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头参
2022-02-01荆卓然
荆卓然
一
雷声由远而近,如同从地底一波一波传来的能量,直接转化成一根根特殊的手指,触疼了回仕安和郑玣凤草木皆兵的心。
雨声噼里啪啦,仿如谁在烧热的油锅里泼入了一瓢冷水,将滚烫的油溅到了灶台与人的身上。地洞的一角有雨水渗了进来,回仕安拿起一件衣裳抟成圆形,堵了上去。
又一个滚雷掠过大地,地洞顶部落下了一些细微的尘埃。郑玣凤紧紧抱着回仕安,好像一松手她或者是他就会像《西游记》里的妖怪一样,唰一下子飞出去。
屈指算来,夫妻两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快三个月了。自从带着数百万现金逃跑出来之后,他们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那些沉甸甸的现金在他们的心里,已经不再是财富的象征,而是成了锋利的刀片或者是威力无比的炸药,随时会给他们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洞内开始降温,回仕安拿出前些时候出去购物时被商户发现的假钞,点燃后取暖,三四十万假钞现在只能作为引火的柴火,唉,自己太粗心了,堂堂的市领导居然让人玩了一把,丢人呀!也不知道当年是谁送了这些假钞,他也没有顾上鉴别真假就收下了。反正这些钞票不是自己的血汗钱,假的他也不会心疼,关键是自己一定为送假钱的人,办理了不该办理乃至违法的事情,真是罪该万死呀!
回仕安的现金从来不敢往银行存。把受贿金存到银行等于告诉人家自己受贿了,等于自投罗网、自取灭亡。堆放在专门租借的房间床下的现金,最下边的经常就腐烂了,他也不可惜。这个租借的房子只有他和妻子知道,连女儿都不知道自己家有这样一个金库。
有一次,租借的房间进了小偷,偷走了放在柜子里的部分现金,妻子闹着要报案,回仕安说,你傻了还是神经犯病了?警察一来,咱的事情不是就败露了吗?
郑玣凤这才明白过来,想起曾经有个类似笑话的真事,一个小偷去偷一个腐败分子家里的财物,结果正好被突然回来的腐败分子发现了。腐败分子一下就朝着小偷扑了过去。小偷一看,吆喝,看来今天这是遇上要钱不要命的主了,因为偷个钱和人拼命可不值得,正想着如何应对,没有想到腐败分子扑过去后,没有抓他,也没有打他,而是直接就给他跪了下去,掏心掏肺地说:“贼哥,交个朋友,你要花钱就吭个声,我尽量满足,求你千万不要把我家有多少钱说出去。”
新闻里也报道过贪官遭受贼偷报警后,反而暴露了自己贪腐行为的事情。郑玣凤不能不引以为戒。
回仕安曾经是本市的副市长,目前是一名潜逃的腐败分子。
他们出逃的第一站,计划去本市的一个私人承包的农场。农场里有青山有森林,要是能在那里藏身,简直就像度假了。回仕安在位的时候,对农场主照顾过几次。上级对口农业的资金,能套的政策全给农场主套过了。几年下来,农场主空手套白狼就得到了上千万元的资金。当然,作为回报,农场主也没有敢独吞这些资金。回仕安按照潜规则,也拿到了自己的“报酬”。
但回仕安临时又改变主意了。他知道这些和他只有金钱关系的人,根本靠不住。弄不好,自己去了农场后,处境反而会更加糟糕。现在自己已经不是能呼风唤雨的副市长了,这是铁的事实。
上级按照组织程序免去回仕安副市长职位的时候,虽然免职文件上写的是“另有任用”,但是他自己心里明白,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奏,唉,完了,完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一切都报。这一天终于要来到了。
他强作镇定回到家里,一关住家门,人就像黄鼠狼被猎人抽了筋脉与骨头般,将自己这180多斤扑通一下扔到了床上。
保姆小回跑过来问:“您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
小回是自己老家招来的本家,按照辈数自己还应该称呼小回姑姑。但是小回却说他们之间的血缘早就出了五服了,不必按照老规矩称呼。回仕安点点头,算是同意了。作为一名领导干部,家里的保姆不能随便请,一定要在家乡找一位人不亲土亲的、靠得住的人,心里才踏实。
