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琴人云志高及其《蓼怀堂琴谱》刊刻时间考
2022-02-02徐慧韬向燕南
○ 徐慧韬 向燕南
云志高的一生起伏,颇具传奇,有关叙述又多闪烁其词,其中疑点多多,虽有研究、介绍,但大多因未能广泛发掘史料使相关问题至今没有得到解决。在云志高从流浪儿到成为知名琴家并刊刻琴谱,曾经有过书童、游艺官宦之家和捐官、经商发家等经历;而其卒年,一般介绍材料,或曰不详,或曰约1715年。然考诸方志,其迟至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云志高依然在世,故所谓云志高约卒于1715年之说必误无疑。《蓼怀堂琴谱》刊刻时间,所谓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说的观点具有明显的文献误读硬伤,细读文献可知,该琴谱从裒辑手订的抄本到正式刊刻,实际是经过了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其中明确准备着手去刊刻的时间是在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经过包括邀集名流友好及琴友撰序在内的三四年的准备,直至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正式刊印。鉴之于此,笔者广泛收集史料,就云志高生平的几个问题,以及与其生平相关的《蓼怀堂琴谱》的刊刻试作一些考证。
一、卒年及从流浪孤儿到琴人、富商经历考
云志高,字载青,号逸亭,广东文昌人。据清道光《琼州府志》卷三十七《人物·列女》记载,云志高的父亲讳士远,乃府学生员,早在云志高四岁那年病逝。那一年,其母范氏二十三岁。①〔清〕明谊修,张岳崧纂:《琼州府志》卷三十七《人物志·列女》,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1644页。“范氏,庠生云士远妻,年二十三寡,子志高尚幼,为兵所掠。范孤苦养姑,姑亡,依母以居,食贫三十年,而志高忽归,已,援例授职矣。”又〔清〕陈恭尹著:《独漉堂集》卷十三《云母范太君祭文》,郭培忠校,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817页。“太君年逾二十而称未亡人,伶仃孤苦,而太君靡他自矢,有导之改者,则举刀相示,曰:幸毋多言,吾惟一死而已。”呜呼,何其勇也!关于云志高的生年为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各种文献皆记载明确,但其卒年,一般介绍材料,或曰不详,或曰约1715年②许健:《琴史初编》,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9年,第158页。《金陶及其门弟子》“云志高”条明确注上“约公元1644—约1715”。郭海虹:《云志高生平考》,《艺术大观》,2019年,第11期,第219页。注明生卒年“1646—约1715”。。然《咸丰文昌县志》卷七《建置·学校》明确记载:“康熙四十五年,知县吴文美偕邑绅冯震、云志高捐赀改建正殿及两庑。”③〔清〕张霈纂修:《咸丰文昌县志》(上),颜艳红、赖青寿点校,海口:海南出版社,2003年,第98页。该县志卷七《建置·书院》亦记载:“(康熙)四十五年,邑绅云志高捐赀徙建文昌阁于城内西北隅启圣祠后,西向。因于阁前捐建义学。头门三间,中堂三间,两廊各五间。”④同注③,第100页。此文所记文字,几乎全出自马日炳纂修《康熙文昌县志》卷四《学校志·义学》,但比勘二者文字小异。说明迟至康熙五十七年,即公元1718年,云志高依然在世,故云志高卒年肯定在这以后,而所谓云志高约卒于1715年之说必误无疑。
