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岸边的“民族志”
2022-02-03李孟舜
李孟舜
摘要:从民族志的视野观察,河南作家冯杰的《北中原》不同于一般意义上关于文化习俗的文学散文,而是在日常生活中构建了历史与环境的紧密关系,进而构建了文学地理意义上的文化历史图景。冯杰对日常经验的思考与表达,蕴含了中原地区黄河流域的文化习俗中最为细致而深邃的形态。作家将文化思考的原点锁定在“北中原”的地理空间内,同时超越了单一性的乡村经验世界,通过乡村与城市的“对话”关系,放大了观察文化变迁的坐标系。
关键词:民族志 冯杰 北中原 黄河流域 日常书写
冯杰诗书画兼长,其诗文创作之所以能得到海内外华文地区的共同认可,与其文学创作的乡土“底色”密不可分,并在乡土与城市对话的空间中构建出文化地理意义上的历史图景。在《北中原》中,作家再次从“矢志于乡土”的原点出发,以对日常经验的思考和表达,呈现黄河文化深沉厚重中最柔软细腻的形态。
一、北中原:“民族志”的流域视野
民族志,原本是人类学的一种研究方法,通过人类学家在人群中进行实地调查的基础上观察和参与其中的文化习俗。但民族志不是“他者的观点”,也不是“地方性的知识”,如果借用人类学鼻祖马林诺夫斯基的观点,民族志必须包容三类素材:有关制度和风俗的整体概观、对观察到的社会行动的现实情况的记录、民族志的说明。由此说明,人类学家如果仅用“他者的目光”对“地方性经验”进行事无巨细地浓描淡写,很难达到理解的极致。如何运用“撰写”让“日常”与“历史”和“环境”发生关系,应该是民族志研究的核心要素之一。因此,借用“民族志”的视野去观察文学地理空间的拓展,是分析黄河流域当代文学文化现象的重要路径。
“北中原”是冯杰特意构建的文学地理概念,如同一片文学的“自留地”。北中原的文化习俗、动物植物、器具等是作家熟稔的,他以此穿针引线、结构经纬,编织出一幅北中原的文化历史图景。从这一角度观察,“北中原”是独属于黄河流域的文学“民族志”。众所周知,中原腹地自古以来就是各个文化板块的交汇碰撞处。黄河从中穿越,塑造了中华文明最重要的核心版图。黄河北岸是传说众多的太行、王屋两座山,而伏牛山却在淮河与长江水系间交错。中国古代有四渎之说,这些河流及其支流形成了密集的水路网络,联通中原腹地及周边地区。5000年中华文明史都由黄河流域来承担和讲述,中华文明发端于黄河,也繁衍于黄河。因此,将民族志与自然流域的结合就放大了我们观察文化的坐标系。
借用民族志的概念去思考中原作家的乡土书写,尤其是将探寻的焦点置放于冯杰对日常经验的思考与表达,不难发现中原地区黄河流域的文化习俗中最为细致而深邃的形态。尽管作家将文化思考的原点锁定在“北中原”的地理空间内,但又超越单一性的乡村的经验世界,借助置于“北中原”的村庄与个体,扩展到村落与自然流域的联系。黄河文明通过各种方式融合于中华民族的民族心理结构中,塑造了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民族性格和思维方式,形成了以黄河文明为基本内核的文明传统。尽管现在很多地区在黄河流域以外也发现了发达的早期文明,如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等,但是这些早期文明均出现过衰落和断裂,最终不知所踪,而黄河文化却是最具延续性和开放性的文明。黄河文化的流动性和开放性是容易被人忽视的方面。一直以来,中原地区的作家似乎总给人以“土性”和“泥性”的特点,他们关注现实,但却似乎少一些哲思的灵动。冯杰的文字让人联想到黄河的“水性”,写乡村野趣,甚至都市生活,虽语皆有物,而胸臆并不直抒,转折中有巧思,带着不落俗套的新意。