回仕安现在才想起家里还有一个外人,他揉了揉额头,好像吸铁石离开巨大铁块一样,从床上起来,说:“没事,姑姑,这些年承蒙您的照顾,家里才井井有条的,谢谢您了。”
小回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回仕安,来回家当保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听回仕安按照乡俗称呼自己“姑姑”。
“领导,您太客气了,说白了,我就是您家的一个佣人,您不要叫我姑姑。有什么活需要我干,您直接吩咐就行。”
回仕安正想再说什么,郑玣凤回来了。显然,她已经知道了市里的人事变动,只是出于某种考虑,才没有给老公打电话,而是选择直接回家等待老公,没有想到老公比她回来得还要早。她闹不清组织上的意思,觉得也许老公真的会再次被安排到另一个重要岗位上,甚至直接去掉那个“副”字,成了市政府的一把手也说不定,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小回小步跑到门口,接过郑玣凤的包,挂起郑玣凤的外衣,一句话也没有敢说。因为郑玣凤的脸上已经写满了随时可能暴发的狂风骤雨,小回已意识到应该赶紧躲进自己的房间。
回仕安用眼神制止了妻子正要开启的嘴巴,轻轻叫住了小回:“姑姑,不好意思,最近我的工作可能要变动,组织上要我去一个很遥远的城市去任职,您家里也是老的小的一大家子人,所以就不带您去了。”他边说边打开一个密码箱,随手拿出几摞人民币:“这是您的报酬,如果觉得不够,我再给您拿些。”
小回惊讶地看看这些超出她想象的人民币,看看回仕安与郑玣凤的脸色,先是眼圈一红,紧接着眼睛里就有了前赴后继的泪水,颤声道:“咱是根连着根的一家人,你们去啥地方,我伺候到啥地方。是不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们不要我了?”
郑玣凤此时完全明白了,老公要出事了。她打开自己的首饰盒,拿出几件淘汰下来的金银首饰,顺便拿了两盒外国进口的化妆品,放到了小回的手里。“姑姑,”既然老公这么称呼小回,她也只能入乡随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地叫小回姑姑了,“这些首饰您拿回去,做个纪念,要不然回到老家,邻里上下、老少爷们要骂我和老回抠门了。老回真的要去别的地方任职,如果需要您的话,我们会电话通知您的,好不好?”郑玣凤比回仕安会安慰人,给小回留下了一丝有机会在她家再次上岗的希望,还真把小回给安抚住了。
回仕安连夜送走小回,夫妻两个这才坐下了谈正事。
后半夜,两个人一前一后分别拉着两个皮箱走出小区,步行到存放现金的出租屋,瓷瓷实实装了些现金后,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手机、汽车钥匙等都留在了家里。他们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给在外地上大学的女儿回之初分数次,转过去了数十万元人民币,这属于他们的合法收入。他们估计之初在这个时间睡得正香,给她留言要省着点花,并告诉女儿暂时不要找他们。
现在地洞的地面上铺着的,就是皮箱里装着的那些现金。
二
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属于土洼村。想当年回仕安在土洼村挂职第一书记的时候,脑子里啥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没有,心里盘算的就是把工作干好,让父老乡亲富起来。虽然当时每月只有两千来块钱的工资,但他每天白天忙着和父老乡亲谋划脱贫致富的办法,晚上抓紧时间学习各种致富知识,困了就睡在农户家的土炕上,呼噜呼噜的声音波澜壮阔、乘风破浪的。那时候睡得多安稳呀!现在倒是好,每天睡在这厚实的现金上面,他们却怎么也幸福不起来,怎么也睡不稳了。
