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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南方写作:经验、问题与文本

2022-01-25曾攀

广州文艺 2022年1期
关键词:文学文本文化

纵观新世纪以来的当代中国文学,“南方”的复魅与赋型,不是简单的概念新异和理念翻新,而是当下不断更迭的具有建构意义的文化经验,触发未知之境域与未竟之问题,由是创生新的文学文本的历史进程。也就是说,“新南方写作”是一个具有探索意味的开放性命题,在不断涌现的政治、经济、科技、教育以及文化、文学的一系列变革中,试图敞开的是种种未然的可能性图景。21世纪的国家战略针对中国南方构想了新的区域整合和跨境融通,尤其是粤港澳大湾区、中国—东盟的合作、海南自由贸易港等变化日新月异,使得“南方”的文学所面对的,是汹涌而至的新的因素与现象,后者不断倒逼我们去思考既有的“文学—南方”的疆界及意义。质言之,“新南方”冲击并消解着固有的地方性写作的精神内核,对撞出了极为丰富复杂的文本形态,其中不仅包孕着新异而多元的当代经验,同时形构并推衍诸多立体而综合的全球问题,最终必将激荡出中国以及世界之“南方”的新变与新义。

基于此,《南方文坛》杂志在2021年第3期与第6期,独辟专题集中讨论“新南方写作”,既有理论建构,也有文本解读。张燕玲提出:“我们探讨的‘新南方写作,在文学地理上是向岭南,向南海,向天涯海角,向粤港澳大湾区,乃至东南亚华文文学。”具体而言,何谓之“新”,“以示区别欧阳山、陆地等前辈的南方写作,是新南方里黄锦树的幻魅,林白的蓬勃热烈,东西的野气横生,林森的海里岸上,朱山坡的南方风暴……文学南方的异质性,心远地偏。”可见,文学的“新南方”不再只是传统“江南”文化视野中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那里还是金融中心、文化之都——也不再仅局限于精致细腻与富庶丰饶的既定想象;当代中国的“新”南方,开始怀抱对于海洋、岛屿的热忱,试图拓开澎湃热烈与雄浑开阔的境界,并以区域性的多重链接而开启新的共同体意识,以更为开放与包容的姿态,沟通中国乃至世界的当下与未来,于文本中构筑异质性的想象。葛亮曾言及南北之别时说:“北方是一种土的文化,而南方是一种水的文化,岭南因为受到海洋性文化取向的影响,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更为包容和多元的结构方式”。杨庆祥借苏童和葛亮的这个对话,述及南北“对峙”中,南方如何获致新的主体性,并延展至汉语书写的边界问题。可以说,围绕着“南方”内外的涌动,尤其以自身正在经验的宏阔而错综的变革,演绎着当下的“新”变。在这个过程中,“新南方”致力于辨认与建构新的边界,陈培浩认为:“现在谈新南方文学,囊括了广东、福建、广西、四川、云南、海南、江西、贵州等等文化上的边地,具有更大的空间覆盖性,因而也有更多文化经验的异质性。”如是之文化地理/空间的移动,将南方的写作推至一个新的临界点,形成流动着盎然生机的文学场域。

需要指出的是,与既往的南方文学不同,“新南方写作”尽管发轫于地方性书写,却具备一种跨区域、跨文化意义上的世界品格。陈继明的长篇小说《平安批》以潮汕商人郑梦梅在东南亚等地经营批局为中心,在显豁的时间脉络里勾勒出在斑驳喧嚣的船舱中“下南洋”的奋斗史,牵引出一代潮汕人的精神史诗,及其近现代以来一直延续至今的家国情怀。值得注意的是,中国人“下南洋”,去的是如今的泰国、印尼、马来西亚等地,而来自马来西亚的作家黄锦树的长篇小说《雨》,以南洋地区的热带雨林为背景/前景,重塑那些被遗忘的地域与被误解的人们。同样是东南亚,我曾试图以换喻的方式,将黄锦树的小说《迟到的青年》中的“迟到”,置换成东南亚国家间的“后发”境况。实际上,中国与东盟当下正展开深层的交互,广西恰是其中的重要联结点。陶丽群的小说《七月之光》,写的是生活在广西与越南边界的老建在战争中留下了生理与精神创伤,最后与伴侣洛领养了一个中越混血儿,在一个完好的家庭和情感生活中,老建的身体/心理缺陷得以修复,七月万物蓬勃,小说超越了国别与战争,迎向生命的“光”之所在。

