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寻根、异风景与高科技神话
2022-01-25王威廉
如果非要我说对地理风貌的喜爱,那么,出生在西北的我,还是更喜欢西部。在我的感受系统当中,西部的苍凉风貌更加对应内心的深层存在,那种具有强烈精神性的风景对我影响至深。
但是,我已经在岭南生活了二十余年。尽管仍然会有各种不适,可比起初来之际,早已是“驾轻就熟”。在旅途中被人问起从哪里来,都会不假思索地说:“广州。”
文学是处境的艺术,一个作家不可能逃开环境对写作的影响。即便那些在南方寓居多年还在写着北方故乡的作家,假如我们细读他们的文本,都可以辨析出环境是如何重塑了他们的想象。
我无法想象萧红在东北能写出《呼兰河传》,她必须置身在遥远的、温暖的、现代的香港,才能看清故乡的一切。香港是她的望远镜,她用这架望远镜看向东北故乡,就如伽利略用望远镜看向月球一样,神话的美学消失了,但另一种美学诞生了。
一般来说,写作者不大考虑这些事情,他所看重的是如何表达,而不是为何会如此表达。后者体现的是批评家的智慧。
对我的变化,批评家杨庆祥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写道:“在王威廉较早的作品中,比如《听盐生长的声音》,还能看到非常明显的西北地域的影响,作品冷峻、肃杀。这种完全不同于南方的地域生活经验或许能够让他更敏锐地察觉到南方的特色。从生活的角度看,与其他原生于南方的作家不同,王威廉更像是一个南方的后来者,他最近的一系列作品如《后生命》《草原蓝鲸》引入科幻的元素和风格,构建了一种更具有未来感的新南方性。”读完这段论述,我深感惊异,因为我总是觉得自己的写作是超越地域的,是在寻求着具有普遍性的思想,但事实上,南方之南的地理环境,居然不仅渗透进了我的日常生活,还渗透进了我的思想构建。
因此,我不得不格外重视起“新南方写作”这个批评概念。
庆祥的这篇文章有个比较长的标题:《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呈现出丰赡的视野,未来的学者假如要研究“新南方写作”这个文学现象,这篇文章是绕不开的。
文章对“新南方写作”的理想特质做了四个方面的界定:地理性、海洋性、临界性和经典性。“地理性”和“海洋性”比较好理解。其实,海洋性也是一种地理性,只不过传统的中华文明是大陆型的,对“海洋文明”的强调,所召唤的是一种未来性。
“临界性”从字面上看比较费解,但在我看来,这是关于“新南方写作”界定中最重要的概念,值得全文照录:
这里的临界性有几方面的所指,首先是地理的临界,尤其是陆地与海洋的临界,这一点前面已有论述,不再赘言。其次是文化上的临界,新南方的一大特点是文化的杂糅性,因此新南方写作也就要处理不同的文化生态,这些文化生态最具体形象的临界点就是方言,因此,对多样的南方方言语系的使用构成了新南方写作的一大特质,如何处理好这些方言与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标准通用汉语语系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一个挑战。最后是美学风格的临界,这里的临界不仅仅是指总体气质上泛现实写作与现代主义写作的临界,同时也指在具体的文本中呈现多种类型的风格并能形成相对完整的有机性,比如王威廉的作品就有诸多科幻的元素,而陈春成的一些作品则带有玄幻色彩。
无疑,“临界性”是对新南方写作的“异质性”的一次重要命名。正是在这些复杂多样的“临界性”中,新南方写作才显露出了丰富的异质性。
关于第四点,所谓的“经典性”,不是指新南方写作已经成了经典,恰恰是说“新南方”相较于已经涌现出了众多经典作品的北方、江南等地,它在经典上是匮乏的,是未完成的,而它的这种异质性,在美学上的终极状态,则必然要以经典的方式来凝聚。
——这四个方面的界定,不仅让“新南方写作”这个批评概念呈现出了相当清晰的面目,而且让我涌起了某种写作的冲动。好的批评便是如此,不只是下结论,更是启示录,往往能激发出更多的作品来回应这种美学的可能。
其实,关于“新南方写作”的话题,在许久之前我就参与了探讨。庆祥对此在文章中也有提及:“2018年11月举行的《花城》笔会上,我和林森、王威廉、陈崇正、陈培浩在南澳小岛上就‘新南方写作’做了认真的非公开讨论,并计划在相关杂志举办专栏。”我记得当时还“远程”邀请到了青年批评家唐诗人,他以“音频连线”的方式也参与了这次非公开讨论。但随后沉寂颇久,直到2020年,陈培浩在《韩山师范学院学报》(第4期)推出“新南方写作”的评论专辑,这个批评概念才首次正式亮相。陈培浩作为主持人的文章《“新南方”及其可能性》提出“新南方写作”这个概念是面对未来与可能的,应该成为阐释当下广大南方之南写作现象的批评装置。在那个栏目里,由徐兆正、刘小波、朱厚刚、陈培浩、杨丹丹、宋嵩六位批评家,论述了罗伟章、卢一萍、朱山坡、林森、王威廉、陈崇正六位作家。我在重新回顾之际,感兴趣的是罗伟章与卢一萍两位巴蜀作家的在列,意味着“新南方”的地理空间并非狭隘的,更是指向一种美学上的创造。