当年,他根据土壤特征,因地制宜,在村里带领父老乡亲打破常规,在保障传统粮菜种植面积的基础上,又种西瓜,又种甜瓜,又种药材的,还通过嫁接方式,彻底改良了村里的各种果树,并将村里只长野草不长庄稼的土山围起来,种植了营养丰富的苜蓿草和蛋白含量很高的构树,散养上了土猪、土鸡和山羊。他还开了一个粉条厂,把村民吃不完的土豆和红薯收购回来加工成了粉条,逢年过节拿到集市上销售,抢手得很,增强了村集体的收入。
村里有一条小河,清清的河水四季不绝。回仕安请专家化验水质后开了一个面积七八亩的鱼塘,专门养殖一种红色的、肉质鲜美的鱼,基本形成了塘底种植莲菜,塘水养鱼,水面养殖鹅与鸭子的生态系统。有一年池塘还吸引来一大群天鹅,周边百十里地的摄影爱好者成群结队而来,村民足不出户就开了农家乐。他用自己的智慧与勤劳,三年时间就将土洼村由贫困村变成了全县的脱贫致富样板村。
回仕安调回乡里上任办公室主任职位的时候,土洼村的父老乡亲送了一程又一程:“回书记,没事的时候回咱村看看。”“回书记,秋天记得回来打枣子啊!你栽的枣树今年挂果了。”
“回书记,咱村永远给您留着热饭啊!没有您,俺家的小子肯定还打着光棍呢。”说这话的是村里的雅雅婶子。他家在回仕安的帮助下,开了一家专门加工烤鸭的店子,城里的饭店天天预定,生意好得呱呱叫。在她家打工的女孩看上了她儿子,年初刚刚结婚。
村委会主任刘青山眼含热泪,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粗糙的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手,上下摇罢左右摇。
回仕安流着眼泪,每走一步都如同从泥塘里往出拔脚一样沉重。
三
唉,也许乡镇才是自己发挥才能的好岗位。回仕安回想自己从乡镇到县里再到市里任职,职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私欲也随之膨胀,直到走到今天这步被免职、准备接受审查的地步。
回仕安和妻子拉着装满现金的皮箱出来,拦下一辆出租车,直接奔向了土洼村。他觉得自己在土洼村有群众基础。
司机和他们闲聊,这深更半夜的回老家,是有急事吗?
是呀!是呀!谁说不是呢。老人忽然病了本来是计划天明了回来的,但是翻来覆去咋也睡不着,就干脆连夜回来看看。既然司机认为他们是回老家,郑玣凤就顺势随口编了个瞎话。
看司机开车远去了,回仕安一挥手:上山。
他们上的山叫卧龙山,也就是他们现在居住的这个地方。
卧龙山十八弯,太阳月亮卧山巅。其实,早在两三年前,回仕安就悄悄考察了这座山。幻想自己万一出了事,可以先藏到这里躲避一段时间。尤其是这个土窝子,据说最早时候曾经是土匪的窝点。后来,王莽篡位的时候,刘秀曾经在这里躲避过叛军的追杀,所以老百姓把这座原来叫蟒蛇山的山,改名叫卧龙山。
这个土洞入口极其隐蔽,要进入此洞得先钻入一片起码数百年的灌木丛,然后搬开一块不起眼的石板,人才能猫着腰身进去。洞内有卧室、厨房、水房,还有厕所。水房的水是地地道道的山泉水,听之如佳人深山抚琴,饮之甘甜可口。当年回仕安在这里担任第一书记期间,一个放羊倌偷偷告诉了他这个处所,并多次带他进去避暑,没有想到现在帮了大忙。
他和妻子每隔一段时间,偷偷下山采购一些生活用品,反正钱多得花不完,即使是每天消耗上千元,也够他们这辈子潇洒了。
这个土洞他们活着时是藏身之家,死了就是现成的墓葬。只是土洞年久失修,有好几处跑风漏气的地方,给人一种不安全感。当然这个问题不是问题,回仕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已经把残缺不全的部位修理好了。
土洞的南面是陡峭的悬崖,悬崖上有个小窗户,可以进来阳光,也可以随时看见上山的人,怪不得土匪与刘秀当年会选择这里,真是一窗纳乾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
他们住在这里刚开始觉得还挺刺激浪漫的,想想自己的失踪带来的影响,他们不由自主就乐了。然而好景不长,尽管他们尽力将土洞用可以隔潮的塑料制品装饰得有了点家的气息,但在这个没有网络没有电视没有任何现代化配置的地方,他们很快就感觉到了无聊,觉得自己和野人差不多。原来从动物进化到人类需要漫长的岁月,从人类退化到动物只需要一刹那间,确实是不假呀!