云志高的一生经历相当传奇,据称,其“生四岁而失怙,六岁而掠于兵与母氏相失,辗转广闽燕吴之间”⑤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和北京古琴研究会辑:《琴曲集成》十三《蓼怀堂琴谱》卷首,《蓼怀堂琴谱序》,中华书局影印康熙四十一年刊本。按下引诸《蓼怀堂琴谱》诸《序》,皆出自此版本,故下引不再出注。,但细绎,其中问题也颇多。其中仅就一般常识讲,云志高能从一个孤苦伶仃的流浪儿,到一个游走于官宦名士之间的乡绅,绝非简单之事。尤其是在那个时代,以一己之力刊刻一部毫无商业价值的古琴谱,没有豪富的财力绝无可能,更何况一掷千金做出筑石桥,建育婴堂,改建县学、书院,修家谱等等一系列善行。但问题是:云志高这些钱究竟来自哪儿?他又是怎么从一个流浪儿发达为一方富豪的?各种材料皆没有直接说明,既使是云志高的《蓼怀堂琴谱自序》,也没有提及多少线索。而弄清这些,不仅有助于认识理解云志高的琴艺,也可以揭示一些清代琴人的生态。
尽管包括云志高的《自序》在内的《蓼怀堂琴谱》诸序,以及包括方志等文献在内的史料,在对云志高生平的介绍中,对于上述问题几乎都是闪烁其词,没有直接介绍,但是我们仍可以通过种种相关文献中透出的星点信息,拼凑出云志高从流浪儿到富绅的大致线索。
云志高命运发生转变的最关键贵人,无疑应是那位收养他的周某人。据其《蓼怀堂琴谱自序》称:“予不幸少孤,甫六龄遭难,为乱兵所掠,由粵而闽,由闽而京师,于民部会稽周公之所。公慈仁惠爱,悯予患难,抚之若子,故得从容授业… …岁甲子,公念予失母,会公中表大司马制府吴公节钺两粵,因以予托吴公,为访母也。”⑥〔清〕云志高:《蓼怀堂琴谱》卷首《自序》。这里所谓“民部”即吏部。
关于幼年被收养于周姓人家之事,文献中并无明确记载,然当代一些介绍云志高生平的文字,却多称他是流落到福建时,为一位周姓大户人家收留,如许健《琴史初编》即说:云志高“漂泊异乡,在福建一个周姓家里寄养成人”⑦许健:《琴史初编》,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2年,第158页。。而检之陈恭尹《蓼怀堂琴谱序》,有所谓“云君去乡日远,无复一通家问,久客闽中,值三藩之乱,避地离居”之说⑧《蓼怀堂琴谱》卷首《陈恭尹序》。。按“三藩之乱”始于康熙十二年(1673年),次年,耿精忠于福建叛清。依此推断,云志高避乱离闽,应是在康熙十三年(1674年),这也就是说,云志高从七岁与母失散后,直至三十岁,达十余年之久,皆生活在福建,此后方“由闽而京师,于民部会稽周公之所”。综合一些记载,臆这个在京师任职吏部的“会稽周公”,与幼时收养云志高的周某就是一个人,其当于这时从福建地方,迁转到了京师吏部任职。然而对于这个有收养之恩的周某,与那位受周某之托,携云志高到广东寻母的吴伯成(兴祚)不同,云志高在各处均未见道及其姓名,其间或有难言之隐抑另有他因?待考。
按琴人黄国璘之《蓼怀堂琴谱序》曾有云志高“其侍史年甫十六,初学操缦”说,说明其当时不过是周某收养用来侍奉左右的书僮而已。而同为琴人的陈治《蓼怀堂琴谱序》亦说:“岁癸丑与云君曳裾王门。”也就是说,迟至康熙十二年二十八岁之时,云志高仍在以琴人的身份在福建“曳裾王门”,这个所谓“王门”,也许就是那位会稽达官周某的家中。《咸丰文昌县志》卷十一《人物志》,也记载说:“值三藩乱,流落楚越,遂至都门。有会稽周姓者官民部,异之,携养授业。”⑨〔清〕张霈纂修:《咸丰文昌县志》(下)卷十一《人物志》,颜艳红、赖青寿点校,海口:海南出版社,2003年,第410页。对此,作为同为以琴艺游幕王门的计泽绎,在其《蓼怀堂琴谱序》中,亦谈到云志高的生活,“或旅馆更阑,或广庭宴罢,或游览于幽岩古洞之中,往往端坐焚香,一弹再鼓”。在这貌似闲雅的叙述,似乎多少也能感受到那些“曳裾王门”琴人的几丝无奈。“故凡顺逆之来,吾抚吾琴则忘乎顺逆之境;毀誉之至,吾抚吾琴则泯其毀誉之形;至庶务丛集肆应莫支,吾抚吾琴则众事为之不纷;百感交乘忧从中来,吾抚吾琴则诸缘为之顿息。”云志高在其《蓼怀堂琴谱自序》中如是感慨地说。