时间到了2021年,重要的学术期刊《南方文坛》(第3期)也推出了“新南方写作”。在栏目的主持语中,张燕玲主编写道:“我们探讨的‘新南方写作’,在文学地理上是向岭南,向南海,向天涯海角,向粤港澳大湾,乃至东南亚华文文学。”然后,她解释了何为“新”:“以示区别欧阳山、陆地等前辈的南方写作,是新南方里黄锦树的幻魅,林白的蓬勃热烈,东西的野气横生,林森的海里岸上,朱山坡的南方風暴……文学南方的异质性,心远地偏。”在她为“新南方写作”勾勒的简笔画中,有两点值得重视:首先,“新南方”的地理空间是极为广阔的,远远超越了一省一市的画地为牢,它是敞开的,绝非一种争夺话语权的政绩思维;其次,“异质性”是“新南方写作”最重要的艺术特点,换句话说,并非所有在这个地理空间中产生的文本都可以自动成为“新南方写作”,其中只有那些具备了强烈美学特征的文本才能称得上是“新南方写作”。显然,张燕玲有力地呼应了杨庆祥和陈培浩的批评观念,让“新南方写作”挺进了主流的文学场域。
即便我个人不属于“新南方”,我依然非常希望这个批评概念能成为中国文学的一次话语突围。因为,中国文学进入21世纪至今,这二十年来,以往的全部批评概念几乎都在失效,只剩下了以代际为主的批评概念。在今天做文学批评,甚至可以不读作家的作品,只看作家的出生年代,然后将作家归入“**后”便可了事。如果说,一开始这只是对“几代同坛”的作家进行区分的权宜之计,有着一定的合理性,但长期沉浸在这种丧失美学特质的批评概念中,文学仿佛变成了一架自动运输带,出现了很多违背常识的现象,比如,出生时间相近的作家,写作风格就必然是接近的吗?文学新面孔就一定代表了文学之新吗?出生于1979年或1989年的作者,与出生于1980年或1990年的作者,真的存在着某种断裂吗?……时过境迁,这种“**后”的批评概念越来越成为一种美学上的偷懒,从而造成一种严重的后果:作家变成了不同批次的同质商品,作家个体间的差异性与异质性变得越来越不重要。而我们深知,文学的灵魂是植根于差异性与异质性中的。而在这种大背景下,“新南方写作”这个批评概念显得生机勃勃,它想要从机械论的荒原上逃出,重新探寻一种写作美学的可能性。
更何况我已经生活在“新南方”,这个概念促使我重新反思自己许多固有的观念。比如说,我热爱西部的风景,觉得其中有着极高的精神性,但这种对西部风景的印象认知与某种文化建构究竟有没有关系?经济与文化的关系一直被人津津乐道,经济发达的地方往往人文鼎盛,而西部在经济上无疑是贫瘠的,而它如何占据了文化上的高地?这些问题不易回答,而我越是思考新南方的当代语境,越是接近了这些問题的内核。
从大历史的视野看,在古代的大陆文明时期,西部才是文明的前哨,一直处在中华文明与其他文明的激荡交汇之中,正因如此,西部文学才能够汇入中国文学的主流。那么,反过来说,如今处于海洋文明时期的新南方,恰如当时大陆文明时期的西部。在新南方,这种东西文明之间的激荡交汇也已历经百年,正在挺进全球化的纵深之地,其中的困境与希望已经不限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内部,而是属于全人类。新南方写作不仅要汇入中国文学的主流,更要汇入世界文学的主流。
当我意识到这种历史处境,便从整个文脉的流转中,从中心与边缘的对话中,充分感知到了这个批评概念所蕴含的积极活力。
我从写作的角度,尤其是结合自己创作的角度,试着从新寻根、异风景与高科技神话这三个角度简单谈一下我对“新南方写作”的理解与期待。
寻根文学是新时期文学影响最大、成就也最丰的文学潮流,在其影响下,作家要建立自己的地理根据地的观念曾经风靡一时,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苏童的枫杨树故乡等,都已经成为当代文学版图里的重要地标。但是,今天的生活在城市化进程与互联网技术的作用下迅速同质化,传统的故乡生活及其秩序正在被抽空而解体,人们被裹挟到了一种无根的状态中。但是,人真的能彻底失去大地的根基吗?那是很难的,也是危险的。因此在写作中,即使不必有个小根据地,但重新恢复人与土地的关系是极为必要的。人将在一个更大的空间里面接受环境的改变、塑造与影响。接续寻根文学,走向新寻根是新南方写作的必然。
如果我们把新南方写作不局限于当下,那么在我看来,韩少功的小说《爸爸爸》《马桥词典》已经构筑了新南方写作的许多母题。差异甚大的方言曾经让新南方保持在一种荒蛮与喑哑当中,遮蔽与反抗构成了一种暧昧的同构关系;那么在今天,新南方显然在寻求着一种敞开与确立,这种语境的微妙变化将给写作带来怎样的新变?一个讲普通话的马桥人,该如何叙述自己的故事?他需要一本新的词典,还是他的故事逐渐被稀释掉?