尤其是回仕安,脑子一直就没有停止过转动。每次看着妻子半睡半醒的状态,他就觉得有点对不住妻子。但是他受贿第一笔上百万元的钱,却是妻子代收的,可以说妻子是第一个将他拉下水的人。
当时一个老板想承揽县里的一个数千万投资的工程,到他办公室攻关没有成功,便找郑玣凤下手,成功地将工程揽了下来。
如果说第一次受贿造成一处身体溃疡的话,那么这处溃疡如果不找组织疗伤,是很难自我康复的。
后来,回仕安升任到了县委书记的职位,收礼的机会就更多了。许多工程查看各种前期档案,没有丝毫破绽,那些竞标的程序看见合理合法,实际上只要是他这个书记给有关职能部门暗示了的中标公司,没有竞标失败的。这些给回仕安送了好处费的公司,会按照“规矩”找几个朋友开的皮包公司参加竞标,然后名正言顺地中标。
要想富,动干部。所有的收礼“项目”中,最安全的就是提拔干部,谁脑子里进水了,会跑到相关部门上告领导收了自己的贿金,那不等于承认自己的职位是买来的呀!
动一次干部少则数人,多则数十人,除了上级个别领导打招呼的提拔人选,其他干部想升职,不送礼那是绝对不行的。
这样日积月累,回仕安的胆子越来越肥,收取贿金的额度越来越高,与悬崖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了。想到悬崖,他的心里不由打了一个激灵,现在自己不正住在悬崖上吗?
自己不仅生命安全面临着悬崖,妻子的身体因为居住条件太差,经常不是头疼就是脑热的。回仕安决定扩大一下卧室的面积,改善一下居住条件。他用洞内遗留的䦆头开挖土层的时候,郑玣凤忽然一声惊叫,快看,这是什么东西,白白嫩嫩的,像一串鸡头。
回仕安定睛一看,眼睛里立刻有了惊喜的光芒。这是一串鸡头参,每一个的个头都有三寸多长。这样的鸡头参,年龄至少也在百年之上。他在村里担任第一书记的时候,村民们栽的药材主要就是鸡头参。鸡头参是一种中药,又叫鸡头黄精,全草可以入药,药用价值非常高,不仅能够益气健脾,强筋骨,而且还有降血压的作用。鸡头参入药后,有一定的润肺止咳作用,还能影响肾脏,对于不爱吃饭或者口干的患者,有一定的调理作用。如果谁的身体出现亏气亏血、须发早白的情况,可以适当地吃一些鸡头参来缓解。鸡头参可以泡水喝,不仅可以起到保健的作用,还能预防一些疾病的发生。简言之就是鸡头参补气养阴,健脾,润肺,益肾,可用于脾胃气虚、体倦乏力、胃阴不足、口干食少、肺虚燥咳、劳嗽咯血、精血不足、腰膝酸软、须发早白、内热消渴等内外疾病的康复,是山中一宝。
郑玣凤吃了鸡头参后,不仅精神见好,犯案后吓白的头发,也有了转黑的迹象,吃饭也比前些时候正常了,身体大有改善。
回仕安对于鸡头参确实有研究,当年为了在土洼村种植鸡头参,挖掘鸡头参的营养价值、药用价值、文化价值,他是下了苦功与实功的。
回仕安对郑玣凤说,你不要小看这不起眼的土根根,因为吸纳了天光地气、天地精华,在咱山西一直有太行人参的美誉,煲汤食之,男女皆宜。唐代大诗人杜甫在诗歌《太平寺泉眼》中写有“三春湿黄精,一食生毛羽”的句子,意思是食用黄精能羽化成仙。
四
刚刚被免去职位的副市长失踪了,这可不是小事。各种猜测包罗万象,有的说回仕安被有关部门悄悄带走接受审查去了,有的说他和妻子带上金银细软潜逃了,有的说他带上情人找了一个偏僻地方享乐去了,有的说他看看势头不对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畏罪自杀了,等等。群众丰富多彩的想象力,在这件事情上面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回仕安和郑玣凤不知道的是,女儿回之初给他们打电话没有联系通,就直接联系家里的保姆小回。小回把自己离职的情况一说,回之初一听,加上父亲被免职的新闻,一分析就知道父母出事了。她主动将父母打入她账户的钱,交到了纪检委,希望父母能够早日迷途知返,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法律责任。
