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 鹿
2022-02-01林东林
林东林
一下楼我就看见了她。她站在车子边上,车子停在路边。我喊了她一声,又朝她挥了挥手,她也对我挥了挥。我朝她走过去同时考虑着怎么开口。吃了么,我说,迅即又为说了这么句俗不可耐的话而懊悔。她点点头。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上去——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她也拉开车门坐上来。不过接下来她并没有发动车子,而是就那样静静地坐着,透过挡风玻璃望出去。我以为她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她什么都没说。过了几分钟,她儿子出现在副驾驶门外侧的时候,我心里不由一凛。
这是我的座位!他一把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说,眉眼间抖动着那种你怎么可以坐在这儿的表情。我只得下车,把那个座位让给他,在后排坐下来。是的,相比于我他当然更有这个权力。他是她的儿子,而我只不过是曾和她上过床的人而已,还是之一。
小宝,对叔叔不可以那么没礼貌!她瞪了他一眼说。他回看了她一眼,嘟囔了一句我没听清楚的什么话。没事!坐哪儿都一样,我替她儿子也替自己解围道。这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阳光灿烂,我们要去我朋友兰丽的画室喝茶。是她前天晚上约的我——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约我,是离婚了想再续前缘还是单纯想有个人陪着。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带上儿子,她也从没提及过这一点。接下来车子还是没发动。
过了会儿,一个扎着小辫子的男人走到她那边,把一杯咖啡从车窗里递进去,又拉开后排的另一扇车门坐进来。他手里握着另一杯咖啡,纸杯上印着LUCKIN COFFEE。我愣了愣,不过很快也就明白了大概是怎么回事。坐下来,他冲我点了点头,我也回点了一下。哦哦,这是周同,她回过头来向我介绍道。这是林宵,她又把头偏过去把我介绍给他。你好。你好。我们没有握手。他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当然,我也没有。
现在她终于发动了车子,从我楼下那个丁字路口往胭脂路拐过去。没找到奶茶店,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周同往前挪了挪身子对她和她儿子说。哦,她望着前方说。
妈妈,你说了给我买奶茶的!这时候他嚷嚷起来。周叔叔不是没找到奶茶店嘛,找到了就买,她安慰他。妈妈,你说了要给我买奶茶的!你说了要给我买奶茶的!你说了要给我买奶茶的!他抓住她的手臂摇晃着说,五官狰狞起来,一副发疯的样子。
小宝,好好坐着,妈妈正在开车,她说。但他并没停下来,相反还摇晃得更厉害了。她只得把车子拐到路边,停下来。小宝,你再这样妈妈要生气了!你晃妈妈,妈妈就开不好车,要是出了车祸怎么办?她做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他这才把手松开,不过嘴唇仍然撅得老高。她脸上缓和了一些,接着又发动起车子,往路中间开过去。
之前我见过他几次。之前的经验告诉我最好离他远一点儿。不过车里就那么大,离他再远又能远到哪里去呢?我缩在座位上,尽量用前座的边缘把他圆滚滚的身子遮住。如果我已经结了婚并有了孩子,我想他绝对不会是我想要的那一种。我暗自庆幸当年和她结婚的不是我,而是她的同事,一个中学英语老师。老实说,我应该感谢他,一个及时出现的接盘侠,因为他的及时出现才替我挡掉了一颗沦为人父的子弹。
小宝,你要系上安全带!周同往前凑了凑说,我帮你扣上。我能听出来他语气中尽力讨好他——进而讨好她——的那种意思。不过他并没理他,就像没听到一样。是的,小宝,你怎么不系上安全带?她接过去周同的话说。他这才照做了。这似乎是一个没那么坏的象征,她不会因为他再突然而至的动作而朝行人或者别的车子撞过去。
现在是下午两点半。阳光透过道路两边的树冠撒下来,撒进车子里,撒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我知道,现在我家里的阳光比这里的还要好,掠过对面的楼顶撒进来,把懒人沙发里的我笼罩起来,我端着一杯沏好的茶,眯起来眼睛望着天空,那比坐在这儿要惬意多了。我闭上眼睛,为自己前天晚上答应了她今天的约而后悔起来。如果知道她儿子和她的小男人也一起来,那我是不可能答应她的——找个借口还不容易么。