我曾在广东北端的梅岭古道抒发过怀古思今的幽情,历史上那里接纳过无数南下的流放者,包括苏东坡,而如今,无数的人主动南下是为了追求人生的更高梦想。新南方变得更富庶更安定,正如海南作家林森在《蓬勃的陌生》一文中提到的:“当北方乡村陷入凋敝之际,南方的乡村却依然保持着活力。”当然,北方乡村这些年也在努力恢复生机,但与新南方相比,对于政治力量的需求更大,而新南方则远离政治中心,一直有着绵延的宗族认同,隐藏着暧昧的民间世界。
不过,在这里要强调的是,新寻根一定不是仅仅寻求新南方这块地域的文化之根。新寻根的根,是复数的。以广东为例,多年来,广东不仅经济总量全国第一,人口数量也是全国第一。它的人口构成不像传统的人口大省,如四川、河南,是靠本地人的生产,它的人口是缘于移民的汇聚。比如在广州开出租车的大部分都是河南人,做布匹生意的大部分都是湖北人,还有大量的湖南人、江西人、广西人、四川人、东北人……像作为移民的我,可以寻广东之根,也可用新南方的望远镜寻西北之根,或许还可以借助朋友,寻到某个其他省份的根。这种不同的根系盘根错节,彼此缠绕,构造了一个开放的文化生态。其实,何止是中国,在广州还生活着数以万计的外国人,尤其是非洲人、中东人,他们的故事几乎没有进入中国故事,而没有他们的中国故事是不完整的。所以,当《广州文艺》邀我谈谈新南方写作,我无法拒绝。
新寻根,也寻文脉之根。
江南地区的文学,早已是中国文学最重要的文脉之一。唐代以后,随着经济中心从关中转移到江南,文脉中心也逐渐转移到了江南。新南方与江南的关系,无疑是一种对话性的关系,而非一种争夺话语权的关系。这也是我最担心新南方写作被庸俗化误读的地方。在这个问题上,出生在泛江南地区(安徽)的庆祥说:“我将传统意义上的江南,也就是行政区划中的江浙沪一带不放入新南方这一范畴,因为高度的资本化和快速的城市化,‘江南’这一美学范畴正在逐渐被内卷入资本和权力的一元论叙事,当然,这也是江南美学一个更新的契机,如果它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并能形成反作用的美学。”我不确定江南是否已经陷入一元论叙事当中,我能确定的是江南为中国当代文学贡献了半壁江山。中心与边缘的关系,是文明前进最重要的动力机制:没有中心,边缘是涣散的;没有边缘,中心将会迅速腐朽。在江南的主流文脉之外,“新南方”是另一片独特的壮阔风景,当它的喑哑与沉默被照亮,一定会给中国文脉汇入一股新的美学特质。如果江南美学在这种对话中获得了反作用力,产生了反思性的新变,无疑也属于新南方写作。
我特别能理解庆祥在那篇文章开头,用很大篇幅谈论黄锦树的作品,因为我也曾被黄锦树所“惊吓”。我还记得第一次读黄锦树的小说是《死在南方》,那是一个台风侵袭的暴雨之夜,小说里东南亚丛林的腐烂气息瞬间就充满了我的体腔。我所感兴趣的是,黄锦树在地理的边界之外,以一个不充分的他者,用想象触摸了边界内部的文化,而他触摸的手势带来了遥远的气息,也搅动了某种尘封已久的幻觉。我所置身的地理位置,与他不算太远,所以那种感受的程度还相当强烈。庆祥警惕研究者在面对黄锦树时,会陷入到那种“风景化”的假面里边,而忽略了黄锦树的更大意义。这个是自然的,不过,我想从写作者的角度专门谈论一下风景,事实上,只有少数作家才有能力创造出真正的风景。