民族志是观察文学创作的一个角度,但冯杰的“北中原”书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乡土志”,因此也超越了一般民俗学的范畴。潜藏在其地域抒情特色之下的理论与形式特征,以及这种特征所透露的现代价值,远不能以“乡土”简单概括。在其大多数作品中所表现的诙谐、宁静、心远地自偏的淡然态度,既承袭了北中原自《诗经》以降的文学传统,也回应了近百年来动荡不安的社会文化变迁对乡土世界的震颤。
二、小农作物:生活的“日常”思考
与历史大事件相比,日常生活的变迁总是缓慢而沉静的,衣食住行身在其中,却“日用而不知”。社会转型之剧烈,哪怕只是二三十年前的乡村“日常”在今天看来已经变得陌生。生活的“不言而喻”是需要有心人的细细打捞才能重新呈现的。从历史的经验教训中,力图找到“为我所用”的部分固然有其道理,但若只是关注历史过程的整体,“历史可记巨人剔牙,从来不记小人物的账单”[1],而忽略了日常生活的细节,也容易造成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的严重割裂。
如何重新缝缀传统与现代,需要在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的广阔空间中练就缩龙成寸的本事。正如冯杰对文字器物的考证功夫,追根溯源续上的是老庄以降的博物与自然传统。在《礼记·乐记》中,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庄子则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物的指向有至微至大的无限可能,“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人经由自然与事件的动念,滋生文学与艺术。而魏晋南北朝的感物创作更以物来抒情写志。“日常”看似是无关宏旨的小事,却像撒在汤里的盐,为看似不变的生活增添滋味,不仅与个体的生存状态息息相关,更隐藏着民族延续的精神信仰和文化密码。
在“生活的日常”中,在物质条件和生活习俗的演变之外,作家也关注着變化的实相与原因,是对“生命日常”的某种回应——为何有“小孩小孩快快长,长大要当司务长”的乡村民谣,是因为特殊年代人需“吃料豆”才能缓解饥饿;杜甫写“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是因诗圣也需度荒年。黄河流域的乡土世界离不开与河流灾害数千年的纠葛。冯杰的故乡长垣是河南、河北和山东的“三不管地带”,在“铜头铁尾豆腐腰”的黄河中,长垣兰考两岸属于“豆腐腰”的一段,也是九曲黄河的最后一道弯,两岸河床宽阔,也因此更容易决堤泛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指的正是这一段。灾害以极大的破坏力冲击着生活的常态,也激发了文学创作中关于普通个体生命故事的表达,“那些年黄河两岸发大水,庄稼被淹,逃荒要饭的人一个个都?着这样的大篮子,带一副竹板,唱着民间小调‘莲花落’,从我家门前走过”[2],作家善于利用器物与人的关系呈现独特的审美情调,以形传神,一个篮子、一副竹板,加上一段民间小调,写出了黄河岸边的民生之多艰。这些由回忆勾连而成的故事在大历史的叙事中难寻踪迹,却是读来最令人动容的篇章。
历史上黄河以“善淤、善决、善徙”著称于世,也让世代居于岸边的人们对生活自有其独到的“活