妈妈,我们到别人家里玩不能翻别人家的抽屉,不能进别人家的卧室,也不能坐在别人家的床上。他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没人接他,过了一会儿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是的,小宝,不能!去别人家要懂礼貌!她说道。可以想象出来,之前她肯定一遍遍地教过他这些。他记住了,记得很牢,现在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妈妈,我们到别人家里玩不能翻别人家的抽屉,不能进别人家的卧室,也不能坐在别人家的床上。几分钟后他又重复了一遍,以那种自言自语同时又像是对着所有人说话的语气——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就是对着他妈妈、周同和我。我没有吭声,周同也是。他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小口小口地啜着咖啡。哦,又一个接盘侠,还是一个大接盘侠,不但接手了别人的女人,还接手了别人的儿子,我用余光瞥着他的轮廓想。似乎总有一些男人愿意这样,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他们以为自己抓住的是爱情,其实是他们混淆了爱情和欲望的区别。不过没关系,时间早晚会让他们明白这一点的。
半个小时后,她开进兰丽的那个小区,在停车场那些空荡荡的车位中找了一个停下来。周同下了车绕到车尾。我下来的时候,看见他从后备厢里搬出来一盆虎皮兰。
这时候,一个门卫模样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一边抖着大衣一边冲我们挥手说,开走!开走!这儿不让停!不是有那么多空车位嘛?她说。那也不能停,他说,这些都是私家车位。就停一会儿,不会超过两个小时,那时候业主还没有下班呢,她说了一个在她看来非常有说服力的理由。那也不行,他的态度十分坚决。我看见周同放下那盆虎皮兰,从口袋里摸出来一盒烟,抽出来一根走向他,接着又把打着的火凑过去。
师傅,行个方便哈,我们一会儿就走了,周同拍着中年男人的肩膀说,又把那盒烟塞到他手里。对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看了一眼手里的烟,就嘟囔着走开了。
他还不算黑的。我们小区的那个门卫只有塞了钱他才会让你把车子停在那些长年都没有车停的空车位上。是的,都这样。我是说现在的物业,收钱时他们特别经心,花钱时他们就特别不经心。一句话,他们不想轻易就把收上去的钱再吐出来。这个小区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广场上那排健身器材坏的坏、朽的朽,那些花坛里和空地上也疯长着花草,它们跃出栅栏,往四周蔓延着。虽然已经进入了秋天,不过它们却没有一丁点儿要枯萎的意思,反而更旺盛了——是比有人打理的时候还要旺盛的那种旺盛。
我们上来的时候,兰丽已经烧好了水,摆出了茶盏和几碟点心。她给兰丽来了一个夸张的拥抱,又把周同介绍给她。她没说周同是她男朋友,也没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在她看来这是明摆着的事,根本不用说,又或许当着我的面她不好意思说。
坐下来,她就兰丽姐长兰丽姐短地说起来。她说一直都很想来这里看看,只是平时又要带孩子又要上课的,实在抽不出来时间;她说平时经常看兰丽姐的朋友圈,非常关注她的那些画和她参加的那些展览,她很喜欢她的风格;她又说以后一定要经常来兰丽姐的画室,或者等兰丽姐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到她家里去坐坐,她下厨给兰丽姐做她最拿手的甜点……两年前通过我认识的朋友,她倒是显得比我跟她还熟络多了。
兰丽又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尝尝!阿克苏的苹果,新疆的一个画友刚寄过来的,她说。接着她又像问学生一样问我们阿克苏的苹果为什么那么好吃。
是不是因为阿克苏纬度高,光照充足,昼夜温差大?周同说。兰丽笑了笑说,是的,不过还有一个深层原因,阿克苏那边冷,为了不结冰被冻坏,这些苹果就会尽力多分泌糖分,糖分就是电解质,可以防止结冰,植物也是有思维的,跟人一样。我也是听那个画友说的,兰丽又补充说,现学现卖。她对兰丽的说法表达了称赞,好像那也是一套多么高深的理论。受不了她这种谄媚劲儿的时候,我装作去了一趟卫生间。
我重新坐回来时,他们的话题已经从阿克苏的苹果转到兰丽的画上去了。我超喜欢兰丽姐的画,她指着墙上的一副画说,这个线条一看就是毛笔画出来的,很像那个谁了。就是留法那个画家,你跟我说过的,她问周同。常玉!周同说。哦对,常玉,她顿了顿说,但兰丽姐的画又跟常玉不一样,比常玉的更有味道。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一个中学英语老师,是想显示很懂兰丽的画呢,还是想求一副她的画呢?
周同接过去说,好的艺术家就是这样,会化用,能把别人的画法拿过来变成自己的……他们一句接一句的吹捧让兰丽非常高兴。这几年,她参加了很多展览,各种评论她作品的文章也一篇接一篇,眼前这样的吹捧按说她应该见怪不怪了,但是事实并不如此,她脸上挂着从心底透出来的那种高兴。是的,谁又会去拒绝别人的赞美呢?