也许正是这种以童仆身份寄生豪富之家的不太光鲜的经历,使得云志高虽亦感恩,但又不愿详说那位曾经豢养他的周某人的名讳。而与之形成对比而写明名讳的,则是那位提携他步入官场的“总督两广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事”的吴兴祚。
据云志高《蓼怀堂琴谱自序》所说:“岁甲子,公念予失母,会公中表大司马制府吴公节钺两粵,因以予托吴公,为访母也。”而从云志高的人生经历看,这次吏部周某人将他托与自己亲戚“大司马制府吴公”之事,也确实是他人生的转捩点。按这位“吴公”即清初名臣吴兴祚。吴兴祚(1632—1697),字伯成,号留邨,原籍浙江山阴(今绍兴),后移居辽东清河,为汉军正红旗人,乃清初名臣,曾以功擢福建巡抚,升两广总督。这位两广总督性博雅好文艺,精通音律,擅长填词,尤喜昆曲,宦迹所至,每每广招文人雅士,将江南等地的大批艺文才俊,尤其是一些包括琴人在内的艺术人才,延揽府中,或担任幕僚,委以重任。如《(嘉庆)宜兴县旧志》卷八《人物·文苑》就记载:其总督两广时,因喜爱戏曲家万树才艺,遂“延至幕,一切奏议皆出其手,暇则制曲为新声,甫脱稿,大司马即令家伶捧玺墩,按拍高歌以侑觸”⑩转引自郭预衡主编,熊宪光、万光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长编》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12页。。除万树外,吴兴祚延揽其幕中的戏曲家,还有吕洪烈、吴棠桢、吴秉钧、金娘、吕弦绩等人,各制词填曲,供其家乐演出。⑪杨惠玲:《戏曲班社研究:明清家班》,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33-334页。因此,可以推知,那位吏部周某人,与其说是将云志高“托吴公,为访母”,不如说是投以所好,将豢之自己幕中的童仆、艺人转予吴兴祚。吴兴祚广延文艺人才,且出手慷慨,“往往倾箧赠之”⑫〔清〕悔堂老人:《越中杂识》上卷“乡贤”,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90页。,以“万金酬之”⑬张秋绍:《袖拂词》之《喜迁莺·赠吴留邨使君》,见《梁溪词选》康熙五十一年刻本。转引自朱丽霞:《江南与岭南:吴兴祚幕府与清初昆曲》,《文学评论》,2014年,第2期,第210页。。这样,云志高之入吴兴祚幕,为其所带来的人生转机,也是必然的。诚如一些研究者指出的,以琴师的身份“游幕”于侯门巨宦、望门士绅家中的琴人相当普遍,包括这种“游幕”在内的“游艺”生活方式,一定程度成了清代琴人中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⑭吴安宇:《清代琴人游艺现象分析》,《音乐研究》,2014年,第4期,第31页。文中指出,清代琴人的生存方式与传统意义上的琴乐生活有了蜕变。大多数琴人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琴书自娱、琴书自适”,他们生活穷困,辗转周旋于达官贵人之侧,陪伴于酒会宴集之中,扮演着一种亦友亦伎、亦雅亦俗、亦道亦术的角色。成为清代琴人群体的一种职业化生活方式。于是,我们就看到,云志高先是凭借着户部周某人的关系,与陈治、黄国璘等同样“曳裾王门”的琴人交往,亦因此攀结上“国工”金吾易这样的琴学大师,此后,亦因被吴兴祚延揽入幕而人生得以更上一层,得以结交陈恭尹、梁佩兰等一辈岭南文人名士。当然,我们说,云志高本人精湛的琴艺也是个中原因,否则既不会受到幕主尊重,而且以金吾易清高的个性,也是难以做到与云志高“声调契合,针芥相投”的⑮〔清〕《嘉兴府志》及《二香琴谱》记载,晚年隐居西湖,王泽山曾求与之学琴遭到拒绝,王坚持在门外听其弹琴,直至一天发现病倒,王施以急救且尽心侍护,方感动而悉心教之。。
二、为官、为商之事考
