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禅思想对张瑞图晚期书画的影响研究
2022-01-23李淑怡
李淑怡
作者单位:福州大学
一、张瑞图产生逃禅思想的原因
1.逃禅一词的释意
逃禅二字首出于杜甫《饮中八仙歌》“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1]讲述了唐代诗人苏晋一面耽禅,长期斋戒,一面又嗜饮,经常醉酒,处于“斋”与“醉”的矛盾斗争中,但结果往往是“酒”战胜“佛”,所以他就只好“醉中爱逃禅”了。此处的逃禅,为逃而出,后来岁月变迁,逃禅也渐有入于禅悦之意。
2.禅悟之风的盛行
随着晚明政治危机、商品经济的繁荣,思想界掀起了一股新兴的文化思潮,明末士大夫参禅,以禅喻书蔚然成风,逃禅被视作他们精神上的避风港湾,他们在禅悟中建立起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让他们追寻到新的境界。以佛禅的视角,在书画艺术的领域,展现出属于自己的魅力。
3.个人仕途的软弱
晚明时期的张瑞图深感时局动荡不安,采取明哲保身的政治态度,依附于当时的阉党魏忠贤。亦仕亦隐,为逃而出,由于擅书被选为魏忠贤生祠书写碑文,“忠贤生祠碑文,多其手书”[2]成为其名列阉党的主要罪状。魏忠贤倒台后,崇祯二年(1629 年),在朱由检以谕旨的形式公布的“钦定逆案”名单中,张瑞图虽已致仕还乡,但仍然以“结交近侍”的罪名“论徒三年”,后纳资赎罪为民。由于政治上的压抑,委曲求全,导致心理上产生极度矛盾,借助艺术宣泄不满,通过走向禅宗得到救赎。之后回到故乡晋江养老,学禅定而求安心之道,寄情诗酒书画度过余生。将自己之前所做诗歌按照《庄子》体例编成《白毫庵集》。
二、逃禅思想在张瑞图晚期书法中的体现
根据张瑞图书风流变的基本规律,大致可分为早、中、晚三个阶段。其中中段和晚期的分界点应是在崇祯元年(1628年)左右。瑞图诗中讲到“余以崇祯戊辰北归过信州,访无异、雪关父子于博山...十年之中,相继迁化,石火电光,令人兴感。余晚罹忧患,思学禅逃,二师既往,谁受之耶。情见乎词,临风一写”。[3]此时的张瑞图心怀忧虑,思学逃禅,在回乡途中转到江西专门拜访了无异和雪关两位和尚。将其看作人生导师,并且在今后十年中皆有往来,可见其两位禅师对他的深刻影响。所以受这一事件的影响,把崇祯元年作为分界点。此后张瑞图的心境开始产生转变,书风也随之变化,逃禅思想在张瑞图晚期书法中主要体现出以下几种特点:
1.用笔技法中的禅意
纵观张瑞图早期书法,点画线型大多是硬利方直的,直硬、方折的笔触几乎占据所有空间。尖锐的点画、横画、竖画、横折画都是张瑞图招牌式的书画。如《草书后赤壁赋》、《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诗册》。到了晚年在行笔中褪去锋芒,点画无意雕琢,方直中也带有圆转。体式更显出简朴的意味。在崇祯十二年(1639 年)所书的《行草燕子矶放歌行书卷》中表现较为明显,点画轻松洒脱,字形体式分布自然,堪称其晚年书风的代表之作。张瑞图在《果亭翰墨》中说:“孙过庭论书,以使转为形质,点画为性情,此语草书三昧也,旭素一派流传,此意遂绝。余于草书亦少知使转而已,性情终不近也,观者当自知之,天启乙丑书于东湖之方壶,瑞图。”[4]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张瑞图以自己的性情观照书法,把自我的心性真实地表现在书法创作当中。“书者,心画也”,很多书法家往往以参禅的方式领悟人生的道理,然后以此关照书法,从而达到忘我无我的境界。从张瑞图用笔技法的流变中,透露出参禅后的一种顿悟,达到身心旷达的境界,内心澄澈。对于点画无意于工拙,信手拈来,又无不挥洒自如。
禅意尚“简”,简并不是指简单,所谓的大道至简正是参悟了事物的本质,这样的参悟往往是顿悟,是一念之间的,是去除一切杂念,是单纯尚简的。张瑞图在晚年的巨轴作品中,将他的“单刀直入”“一意横撑”表达得淋漓精致。在《行书对联》(图1)作品当中,淡化用笔的提按顿挫动作,淡化字与字、笔画与笔画之间的缠绕,使字的空间结构趋于简练,从而直达本心,流露出他参禅后内心的平淡,简静的韵味。
图1 张瑞图《行书对联》广东省博物馆藏
2.构图布白中的禅意
自从禅宗与美学结合在一起,产生了众多美学范畴,其中“空灵”“恬淡”的概念最为人所熟知和接受。禅宗的出现,不仅为中国文化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也给当时艺术创造、艺术观念带来了全新的变化。