可能是觉得冷落了我,她又问我对兰丽作品的看法。很棒!我说,接下来就没再吭声了,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水。现在我又一次后悔起来,前天晚上不应该答应她来的。是的,在某种意义上我也是个局外人,跟坐在客厅沙发里玩魔方的她的儿子一样。
小宝,你在干嘛呢?来喝茶嘛!过了一会儿,她终于从对兰丽的赞美中停下来,冲着小宝所在的方向喊了一声。我在这里呢,他在那边嘟囔了一嗓子。我没看见他。
他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但手里并没有捏着刚才玩的那只魔方。妈妈,我们到别人家玩不能翻别人家的抽屉,不能进别人家的卧室,也不能坐在别人家的床上。他冲着她说。她没理他,现在她和兰丽说起了她的那场展览,说她在朋友圈见她发过那场展览的预告。见她没理会自己,他又提高音量说了一遍。是的,不能!小宝,你自己记住就行了嘛!她看了他一眼说,妈妈正在和兰阿姨说事情呢,你自己去玩会儿!
兰丽说起来她将要去北京参加的展览。她半年前受邀了参加那场展览,一同受邀的还有谁谁、谁谁以及谁谁谁,她说了几个艺术圈如雷贯耳的名字。我知道,她的潜台词是她跟他们一样,她的作品也跟他们的作品一样,现在已经晋身到了某个级别。
兰丽又把那几幅参展作品的照片调出来,一副副地讲她的灵感、思路、理念之类的。她一边听一边转动着手里的那柄小铜勺,翻过来掉过去,又掉过去翻过来,好像那也是一件值得把玩的艺术品。她的手纤细、白净,在照射着它的那束阳光里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地。在翻覆之间,她把一束光准确地反射到我眼睛里。那束光是从她左手发射出来的,更准确说,是从她左手中指的戒指上。按照国际通行的说法,那表示它的主人正处于热恋中。接着,我看见周同左手的中指上也戴着一枚同款戒指。
估计是他买的,情侣款,她一只,他一只。又或许是她买的,相比于他这种还需要在画室教学生画画的人来说,她还是更宽裕一些。是的,应该就是这样的,我猜。
她很认真地听着兰丽对那些作品的介绍,偶尔点点头。从她脸上能看出来她在想着些什么,但是我并不知道她到底在想着些什么。几分钟后,当兰丽停下来的时候,她及时接了过去。她指着周同说,他最近辞职了,在画室教学生画画还是不适合他,他还是想自己画画,做个工作室,专职画画,就像兰姐你这样……说完她把目光转向周同。周同点点头说,是的,教学生太浪费时间了……周同的话还没说完,她又把话接过去说,是的,兰姐,后面就靠你多帮忙了,你画得好,而且路子多、人脉广……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周同手里的那盆虎皮兰,现在它就摆在兰丽画室的书架上。我终于明白过来,她约我一起过来原来是为这个。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一起过来就行了,过来,坐在这里,喝茶,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为我和她以及周同的关系做个背书。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一种被利用了的感觉在我心里逐渐成形,并慢慢放大起来。
她又叫周同把他那些作品的照片从手机里调出来,一张张指给兰丽看。她让周同从旁给兰丽解释着,哪幅画是什么时候画的,为什么那么画,有着什么样的寓意……
画的不错,这笔触,这用色,一看就是有底子的,兰丽说。不过实话说,这年头想专职画画也并不容易,她又话锋一转说,还不全是你画得好不好,画得好还只是一个方面,甚至是一个很小的方面,主要还是要学会经营自己,要学会用各种关系,要有一定的经济支撑,所以我建议周同不要马上辞职,可以慢慢找机会……她又转动起刚才放下去的那柄小铜勺,翻来掉去,又掉去翻来。兰丽的话让她时不时容光一展,又时不时眉间一紧,她似乎也明白过来,周同的事情并不像她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穿了一件高领毛衣,戴着一顶米黄色的宽檐帽,化着比之前浓很多的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并不这样,那时候她根本不需要化妆,年轻就是她化的妆。当时她刚应聘到她现在还在的那所中学做英语老师。我们是在一个饭局上认识的,她就坐我旁边。那天晚上她喝得比我还多,结束后我送她回去,到她那儿之前我已经吻过她两次了,也知道接下来能做些什么了,我去了她那儿……后来她也去过我那儿几次。再后来,在知道她身边像我这样的人并非只有我一个时,我就逐渐和她断掉了那种关系。
我还记得她穿着一条粉色睡裙站在灶台前做早餐的样子。早上,阳光透过二楼她那间出租房唯一的一扇窗户斜穿下来,打在她头发上、身上,显露出某种不可方物的美,被刚刚睁开眼睛的我看到;晚上,和她并排躺在她那张单人床上,听着瀑布一样由远及近的车流,望着天花板上一闪而逝的车前灯的光斑,她那种不可方物的美就在我身边,或者手掌底下。而一转眼,她已经36岁了,是一个11岁男孩子的母亲了。