柄谷行人在谈论日本现代文学的时候,专门用一章谈论“风景的发现”。不是说在传统的日本文学中没有对风景的描写,而是古典的风景描写是与古典的人文话语纠缠在一起的。当风景被置放于现代性的话语中,原本的主客交融、山水界定便被打破了,作家被迫要用一种全然个人化的目光来重新书写风景,这便是风景的发现。作家奈保尔在《作家看人》里面,也专门提到了诗人沃爾克特对于加勒比海风景的这种发现。中国现代以来的文学同样如此,这个风景的发现过程远未结束。相较于西部壮烈的风景,新南方的风景被密布的丛林所覆盖,还有大海的阻隔,本身就是隐蔽而神秘的。除此以外,西部的风景与江南的风景一样,已被过度表达,需要新的发现,而新南方的风景则表达得还非常不够,有着更多的未被词语染指之地。但是,归根结底,风景本身并不重要,为了风景而风景,便是风景的“假面”了。正如庆祥认为黄锦树的重要性“是在回应严肃而深刻的现代命题,那就是现代汉语与现代个人的共生同构性”。风景的背后是主体对世界的重新打量,重新赋形,重新塑造。新南方写作假如要彰显某种奇异的风景,那一定是为了表达自然、文化、语言与个人的复杂关系。
至于高科技神话,则是我近年来极为关注的话题。高科技正在席卷一切,不仅改变了人们的诸多观念,而且深入到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从而改变了我们的生存现实。高科技对于大众文化来说,已经构成了一种神话叙事。就我比较熟悉的广州和深圳来说,这里诞生了腾讯(微信)、华为、华大基因、大疆无人机以及各种新能源电车等等,似乎在这里诞生任何高科技的奇迹都不令人意外。我和韩少功先生在对话《测听时代修改的印痕》中,一致认为现在的高科技制造了一种新神话,文学重新开始复魅,酝酿着一种高科技神学。尽管中国的很多地方都有高科技研发机构,但我之所以将高科技神话放置在新南方写作的范畴中,是因为我感兴趣于新南方这片地域文化的巫魅与高科技神学的诡异并置。这就好比在许多小说或电影中,“科幻”与“奇幻”的边界并不清晰,例如预知未来的能力,既可以设定成一种创新机器,也可以设定成某个巫师的超能力,在读者或观众看来都是可以接受的。科技创造奇迹的能力对于大众而言,已经与巫术无异。因此,我设想这种高科技神话如果与新寻根、异风景相结合,真不知道会碰撞出怎样璀璨的思想火花,产生出怎样耀眼的美学形态,一种未来诗学似乎近在眼前。
行文至此,我不由想到我的中篇小说近作《你的目光》(《十月》2021年第6期)。它从深圳的眼镜产业获得灵感,聚焦一个很少有人关注的职业:眼镜设计师。这肯定是暗含隐喻的,我们跟世界之间的中介物不是别的,正是目光,只有更新我们的目光,我们才能看到一个更加开阔、更加细腻的世界。小说里相爱的两位主角,一位是来自深圳的客家人,一位是来自广州的疍家人。客家人和疍家人是新南方地理空间内很有代表性的两个族群:前者在大地上不断迁徙,寻找着新家园,成为世人眼中永远客居的客人;后者在水面上世代漂泊,生老病死都在船上,被世人视为虫豸般的怪物(“疍”即为“蜑”,本义是鸟、龟、蛇等生的带有硬壳的卵)。祖辈们艰辛的生存史给年轻的眼镜设计师带来了真正的创新灵感,随着新眼镜的成型与诞生,他们看待彼此、看待过往、看待生活以及看待未来的目光,都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他们给一起设计完成的精品眼镜取名为“世居”,设计文案是这样的四句话:
住下来,因为大地是稳定的
住下来,即便水面是晃动的
住下来,生命靠繁衍穿越了时间
住下来,空间向所有的生命敞开
从终极意义上来说,新南方写作的精神向度亦是如此。
(王威廉,文学博士,作家,评论家)
责任编辑:杨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