《坛经》中慧能的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正是讲了要放下执念,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如果说以张瑞图意识到政治的险恶是其逃避的主要原因的话,那么解决内心恐惧、忧患的最佳途径则是逃禅,逃禅成为导向其书风趋向平和的主要原因,这明显体现在张瑞图书法作品的构图与布白当中:增大行间距,立轴行距约一字宽,卷册行距约两字宽度,讲求宽行距,以突出纵列(行)自身的连贯性,使“力势”的纵向动机更趋明朗。同时他善用竖画拉开字与字之间的空间,势如破竹,在纵势直下中筋力内蕴,上字之收笔与下字之起笔相承接,作品章法气韵连贯、生动,使作品呈现出勃勃生机,使作品章法透露出一股生气。笔者通过对张瑞图书法作品的精心品读,深实感受到其作品潇洒自在,干净利落,流畅自然,字里行间中处处流露出禅意。
3.风格创新中的禅意
在明代帖学之风盛行,《淳化阁帖》被奉为上品。但纵观张瑞图书迹,丝毫没有妩媚娇柔之风,张瑞图书法另辟蹊径,打破原有的法度,锐意革新,其“一意横撑”用笔更注重表现骨力、神韵和整体的气势。体现了其独特的、主观的审美意识。在书法史上像他这样少有依傍的的作品,可以说是少之又少。也正是由于其创新多余继承的书风,在书法史上占有了一席之地。清秦祖永评价说:“瑞图书法奇逸,钟王之外,另辟蹊径。”[5]清·梁巘《评书帖》也称:“明季书学竞尚柔媚,王(铎)、张(瑞图)二家矫积习,独特气骨,虽未入神,自是不朽。”[6]这些评述都是相对积极肯定的。对其不足《评书帖》也有提及:“张瑞图得执笔法,用力劲健,然一意横撑,少含蓄静穆之意,其品不贵。”[7]也有书家为其正名,清吴德旋云:“张果亭、王觉斯人品颓废,而作字居然有北宋大家之风,岂以其人而废之。”[8]以上的评述基本可以代表书坛对张瑞图其人其书的认识。
参禅参的是世界的本体,万有的本源,也就是求“真”的一个过程。禅宗讲的“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明心见性,顿悟成佛”。张瑞图在书法上走的是类似于慧能的路,主要靠悟。他在禅道修行上秉持的观念是不念经、不坐禅、运水担柴无非妙道,所以他在《白毫庵集·禅肤》一章中说:“须发非神明,何用议去留。爱河苟不溺,在家亦远游。佛恩良宜报,世毒不足尤。可坐方丈室,可入歌舞楼。清净固本然,亦非不思修。一字可不识,万卷何妨抽。”这样的修行观对于书法学习来说就是“不临帖”,主要靠读帖参悟的方法来理解书法,所以他的好友郑之玄在《果亭墨翰》题跋中引述张瑞图的学书方法:“先生自云‘用行作楷,其于锺王,不啻夜半传衣之祖。”明确以禅宗见性而传衣的方式表达书法的传承,这也就解释了张瑞图除了早年的几件临摹书作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临摹作品的直接原因了。
三、逃禅思想在张瑞图晚期绘画中的体现
禅与中国绘画密切相关,其思维方式深深影响着一代又一代文人的绘画创作。是其最高的行动指南。其所表达的诗情画意正是一种对时间、空间、人生的领悟。宗白华先生说:“文学艺术是实现美的。文艺从它左邻获得深厚热情的灌溉,文学艺术和宗教携手了数千年,世界最伟大的建筑雕塑和音乐多是宗教的。第一流的文学作品也基于伟大的宗教热情。”[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2卷《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安敢教育出版社1994 年版,第346 页。]可以说自中唐以后,文学艺术中的各个门类都深深打上了佛、禅的印记。尤其宋代到明代的宋明理学更是佛教文化与儒家文化的有机融合和,再加上文人的参与,中国的书画艺术在其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地受到禅宗文化的滋养而变得异常的丰富、绚烂与丰满。南宋夏圭主张“脱落实相,参悟自然”,明代徐伟谈到“舍形而悦影”,董其昌所谓“一超直入真如地”,都是禅宗思想。可以说如果没有禅宗文化的介入那么宋元以来的文人书画就不可能取得如此高的高度。所以“禅”美学在中国传统美学之中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它是形成中国艺术精神特质的重要组成部分。
尤以书法擅名的张瑞图也擅画,但画名被书名所盖,世人知之甚少。中国美术词典中说:“张瑞图山水学黄公望,骨格苍劲,点染清逸,用笔与王孟津相似,亦工佛像。”笔者认为其概述并不全面,张瑞图绘画作品涉猎广泛,其传世作品中山水、人物、花鸟都有涉猎,既有泼墨写意,又有兼工带写的画法;其师法也不宗于黄公望一家,可以在其画作中找到许多大家的风范。张瑞图主要绘画作品都诞生在其逃禅回乡之后,较早作品多以果亭山人为款,较晚作品多以白毫庵居士为款。