现在,望着她的脸,我努力把这张脸与她十二年前的那张联系起来。那张脸比现在的年轻,也比现在的白皙、明亮,闪耀着一些只有那个年龄段才会有的东西。那种东西虽然现在也还隐隐约约地存在着,但已经很淡了,被另外一些什么东西冲淡了。
小宝又走了过来,也把我从那段遥远的时光中拉了回来。他在我们身边来回穿梭着,从她边上走到兰丽边上,又从兰丽边上走到周同边上。好像有某种东西在身体里面怂恿着他,让他一刻也停不下来。接着,他突然跺起地板来,一下一下很用力地跺着,好像跟地板有仇似的。我皱了皱眉,我能想象出来楼下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在客厅里望着天花板咒骂的样子。小宝!你干什么呢?妈妈正和兰阿姨说事情呢,怎么那么没礼貌?!她瞪了他一眼说。听她这么一说,他这才停住了,在她边上坐下来。
喝完一杯茶,很快他又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慢慢挪到那面透射着阳光的落地窗前,贴上去,把脸和手贴在那面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上,呆呆望着外面,好像是在思考着树上的叶子什么时候才能全部变黄,又好像是在看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
一部分阳光被他挡在面前,另一部分阳光从他头顶上和周围透过来,把他圆滚滚的影子投在地板上。我挪了挪脚,把踩在脚下的他的脑袋——他脑袋的影子——释放出来。几分钟后,他,那个被午后的金色光芒描绘出来的轮廓,还是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因为贴得很近,他的呼吸把面前那一小块玻璃蒙上了一层雾气,在他离开一会儿后也没有消散,而在那团雾气的左右两边则是两个清晰可见的手印。
她聊起周同的画的时候,小宝又从客厅走了过来。妈妈,你敲陌生人家的门,别人是不会开门的,转了几圈之后他冲她说道。看得出来,那句话在他嘴里已经憋了很久了,已经快要憋不住了。小宝,别人为什么不会开门呢?兰丽问他。当然不会啦,不认识的人怎么会开门呢?他望着她说,好像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都不明白。喔,也许敲门的是送快递的呢,送牛奶的呢,修水龙头的呢,总要打开门先看一看才能知道外面的人是谁嘛,对不对?兰丽提醒他。不对!不会开就是不会开!他不容置疑地说。
是的!小宝,别人确实不会开门!好吧?这时候她对他说道。他听了转过头来,像赢了一局似的看了兰丽一眼,接着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并带着那个笑容走开了。
哎,非要这么跟他说才行,不然他就一遍遍地问,没完没了,他要的不是别人的回答,而是他期待的那种回答,等他走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之后她压低声音向我们解释。他说的不会开门就是不会让人进到家里来,他以前老去敲别人家的门,把一个单元楼的门都敲遍了,所以我就跟他说你敲陌生人家的门别人是不会开门的,她又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走过来。我以为他会把那句话再重复一遍,让她把那个回答也再重复一遍,我已经准备好了。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他走到门边上,盯着门上的那个铜把手,接下来把那扇门扭开又关上,关上又扭开,扭开又关上,关上又扭开……
如果这是我的儿子,我肯定会疯掉的,我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也不能忍受。我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移到旁边那个女孩子身上。她正在跳舞,一只脚抬起来,另一只脚踩在黑白相间的瓷砖上,两只手在头顶挥动着,像是有股力量正在牵引着她上升。那是门口那面墙上的一幅油画,我盯着那个女孩子,她一点点吸收着我对小宝的厌恶。我不知道兰丽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厌恶,她没表现出来,但没表现出来并不代表没有。
周同还在卖力地说着自己的画及以未来的打算。老实说,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我有点儿同情他。他看上去比她年轻多了,五岁,十岁,还是十五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这样的男人到底图她这样的女人什么,貌?钱?还是人脉?同时我也不知道她图他什么,帅?才华?还是床上功夫?那不是一个离了婚的、有孩子的女人该图的东西。