这些时日,许多小卖部都不收现金了。回仕安偷偷出山买生活物资,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郑玣凤第一次冲回仕安发了脾气:“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狐狸满山走。我当初咋瞎了眼睛嫁给你这个贪污犯的?呜呜呜呜……”
“我是贪污犯没有假,难道你没有一点过错吗?第一笔受贿的资金是不是你收的?别人从我这里打不开缺口,每次都在你这里找见了缝隙。你看见钱比看见你的爸爸和妈妈还亲,你从接受别人送钱送物,到主动暗示人家送,把我的政治生命断送掉,把我的自由断送掉,现在反倒是我的不对了,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
郑玣凤猛地抱住他,是的,我错了,我错了,但是咱总不能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在这堆土窟窿里钻一辈子吧!要不,咱出去自首,责任全部推到我身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组织上能让你继续当官,咱往后的日子就有希望。
回仕安说,真是妇人之见。你想得太天真了,你一个小小的部门主管,能有那么大的权力吗?你以为人家是傻子吗?简直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自作聪明。
郑玣凤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晚上,回仕安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抓了。真是奇怪,被抓住了自己反倒是轻松了。
根据相关人员问询的线索,他知道自己被一些“自己人”出卖了。原来所谓的自己人,基本上都是一些利用他的权力,为自己谋求最大限度利益的生意人。他们当中,有的是为了谋求政治利益,有的是为了谋求经济利益。比如,回仕安知道的一名早年被组织处理的副市长,分管科技工作,每年的科技项目扶持资金数千万元乃至上亿元,80%以上都给了虚拟科技项目的关系户。这些关系户不断改头换面,今年申报甲科技项目,明年申报乙科技项目,申报材料看上去洋洋洒洒前程似锦,实际上拿到钱后这些科技项目全部都消失了。副市长和这些人成了血肉相连的利益共同体,共同瓜分着国家的资金。
这位副市长还分管公路建设工作,修路资金预算的30%属于他的回扣,好好的路每年一小修,三年一大修,自己挣黑钱,常常闹得全市交通到处堵塞。后来,因为一个上千亿的项目,他的一个“利益共同体”没有抢到手,就安排人向省里写了检举材料,导致拉出葫芦扯出了蔓,一下子办成了一个系列腐败案。
他梦见自己站在被告席位置,当法官宣布依法判处他死刑的时候,不由浑身出汗,发出了“啊!”的一声尖叫。
郑玣凤知道他做梦了,赶紧把他拥入怀里,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梦见啥了?莫怕,我在呢。”
许多事情,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与其憋在肚子里,等待人家查实,或者是等待着别人检举,自己被动承认,不如自己老老实实交代出来,争取宽大处理好。
回仕安梦见自己将知道的事情,竹筒倒豆子全部说了出来,好像一下子把肚子里憋着的负担全部清理了出来,那个爽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他梦见办案人员让银行工作人员清点自己贪污的赃款,居然烧坏了三台点钞机。家里存放的茅台酒都拉了一大车,还有那些不知道真假的金银艺术品和玉石玛瑙等受贿品,自己都不敢相信为什么会积攒了这么多。
人这一生啊!才能活几天,赵本山的小品《心病》中有句台词说得好:人生在世屈指算,最多三万六千天;家有房屋千万所,睡觉就需三尺宽。就算你身体健康如铁豆子,能活90岁,满打满算才32850天。这些钱自己能花掉吗?贪污这么多钱,是为了给自己罪上加罪吗?多少贪官贪污腐化半辈子,最后钱还是国家的,自己的自由乃至生命却没有了,何苦呢?