关于云志高生平,攸关者仍有一事需要提出,即其为官、为商之事。
清代,一些琴人生活并非全是“琴书自适”,不食人间烟火。事实上,“清代存在大量既无官职、又无恒产的琴人,他们生活穷困,以琴技为他人服务,从而维持生计”⑯吴安宇:《游艺:清代琴人生存的重要手段》,《中国音乐学》,2014年,第1期,第34页。。如南京琴家吴官心、扬州琴家吴虹等,都是终其一生以琴艺游于公卿之家。而云志高却能豪掷巨费刊印自己的琴谱集,无一定的资本作后盾,显然是不可能的事⑰〔美〕周启荣:《明清书籍印刷成本、价格及其商品价值的研究》,《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第12页。文中指出,晚明的书籍刊刻成本相当的昂贵,一般的书籍的刊刻、印刷,仅薄薄一卷的成本,就要高达近十两白银(按:周文所举例是林兆恩之《林子全集》40卷,其刊刻全部成本为银300两),更何况刊印琴谱这种毫无销量的作品了。这以一个年俸不会超过30两的游幕琴人来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因此,弄清云志高后半生的经济来源就有了必要性。
从文献看,云志高后来肯定是做了官。因为陈恭尹的《蓼怀堂琴谱序》明确说道:“云君得一官,从制府伯成吴公归粤”,并且说他“值国家推恩臣下,得以六品官秩赠封父母如典制”。然而有必要诘问的是,为什么这么使其同乡“粤人莫不荣之”的事,云志高本人却闪烁其词,不仅不事张扬,且不言具体履任何职?其中显然另有隐因。按照吴安宇考证,清代琴人往往通过恩主代为谋取官职,视之为终南捷径,然而这终究不是冠冕堂皇的事,故一般提及也较隐晦。于此,吴安宇所举之例就是云志高,并推测此事很可能就与吴兴祚的推举有关。事实上,据《咸丰文昌县志》卷十一《人物·云志高》“时吴督将委任以事,乃奉母就养广州”的记载,知道云志高也确实在吴兴祚手下任事⑱同注⑨。。
有意思的是,《咸丰文昌县志》卷九《选举志》特列有“仕进”一目,专录“仕宦中科目无可考,并制举无常科者,于《旧志》中摘列一类”⑲〔清〕张霈纂修:《咸丰文昌县志》卷九《选举志》,颜艳红,赖青寿点校,海口:海南出版社,2003年,第329;330页。。其中载“云志高”下注曰:“充国子监,考授州同知。按:志高,《旧志》载《例监》,今据口口堂琴谱各口口载考授州司马更正。”⑳〔清〕张霈纂修:《咸丰文昌县志》卷九《选举志》,颜艳红,赖青寿点校,海口:海南出版社,2003年,第329;330页。按:《咸丰文昌县志》这里据《蓼怀堂琴谱序》载所谓“考授州司马”所作的“更正”有误。按“州司马”乃清代“州同知”或“州同”别称,从六品,为知州佐官,与州判分掌粮务、水利、防海、管河等事。但《旧志》将云志高归类“例监”实是事实。“例监”者,乃明清时监生之一,指科举制度中,由援例捐纳取得监生资格的人,亦称捐监。一般授职者仅得选州县佐贰及府首领官,因而被视为异途。如是也就可以理解云志高对于自己得官之事为什么如此讳言了。然云志高此官虽为捐授,但毕竟是官了,与二十多年前,虽通过文昌县令沈彨探得过母亲的消息,却因寄人篱下不能往见的情形大为不同,可以衣锦还乡了,所以陈恭尹说云志高“去家三十余年,得一官以归,舆马赫奕,惊动闾里… …”㉑〔清〕陈恭尹著:《独漉堂集》,郭壤忠校,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818页。
当然,对于一个入幕操琴的清客来说,以其收入还是绝难捐授官职,即云志高还必有其他收入,而这,则由《琼州府志》的一条记载为我们提供了一些线索。该《志》卷三十六《人物志·卓行》云:“云志高… …与母相失,渡海而北。稍长服贾,获奇赢。喜济人急,踵门求助者无虚日。会计之余,涉猎琴书。辗转三十余年始归,母幸无恙。在家建祖祠,修谱牒,学宫、义学皆力任之。所居云庄渡,筑石为承选桥,费数千金,志高以一人集事。羊城育婴堂诸公举,捐赀皆以千计。著有家谱,并《蓼怀堂琴谱》诸书传于家。”㉒〔清〕明谊修,张岳崧纂:《道光琼州府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1,573-1,574页。按:原整理本此标点错误,将《蓼怀堂琴谱》断为《蓼怀堂》《琴谱》。说明,云志高在以琴游艺的同时,还一直进行着商业活动,并由之积累了相当的资金捐监授职。