周同刚一进门,她就扑了上去。他说我还没洗澡,她说没关系,我也没有。她搂住他的脖子,用两条腿紧紧箍着他,吊在他身上,就像一只树袋熊那样。她亲吻他,他回应她的亲吻,她一边亲吻他一边催他往里间走去……我不在乎这一点,事实上我也没有在乎过这一点,把时针拨回到十二年前,那时把她抱到里间的人是我……意识到走神后,我及时刹住车,决定等夜里再去想她——和他,不,和我——的那些事。
妈妈,你敲陌生人家的门,别人是不会开门的!几分钟后他又走过来,还是像之前那样充满期待地望着她,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他手里捏着一块已经咬掉一半的饼干,一些碎屑黏附在他的毛衣上,另一些掉落在干净明亮的地板上。是的!是的!别人确实不会开门,你自己记住就行了,没必要一直说一直说,她有些不耐烦地说。
小宝,你去试试嘛,敲一下别人家的门试试,试试没关系哈。兰丽鼓励他。光说是没有用的,要让他自己去试,自己试出来的东西才最管用。兰丽又转过头跟她说。
他并没有接受她的提议,而是走过来,把手里那半块饼干放在桌子上,接着又走到门口,他停在那里,盯着门上的那个铜把手,像是研究起了它。他摁着它,把那扇门打开,然后又关上,关上,然后又打开……小宝,你要么就进来要么就出去,一直开开关关地干什么呢?门都被你弄坏了!她拉下来脸色,换上一副很不高兴的语气冲他说。她的话,她用这样的语气说的话还是很有效的,他拉开门,走出去,然后又“啪”的一声把门带上了。我松了一口气,不止是我,我想我们所有人应该都松了一口气。
出去之后,他就成了我们之间的新话题——不,他们之间的新话题。自闭症就是这样的,她面无表情地说。他们更多是对事物的细节、局部或者表面进行加工,却不能理解它们组合起来的整体意义,所以你看小宝,他会经常重复同一个动作、同一句话,就是因为中央监控系统太弱了,不能正常关闭输入系统和输出系统……她的语气平缓而冷静,就好像在念一本说明书。我可以理解这一点,任谁带一个这样的孩子那么久都会是一副这样的语气——忍受了那么多年之后,现在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
我看小宝说话也没什么问题嘛,兰丽说。是啊,他听说能力还好,语法上也没什么问题,就是对语言的理解只停留在字面,不能理解和使用间接语言,他就是单线思维,对世界的把握非常固定,交流也是单方面的,老是以自我为中心……她继续说着。
那你们……离婚他能适应么?兰丽问她。一开始不行,现在好多了,他对离婚也没什么概念,只是知道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住了,当然了,如果我们再住一起,我是说如果——她看了一眼周同,他就又不适应了,晚上一准儿又会问我为什么还不离开。她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不过据说自闭症患者和天才的基因是一样的,有专家做过研究。在所有能找出来安慰自己的那些理由中,这可能是让她觉得最满意的一个。
现在,她的“天才”去了楼下的那片花坛里,和一只鹿并排站在一起,从我的角度正好可以透过那面落地窗看见他。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着,看上去好像已经一直就站在那里,难道,难道他会以为自己也是一只鹿吗?和那只鹿一样,现在他也在盯着面前和他差不多高的那片草丛,一直看进里面去……那是他的世界。我没有告诉他们他下了楼,去了那片花坛,而是继续装作出神那样地望着窗外。秋天到了,那些叶子已经由绿转黄,一些还迎风飘荡地挂在半空中,另一些已经枯落到了地面上。
小宝说不定就是天才呢,周同说,或许他也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天赋,只是我们还没发现……美国不是做了一项研究嘛,说天才可能都是外星人,马云就有80%的可能是外星人。我看见他走进那片草丛,前倾着身子。马云是1964年出生的,那一年就有UFO出现的报道……周同继续大开着脑洞说,小宝是2009年出生的吧,那一年也有UFO出现……我看见他把手伸过去揪了一片草叶,放进嘴里,嚼了起来,就像一只鹿那样。
周同还在说着,仿佛他从小宝身上发现了一个什么天大的秘密。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宝,我能想象得到接下来发生的那一幕,他很快就会吐出来,把那片嚼碎的叶子吐回草丛之中,再吐几口口水。我在等待着那个动作。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接下来他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咽了下去,他好像闭上了眼睛,一副非常享受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又摘了一片叶子,又放进嘴里……难道他真的认为自己也是一只鹿吗?