法”。人们不断以绵密的生活智慧弥补物质条件不足的缺憾。写母亲时,“领着几家的一群孩子,带上竹竿、钩子、竹篮、编织袋,浩浩荡荡,前去田野捋柳絮、槐花、榆钱、楮桃穗,剜地里的茵陈、迷糊菜、面条棵……”[3]黄河边的植物尽管不似南方地区丰富,但有些植物种类隐藏着北中原人的生活密码。《树志拾遗》在“经济作物”快速替代乡村树种的时代,以多彩斑斓的乡村草木图谱为乡村生活的真意作注脚。与经济理论将生活与消费划分得泾渭分明不同,生产与生活在北中原的乡村世界从来不曾分离。浑身是宝、救人性命的榆树,凝结着乡村关于“民以食为天”的集体记忆;能制农具、能产桑葚的桑树同时也是乡间传奇的载体;不产茶叶的北中原地区,在盛夏时节把簸箕柳叶泡水当茶饮,把簸箕柳条制成柳筐、簸箕、色斗、笸箩等乡土器具。汇聚乡村之气的古树在经济价值的作用下,成了城市楼盘的绿色点缀,被锯断枝丫的老树挂满营养液,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这些事物在历史中留下长长的影子,人世间的酸甜苦辣都在这影影绰绰中传递出来。
如果说器物是生活的“硬件”,那么柴米油盐就是生活的“软件”,通过作家的妙笔都能活化出不同的境界。在乡村世界中,人们对物质的基本态度与城市的价值逻辑是不同的。费孝通曾经分析过匮乏经济与知足观念的关系。在匮乏的物质生活中主要的态度是“知足”,知足是欲望的自限,这正反衬了现代人在丰裕经济中所维持的“无餍求得”[4]。于是,油馍、菜角、玉米粥这样的乡村食物以“有限”去追求“无限”,在方寸之间得圆满,同样符合乡村世界的逻辑。
探究中原作家的文学世界,书法似乎是一个盲点。关于冯杰的文字,已有批评家谈了不少,但如果对其文字的理解缺少了书法与绘画,这美质就少了几分,正如作家自己的理解,“可以不写字但不能不懂字,可以不写字但不能不会欣赏字,不然,你和李白苏轼饮酒时要大打折扣。酒后也是见青山不妩媚了”[5]。好文章离不开好笔头,这笔头便须是毛笔,也只能是毛笔。精彩的文字配上美妙的书法,这是机械化的键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书画犹如一条线索,扫描出作家精神世界的另一幅人文地图。冯杰多数书法作品字不大,透着汉魏之风,章法错落有致,墨迹刚健疏朗。字如其人,画如其人,字与画交相辉映,支撑着冯杰文学世界的精神元素。比如家乡的“水桶”便有这样的注脚,“在故乡,水桶是一种家的传承和家的记忆,多少年过去,它如今孤零零蹲在墙角,将要当木柴被烧掉”,“水桶装得再满也不如挖有一口水井”。在《壶的乐观》中有“屁股都快要烧红了还有心来尽情地吹着口哨”,“哪壶不开就提哪壶”;冯杰笔下的动物画题材广泛,莫说常见的六畜,凡能成文的,皆可入画,涉笔成趣,浓淡自如。
作诗的最高境界是“浑然天成”,文章大抵也是如此。打捞故乡日常细节的文章不少,但写出况味不容易,“敝帚自珍”的多,甚至活色生香的也多,但能写出历史感的不多。冯杰的难得之处在于虽考据却无考据癖,对历史与现实喜忧参半的反思隐隐地流淌在日常生活的细节里,这种反思让他的文字有妙处却不过于轻飘,有温情而不过于惬意,也就能延展出更丰富的讨论空间。
三、民间河流:城乡的“对话”空间
村庄并不能代表乡土中国的全部,当我们以更活态的视野观察黄河两岸的生活,山河、省际、城乡的分野便不再泾渭分明,而是围绕人类活动或自然属性来展开。冯杰的北中原书写,在追溯自身经验的自传体叙事中,也通过文字描绘了山川河流和生活风貌所承载着的日常经验与伦理世界,这是黄河所浸润的文学世界。
在北中原乡村的马厩空间和乡村时间里,流淌着一条“民间河流”,通过马厩这个“公共文化空间”,各种乡村信息“上游泾渭分明,下游泥沙俱下”。所谓捕风捉影、牵强附会,无不藏着风情与气量。《冯氏对照记》里,作者忍不住亲自动手,把这段集体创作的成果和其中的线索向世人公开,虚妄中映照的是人世间的真实。《午夜异语》继续丰富了冯杰创作中的匠人形象。《庄子》里便不乏以各式各样职业身份出场的匠人,家喻户晓的是《养生主》中为文惠君解牛的庖丁和会相马的伯乐。此外还有《人世间》中的匠伯、《天道》中的轮扁、《达生》中的佝偻者、梓庆、东野稷。匠人不仅是职业精神的体现,还是隐于世间的修行人。所谓“道通于艺”,物是我们感知历史、传承文化的途径。于创作者而言,文字、绘画无不是安顿心灵的所在,论者何弘看到冯杰有意别开一条生路的企图心。上起《山海经》,下至清代袁枚,历数晋代干宝《搜神记》、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无不是作家“写作班子”的荣誉成员,这便是冯杰取法的传统资源。野史札记信手拈来,这样的取法是从哲学高度和审美视角对中国传统文学中具有现代意识质素的“再解读”。源于这种自觉,冯杰的文章有明清笔记的风韵,但没有写成一味地古雅的小品文,把对乡土和文化的思考写出了动态的丰富。