而在南方的内部,东西的小说描述出了一个“野气横生”的界域,语言充满了内爆力,人物自身常常在一种荒蛮或艰困的处境中展开无尽的搏斗。凡一平的上岭村迥异于一般意义上的文化伦理,却自成一套价值体系,从中透露出地方性写作中的异化与异变。李约热的野马镇同样存在着种种“礼失求诸野”,执拗无畏的人物,践行着义无反顾的精神逻辑……如林森所言,“新南方”本身,“就有着某种‘野,这种‘野没有被不断叠加的各种规则所驯化、所圈养,有着让人新奇的活力。”林森的《岛》《海里岸上》《唯水年轻》等小说,携带着岛屿和海洋的南方讯息,那些生活在海里岸上的人们,在热带的“风”气吹拂下,时间如洋流涌动,人心思变,再难将息。同样来自东南沿海的潮汕作家陈崇正,他的《黑镜分身术》叙述的是“我们村最厉害的巫婆”矮弟姥及其所主宰的死生世界,分身术事实上分享的是一种在时间割裂中遗存/弃置的当代寓言。路魆的小说《心猿》《臆马》则被视为“一种属于中国岭南的黑色浪漫主义风格”,代表着南方以南的一种独异的美学自觉,如唐诗人所言:“黑色是幽暗的、阴郁的,浪漫是想象的、诗性的。从黄锦树到路魆,我仿佛看到了新南方风格的觉醒和崛起。”此外,广东诗人冯娜、非虚构作家黄灯、小说家王威廉,湖南/海南的韩少功,福建的陈春成,贵州的肖江虹,海南的孔见,包括香港的葛亮、周洁茹等等,都以文学的新质与新变,为当下之“南方”描摹新的图示,也结构甚或提出了新的问题,新南方写作意欲落于何处,又将游至何方,都在这些文本中有所映射。

实际上,近现代以来的中国南方,在世界主义的革命想象中,一直有着强烈的变革精神,孙中山、毛泽东、陈独秀等掀起了“南方”的革命浪潮。及至当下,南方再次“新”了起来,社会革新的潮流再次翻涌,这是一种现实精神与文化质地的承续与绵延。这样的延续并非空对空般毫无凭依,文学是其中的重要载体。因而,对于“新南方写作”,我最关注的地方还在于文学文本如何透过复杂多义的内部肌理,思接传统,推演未来。东西在《南方“新”起来了》中谈到:“语言如此,写作也如此,越来越驳杂,越来越浩瀚,现实对写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文本的重要性陡然凸显了出来,问题还在于,“新南方写作”是否能够真正含纳、表征,甚至想象性地构筑充满未来感和建设性的文化镜像,投射出以往的文学史发展经验难以涵盖的问题,或说其遗存下了怎样驳杂丰富的剩余物,并以此为导引,再去反观和反思当代中国文学的发展路径。林白的长篇小说《北流》,以李跃豆的方言词典与亚热带的植物疯长,构造出一个盛大的南方,“无尽的植物在记忆里复活了,前面那朵干掉的玫瑰得到了甘霖,我看见它伸展出花瓣,赩红纁红窃红浅绿深米浅黄窃紫的花瓣层层叠叠,而油绿的茎叶坚硬闪亮。”对于林白而言,这是一次“死而复生”,南方的“新”代表了语言与意象的复活/复魅,并以其绚烂繁盛,生长出无尽的可能世界。

不得不说,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新南方”成了想象当代中国的一种方式。肖江虹的小说《傩面》,傩村的傩师最后离世,一大堆傩戏面具也随之灰飞烟灭,只剩最后一个乌黑的伏羲氏面具,不知何去何从。肖江虹曾引述一个老唢呐匠的话,提出唢呐可以消亡,但曲子不会,“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的,一个事物消失,下一个事物就诞生了,这种精神的东西会附着到下一个即将诞生或已经诞生的某一个器物的身上,因为这个东西的内核是在的,永远都是在的,唢呐可以死,可以消失,但曲子是死不掉的。”然而,那些顽强坚固的精神脉络,无疑需要新的载体和媒介,“新南方”或可充当如是之介质或曰中介,对其加以安顿和再造。“南方”的当代性正是在这样的舍弃与存续中,不断铺衍向前。朱山坡的《蛋镇电影院》,将“一切都有可能破壳而出”的勃勃生机赋予一个南方的小镇,其中的《荀滑脱逃》,小偷荀滑为躲避众人追捕,以超现实主义的方式跃入电影屏幕,在现实与虚幻的切换中,获至新的世界性视阈和方法,荀滑從世界之外归来,以新的形式重新构思“南方”的当代景观。

王德威在《“世界中”的中国文学》里提出,中国文学走向现代的过程,是“跨国与跨语言、文化的现象,更是千万人生活经验——实在的与抽象的、压抑的与向往——的印记”。从这个视阈来理解“新南方写作”,其既是繁复的跨学科、跨界别基础上的糅合汇通,同时也是宏阔地从地方走向世界的跨区域、跨文化尝试,“南方”由是得以形塑新的“想象的共同体”,反而视之,这个过程呼唤文学的造境拟像与虚实相生,在不可全知的经验里周旋,于难以尽悉的问题中激荡,以赓续未竣之思考,遐思未来之世界。

(曾攀,《南方文坛》杂志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广西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桂学研究院研究员)

责任编辑: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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