从天才说到外星人,又从外星人说到地外文明,现在周同还在说着,她和兰丽附和着。他们说的每个字我都听见了,但一个字我都没听进去。跟小宝一样,现在我对语言的理解也只是停留在字面。是的,尽管围着同一张桌子,喝着同一壶茶水,说着同一个话题,不过我们仍然是分离的。我们好像只是孤独地坐在这里,把接连不断地涌到嘴边的话说出来——周同在讨好着她,她在讨好着兰丽,兰丽在想着那场展览,而我对这些完全没兴趣,只不过想把眼前这一切尽快应付过去,好早点儿离开这里。
半个小时后,外面的阳光暗了下去,花坛里的那片草丛也从之前的亮绿色变成了暗绿色。现在我看见小宝已经不在那儿了,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那只鹿。
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在知道她怀孕之后,我曾问过她孩子到底是谁的,我的,还是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那几个男人中间哪一个的。她说不是,都不是——或许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谁的。不过,不管是谁的,只要不是我的就行了,千万不要是。
那个秋天,在我不愿意跟她继续下去的时候她很失望,但冬天到来时她又忘记了这一点,因为很快她就遇到了一个愿意和她在一起的男人,也就是她同事,另一个英语老师。半年后,她邀请过我和跟我一样的那几个男人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我没去。我知道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在一个男人那里受到的伤要靠另一个男人去疗愈,然后是再一个男人,再再一个男人——她就像一只总要有人划的船。现在划她的人是周同。
过了一会儿,小宝上来了,脖颈里那些叠叠累累的肌肉跳动着。他手里并没捏着一棵草或一片叶子。小宝,你去哪了?她问他。鹿,下面有一只鹿,他指着那面落地窗说,我跟它聊天呢。喔?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周同再次换上讨好他的那种语气问。
——你好,小鹿,我说。他说。
——你也好,小宝,小鹿说。他捏着嗓子模仿小鹿。
——你愿意跟我说说话吗?
——愿意,当然愿意了。
——那你想和我说点儿什么呢?
——你聪明可爱又勇敢!
他一下是自己一下是小鹿,在两者之间来回切换着,好像他表演的这一幕刚才真实发生过一样。他给自己设定了问题,又给小鹿设定了回答,他相信小鹿一定会这样回答,一如他相信那是一只真正的小鹿,一只会说话的小鹿。他一边表演一边咯咯咯地笑起来,他们也跟着一起笑起来。我没有,也不愿意像他们一样装出来笑的样子。
这时候,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兰丽打开门的时候,我看见外面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你们家孩子怎么回事?还没等兰丽开口他就质问起来,来来回回敲我家的门,开了门又不吭声,过会儿又敲!他把头探进来看了看,指着小宝说,就是他!就是他!
直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是小宝闯的祸。她慌忙站起来,把小宝往身后推了一下说,哦哦哦,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她走过去,把刚才的情况向他解释了一遍。她解释得支离破碎的,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不是听懂了。哦,对了,他有自闭症,自闭症!她最后说,真是不好意思,实在抱歉!哦,是这样,那个中年男人说,现在轮到他不好意思了,转身下了楼。我也松了一口气,尽管整件事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重新坐下来,她又跟兰丽说起来兰丽画室里的软装设计,天花板上用干莲蓬头制作的艺术灯,客厅和茶室之间的博古架,靠墙一圈的那些干花和绿植……她让周同在自己的工作室参考一下这些。小宝趴在桌子上,一副听得很投入的样子。现在他终于老实了下来,虽然她并没有因为刚才的事情说他什么,但他应该知道自己闯下的祸。
他趴在那里像是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问她,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她摁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说,等一会儿吧,喝完这杯茶了就回家,你先自己玩会儿。当然,接下来她并没有像她所说的那样——喝完那杯茶就起身,同时也没有喝完又续上的那杯茶就起身,而是一直喝到第三杯、第四杯、第五杯,就像是忘记了这件事一样。她继续和跟兰丽聊着她画室里的装饰细节,以及周同准备着手做的画室。
妈妈,你说了喝完一杯茶就走的,怎么还不走?几分钟后,他又从客厅里跑过来问她,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妈妈说的是这壶茶,喝完这壶茶就走,你再去玩会儿!她说。不是!你说的不是这壶茶,是这杯茶!你说的是这杯茶!他不依不饶起来,就像之前在车上那样抓住她的手臂摇晃起来,五官也狰狞起来。我暗暗地给他鼓着劲。我也早就坐不住了,我希望我们现在、立刻、马上就离开这里,然后我再离开他们。
不过,她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再过十分钟,小宝,再过十分钟我们就走,你再去玩一会儿嘛,妈妈和兰阿姨再说几句,她沉下来脸色说。她又和兰丽说起周同,请她帮忙给他多介绍些机会,把他的画介绍给一些策展人……我像一截木偶那样坐在那里听着,同时期待着小宝再过来几次,把那句“妈妈,怎么还不走啊”再重复几遍。
几分钟后,他真的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一只方形的小塑料包。妈妈,他把它举到她面前问,这是什么?他显然不知道那是一只避孕套,也不知道那是用来干什么的。她愣了一下说,你在哪里拿的?他往客厅旁边那个房间的方向指了指说,那儿,床底下!这时候我看见兰丽的脸上已经挂不住了,一阵红一阵白的。不用说,那是一只从她这儿拿出来的避孕套。她,一个单身女画家,床底下的避孕套,那意味着什么呢?