又从上引《咸丰文昌县志·云志高传》所谓“时吴督将委任以事,乃奉母就养广州”的记载可知,云志高捐授州同后仍在吴兴祚手下任事。而从计泽绎《蓼怀堂琴谱序》说云志高“即今躬亲盐务,事机纷赜,而琴心自清,冠盖冲闾,而琴韵弥古”分析,云志高曾在广州职掌盐政。两广濒海多产盐地,云志高的家乡海南尤夥,而检之有关文献,此时亦正是广东盐务制度改革之时,即自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批准广东巡抚朱宏祚继前任再次提出的盐务改革方案,依淮、浙例,招殷富商人充任盐商,代理销盐、纳饷等事宜之后,又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由户部议准琼州府盐场“免其配引”㉓〔清〕阮元修、伍长华撰:《道光两广盐法志》卷五《引饷一》。,由灶丁自煎自卖,府州县只就灶征课报解而已。此后,到了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广东又是进一步裁撤水客,改设场商。场商出资贷给灶户作为盐本,并收买其盐,然后把盐转卖给埠商;埠商向场商买盐,运到各埠销售。据有关研究,“当时这些私商,大部分是盐务官吏的代理人,或者是以现金买得盐政衙门行盐‘大票’(行盐凭证)的富豪之家。而盐政衙门又从这些人中,在各埠选出所谓‘总商’一人,督催盐课。这些人依藉官势,肆意贩私,侵蚀饷课”㉔方志钦、蒋祖缘主编:《广东通史:古代》(下),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799页。。
从上述史实的时间上看,也正是在云志高捐“得一官以归,舆马赫奕”,寻得老母亲之后,被“吴督将委任以事,乃奉母就养广州”期间。而此时吴兴祚所谓委任云志高之事,很可能就是要他执掌盐务。所以计泽绎《蓼怀堂琴谱序》才有“逮三十年游子衣锦归来… …即今躬亲盐务,事机纷赜而琴心自清,冠盖冲闾而琴韵弥古”之说。可以说,本来就有商业经历的云志高,正是抓住了这次机会获取了巨资。而后来当朝廷发现两广盐政弊病,议“禁革总商和官府出本收买场盐”之时㉕〔清〕阮元修、伍长华撰:《道光两广盐法志》卷十一《价羡·帑本》。,云志高想必又辞官专意去经商了。这或也是《两广盐法志》及各地方志,皆不称云志高为“官”而是称之“商”的缘故㉖《道光两广盐法志》卷三十四《杂记》:“育婴堂,肇于康熙三十六年,总督石琳巡盐御史沈恺,曾率同商人云志高等,捐赀购买西门外钟氏废园起建堂屋… …”。云志高亦除了得以巨资刊刻琴谱,撒币广行善事,亦凭此交往达宦名士,与之往来结交者“冠盖相望于道”㉗《蓼怀堂琴谱》卷首梁佩兰《序》。按,也许是应付商人的缘故,时广东名士、岭南三大诗人的陈恭尹、梁佩兰为《蓼怀堂琴谱》所作之序,皆未见收各自的文集(陈氏《独漉堂集》、梁氏《六莹堂前后集》)。。以此推之,或也是因为云志高发迹不是十分光彩的事实,那些为其所纂《蓼怀堂琴谱》作序的名士多少或有应付的成分,而非用心之作,否则实难以解释一些文章老手,如被誉为“岭南三大家”的陈恭尹和梁佩兰,皆未将他们为《琴谱》撰述的序文收入各自的文集——《独漉堂集》《六莹堂前后集》之中。
三、《蓼怀堂琴谱》刊刻时间考
除云志高生平的一些事迹外,他所辑《蓼怀堂琴谱》的刊刻时间,也是一个有必要探讨的问题。
因为现在所见流传至今的《蓼怀堂琴谱》诸版本,皆没有明确的版本说明,因而也就造成了对云志高《蓼怀堂琴谱》刊刻年代的不同说法。其中主要有两种说法:一是认为该琴谱刊于康熙二十五年,一是认为琴谱刊刻于康熙四十一年。