五
回仕安和郑玣凤因为换洗的衣服缺乏,居然生了虱子。那天,他们把抓住的一只白虱子和一只黑虱子放到一张白纸上。两只虱子居然不管不顾地咬在了一起。
郑玣凤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人,洗澡有别人送的贵宾卡,数万元一套的化妆品自己都数不清有多少套,经常拿来送给闺蜜与同学。她的各种服装更是放在专门存放衣服的房间里,里边的、外边的、冬天的、夏天的、春天的、秋天的、中式的、西式的、棉布的、丝绸的……五颜六色的,简直可以开个服装店了。现在她却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而生了虱子,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一时彼一时啊!
回仕安说,你看,咱们多像这两只虱子啊!都是吸食人民血汗的寄生虫,还打架搞不团结。
郑玣凤说,咱都这熊样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糟践自己。
眼看着库存的食物就要吃完了,回仕安与郑玣凤的表情与心情有了一种悲壮的气氛。想当初,自己吃饭动辄一桌子数千元甚至上万元,山珍海味属于家常便饭,现在却连吃方便面都成了一种奢侈。
无论如何,不能等到弹尽粮绝再去找吃的。傍晚时分,两个人戴好口罩出了洞子,准备去附近的小卖部看看有没有收纸币的。
回仕安知道,要不是这口罩帮忙,他估计早就暴露了目标,被人举报了。毕竟自己曾经天天在本市的电视新闻中今天指出这,明天强调那,后天要求这地露了好几年脸,认识这张脸的人可不少。
他们还没有走到山下,就见山路旁边放着一只篮子,里边放着的是几只香喷喷的烤鸭。回仕安一看就知道这是雅雅婶子家特有的配方烤出来的。这个配方是他当第一书记的时候,特意从南方的一位经营烤鸭生意的老同学手里讨来的。雅雅婶子还附着一封信,大致意思是说,村里人已经听说他出事了,也知道他在卧龙山上住着。她希望回书记早日思谋清楚利害,早点迷途知返投案自首,出狱后如果不嫌弃,可以来村里和她一起创业,一样可以养家糊口。
读着这封信,回仕安和妻子都哭了。
从此后,山路边几乎天天有人送来食物。
那天,他们出了洞,猛然发现不远处坐着一个黑影,仔细看却是村主任刘青山。刘青山平时不善言辞,这次却伶牙俐齿的。他先是轻轻抱了一下回仕安,道:“回市长,不瞒您了。我已经把您举报了。您可以骂我不仁不义,但是我发誓,我是为了您和嫂子好,才这样做的。我已经把我的意思和上级说了,如果有可能的话将来您可以来俺村服刑,来俺村和俺们抡起膀子一起干,把咱村搞得红红火火的。”
回仕安感动得啥话也说不出来,嘴唇颤抖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吐出几句话来:“我已经不是副市长了,不要叫我市长。我不配副市长这个称呼,我给党丢了脸。我对不住党组织,对不住家庭,对不住妻子和女儿啊!”
郑玣凤担心他晕倒,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一条胳膊,像拽着一条在风浪中沉沉浮浮的船。
回仕安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咬了咬牙,道:“兄弟,我不怪你。你这是在救我呀!走,兄弟,和我一起进洞,把东西都拿出来。现在我就去投案。”
“好,回书记,纪检人员就在村里等着呢。”刘青山粗糙的手紧紧握着回仕安的手说。
六
带着皮箱下山,回仕安和妻子的脚步,忽然觉得轻快了起来。
到了村委会办公地点,回仕安将赃款交给了纪检人员,却将一个装着草药的塑料袋拿到了一边。
纪检人员问:“这是什么?”
“这是鸡头参,干干净净的,不属于赃物,能治疗我们这些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贪心者的‘内热’。我想请组织允许我带着这枚鸡头参,时刻告诫提醒自己一个人即使是身居高位,也要不忘清廉根本;一个人即使卑微如草,也要做一棵益草。”回仕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