妈妈,这是什么?气球吗?他又问。她还是没有回答他,我们也没有,没有人回答他那是什么。——大——象,——0——0——1,他低下头,指着外包装上面的字一字一顿地念起来。大象!他把胳膊伸展到能伸展的最大距离,抱了一下说,大象那么大一只,这个那么小,里面怎么会有大象呢?还是没有人回答他那是什么,以及一只避孕套为什么会被命名为大象。虽然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并不会有人去这么做。
她把那只避孕套夺过去丢进垃圾桶说,不是跟你说了不能翻别人家东西,你怎么不听?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不听,刚才她还解释过,但是现在她显然忘记了这一点。
他现在老实了,一声不吭地坐着,偏着头,下巴垫在桌沿上,盯着面前那杯金红色的茶水,用指尖来回抚摸着阳光透过茶水撒在桌面上的那些散碎又聚拢的金光。他在想什么呢?还在想着垃圾桶里的那只避孕套——哦不,那只大象——么?望着落地窗外面的那棵树,树冠上那些正迎风飘荡的叶子。我回味着他刚才的动作,他伸开胳膊,伸展到能伸展的最大距离,抱了一下,他抱住了面前那团空气,那是他的大象。
她呆呆地坐着,就好像突然受到什么惊吓似的。过了几分钟,她才站起来对兰丽说,兰姐,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该走了哈。没事,小孩子嘛!兰丽挤出一丝笑容说。
一下楼,她就数落起小宝来。妈妈,我们到别人家去玩不能翻别人家的抽屉,不能进别人家的卧室,也不能坐在别人家的床上,是不是?他一脸无辜望着她说。是不是,是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你记得倒是牢,问题是你并没有那么做啊,我问你,是谁让你去人家卧室里的?是谁让你乱翻东西的?她不停地推搡着他说,她憋了一下午的那股气现在终于憋不住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尖,腔调已经变了,完全不像她——或者说更像她体内的那个她——在说。接着,她用力打了他一巴掌,好像那一巴掌就能将之前的一切都抵消掉似的。
很快她又回过味儿来,蹲下去,用一个母亲对孩子道歉的那种口气摇晃着他说,妈妈错了,妈妈不该打你!妈妈不好,妈妈让你打回来,她拿起他的手朝自己脸上打过去。但是他的手并没有落在她的脸上,而是把她牵起来,牵着她往前面走去了。周同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我掏出来手机,走到旁边装作打电话,我说——喂,你好——我看着他们越过我,一个一个地走到前面去,直到自己成为最后面的那一个。
经过花坛边的时候,我看见了那只鹿。它站着,伸着脖子,像是在啃吃涌长到嘴边的那些草。它的两只角都断了,断口处已经风化得和其他地方是一样的颜色了,背上裂了一道口子,腿也只剩三条。当然,这些并不影响它是一只鹿,它的塑料质地也不影响它是一只鹿。现在他们走到前面的小广场去了,但有那么一瞬间我却觉得小宝还站在眼前这片草丛里,站在那只鹿边上,和它并排站在一起,就像是另外一只鹿。
那是一片艾草。我之所以认识它,是因为我们小区的花坛里也长着同样的东西。一开始不是,一开始是物业种的花草,后来枯的枯死的死,于是就只剩下艾草。无人打理和旺盛的生命力是它们活下来的法宝。最后它们占领了那些花草的领地,替代了那些花草,以胜利者的姿态迎接着进进出出的人们。每天我至少会见到它们两次,早一次,晚一次。每年端午节的时候,我还经常见到有人折了,拿回去插在自家的门楣上,接下来的时间里它们一直插在那里,直到来年端午。但我从没见有人吃过它们。
他们往停车场方向拐过去的时候,我走进那边艾草。一股浓烈的臭气——或者说香气——扑面而来。我屏住呼吸,摘了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嚼了嚼。苦,很苦,接着是涩。那并不好吃,不是不好吃,而是根本就不能吃,更没办法咽下去。只嚼了几下我就不得不吐了出来,又用力吐了几口口水,但是舌头上还是有一股吐不出来的苦涩。
我走到停车场的时候,他们还没有上车。她问我晚上有什么安排,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顿饭。不了,我说,一个朋友要请客。是的,我没撒谎——虽然我完全可以这么做,这是事实,昨天晚上就答应好的,就像前天晚上答应了今天下午和她一起来喝茶一样。接下来,我也没有接受她把我送过去的好意。那不顺路,我撒了个谎说,事实上我很清楚接下来的那一路上会意味着什么。她儿子,她男朋友,他们也都在车上。