两种说法比较而言,那些主张《蓼怀堂琴谱》刊于康熙二十五年的学人,大多数并没有提出什么确凿明确的论据,例如中国书店据康熙四十一年刊本影印《蓼怀堂琴谱》的出版《题要》就只模糊地说:“《蓼怀堂琴谱》,清云志高编订,约成书于康熙二十五年,收古琴曲三十三曲”云㉘《历代琴谱丛刊》第二辑《蓼怀堂琴谱》卷首,北京:中国书店,2013年。。其他更多是没有任何论证,直接就注明成书康熙二十五年。如莫尚德撰《广东古琴史话》称:“清代岭南地区可谓琴家纷出。康熙二十五年,广东南海人云志高,编成《蓼怀堂琴谱》印行,专一收录古琴曲谱。”㉙宋婕、冯焕珍:《岭南琴学论集》,成都:巴蜀书社,2010年,第193页。认同这一观点者还由很多,如,王平主编:《广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图典:2006—2008》广州:广州出版社,2009年,第17页;贡儿珍主编:《广州非物质文化遗产志》,北京:方志出版社,2015年,第919页;等等。
与持《蓼怀堂琴谱》刊刻于康熙二十五年说相比较,似乎持刊于康熙四十一年说的证据更明确一些,因为《蓼怀堂琴谱》卷首的琴家陈治《序》,其序文之末,明确属之曰“康熙四十一年岁在壬午孟春”。按此序所属年月,似可以肯定康熙四十一年是云志高刊行《蓼怀堂琴谱》的年代。但揆之实情,又好像这样定论又有了新问题,即在《蓼怀堂琴谱》的诸序作者中,还有一位当时重量级的人物,即岭南诗派三大家之一的陈恭尹。揆之陈恭尹墓志及陈氏年谱,就会发现,陈恭尹早在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四月十三日就在广州病逝了㉚《陈独漉集》所附《陈独漉先生年谱》,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951页。。关于这个问题,如何解释也是个需要解答的问题。
在现有所有讨论《蓼怀堂琴谱》刊刻年代的论述,当属梁基永论证得最详细。梁基永《〈蓼怀堂琴谱〉记》之《〈蓼怀堂琴谱〉概貌》一节称:
《蓼怀堂琴谱》存世甚希见,除《琴曲集成》影印之康熙原刻本外,各图书馆所收有此者不过两三家。私家所藏,仅知香港沈兴顺先生有全套,笔者所藏一套,为已故琴家莫尚德先生藏本,见其所著《广东古琴史话》记载。
琴谱半叶版心高22.5厘米,宽16厘米,白纸,半页六行,四周双边,无鱼尾,每行十四大字,版心下方有“蓼怀堂”三字… …
琴谱之前有序言七篇,首为沈詹山序,次为计泽绎序。计序曰:“斯谱之作,盖在寅卯兵燹時… …凡三年之久。”
按寅卯即康熙二十五年、二十六年,丙寅、丁卯之间(1686-1687),至三年而写成。
其后为陈治之序… …陈序曰:“岁丁丑予遊東粵,遇琴师嘉禾金吾易,曰粵中之知音而好琴学者,无如云君载青。往谒之,孰知即闽之旧友云君,得两也握手甚欢,恍如隔世,惊喜踊跃各叙离情,随鼓一调备极缠绵乃知较濒別之時,于学加进。手一编示余,著有琴谱数十曲。”
由此可知,琴谱之成稿,当在康熙丁丑(1697年)前后。《琴曲集成》重印简介前,有谓‘缺两页,据音乐研究所藏清朝翻刻本补入’,或另有一种翻刻本,待考。”㉛梁基永:《松庐琴学丛稿》,《现代琴学丛刊》本,重庆:重庆出版社,2016年,第60-62页。
从这些文字可知,梁基永似无视今传世《蓼怀堂琴谱》卷首的琴家陈治《序》之末所属“康熙四十一年岁在壬午孟春”之辞,只以计泽绎《序》所谓“斯谱之作,盖在寅卯兵燹时… …凡三年之久”,及陈治《序》所言其“岁丁丑予遊東粵”与云志高再逢之时,云志高“手一编示余,著有琴谱数十曲”事,遽断《蓼怀堂琴谱》初创于康熙二十五六年间至康熙二十九年间,最终完成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然揆之相关史实,梁基永如此定论显然草率,其中关键,乃缘于其对于计《序》所谓“斯谱之作,盖在寅卯兵燹时”之“寅卯兵燹时”的错误解读。为准确理解原意,且将原《序》此句的上下文列出如下:
斯谱之作,盖在寅卯兵燹时,君能独标旷识,不逐波靡,守此清真,箫弦衡宇,凡三年之久,无日不抚柱挥弦,而致其研索。即今躬亲盐务,事机纷赜而琴心自清,冠盖充闾而琴韵弥古。倘元亮所云得琴中趣者?非耶,惟功力既深故。所以,谱斯琴者按音考节,缕析条分,自堪勒为一家,以名于世。
按:计《序》所谓“寅卯兵燹”并非梁氏断定的是康熙二十五、六年间,而是清人对三藩之乱的习称之谓。如何此谓?实是因为三藩初起事,虽是在康熙十二年(1673年)十一月,但确实是以康熙十三年(1674年,甲寅)、十四年(1675年,乙卯)之际气焰最为嚣张故。因此,以“寅卯兵燹”称三藩之乱,在清代的文献中俯拾可见,例如道光《浮梁县志》所收黄家遴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序,即有“邑旧有志,寅卯之变,烬于兵燹”说㉜〔清〕乔溎修,贺熙龄纂:游际盛增补《浮梁县志》,清道光刻本。、同治《南城县志》所收康熙乙酉(1705年)《迎福桥记》亦有“崇祯间,郡诸公与黎邑冢宰涂公国鼎、洛霄逸士邓公君杰倡成之,寅卯兵燹后,盘石津梁化为煨烬”说㉝〔清〕李人镜修,梅体萱纂:《南城县志》卷二,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刻本。、同治《义宁州志》收乾隆年间李孝沧《重建儒学东西齐舍记》同样有“自明季凋残,继以寅卯兵燹,百十余年,科名未振”的记载㉞〔清〕王维新等修,涂家杰纂:《义宁州志》卷三十二,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刻本。。凡此等等,都说明计《序》所谓“寅卯兵燹”指的就是三藩之乱。
又据《蓼怀堂琴谱》黄国璘《序》的记载,早在清顺治十七年(1660年),十六岁的云志高就开始了琴艺的学习㉟〔清〕黄国璘《蓼怀堂琴谱序》:(云志高)“其侍史年甫十六,初学操缦,习之半载,良质美手,遂与埒能欧家李英,近朱者赤有明征矣。”,到了“寅卯兵燹”时,云志高习琴已达十三四年,经过自己的刻苦及与金吾易等大家往来交流学习,已臻相当水平,于此情况下,云志高萌生着手整理琴谱用于自用和交流的念头,应是很自然的事。这样,经“凡三年之久,无日不抚柱挥弦,而致其研索”的研习,整理和编辑出一部琴谱,应该说是符合事实的。而这也与陈恭尹序中的“值三藩之乱,避地离居,乃专力于鼓琴,以写其幽忧悲愤之思,此其学琴之始也”的记叙,以及与陈治《蓼怀堂琴谱序》:所谓“岁癸丑(康熙十二年),与云君曳裾王门… …居恒以一琴自娱,清风朗月,徜徉于乌石鼓山中逍遥自若,不屑屑役于物,予乃定交为琴友焉”的叙述,也恰好相符合。至于陈治在那篇《序》接下来说到的在康熙十二年这次与云志高初次结交之后,又“阅廿有五载“,在康熙三十六年(岁丁丑,1697年),与云志高再次相逢于广东时,云志高”手一编示余,著有琴谱数十曲,皆得之锯公者”之事的说法,㊱〔清〕陈治《蓼怀堂琴谱序》:“予曩時好遊,北之燕赵齐鲁,南之楚粵浙闽间,岁癸丑,与云君曳裾王门… …予乃定交为琴友焉。”“居诸荏苒,阅廿有五载,岁丁丑予遊東粵,遇琴师嘉禾金吾易,曰粵中之知音而好琴学者,无如云君载青。往谒之,孰知即闽之旧友云君得雨也。握手甚欢恍如隔世,惊喜踊跃各叙离情,随鼓一调,备极缠绵,乃知较濒別之時,于学加进。手一编示余,著有琴谱数十曲,皆得之锯公者。”我们皆可综上述诸文献认为,无论是计泽绎《序》所谓“斯谱之作,盖在寅卯兵燹時… …凡三年之久”,还是这篇陈治《序》所谓“手一编示余”等说,皆体现不出到底是自用的辑钞本还是刊刻本。
那么,云志高《蓼怀堂琴谱》究竟刊于何时?综合今传《蓼怀堂琴谱》卷首诸序,我们认为,最能明确说明其刊刻时间的,还当属黄国璘《序》。该《序》云:“君常谓:琴道之亡亡于无谱,谱之亡亡于谱之不精且详,以今声弃古法也。于是研心殚虑考古证今传流正变,而于有声无词之古调尤三致意焉。间尝遍访於吴越齐楚之以琴名世者,及至燕京,与国师金公吾易声调契合,针芥相投。入粤相访,戾止池亭,留连两载,尽传其秘,因稽订撰注合而成谱,寿诸梨枣贻诸同好。”按其中金吾易陶入粤时间,据前引陈治之《序》所说的“岁丁丑予游东粵,遇琴师嘉禾金吾易”推算,可知是在康熙三十六年前后。若再加上所金氏在广东“留连”的两年,以及云志高自己“稽订撰注合而成谱”的时间,推算起来,这部琴谱“寿诸梨枣贻诸同好”的具体时间,很可能还是陈治《序》文末题属的“康熙四十一年岁在壬午孟春”前后。关于这一点,亦可从梁佩兰《蓼怀堂琴谱序》中所谓:“君著有琴谱,与国工金吾易反覆究明”,并令其子云锡五协助,“更于操缦安弦,斟酌尽善而授之梓”之说佐证。以梁氏与云志高姻亲的关系看,梁《序》所说不会错。