张瑞图晚年逃禅后绘制了一组《十八罗汉画册》为世人称道,这组画中的罗汉不同于以往,线条流畅自然,圆转有力,寥寥数笔,在经意与不经意之间把罗汉表达得十分传神,栩栩如生。有宋梁楷减笔法的神韵在。传世作品还有《达摩》在简化物象的同时,又能表现出复杂,让感性进入理念当中,仿佛超然的存在,在减笔画技法的表现下,奕奕然诞生出“空”的新境界。
禅宗讲空相,趋向于虚。张瑞图的山水画的确仿照黄公望之意,但部分巨幅山水画作也仿米氏父子,烟云缭绕,气势浩荡,笔墨随“董巨”的平淡天真,用笔追李唐、马远、夏圭的山水风格。其主要特点是:小品多剪裁宏阔的景象,画面繁琐,结景细碎,勾皴点染,用意精到,于大轮廓转折处时露圭角。如《山水人物册页》在大幅立轴作品中多爱画松,以粗放的笔墨绘近景数株大树,后衬远景以一座高峰开合而成,画面结景比较空疏。如《晴雪长松图轴》(图2)此图以墨笔绘清泉细石,苍松之上落满积雪,全图面貌苍润,用笔皴染结合、勾点交错,笔力浑厚,足见张氏笔墨功力精到。题字结体狂怪,笔画劲健纵逸,气韵外露,颇富“奇异”之态。
图2 张瑞图《晴雪长松图轴》纸本水墨136.3×43.3cm 故宫博物馆收藏
四、张瑞图逃禅思想下的时代意义
1.启迪书法创新
在明季竞尚柔媚的时势下,张瑞图与王铎力矫积习,独标气骨。张瑞图在受新旧思潮的不断冲击下,政治上采取了明哲保身的姿态,书法绘画上则具有了浪漫主义的时代精神,成为明末思潮变革中对传统反叛的先锋。在传统之外另辟蹊径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其创作对之后的黄道周、王铎、傅山、郑板桥等一大批革新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为清代的丑拙书风以及清代碑学做了铺垫。后其许多作品流向海外,对日本书画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同时在崇尚个性化的当代,张瑞图的书画美学价值在显示其庞大张力的同时,如何有效地接受其书画理念,对于我们拓宽审美视野、加强美学修养大有裨益。
2.去除浮躁风气
禅宗思想特别强调破迷开悟,注重识自本心,见自本性,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不应为外相所迷。《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张瑞图通过参悟禅道放下执念,认为这些功名利禄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不应为其所累,而忘了做好当下的自己。这种理念对净化当下社会中的的浮躁之气仍是一剂良药。文艺工作者远离浮躁之风,那么好的文艺作品就会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
结语
笔者通过对张瑞图逃禅思想的研究,对张瑞图晚期的书法与绘画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从年少的狂放不羁,到历经世态炎凉后一切归于平淡。佛禅思想在张瑞图的晚期生活中如影随形。“重书先重人,立品为先”并不能彻底掩盖其书法美学本身所散发的光芒。返观张瑞图一生,其中的跌宕坎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愿其能在拈花微笑里领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禅境。
注释
[1]王洪、田军主编,《唐诗百科大辞典》,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0 年版,第227 页。
[2]《明史》卷三百零六列传一百九十四阉党。
[3](明)张瑞图,《白毫庵集·内篇》。
[4](明)张瑞图,《果亭翰墨》卷一,小楷《书评诗评》。
[5](清)秦祖永《桐阴论画》
[6](清)梁巘《评书帖》,《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年版,第576 页。
[7]同上
[8](清)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年版,第595 页。
[9]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2卷《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安敢教育出版社1994 年版,第346 页。