱极了”;另一方面也可理解为外部的中华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的对立,更进一步增强对中华文化的认同,诗歌的张力就来自这种对立与平衡。伊沙以他对祖国的热爱为根基,用更理性的目光去审视当今的中国,觉察到祖国在语言、文化方面受压制却又生命力顽强的现象,于是用诗来表现中国传统文化源远流长,遍布于生活的各个角落。
“把在逻辑上不相干的甚至是对立的词语联结在一起,使之相互作用、相互碰撞,在结构安排上也是如此。诗意正是在这种相互碰撞、不协调中产生的。”[10]在诗歌中不断出现的种种对立、矛盾、悖论,它们之间相互挤压构成了诗歌中全部的张力,使得文本成为了一个繁杂又统一的有机体。
五、结语
伊沙从日常生活中去撷取诗歌的素材与切入角度,使平庸的现实生活体验保持生命的在场感。《张常氏,你的保姆》通篇都是口语化的语言,加之叙述性的结构形式,向读者娓娓道来自己的生活经验。亲近的语词、熟悉的场景,书写出现实人生的平淡与波澜,把生活现场以最朴素的表达方式呈现于读者眼前,达成一种几近零距离的生活观照。但是他的诗歌内涵又不止于此,而是深入生活、人性的内里,竭力呈现其中习焉不察的东西。“他的诗带给我们轻松,也带给我们思索和顿悟,戏谑调侃的背后,深藏的是对人类、对社会、对文化的关注。”[11]
参考文献:
[1]吴思敬.圣化写作与俗化写作[A]. 陈超编.最新先锋诗论选[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2]伊沙.被迫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200.
[3][4][5][7][8][9][10]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64, 83,83,97,82,86,82-83.
[6]唐欣.诗歌也是挑战——伊沙诗歌简论[J]. 兰州大学学报,2005(6):18.
[11]刘小微.论伊沙诗歌语言的创生性意义和策略[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2003(5):99.
作者单位: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