当然,定《蓼怀堂琴谱》刊刻时间为康熙四十一年之说,还有一个问题,即如何解释该琴谱刊本卷首之岭南诗人陈恭尹撰《序》的问题。因为据《独漉堂集》所附《陈独漉先生年谱》,陈恭尹早已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四月十三日在广州病逝,而陈氏之《序》却出现在康熙四十一年刊刻的琴谱卷首,其原因何以解释?㊲按:陈恭尹文集版本,传世者有三:一是广东中山图书馆藏清康熙十三年刻本,题《独漉堂稿》;二是国家图书馆藏清康熙五十七年陈氏晚成堂刊本,题《独漉堂集》;三是中山大学图书馆藏清宣统年间广东刻本。1988年,中山大学出版社《岭南丛书》综合三种版本整理而成《陈独漉集》,然遍检全书,均未见收陈氏此《蓼怀堂琴谱序》。其中康熙十三年陈氏自订《独漉堂稿》可以理解,因其时或尚未与云志高交,而康熙五十七年陈氏晚成堂刊《独漉堂集》时,云志高人尚在世,其时没有收录陈氏这篇序文。推测原因,很可能这部《蓼怀堂琴谱》,起码是在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陈恭尹后人刊刻《独漉堂集》之时,在社会上尚没有多少流传。对于这个问题,我们认为,综以上考证,合理的解释,似应是这样——云志高早在康熙十三四年前后,即开始有意注意辑集古琴琴谱,但这时的琴谱只是钞本,既为自用,亦为深入研究琴艺。直至康熙三十六年,国师金陶游至广东,二人相与切磋,再以后,又经云志高两三年在其长子云锡五的协助下反复修订,最终于康熙四十一年付之刊刻。之所以从裒辑到刊刻经过如此漫长的时间,其中既有琴艺理解、琴谱修订定稿的问题,也有财力未逮的原因。刊刻这样一部几乎没有什么商业价值的琴谱,没有一定的财力,万不能实现。而晚年的云志高,经过为官、经商,已经积聚了相当的财产,成了富甲一方的豪绅,这才有了刊刻琴谱的可能。推测大约在康熙三十九年左右,《蓼怀堂琴谱》已大体整理、修订完成,而在这准备将琴谱“寿诸梨枣贻诸同好”的过程中,云志高也一直在邀一些士林名流及琴学同好为之撰写序言,推测这也是康熙三十九年去世的陈恭尹的序,赫然出现在康熙四十一年刊刻的琴谱卷首的原因。
《孟子·万章下》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其意是说:吟诵古人的诗歌,研究古人的著作,不了解古人的为人,是不行的。这是古人强调的“知人论世”的认识方法,也是音乐史研究的重要方法,即认识某音乐家,首先要认识作者所处的时代,要将作品置于其产生的特定语境(context)理解,犹如和朋友那样与作品对话。就古琴艺术来说,其作为传统士文化的重要符号,自南宋以降,开始逐渐向南方渗透,从明到清,在与岭南音乐文化交融的基础上,最终形成富有特色的岭南琴派。在岭南琴派逐渐形成的过程中,云志高的音乐实践及其对琴谱的整理,具有不容小觑的价值。纵观云志高一生,从南到北,又从北回归于南,富于传奇色彩,既丰富了他对古琴音乐的理解,也为岭南地区荟萃融汇多琴派形成具有地方特色的琴派,起到了促进作用。从这个层面讲,爬疏史料,厘清云志高生平及其《蓼怀堂琴谱》的刊刻,也就超出了了解云氏个人历史的意义,具有了更多层面的艺术史价值。当然,从音乐文化社会史的视角看,从云志高的传奇一生,亦可一窥清初时期琴人的一些社会生态。这也是本文超出云志高生平及其《蓼怀堂琴谱》刊刻事实之考证的意义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