“北中原”的乡村与城市有一个非常辽阔的空间,它既不是城乡二元对立的关系,也不是此消彼长的态势。乡村与城市都是作家生活的空间,其中的“对话性”是值得关注的。在写母亲患病的救治过程中,“定期往返于郑州长垣之间,无数次车过黄河”,那条连接了城市与乡村的路,是母亲用一张张化验单搭起的“药路”,也是全家为了救治母亲而探寻一丝希冀的“生路”。在冯杰笔下,每一个乡村均有其随形就势,就像他所说,乡村优雅是一种内在的精神,不是风姿。一个没有乡村的国度是一个没有诗意的世界,“与之相配的城市也会黯然失色”。那些各有千秋的乡村之所以值得书写,值得怀念,是因为这种原色与本真渐渐稀薄。现实中复制粘贴的“伪乡村”不仅煞风景,也像速食的快餐一样,弱化了人们对乡村的想象力,淡化了历史册页中的乡村记忆。
乡村与城市并不对立,各美其美。冯杰并不是把乡村的历史整体搬迁到他的文学世界,从姥爷的春联到父亲的算盘、母亲的缝纫机,他关注的是乡村的韧性与智性。因此,“北中原”的世界没有陈腐的味道,没有病态的纠葛。过去的时代能提供观察的资源,那种温和的情感并不是为了一味地怀旧,而是提供了一种可供参照的思考空间。比如写黄河堤坝和城市里都能见到的悬铃木。悬铃木,也叫梧桐树,不同的称谓成了作者空间置换的“密码”。在乡村的堤岸边,悬铃木见证着作家在乡村成长的印记,而城市里“法国梧桐”也成了故乡记忆的寄托。这种高大的树种犹如父亲的陪伴,当城市的梧桐引发城市管理的不便时,被砍伐掉的悬铃木便留下了无法填补的“天空”,不再能遮云蔽日,无树可依,无父可依。从冯杰的文字中,能感受到家族文化传承的丝丝缕缕,可见精神的生长也离不开生活方式的影响。
北中原的文学世界是乡村的,但也有城市的身影衬托着乡土的质地。因为乡村是城市的母體。今天我们看待城市和乡村,不免容易落入经济要素的流动、文化旅游开发的层面打转,对于乡村给城市提供的文化滋养却了解得有限。在时代剧变的风云中,从童年到中年,从乡村到城市,冯杰始终能在文化的滋养中找到自己的安身之所。乡村的遗产在城市中同样有生命的温度,因为文化的生长空间不是单一的。同样是写动物,从《新唐书》中唐代帝国的神奇想象,到古希腊女诗人萨福充满童话意味的飞扬诗句,体现出文明的多元和世界的广大,这样的比较视野,也让北中原的世界锻造出别样的丰润色泽。黄河两岸,生活场域的变化彼此参照像一面镜子,洞穿历史与现实,放大了文化的幽微之处,在微语细言中,缓缓奏出洪钟大吕般的深沉与磅礴。
参考文献:
[1]冯杰.北中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121.
[2]冯杰.北中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98-99.
[3]冯杰.北中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221.
[4]费孝通.乡土中国·乡土重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156.
[5]冯杰.字,因文而生[J].美与时代(中),2016(2):1-5+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