她又把我拉到一边,要我回头跟兰姐解释一下刚才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请她以后帮帮周同,给他介绍些机会。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同时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出了小区,她摇下来车窗和我道别。我挥了挥手,然后就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过去。半分钟后我回头看了看,他们的车子已经消失在了车流中。我松了一口气,又折返回来,在小区门口的共享单车中扫了一辆,朝他们刚才开过去的方向骑了过去。
骑了几分钟,我又一次看见了她的车。现在她的车停了下来,亮着尾灯。她前后左右的车也都停了下来,也都亮着尾灯。我也不得不停下来。透过车窗,我能看见小宝正在摇晃着她的肩膀,现在他正在跟她说着些什么——我能想到他在说些什么,她也扭过头来正在跟他说着些什么——我也能想到她在说着些什么。看着他们,我有一种不用置身其中的轻松,同时也意识到刚才没有答应和他们一起吃晚饭是多么明智。
但我也为她感到难过,摊上个这样的儿子,她的日子该怎么过?她和她的接盘侠又该怎么过?结婚再生一个?还是就这么过下去,直到过不下去?不过很快我又释然了——那终究是她的事。事实上,在我们看起来完全过不下去的那些人,他们总会有自己的过法。脚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就会知道路该怎么走,这是所有人都具备的本领。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注意到了我,或者注意到了当作没注意到。我把头扭过来。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前面的车流松动了,他们的车子紧随前面的车子开了出去。我也把支在地面上的脚尖抬起来,踩住踏板猛蹬下去。我们一前一后地汇入车流中。我跟在他们车子右后方一个车位的位置,同时以旁边那辆车子作为掩体躲避着他们可能的目光。直到他们的车子打起转向灯要往另一条路上拐过去时,我才终于松了口气。
我到的时候,朋友的朋友们都已经到了。他们坐在客厅里那张长条桌的两侧,女的一侧,男的一侧,就像是被三八线隔开的小学生们那样。他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谈论着朋友,谈论着朋友三周之前去世的父亲。我知道,他们此前都参加了朋友父亲的葬礼,也都给朋友随了份子,而现在他以这个名义把他们都召集了过来。朋友和妻子正在厨房里忙活着,一个在洗菜,一个在烧菜,一条鳊鱼在油锅里吱吱作响,我看见朋友把锅抡起来,把油点燃,让火在鱼身上走了一道,接着一股香气就蔓延了开来。
两边都不需要我。从厨房里出来之后,我悄悄地溜出了院子,沿着门口那条长满了草的小路往山上走去。这是一座矮山,山上这一处那一处的房子里都亮着灯。
在临近半山腰的位置我停下来,望着从两栋小高层之间照下来的那轮明月,照着黑色的树木和下面叠叠累累的房子。远处是一座基督教堂,顶上立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再远处是蜿蜒北去的蛇山,矗立在上面的黄鹤楼灯火通明。我想起崔颢和李白。“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这是崔颢;“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是李白。当年,为了胜过崔颢一筹,据说李白写了上百首关于黄鹤楼的诗。我想象着站在黄鹤楼最上面一层时望着此刻我所在的地方时所能看到的画面。
在一段矮墙边,我听见几声猫叫,接着看见一只白猫,轻巧地一跃就跳上了那段矮墙。我打开手机电筒照过去的时候,它已经不在那里了,只有一片轻轻晃动着的艾草。我看了一会儿,并在离开之前从里面拔了一棵出来,一边走一边摇晃着它。
经过一户人家的时候,我把那棵艾草别在他们院子的栅栏上。院子里种着几棵果树,墙边摆着几口花盆。我看见一楼的窗户亮着灯,几个人影在晃动着,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窗户后面吊着一层白纱。另一扇窗户没吊白纱,一个女人正在炒菜,吱吱声从那儿传出来。二楼亮灯的那扇窗户里没人影,但有持续不断的钢琴声传出来。他们就像是皮影戏中的人物,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夜幕后面操纵着他们的动作。
几分钟后,朋友打来电话说准备开饭了,问我在哪。就在边上,我说,这就回来了。窗户里的那些人影还在晃动着,我又看了他们一眼。准备下去时,我注意到别在栅栏上面的那棵艾草在一阵微风吹拂下晃动着,每片叶子都被路灯打上了一层金质光泽。我走过去,揪了一片,然后又放进嘴里。苦,很苦,接着是涩,我不得不又一次吐了出来,又吐了几口口水。事实证明再试一次也没用,你还是不能吃它,还是不能从中品尝出任何愉悦的味道。是的,不能吃就是不能吃,你不是一头鹿,也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